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高翔之死 

　　第二天、第三天乔祺没去少年宫。 

　　第四天，他在少年宫听到了人们对于高翔老师之死的某些议论———说高翔老师与一名还未满二十岁的姑娘秘密恋爱已经三年多了，在他还没返城时就开始了。那是一位安徽省的乡下姑娘。她的父亲1962年饿死了。她有一个姐姐。而她的母亲，一直是高翔家的佣人，在“文革”中和他一家共患难，不久后病死了。高翔老师的父母感念老女佣的忠诚，想方设法将她小女儿的户口从农村老家办到本市，并安排她到烟厂去工作，视如女儿。但是，当他们的儿子高翔与已故的老女佣的女儿之间的秘密恋爱被他们发觉时，他们勃然大怒，认为肯定是那来自乡下的姑娘勾引了诱惑了他们的儿子，认为她对他们儿子的所谓之爱另有动机。 

　　爱情依然在“地下”进行活动，那时，姑娘已怀孕了。她坚持要回到她的家乡安徽农村去，然而这涉世未深的姑娘又一次犯了错误。她在家乡不幸地成了一个“道德败坏”的反面教员，连她的亲姐姐，县淮剧团的一位女演员都觉得因她而丢尽了脸。 

　　孩子终于是生下来了。 

　　但是第二年未婚的小母亲投水塘将自己溺毙了…… 

　　又过了几天，有一个安徽农村的青年，来到了这一座省城，来到了少年宫。他抱着一个孩子。那会儿高翔在上课，教手风琴。 

　　前几天他刚在少年宫被评为模范教师，还获得了100元奖金。他正打算给她写封信问问她的情况，并向她报告自己事业上的成就，也把100元奖金给她寄去。他被同事从教室里叫了出来。 

　　在少年宫一进门的大厅那儿，当着传达室师傅和他的同事的面，安徽农村来的青年对他说：“给你，这是你的孩子！” 

　　对方还没开口说话，他见对方怀里抱着孩子，心中已明白了几分。 

　　对方那么说了之后，他呆住了。可想而知，传达室师傅和他的同事，脸上会是何种表情。 

　　他简直无地自容。 

　　对方又说：“你不想要吗？你不想要，我怎么抱来的，再怎么抱回去。” 

　　他很机械地伸出手接过了孩子。“是个女孩儿。”“……”“你永远也见不到她妈妈了。”“……”“她妈妈死了。”“……” 

　　“你知道在农村，一个没结婚的女人整天怀抱着一个孩子，别人会怎么议论这种事吗？” 

　　“……” 

　　“她是投塘淹死的。我和孩子的姨，已经把她发送走了……” 

　　“……” 

　　“如果她妈妈不到这一座城市里来，不到你家，就不会不爱我了，就不会怀上你的孩子，就不会死。那么，我们就是夫妻了。” 

　　对方说完最后几句话，一转身，头也不回地就离开了少年宫。 

　　从始至终，他没说出一句话。 

　　他抱着他的女儿在街上茫然地转悠了一会儿，头脑才恢复清醒。 

　　第二天，他将他的女儿送给了他最爱的学生。经过一整夜的思考，他得出一种结论———在这个世界上，他除了他那一名叫乔祺的十五岁的学生，再无另外的一个人可以托付。 

　　那一夜他还作出了另一项重大的决定———死。 

　　第二天，下起了冬季的第一场雪。 

　　他将女儿托付给学生以后，转过身走在两条铁轨之间，无魂无魄似地一直朝前走。听到前方列车鸣笛，他临时决定了他的死法…… 

12、女儿乔乔 

　　村长乔守义51岁那年死在家里。他因肺癌而死。 

　　那年那个小女孩7岁了，爸爸和哥哥给她取名乔乔，上小学二年级了。她说话晚，但一开始说话，张口就是一句句的大人话，一套套的大道理。因为有乔祺这样一位家庭教师，到她5岁时，她已经能够在乔村长的生日那一天，给“村长爸爸”写一封洋洋三四百字感情充沛的祝贺信了。乔村长盘腿坐在炕上，优哉游哉地吸着卷烟，看着他的“女儿”肃立于面前，以童声朗读写给自己的生日祝贺信，内心里幸福得难以形容。 

　　由于身体不好，卸去了村长和支部书记之职以后的乔守义变得唠叨了。精神分明也经常陷于郁闷、迷惘和空虚中了。仿佛，只有两件事能算是他的“精神寄托”了：一件事是写诗词，古体的、七言、五言、“西江月”、“虞美人”等等，隔几天就会写出一首；另一件算是他“精神寄托”的事，便是与乔乔闲聊。是的，乔乔对于乔村长，已经是宝贝是心肝了。以捧在手上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来形容，未免过分夸张。但乔乔如果患了什么严重的病，必须得换肝、换肾、换脾，哪怕是换心脏，只要医生认为换上他的可以，没问题，那么他会毫不犹豫地说：“别等了呀，我身上现成的，赶快给我女儿换上吧！” 

　　看着听着乔村长和乔乔这一老一小在闲聊，那情形是非常使人感到温馨的。闲聊这一件事，体现在父女俩身上是特郑重也特庄重的一件事。情形常是这样———乔村长坐在小凳上，面前摆着盛烟叶的纸盒子，一会儿抓起一撮闻闻；不吸，只闻。闻一下便放回纸盒里去。而乔乔，则趴在父亲面前，两肘着席，双手捧脸，支着头，一句接一句向父亲提问。问他小时候的生活怎样，问他的父母也就是她想象之中的爷爷奶奶是怎样的人，爱他是不是像他爱她一样？还问他是怎么与她想象之中的妈妈恋爱的，他和她的妈妈吵过架没有，为什么…… 

　　父女俩如此这般闲聊时，乔乔问得最多的是关于“妈妈”的事。她连“妈妈”的照片也没见过，从没见过“妈妈”。也许正因为是这样，后来才经常问。 

　　家里原本是有几张乔祺妈的照片的，镶在一个相框里。乔乔刚开始会叫“爸”会叫“哥”时，父子俩一商议，把相框用几层报纸包好，收藏在天棚顶上了。小家伙太机灵了呀，他们怕她哪一天忽然指着乔祺妈的照片问是谁？更怕她哪一天指着又问我怎么一点儿不像我妈妈呢？女儿不像父亲，父亲可以说她像母亲。小妹妹不像大哥哥，大哥哥也可以说她长得像妈妈。但是如果她发觉她并不像妈妈，无论当父亲的还是当大哥哥的，岂不是无言以对了吗？ 

　　在乔乔以小孩子那种一往情深的话语一次比一次更详细地询问之下，在乔守义一次次不厌其烦地回答过程中，他曾有过的那一段极其糟糕的不堪回首的婚姻，逐渐被他自己修正得似乎十分幸福十分美满了。 

　　“你妈妈嘛，那是当年出了名的美人啊，是哪一个未婚男人都梦想娶她为妻的一朵花。在方圆百里的男人中，她唯独相中了坡底村的我，爱上了我。你爸爸我，当年那也是一表人才呀，是全公社最年轻的党员，也是全公社文化程度最高的小伙子。我和你妈妈结为夫妻，那在当年是太般配的一对儿了，人人羡慕人人夸……” 

　　有次父亲还扭头问：“乔祺，我说得对吗？” 

　　当时乔祺正替乔乔包书皮，被问得猝不及防。 

　　“乔乔，爸爸说的话句句属实。我们的妈妈，就是爸爸说的那样……” 

　　他也只有这么回答。话不直接对父亲说，而是对不丁点儿的小妹妹说，仿佛如此一来，就可以回避一个诚实与不诚实的问题了。 

　　乔乔那双黑围棋子般的大眼睛定定地望着乔守义，顷刻涌出泪水。 

　　她抽抽泣泣地说：“我想妈妈，真想她，想极了……” 

　　乔守义伸出双手，一下子将乔乔扯过去紧紧搂抱在怀里，自己褶皱的眼角也流下了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