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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女人


作 者:应雷

小丁学名叫丁欢,但镇里人都叫他小丁,这跟他们称小丁的父亲为老丁,小丁的母
亲为方阿姨一样,没什么意思,只是叫惯了罢了。在镇里,不知道老丁的人很少,知道
小丁的人却也不多,认识小丁的人都知道小丁就是那个不大爱说话的小伙子,也都知道
一点有关于他和他家人的故事。
小丁家在石灰道头一条狭长的弄堂里,靠近水泥码头,和许氏诊所隔一堵围墙。许
氏诊所的名气当然很大了,文革中被摔坏的牌匾据说是道光年际传下来的,到这儿来看
病的人先要排队买一张挂号单,在候诊室等上半个钟头,许太太才会拿着挂号单在诊室
门口叫人。而在诊室外面的老少男女没呆多久就坐不住了,因为隔壁那个院子的花又开
了。
小丁家院子里也是月季、白玉兰、芍药和一些不太有名气的花草。不过他家开出来
的是绿颜色的月季,紫红色的白玉兰,和黑色的芍药。也有人说,他家名贵的品种多的
是,都在那间关得严严实实的花房里藏着呢。许先生有一次也当着病人的面说,他曾在
隔壁看见过一盆君子兰,那盆君子兰的叶子长得怎么样?像一个“丁”字。许先生摇摇
头说,真亏他们种得出来。
许先生对养花自然是一窍不通,不然他也不会把人家辛辛苦苦培植的花草,说成种
出来的。不过许先生对隔壁那家有些看法那也是事实,特别是那个小丁。每天游游荡荡
的,看人眼睛一盯一盯,不成器。许先生对街坊说。人家老子有钱嘛,不过再有钱也不
是靠双手挣来的。他说老丁的时候一脸的不屑。
老丁经常陪着镇里的头头在街上走动,镫亮的脑门下,他那红格子领带一飘一飘地
常常在人们的脑海里晃悠。自从担任沈镇财税所所长之后,老丁就变得很忙:先是他家
院子内外常有陌生的男女出没,老丁阴着脸对着来访的客人诉说苦衷,难啊,不好办哪。
接着一些漂亮女子在方阿姨的追逐下从屋子里仓皇出逃。在弄堂里,方阿姨低着头撕着
女人的裙子,女人也一声不吭地护着自己,围观的众人张着嘴看着这一切,一直到女人
露出了一点春色才暴发出轰然大笑。这时候老丁一般都在家里摔东西。小丁及时地回来
了,他挤过围观的街坊把母亲拉了回去。方阿姨在小丁的搀扶下一路上哭哭啼啼,人们
听见小丁家的院门重重地关上了,半夜时分有人向自己的老公报告,老丁又在方阿姨的
训斥之下慢吞吞地扫地,然后老丁家的油锅咝咝地响了,邻居们在梦魇中品尝了韭菜炒
蛋的香气。
小丁就是丁欢,那个不爱说话的丁欢。起先他在镇里的修船厂做大师傅,后来到伟
光理发店收了二年票,再后来就一直在家呆着,再后来就在一个初夏的中午,小丁家闯
进了一个陌生的女子,那时候小丁躺在堂屋的竹躺椅上听半导体里的《说岳传》,当岳
飞的金枪被小霸王陆文龙挑飞的时候,门被推开了,进来一个女子,女子的手里拿着一
只尼龙袋,鼓鼓囊囊的好像装了不少东西。
“小师傅,讨碗水喝。”女子脆生生的声音使小丁听起来十分舒服。小丁懒洋洋地
站起来,倒了一碗凉茶给那女子,女子咕嘟咕嘟地喝了下去,说:“真凉。”她的眼睛
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又说:“你家真大,能坐坐吗?”小丁端一根凳子递给那女子:
“坐。”女子把凳子塞在屁股底下,一只手不停地给自己扇风。
“今天真热。”女子说。
“真热。”小丁附和着说。
“你一个人在家?”
“嗯。”
“这是你父亲?”女子指着墙上的一张相片问小丁。
“我爷爷。”
女子的脸红了红,她笑了笑:“我以为是你爸爸呢。”
“反正也差不多。”小丁打着哈欠说,“喂,你哪里人啊?镇里我没看见过你。”
“扬州。”女子低着头低声说道。
“到这里来……走亲戚?找老公吧。”
女子轻轻地笑了一笑,说:“我是做生意的,能在你家住几天吗?房租我会付的。”
小丁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说:“住吧,你要住多久就住多久。”
夜里老丁忽然被一场恶梦惊醒,他发现自己被人抬上了一座凉亭,黑暗中,自己在
凉亭的游廊上走来走去,周围响彻着春雨般嘈杂的响声,这声音仿佛是一场又细又密的
急雨忽然打在干旱的田地上,猝不及防使人惊惶失措。又像是一千只蚂蚁穿过空洞的隧
道,叮在一块骨头上吱吱地唱歌,老丁的手从妻子不那么纤细的腰部上滑了下来,他盯
着墙上《西厢记》莺莺的剧照,“啊”地一声叫了起来。
第二天老丁很晚才起床,在镜子他看见自己眼圈发黑,平时不多的几缕头发居然又
掉了三根。老丁深深地叹息了一会儿,从一个乌黑的瓶子里挖了一大块药膏抹在头上,
手挟着公文包走出了房间,在院子他看见自己珍爱的君子兰摆在窗台下的水泥板上,碧
绿的宽叶子舒展着一个大大的“丁”字。老丁摸了摸被雨水打湿的叶子,十分响亮地清
了清嗓子,在穿过一盆盆文竹,白玉兰,月季走到院子门口的时候,老丁又倒了回来,
他想起了他应该有一个花房,这盆君子兰昨天好像还在里面享受着自己特殊的照顾。老
丁睁着大眼看着自家满院子的花草,花房的门吱地一声打开了,一个女子端着痰盂从里
面走出来,那女人冲老丁甜甜地笑了笑,便一扭一扭地拐进了弄堂角的公用厕所,然后
老丁听到厕所门砰地关上的声音,老丁掐了掐自己的大腿,感到很疼。
中午吃饭的时候,儿子轻描淡写地说,那个女人是他单位里同事的亲戚,在这儿住
一段日子就走。
“那我的花呢?”
“君子兰已搬到你的房间了。其它零零碎碎的下午我准备把它们搬到堂屋里。”儿
子换了套工作衣,吃起饭来秋风扫落叶一般。
“你什么时候也开始勤快起来了?”
儿子拿眼睛看了看他,轻轻地哼了一声。
像所有散漫的沈镇青年一样,小丁把大大小小的花盆一股脑地堆在堂屋的墙角边上,
便赖在花房里不出来了。那个女人坐在床沿边上,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在她的脸上,给
那张苍白的面孔抹上了淡淡的春色,女人正低着头从自己带来的尼龙袋里掏出大团大团
的棉花,棉花团里裹着好多张撒着黑点的牛皮纸,她把它们一张一张抚平晾在窗台上,
使小丁惊奇的是,这些黑点像排着整齐队列的秦俑一样,闪着微微发蓝的光泽,均匀地
撒在牛皮纸上。
“喂,你脸上沾上了什么东西?”小丁说。
女人用手摸了摸脸,说:“没有啊。”
“那是什么?”小丁指了指她鼻子上细小的一个黑点。
女人低头笑了笑,说:“那是黑砂痣,难道你没有吗?”
“我没有,我怎么会有呢,我有的话那不就变成女人了。”小丁叉着手在屋子里走
来走去,转到窗台边,低着头又看了一遍牛皮纸上的东西,终于忍不住了:“这是什么
东西?啊?”
“虫卵。”女人说。
“虫卵?什么什么样虫卵?”
“吃人的虫子的卵。”女人嘻嘻地笑了。
小丁睁着眼睛看着她:“你不会是白骨精吧?”
女人低头想了一会儿,说:“差不多。”
“那你会变了?”
女人笑笑。
“你真的会变?”
女人咯咯地笑了:“你要我变什么,变个小姑娘吧,给你当老婆。”
小丁的心跳了一跳,他的手搭在窗框上,一时放不下来。不可思议,小丁晃晃脑袋,
从花房里走了出来,真不可思议。
老丁的妻子方阿姨要回娘家了,娘家来的急信使她不得不放下照看两个男人的活,
方阿姨对家里住着一个女人有点不放心,前一天晚上她问了老丁,那我搬到单位里去住
几天。老丁说,我也想避避嫌。清晨老丁就背着被褥出门了。方阿姨微笑着把老头子送
出院门,又微笑着整理好自己的行李,她在屋前屋后看了一遍,卧室里是新铺的床单,
新换的被子,儿子房间床头柜摆着自己新买的人参蜂皇浆,屋子里老头子的君子兰正舒
展着叶子婷婷玉立,连墙上小丁爷爷的遗像也擦得亮闪闪的。方阿姨满意地点点头,她
在院子里转了转,今天天气正好,有太阳,有云,有……方阿姨的脸色慢慢阴了下来,
她听见花房传来长长的放肆的笑声,接着她的儿子晃着脑袋,春色满面地从里面走出来。
方阿姨赶到老丁的办公室,把躺在长沙发打瞌睡的老丁狠狠地推醒,老丁挖着眼屎
听完老婆的报告,说,不可能吧,这小子开窍了。
老婆说:“你得让她走,马上走。”
老丁今天提前下班,他背着早上刚刚背走的被褥,从许氏诊所门口的病人堆里穿过,
病人闪着诡密的目光问老丁:“方阿姨回娘家了?”老丁嗯了一声。“你家的客人还没
走?”老丁大声地说道:“你管得着吗?”病人哄地大笑起来。“老丁,我家那个刚从
上海给我买了件风雪大衣,要不要我去给你拿来?”“哎,老丁,我也有一条泡泡纱裙
子,你要不要?”
老丁挺着腰板闯进自家的花房,那女人坐在床沿边,正用抹布仔仔细细地擦拭着一
个雕着彩色花纹的木盒,木盒开着盖,里面铺着棉花,女人把晾在窗台上的牛皮纸一张
一张收起来,放在木盒里。她小心地盖上盖,抬头却看见一个男人一对突出的眼珠子。
女人呀地叫了一声,忙用手抚住了盒子。
“这是什么东西?”老丁问。
“蚕。”女人低着头轻声说道。
“蚕?”
“这是秋蚕的子,过一段日子它们就要孵化了。”
老丁挥挥手:“这我不管,我问你,你是哪里人?到这里来干什么?”
“我家在扬州,我来卖蚕子。”女人说。
“我不管你卖什么东西,你到我家来干什么?”
“家里生活不好,没办法,只好出来做生意。你放心,我卖了蚕子,马上就走。”
“一个女人在外面跑来跑去,你不怕碰上坏人,你的老公呢?”
女人红了眼圈:“在家躺着呢,那年抗洪,从堤上掉下来,就不会站了。”
老丁不响了。
女人说:“我也不愿意跑出来,可是没办法,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
“是啊,家家都有难念的经,每个人都不好过啊。”老丁叹息道。
“大叔,我已经跟人约好了,过了这个月,他们就来买。到时候我就走。”
“走倒也用不着急着要走,我也没有赶你走的意思。只是……”老丁的口气柔和了
不少。
“我给你们家添麻烦了,到时候我一定付清房租。”
老丁说:“房租我是不要的,只是……你和我儿子天天嘻皮笑脸的,别人就要说闲
话了。有些地方,做女人,还是要自重一点。”老丁觉得这话非常语重心长。
女人红着脸点点头。
“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尽管跟我说,在这个家里,我是一家之主。”老丁说。

晚上老丁和儿子各自端了一碗饭,闷声不响地坐在饭桌前。“要不,叫她也过来,
一起吃。”老丁说。儿子放下筷子,噔噔噔地跑了出去。女人好像磨蹭了好长时间,才
披着头发跟小丁进来。刚坐下,老丁就嗅到淡淡的香皂味,老丁偷偷地吸了口气,把筷
子递给了那女子。
“吃。”儿子闷声不响地把一块红烧肉挟到她的碗里,“吃。”儿子又把一条鱼放
进了她的碗里。女人笑了笑,把鱼挟到了老丁的碗里。儿子看了老丁一眼,挟起另一条
鱼放到她的碗里,“吃。”儿子说。
老丁说:“你别客气了,吃不吃要随人家。”
“你怎么知道她不要吃?”儿子说。
“她,她不是把鱼挟到我碗里了吗?”老丁说,“在女同志面前,要有一点起码的
礼貌,是不是?”
“你当然很有礼貌了,不然那些女人怎么会跟着你不放?”儿子说。
“我和谁?和谁有来往?”
儿子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睛盯着女人的脸,女人正低着头,拿着筷子在自己碗里拨
来拨去。
三人闷了一会,老丁对女人说:“你在家里养了这么多年的蚕,给我们讲讲蚕的事
吧。”
女人低着头想了一会儿,说:“养蚕人没什么文化,他们知道的都是老人讲给他们
的事,我讲一个两兄弟的事吧,很多年前,有两个很穷的兄弟,他们没的钱,却有一身
的力气,那年老二上山砍柴,在雪窝里背回一个老太太,兄弟俩在屋里点起火堆,两人
搂着老太太,一直过了三天三夜,老太太慢慢醒了过来,她说,好心人啊,你们把我救
活,我拿什么来报答你们呢。两兄弟说,你也是穷人,你有什么东西好报答我们呢?我
们不要你报答,我们也没有妈,如果你喜欢,你就住在这儿好了。老太太在两兄弟家住
了好几年,有一天她对两兄弟说,我要死了,好心人哪,我在家里还有一个女儿,她十
八岁了,你们哪一个去把她娶过来,那我也心满意足了。老太太说完就闭上了眼,两兄
弟安葬了老太太,在心里都嘀咕开了,大的想,老太太说把女儿嫁给我们,我是长子,
那个姑娘应该是我的,可老太太是老二背回来的,他肯定不肯。姑娘只有一个,怎么办?
晚上吃饭的时候在他碗里放点砒霜,这样我就可以和那姑娘成亲了。晚饭后小的躺在床
上想,老太太是我背回来的,那个姑娘应该是我的,可是老大是长子,他肯定不肯。姑
娘只有一个,怎么办?等他睡着的时候劈了他,这样我就可以和那姑娘成亲了。半夜里,
老二拿柴刀劈了老大,就跑了,可没跑多远,他就倒在地上了。”
“好了?”
“好了。”
老丁和小丁都吁了口气,女人说:“你们坐着,我来洗碗。”女人拿着碗筷在水池
上嗽嗽地洗着,老丁端一张躺椅躺在水门汀上,儿子给老丁端来一杯茶,儿子说:“咱
们像一家子一样。”老丁盯着女人浑圆的屁股,慢吞吞地说:“当心我劈了你。”

老丁在床上做了一个长长的梦,这个梦隐晦得使老丁不敢再去回想,可是不久,春
雨般的响声又来了,老丁用手打了一下,没走,又打了一下,还没走。老丁叫了起来,
他叫的好像是老婆的名字,可是走过来的却是那个的女人,女人走到他的床前,看着他
的身子说,今天真热。老丁点点头,真热。女人说,我想把外衣脱了,你不会介意吧?
脱吧。等一会儿,女人又说,今天真热。是真热。我想把衬衫脱了,你不会介意吧?脱
吧。女人把衣服一件一件脱了下来,光着身子坐了好久,又把衣服一件一件穿了上去。
这时老丁看见儿子走进来,儿子拿着那个女人的木盒子,说,喂,你的蚕都从卵里钻出
来了,怎么办?怎么办?
老丁呼地睁开眼睛,眼前黑得跟墨一样。老丁披着毛巾被冲出房间,在堂屋里被一
只不知什么时候放置的柜子狠狠地撞了一下。“吵什么?吵什么?”儿子在里屋含糊不
清地嘀咕着。老丁蹑手蹑脚地打开房门,站在院子里十分畅快地放掉了秽物。花房的灯
还亮着,在床上老丁越想越奇怪,他又想了一遍刚才的那个梦,不禁咧着嘴笑了起来。

天亮之后,老丁被外面砰砰碰碰的声音吵醒,儿子抱着一只木箱子从卧室的窗口走
过。老丁觉得这只箱子非常熟悉,但一时也想不起它曾经派什么用场。老丁隔着窗户问
儿子,儿子在窗外说,她的蚕孵出来了,我做个木架子。老丁舒服地在床上伸个懒腰,
把多毛的大腿搁在床沿上,他看见那个女人抱着一大堆什么叶子在水龙头下哗哗地冲洗,
就问,你不是卖蚕子吗,怎么给人家孵出来了?女人在外面说,我也不知道,大概天太
热了,老丁早晨帮我采了些桑叶,只好先养几天再说了。老丁拿着牙刷走出房间,一股
香气扑鼻而来,老丁问小丁,你把什么东西给劈了?不就是你房间里的那个旧箱子吗?
小丁说。老丁“咝”地吸了口气,女人问,没事吧?老丁说,没事,没事。
在上班的路上,老丁笑眯眯地对儿子说:“你把你妈陪嫁的樟木箱给劈了,看你怎
么向她交待。”儿子头戴着草帽,手提着一只采桑叶的编织袋,愣了。

老丁给儿子买了条鱼,给那女人割了斤肉,然后就背着手,在花房里观赏女人的养
蚕之道了。女人挽着衣袖,娴熟地把桑叶撒在崭新的蚕匾上,蚕被桑叶压在下面,翻不
了个身,拼命蹬腿,女人用一根细细的草茎把它们拨一拨,蚕儿们便一扭一扭地爬上桑
叶,嘴吸在叶片上不动了。一会儿,叶片蛀成一个孔,孔慢慢蛀大,蚕儿探出头,朝老
丁看了看,老丁觉得这些家伙又大了一圈。老丁问女人,黄头的好像比黑头的会吃。女
人说,这黄头的叫翻天龙,只有扬州才有的,一个多月就结蛹,长得很快呢。
“翻天龙,这种东西还想翻天?”老丁嗤了一声。
女人把蚕匾端了过去,想把它放在架子上,够了一下,没够着,老丁夺了过来,叫
女人在地上放了根凳子,自己踩了上去,老丁看见那些黄头都昂着头看着自己,手抖了
一下,却碰着了架子,架子晃了一晃,老丁用手去抚它,脚下的凳子却摇了起来,老丁
站不住了,他的身子在凳子上大幅度地摆动,摆了几下之后,就哗地倒下了。老丁被女
人扶上床的时候,一条腿才裂开似地疼起来,老丁无遮无掩大声地哼哼着,女人满脸通
红,两只手在老丁的腿上乱揉,“下面,下面,上面,上面,对,是这儿,啊,那边又
疼了,那边那边,对,再上一点,再下一点。”老丁嘴角挂着一张桑叶,把女人指使得
手忙脚乱。
等小丁回家的时候,老丁已打上了绷带,一条腿高高地翘在床沿上,抽着烟。厨房
里飘来一缕一缕的药香,女人跪在地上,拿一把破扇子不停地给煤球炉扇风。小丁屋里
屋后看了一遍,盯着老丁的腿,哼了一声。
晚饭就由女人端到了床上,女人勺口汤,用嘴吹了吹,放在老丁的嘴边,问老丁,
烫不烫?“烫。”老丁说。女人又吹了吹,放在老丁的嘴边,问还烫不烫?“烫。”老
丁听见堂屋里传来“砰”地一声巨响,儿子拿着一块木档,走了出去。

老丁觉得这几天在家过的是田园般的生活,院子里的葡萄藤已蔓上了围墙,花草边
蚕匾里响彻着春雨般的咀嚼声,自己躺在竹躺椅上,身边摆着“丁”字形的君子兰。女
人在后边替老丁打着扇,一边和那些佯装来探望病情的街坊说着扬州的风情。老丁眯着
眼睛,把半导体里《说岳传》频道换到《西厢记》,在王文娟甜甜的唱腔之中,儿子低
着头提着一篮子菜回来了,女人们惊叫起来:“小丁会买菜了。”“是啊,老子受伤,
儿子就会乖起来,谁不知道老丁平时是最疼儿子的。”小丁白了那些女人们一眼,扔下
菜篮子就蹲在蚕匾旁边看蚕。女人们问老丁,方阿姨还不知道吧?老丁说:“已叫人带
信过去了,过几天就回来。”女人们叹息一阵子,说,幸亏那个她在,不然不知该怎么
办。老丁说:“是啊,要不是她在家还有丈夫。我想就嫁给小丁算了,给我们的小丁管
家,我看比这儿的小娘儿肯定强多了。”女人红着脸,在老丁的后背轻轻打了一下。

老丁在轻松愉快中吃完饭,女人拿着药罐转身进了厨房,小丁放下筷子,走到老丁
的座位旁边,蹲了下来,老丁慢慢剔完牙,伸出两只手,搭在小丁肩上,小丁腾地站起
来,把老丁的屁股提了提,问他,去遛达遛达?老丁说,好,遛达遛达。儿子背着老丁,
走到院子门口,小丁问,往北还是往南。老丁的手胡乱地一指,小丁就蹬蹬蹬地跑起来
了,在弄堂的拐角处,小丁一脚把许先生家养的老花猫踢开,老花猫被小丁踢得晕头转
向,在地上滚了几滚,就窜上屋顶发出了撕心裂肺叫声。小丁父子俩在街里狂奔,小丁
一边跑一边问父亲,再快一点怎么样?父亲说,好,再快一点。小丁窜上快车道,和一
辆拖拉机并排跑在一起,拖拉机的喷出浓烟打在老丁的脸上,呛得老丁睁不开眼,老丁
说,好了,慢点,慢一点。儿子停下来,对老丁说,咱们去青龙山怎么样?从上面那个
凉亭看下来,景色很美。老丁说,不去了,你背着我,爬不上的。爬得上,爬得上。儿
子媚笑着。老丁在山脚下,又说,儿子,别去了,我还要喝药呢。小丁说,没事,就坐
一会儿。坐一会儿,就让你平平安安地回来。老丁说,儿子,这儿太黑了,我怕你不小
心摔着,那太麻烦了。儿子说,你看我长得像牛一样,什么时候摔过交,我妈说,我从
一岁起,就没有摔过,这些你不知道?老丁不响了,他抚着儿子的后背,鼻子一阵阵地
发酸,老丁说,儿子啊,咱们爷儿俩是该好好谈谈。儿子没有声响,一步一步地踏上石
阶,山上的寒气阴阴地逼过来,树丛中蝉鸣鸟啼,老丁听着儿子粗重的喘息声在山道上
回响,禁不住落下了眼泪,老丁说,儿子啊,回去吧,再好风景我也不要看了。真不要
看了?真不要看了。儿子停住了,他说,这太可惜了,你可要想好,不要看了就再也不
能看了。老丁说,儿子啊,我跟你争什么呢,你是我的儿子,我是你的父亲,我们争什
么呢,我不看了,永远不看了。
儿子把老丁背回家,女人站在院子门口,问小丁:“你们去哪儿了?药都凉了。”
小丁说,我们爷儿俩在外面兜兜风。女人把老丁扶到老丁的床上,把老丁腿上的绷带慢
慢解开,手指头轻轻刮去沾在腿上的伤药,然后坐在床沿上,拿热毛巾给老丁擦脸、擦
身子。女人说,这么大人了,还跟小孩子似的,让儿子背着你兜风,你看,腿又肿了。
女人柔软的手在老丁的身上轻轻游动,他半闭着眼,依稀地看见女人的乳房在衣服里面
晃动,老丁的耳边响彻着春雨般秋蚕的咀嚼声,他自言自语地说,走吧,走吧,你再不
走,我走。女人问,你说什么呢?老丁没有说话,女人低头想了想,摇摇头,拿着毛巾
走出来,在院子里,她看见小丁正拿一根草茎拨弄着蚕儿,月光洒在他的脸上,灰朦朦
一片。女人问小丁:“你们刚才去哪儿了?”小丁说:“没去哪儿,就在外边走走。”
女人说:“你父亲今天好像……”“他就是有点不正常。没事,过几天就好了。”小丁
说。

第二天老丁一直躺在床上睡懒觉,女人拿着药罐在他的床边呆了一会儿,看他的脸
色不好看,没敢声响就出去了,晚上女人又端来汤药,老丁脸朝着墙,头顶上几根稀疏
的头发杂乱地粘在一起,女人伸出手,用手指头轻轻梳理他的头发。儿子走进来,他碰
了一下女人的衣角,说,你出来一下。女人看了眼小丁,迟疑了一下,跟了出去。女人
出去以后,儿子又走了进来,儿子说,爸,昨晚还开心吧?今晚咱们再跑远一点,半升
洞怎么样?那儿离这里有十多里吧,清静,又有海景。我不累,你养了我这么多年,背
我走了多少路,我背你走这么一两回,应该。爸,怎么样,去不去?这回,我要跑得像
野牛一样快,拖拉机算什么,火车也让它赶不上。
老丁用被子蒙上了头,儿子接着说,爸,你过去也是个爽气人,现在怎么也前怕虎
后怕狼了,出去走一趟又不会死,要死也是我死,等我跑死了,你把我装一个小箱子就
行了,每年清明来看看我,不要忘了给我带两条蚕来,我确实很喜欢蚕,这几天我简直
被它迷住了。
老丁在被子里扭了扭身,儿子淡淡地笑了笑,接着又说道,死又算得了什么呢?比
如说我吧,我背着你,你一百多斤吧,我背着你跑一千米,那时候精力充沛,什么感觉
也没有,我接着跑,我又跑了一千米,我开始有点喘气,喘喘气算得了什么。我跑啊跑,
接着跑,我又跑了一千米我,喘气的声响越来越大,你看到我的鼻孔成了两管排气管,
突突突地喷着烟,我跑啊跑,接着跑,我又跑了一千米,我的后背渗出汗来,起先是芝
麻大小的小细珠,接下来黄豆般大滴大滴的汗水就冒出来,我的喉咙咸丝丝的,有什么
东西卡在那儿,什么东西呢,是痰,我吐口痰,接着跑,我又跑了一千米,这时候我想
了,我跑不动了,可我父亲还在背上呢,父亲想要去散散心,做儿子的能不满足他吗?
我跑啊跑,接着跑,我又跑了一千米,我的嘴巴里很难受,我哇地一声吐出来,吐出的
东西黄黄的,那是什么东西?胆汁,是胆汁。胆汁长长地挂在我的嘴边,我跑啊跑,接
着跑,我背上已不是父亲了,那是一座山。你看过猪八戒背媳妇吗,小媳妇拿一座山放
在猪八戒的背上,猪八戒背着山跑啊跑,越跑越重,猪八戒想,这个女人太可爱了,忍
忍吧,他背着山过了一条又一条河,最后猪八戒终于忍不住了,他想,女人要多少,这
个女人真值得我玩命吗?他把背上的女人扔了,可我不是猪八戒,背上也不是女人,那
是我爹呀。我在想,父亲养我这么大,真要死在路上,那也应该的。我跑啊跑,接着跑,
我看见了半升洞蓝幽幽的洞口,父亲在上面夹了夹腿,父亲说,快马加鞭,儿子。我喘
了喘气,又跑啊跑,接着跑,我的胸闷极了,我拍拍自己的胸,那儿一点声音也没有,
我问父亲,我的心脏好像不跳了,父亲说,你早就死了,我在前面岳泉公墓给你买好了
一个穴位,你进去吧……
老丁忽地从被窝里钻出来,像一枚箭似的窜进厨房,小丁听见厨房门惊天动地地响
了一声,锁上了。

夜里许先生家的老花猫一直叫个不停,许先生从床上爬起来,蹩到弄堂的墙角根小
便,老丁家的院门“吱”地打开了,一个黑影在门口一晃,许先生看不清黑影的面孔,
却看见他还提着大包小包,许先生蹲下身子,从地上摸了块砖头,拿在手上,当那个黑
影从他身边一瘸一拐地趟过时,许先生大喝一声:“谁?”那个黑影唬得跳了起来,跳
了几步以后,那个黑影问道:“是许先生吧?我是老丁。”“老丁?你半夜三更的干什
么?吓人啊?”老丁走到许先生面前,附在他的耳朵轻轻地说:“许先生啊,我在家里
呆不下去了,明天你对他们说,我出差了,三个月不回来,不,三年不回来。”他用手
指指自家的大门,支着拐杖颤巍巍地站着。许先生说:“老丁啊,有什么事不好谦让的,
都是家里人嘛。”老丁摇摇头,叹了一口气。
许先生在老丁走出弄堂时忽然想起该问他上哪去,他张了张嘴,看见老丁已走远了,
屋里的老婆叽哩咕噜地在骂了,许先生关上门,在床上叹息几声,便也睡了。

1ademeao/6/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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