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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细雨中呼喊

第一章 南门

1965年的时候,一个孩子开始了对黑夜不可名状的恐惧。我回想起了那个细雨飘扬
的夜晚,当时我已经睡了,我是那么的小巧,就像玩具似的被放在床上。屋檐滴水所显示
的,是寂静的存在,我的逐渐入睡,是对雨中水滴的逐渐遗忘。应该是在这时候,在我安全
而又平静地进入睡眠时,仿佛呈现了一条幽静的道路,树木和草丛依次闪开。一个女人哭泣
般的呼喊声从远处传来,嘶哑的声音在当初寂静无比的黑夜里突然响起,使我此刻回想中的
童年颤抖不已。

我看到了自己,一个受惊的孩子睁大恐惧的眼睛,他的脸型在黑暗里模糊不清。那个女
人的呼喊声持续了很久,我是那么急切和害怕地期待着另一个声音的来到,一个出来回答女
人的呼喊,能够平息她哭泣的声音,可是没有出现。现在我能够意识到当初自己惊恐的原
因,那就是我一直没有听到一个出来回答的声音。再也没有比孤独的无依无靠的呼喊声更让
人战栗了,在雨中空旷的黑夜里。

紧随而来的另一个记忆,是几只白色的羊羔从河边青草上走过来。显然这是对白昼的印
象,是对前一个记忆造成的不安进行抚摸。只是我难以确定自己获得这个印象时所处的位
置。可能是几天以后,我似乎听到了回答这个女人呼喊的声音。那时候是傍晚,一场暴雨刚
刚过去,天空里的黑云犹如滚滚浓烟。我坐在屋后的池塘旁,在潮湿的景色里,一个陌生的
男人向我走来。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走来时黑衣在阴沉的的天空下如旗帜一样飘荡着。
正在接近的这个景象,使我心里蓦然重现了那个女人清晰的呼喊声。陌生男人犀利的目光从
远处开始,到走近一直注视着我。就在我惊恐万分的时候,他转身走上了一条田埂,逐渐离
我远去。宽大的黑衣由于风的掀动,发出哗哗的响声。我成年以后回顾往事时,总要长久地
停留在这个地方,惊诧自己当初为何会将这哗哗的衣服声响,理解成是对那个女人黑夜雨中
呼喊的回答。

我记得这样一个上午,一个清澈透明的上午,我跟在村里几个孩子后面奔跑,脚下是松
软的泥土和迎风起舞的青草。阳光那时候似乎更像是温和的颜色涂抹在我们身上,还不是耀
眼的光芒。我们奔跑着,像那些河边的羊羔。似乎是跑了很长时间,我们来到了一座破旧的
庙宇,我看到了几个巨大的蜘蛛网。应该是更早一些时候,村里的一个孩子从远处走过来。
我至今记得他苍白的脸色,他的嘴唇被风吹得哆哆嗦嗦,他对我们说:“那边有个死人。”
死人躺在蜘蛛网的下面,我看到了他,就是昨天傍晚向我走来的黑衣男人。虽然我现在努力
回想自己当初的心情,可我没有成功。回想中的往事已被抽去了当初的情绪,只剩下了外
壳。此刻蕴含其中的情绪是我现在的情绪。陌生男人突然死去的事实,对于六岁的我只能是
微微的惊讶,不会出现延伸的感叹。他仰躺在潮湿的泥土上,双目关闭,一副舒适安详的神
态。我注意到黑色的衣服上沾满了泥迹了,斑斑驳驳就像田埂上那些灰暗的无名之花。我第
一次看到了死去的人,看上去他像是睡着的。这是我六岁时的真实感受,原来死去就是睡着
了。此后我是那么的惧怕黑夜,我眼前出现了自己站在村口路上的情景,降临的夜色犹如洪
水滚滚而来,将我的眼睛吞没了,也就吞没了一切。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躺在黑暗的床上不
敢入睡,四周的寂静使我的恐惧无限扩张。我一次次和睡眠搏斗,它强有力的手使劲要把我
拉进去,我拚命抵抗。我害怕像陌生男人那样,一旦睡着了就永远不再醒来。可是最后我总
是疲惫不堪,无可奈何地掉入了睡眠的宁静之中。当我翌日清晨醒来时,发现自己还活着,
看着阳光从门缝里照射进来,我的喜悦使我激动无比,我获得了拯救。

我六岁时最后的记忆,是我在奔跑。记忆重现了城里造船厂昔日的荣耀,他们制造的第
一艘水泥船将来到南门的河上。我和哥哥跑向了河边。过去的阳光是那么的鲜艳,照耀着我
年轻的母亲,她蓝方格的头巾飘动在往昔的秋风里,我弟弟坐在她的怀中,睁大着莫名其妙
的眼睛。我那个笑声响亮的父亲,赤脚走上了田埂。为什么要出现一个身穿军装的高大男
人?就像一片树叶飘入了树林,他走到了我的家人中间。

河边已经站满了人,哥哥带着我,从那些成年人的裤裆里钻过去,嘈杂的人声覆盖了我
们。我们爬到了河边,从两个大人的裤裆里伸出了脑袋,像两只乌龟一样东张西望。激动人
心的时刻是由喧天的锣鼓声送来的,在两岸欢腾的人声里,我看到了驶来的水泥船,船上悬
挂着几根长长的麻绳,绳上结满了五颜六色的纸片,那么多鲜花在空中开放?十来个年轻的
男人在船上敲锣打鼓。

我向哥哥喊叫:“哥哥,这船是用什么做的?”

我的哥哥扭过头来以同样的喊叫回答我:

“石头做的。”“那它怎么不沉下去呢?”

“笨蛋。”我哥哥说:“你没看到上面有麻绳吊着?”

身穿军装的王立强,在这样的情景里突然出现,使我对南门的记忆被迫中断了五年。这
个高大的男人,拉着我的手离开了南门,坐上一艘突突直响的轮船,在一条漫长的河流里接
近了那个名叫孙荡的城镇。我不知道自己已被父母送给了别人,我以为前往的地方是一次有
趣的游玩。在那条小路上,疾病缠身的祖父与我擦肩相遇,面对他忧虑的目光,我得意洋洋
地对他说:“我现在没工夫和你说话。”

五年以后,当我独自回到南门时,又和祖父相逢在这条路上。我回家后不久,一家姓苏
的城里人搬到南门来居住了。一个夏天的早晨,苏家的两个男孩从屋内搬出了一张小圆桌,
放在树荫下面吃起了早餐。这是我十二岁看到的情景。两个城里孩子穿着商店里买来的衣裤
坐在那里。我一个人坐在池塘旁,穿的是土布手工缝制的短裤。然后我看到十四岁的哥哥领
着九岁的弟弟向苏家的孩子走去。他们和我一样,也都光着上身,在阳光下黑黝黝的像两条
泥鳅。在此之前,我听到哥哥在晒场那边说:

“走,去看看城里人吃什么菜。”

晒场那边众多的孩子里,愿意跟随哥哥走向两个陌生人的,只有九岁的弟弟。我的哥哥
昂首阔步走去时,显得英勇无比,弟弟则小跑着紧随其后。他们手上挎着的割草篮子在那条
路上摇晃不止。两个城里孩子放下了手中的碗筷,警惕地注视着我的兄弟。我的兄弟没有停
留,大模大样地从小圆桌前走过,又从城里人的屋后绕了回来。比起哥哥来,我弟弟的大模
大样就显得有些虚张声势。他们回到晒场后,我听到哥哥说:

“城里人也在吃咸菜,和我们一样。”

“没有肉吗?”“屁也没有。”我弟弟这时出来纠正:

“他们的咸菜里有油,我们的咸菜里没有油。”

哥哥可能推了弟弟一把:

“去、去、去,油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们家也有。”

弟弟继续说:“那是香油,我们家没有。”“你知道个屁。”“我闻到的。”我十二岁
那年王立强死后,独自一人回到南门,仿佛又开始了被人领养的生活。那些日子里,我经常
有一些奇怪的感觉,似乎王立强和李秀英才是我的真正父母,而南门这个家对于我,只是一
种施舍而已。这种疏远和隔膜最初来自于那场大火。我和祖父意外相遇后一起回到南门恰好
一场大火在我家的屋顶上飘扬。这样的巧合使父亲在此后的日子里,总是满腹狐疑地看着我
和祖父,仿佛这场灾难是我们带来的。有时我无意中和祖父站在一起,父亲就会紧张地嗷嗷
乱叫,似乎他刚盖起来的茅屋又要着火了。祖父在我回到南门的第二年就死去了。祖父的消
失,使父亲放弃了对我们的疑神疑鬼。但我在家中的处境并不因此得到改善。哥哥对我的讨
厌,是来自父亲的影响。每当我出现在他身旁时,他就让我立刻滚蛋。我离自己的兄弟越来
越远,村里的孩子总和哥哥在一起,我同时也远离了他们。

我只能长久地去怀念在王立强家中的生活,还有我在孙荡的童年伙伴。我想起了无数欢
欣的往事,同时也无法摆脱一些忧伤。我独自坐在池塘旁,在过去的时间里风尘仆仆。我独
自的微笑和眼泪汪汪,使村里人万分惊讶。在他们眼中,我也越来越像一个怪物。以至后来
有人和父亲吵架时,我成了他们手中的武器。说像我这样的儿子只有坏种才生得出来。

我在南门的所有日子里,哥哥唯一一次向我求饶,是他用镰刀砍破了我的脑袋,我流了
一脸的血。

这事发生在我家羊棚里。当初我脑袋上挨了重重一下后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是看到
哥哥的态度发生了突然的变化。然后,我才感觉到血在脸上流淌。

哥哥堵在门口,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求我将血洗去。我硬是把他推开,向村口走去,
走向父亲的田间。

那时候村里人都在蔬菜地里浇粪,微风吹来,使我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粪味。我在走近蔬
菜地时,听到了几个女人失声惊叫,我模糊地看到母亲向我跑来。母亲跑到跟前问了一句什
么,我没有回答,径自走向父亲。

我看到父亲握着长长的粪勺,刚从粪桶里举起来,停留在空中,看着我走去。我听到自
己说了一句:“是哥哥打的。”

父亲将粪勺一扔,跳上田埂急步走回家去。

然而我并不知道,在我走后,哥哥强行用镰刀在弟弟脸上划出了一道口子。当弟弟张嘴
准备放声大哭时,哥哥向他作出了解释,然后是求饶。哥哥的求饶对我不起作用,对弟弟就
不一样了。当我走回家中时,所看到的并不是哥哥在接受惩罚,而是父亲拿着草绳在那棵榆
树下等着我。

由于弟弟的诬告,事实已被篡改成是我先用镰刀砍了弟弟,然后哥哥才使我满*呈*血。

父亲将我绑在树上,那一次殴打使我终生难忘。我在遭受殴打时,村里的孩子兴致勃勃
地站在四周看着我,我的两个兄弟神气十足地在那里维持秩序。

这次事情以后,我在语文作业簿的最后一页上记下了大和小两个标记。此后父亲和哥哥
对我的每一次殴打,我都记录在案。时隔多年以后,我依然保存着这本作业簿,可陈旧的作
业簿所散发出来的霉味,让我难以清晰地去感受当初立誓偿还的心情,取而代之的是微微的
惊讶。这惊讶的出现,使我回想起了南门的柳树。我记得在一个初春的早晨,突然惊讶地发
现枯干的树枝上布满了嫩绿的新芽。这无疑是属于美好的情景,多年后在记忆里重现时,竟
然和暗示昔日屈辱的语文作业簿紧密相连。也许是记忆吧,记忆超越了尘世的恩怨之后,独
自来到了。我在家里的处境越来越糟时,又发生了一件事,这事导致了我和家人永远无法弥
补的隔膜,使我不仅在家中,而且在村里声名狼藉。村里王家的自留地和我家的紧挨在一
起。王家两兄弟在村里是最强壮的,那时候王家兄长已经结婚,最大的孩子和我弟弟一样的
年龄。为自留地争吵在南门是常有的事,我已经记不清那次争吵的具体原因,只记得那是傍
晚的时刻,我坐在池塘旁,看着自己的父母和兄弟站在那里,和王家六口人争执不休。我家
的人显得势单力薄,就是声音都没有人家响亮。尤其是我的弟弟,骂人时还没有王家同龄的
孩子口齿清楚。村里的人几乎都站在了那里,有几个人出来规劝,都被他们双方挡了回去。
后来我突然看到父亲挥舞着拳头冲了上去,却让王家弟弟王跃进一把抓住了手腕,接着一拳
就将我父亲打进了稻田。父亲破口大骂,水淋淋地想爬上来,被王跃进一脚又踢回到稻田
里。父亲几次想爬上来,都被踢了回去。我看到母亲嘶叫着撞向王跃进,他顺手一推,母亲
也摔进了稻田。我的父母就像是两只被扔进水里的鸡一样,狼狈不堪地挣扎着。两人挤在一
起的耻辱情景使我心酸地低下了头。后来,我的哥哥挥着菜刀冲了过去,我弟弟则提着镰刀
紧随其后,哥哥手中的菜刀向王跃进的屁股上砍去。

接下去的情形出现了急剧的变化,刚才还十分强大的王家两兄弟,在我哥哥菜刀的追赶
下,仓皇地往家中逃去。我哥哥追到他们家门口时,两兄弟各持一把鱼叉对准了我哥哥,我
的哥哥挥起菜刀就往鱼叉上扑过去。在不要命的哥哥面前,王家兄弟扔了鱼叉就逃。弟弟在
哥哥精神的鼓舞下,举着镰刀哇哇大叫,也显得英勇无比。但他跑起来重心不稳,自己将自
己绊倒了好几次。

在这场争端里,由于我一直坐在池塘旁观瞧,村里不管是支持父亲的人,还是反对父亲
的人,甚至是王家的人,都认为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出像我这么坏的人了。在家中,我的
处境也就可想而知。我的哥哥则成了众口皆碑的英雄。

有一段时间,我坐在池塘旁,或者割草的时候,喜欢偷偷观察苏家。两个城里的孩子出
来的时候并不多,他们走得最远的一次是来到村口的粪池旁,但马上又回去了。一天上午,
我看着他们从屋里出来,站在屋前的两棵树中间,用手指指点点说着什么。然后走到一棵树
下,哥哥将身体蹲下去,弟弟扑在了他背脊上。哥哥将弟弟背到了另一棵树下,此后是弟弟
背着哥哥回到了刚才那棵树旁。两个孩子轮流地重复着这样的动作,每当一个压到另一个身
上时,我就会听到令人愉快的笑声,兄弟两人的笑声十分相似。后来从城里来了三个泥瓦
匠,拉来了两板车红砖。苏家的屋前围起了围墙,那两棵树也被围了进去。我就再没看到苏
家兄弟令我感动的游戏,不过我经常听到来自围墙里的笑声,我知道他们的游戏仍在进行。

他们的父亲是城里医院的医生。我经常看到这个皮肤白净,嗓音温和的医生,下班后在
那条小路上从容不迫地走来。只有一次,医生没有走着回家,而是骑着一辆医院的自行车出
现在那条路上。那时我正提着满满一篮青草往家中走去。身后的铃声惊动了我,我听到医生
在车上大声呼喊他的两个儿子。苏家兄弟从屋里出来后,为眼前出现的情景欢呼跳跃。他们
欢快地奔向自行车,他们的母亲站在围墙前,微笑地看着自己的家人。医生带着他的两个儿
子,骑上了田间小路。坐在车上的两个城里孩子发出了激动人心的喊叫,坐在前面的弟弟不
停地按响车铃。这情景让村里的孩子羡慕不已。

在我十六岁读高中一年级时,我才第一次试图去理解家庭这个词。我对自己南门的家庭
和在孙荡的王立强家庭犹豫了很久,最后终于确定下来的理解,便是对这一幕情景的回忆。
我和医生的第一次接触,是发生在那次自留地风波之前的事。那时候我回到南门才几个月,
我的祖父还没有死去,他在我们家住满一个月以后,去我叔叔家了。那次我持续高烧了两
天,口裂舌燥地躺在床上,脑袋昏昏沉沉的。刚好我们家的母羊要下崽了,一家人全在羊棚
里。我独自一人躺在屋内,迷迷糊糊地听着他们纷乱的声音,我兄弟的尖嗓音时刻在中间响
起。后来是母亲走到我床边,嘴里说了一句什么后又出去了。母亲再次进来时,身旁有一个
人,我认出是苏家的医生。医生用手掌在我额上放了一会,我听到他说:

“有39度。”他们出去以后,我感到羊棚那边的声音嘈杂起来。医生的手掌刚才在我
额上轻轻一放,我所经历的却是亲切感人的抚摸。没过多久,我听到了苏家两个孩子在屋外
说话的声音,后来才知道他们是给我送药来的。

病情好转以后,我内心潜藏的孩子对成年人的依恋,开始躁动起来。我六岁离开南门以
前,我和父母之间是那么亲切,后来在孙荡的五年生活里,王立强和李秀英也给予了我成年
人的爱护,可是当我回到南门以后,我一下子变得无依无靠了。最初的日子,我经常守候在
医生下班回家的路上,看着他从远外走来,想象着他走到跟前对我说的那些亲切的话语,并
期待着他再次用宽大的手掌抚摸我的前额。

然而医生从来就没有注意我,现在想来是他根本就不会注意我是谁,为什么总是站在那
里。他总是匆匆从我身旁走过,偶尔也会看我一眼,可他用的是一个陌生人看另一个陌生人
的眼光。医生的两个儿子,苏宇和苏杭,不久以后也加入到村里的孩子中间。那时我的兄弟
在田埂上割草,我看着苏家的两个孩子犹犹豫豫地走过去,他们边走边商量着什么。我的哥
哥,当时感到自己可以指挥一切的哥哥,向他们挥着手中的镰刀,叫道:“喂,你们想割草
吗?”

苏宇在南门很短的生活里,只有一次走过来和我说话。我至今记得他当初腼腆的神情,
他的笑容带着明显的怯意。他问我:“你是孙光平的弟弟?”

苏家在南门只住了两年,我记得他们搬走的那天下午,天空有些阴沉。最后一车家具是
由医生拉着走的,两个孩子在车的左右推着。他们的母亲提着两篮零碎的东西跟在最后。

苏宇十九岁的时候,因脑血管破裂而死去。我得到他死讯时,已是第二天下午。那天我
放学回家,路过以前是苏家的房屋时,心中涌上的悲哀使我泪流而下。

在我记忆里,哥哥进入高中以后,身上出现了显著的变化。现在想来,我倒是十分怀念
十四岁时的哥哥。那时的哥哥虽然霸道,身上的骄傲却令人难忘。我的兄弟坐在田埂上,指
挥着苏家兄弟为他割草,这情景在很长一段时间一直代表着哥哥的形象。我哥哥升入高中没
多久,开始结交城里同学。与此同时,他对村中孩子的态度变得越来越冷漠。随着哥哥的城
里同学陆续不断地来到我家,我的父母觉得脸上光彩。甚至村里的几个老人也四处断言,认
为村中孩子里最有出息的是我的哥哥。

那段时间里,经常有两个城里的年轻人凌晨跑到村旁来大喊大叫。他们的喊声坑坑凹凹
高低不平,尤其是嗓子喊破的一瞬间,听起来毛骨悚然,村里人起初还以为是在闹鬼。

这事给我哥哥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有一次他神情黯然地说:“当我们想成为城里人时,
城里人却在想成为歌唱家。”

哥哥显然是村里孩子中最早接受现实的提醒,他开始感到自己一生都将不如城里同学,
这是他对内心自卑的最初感受。公正地说,我哥哥结交城里同学是他一惯骄傲的延伸。城里
同学的来到无疑抬高了他在村中的价值。

我哥哥的第一次恋爱是升入高中二年级时出现的。他喜欢上一个粗壮的女同学,是城里
一个木匠的女儿。我几次看到哥哥在学校的某个角落,从书包里拿出一包瓜子偷偷塞给她。
她经常嗑着我们家的瓜子出现在操场上,她吐瓜子壳时的放肆劲,仿佛她已经儿女成群。有
一次她吐出瓜子壳以后,我看到她嘴角长时间地挂着一条唾沫。

那时候我哥哥和他的同学开始谈论女人了。我坐在屋后的池塘旁,听着那些过去闻所未
闻的话。关于乳房、大腿等一些赤裸裸的词语从后窗飘出,我听得心惊肉跳。后来他们开始
谈论自己,哥哥起先闭口不谈,在他城里同学怂恿下,他说出了自己和那个女同学的关系。
他相信了他们绝不泄密的誓言,另一方面是他心血来潮。显然我的哥哥夸张了和那个女同学
的关系。不久之后,那个女同学站在操场的中央,她身边站着几个同样放肆的女生。她向我
哥哥喊叫,要他过去。

我看到自己的哥哥忐忑不安地走过去,他可能预感到将会发生什么。这是我第一次看到
他的恐惧。

她问:“你说我喜欢你?”

我的哥哥满脸通红。那时我已经走开了,我没有看到一惯自信的哥哥在不知所措之后的
狼狈不堪。

她在身旁女同学助威的哄笑里,将吃剩的瓜子扔向了我哥哥的脸。这天放学以后,我哥
哥很晚才回来,没吃饭就躺到了床上。几乎整整一夜,我在迷迷糊糊之中听到他在床上翻来
覆去的声响。第二天他还是忍受住了耻辱,走上了上学之路。

哥哥知道是城里同学出卖了他,他并不因此表现出一丝愤怒,甚至连责怪的意思都没
有。他继续着和他们的亲密交往,我知道他这样做是不愿让村里人看到城里同学一下子都不
来了。然而哥哥的努力最终还是失败了。当他们高中毕业以后,一个个陆续参加了工作,便
不再像以前那么游手好闲,所以哥哥也到了被他们抛弃的时候了。

当哥哥的城里同学不再光顾我家,这天临近傍晚的时候,苏宇意外地来到了。自从搬走
以后,苏宇还是第一次来到南门。当时我和哥哥在菜地里。正在做饭的母亲看到苏宇来到
后,以为是来找我哥哥的。我母亲站在村口激动无比呼喊着哥哥的情景,多年后回想时令我
感慨万分。

当哥哥跳上田埂回到家中时,苏宇的第一句话却是问他:

“孙光林呢?”于是母亲在惊愕中明白了苏宇是来找我的。哥哥则冷静得多,他神态随
便地告诉苏宇:

“他在菜地里。”苏宇没想到那时应该和他们说上几句话,他没有丝毫礼貌的表示就离
开了他们,走向菜地里的我。

苏宇来找我,是为了告诉我他参加工作的事,他去的地方是化肥厂。我们两人在田埂上
坐了很久,在晚风里共同望着那幢苏家昔日的房屋。苏宇问我:

“现在是谁在住?”我摇摇头。有一个小女孩经常从那里走出来,她的父母也能经常看
到,但我不知道他们是谁。

苏宇是在天黑的时候回去的,我看着苏宇躬着背消失在那条通往城里的路上。不到一
年,他就死去了。

我高中毕业时,高考已经恢复。当我考上大学后,却无法像苏宇参加工作时来告诉我那
样,去告诉苏宇。我曾经在城里的一条街道上看到过苏杭,苏杭骑着自行车和几个朋友兴高
采烈地从我身旁急驶而过。

我参加高考并没有和家里人说,报名费也是向村里一个同学借的。一个月后我有了钱去
还给那位同学时,他说:

“你哥哥已经替你还了。”

这使我吃了一惊。我接到录取通知后,哥哥为我准备了些必需品。那时我的父亲已经和
斜对门的寡妇勾搭上了,父亲常常在半夜里钻出寡妇的被窝,再钻进我母亲的被窝。他对家
中的事已经无暇顾及。当哥哥将我的事告诉父亲,父亲听后只是马马虎虎地大叫一声:

“怎么?还要让那小子念书,太便宜他啦。”

当父亲明白过来我将永久地从家里滚蛋,他就显得十分高兴了。我母亲要比父亲明白一
些,在我临走的那些日子,母亲总是不安地看着我哥哥,她更为希望的是我哥哥去上大学。
她知道一旦大学毕业就能够成为城里人了。

走时只有哥哥一人送我。他挑着我的铺盖走在前面,我紧跟其后。一路上两人都一言不
发。这些日子来哥哥的举动让我感动,我一直想寻找一个机会向他表达自己的感激,可是笼
罩着我们的沉默使我难以启齿。直到汽车启动时,我才突然对他说:“我还欠了你一元
钱。”

哥哥不解地看着我。我提醒他:“就是报考费。”

他明白了我的意思,我看到他眼睛里流露出了悲哀的神色。我继续说:“我会还给你
的。”

汽车驶去以后,我探出车窗去看哥哥。他站在车站外面的树下,茫然若失地看着我乘坐
的汽车远去。

不久以后,南门的土地被县里征用建起了棉纺厂,村里的人一夜之间全变成了城镇居
民。虽然我远在北京,依然可以想象出他们的兴奋和激动。尽管有些人搬走前哭哭啼啼的,
我想他们是乐极生悲了。管仓库的罗老头到处向人灌输他的真理:“工厂再好迟早也要倒
闭,种田的永远不会倒闭。”

然而多年后我回到家乡,在城里的一条胡同口见到罗老头时,这个穿着又黑又脏棉衣的
老头得意洋洋地告诉我:

“我现在拿退休工资了。”

我远离南门之后,作为故乡的南门一直无法令我感到亲切。长期以来,我固守着自己的
想法。回首往事或者怀念故乡,其实只是在现实里不知所措以后的故作镇静,即便有某种抒
情随着出现,也不过是装饰而已。有一次,一位年轻女子用套话询问我的童年和故乡时,我
竟会勃然大怒:

“你凭什么要我接受已经逃离了的现实。”

南门如果还有值得怀念的地方,显然就是那口池塘。当我得知南门被征用,最初的反应
就是对池塘命运的关心。那个使我感到温暖的地方,我觉得已被人们像埋葬苏宇那样埋葬掉
了。十多年后我重返故乡,在一个夜晚独自来到南门。那时成为工厂的南门,已使我无法闻
到晚风里那股淡淡的粪味了,我也听不到庄稼轻微的摇晃。尽管一切都彻底改变,我还是准
确地判断出了过去的家址和池塘的方位。当我走到那里时心不由一跳,月光让我看到了过去
的池塘依然存在。池塘的突然出现,使我面临了另一种情感的袭击。回忆中的池塘总是给我
以温暖,这一次真实的出现则唤醒了我过去的现实。看着水面上漂浮的脏物,我知道了池塘
并不是为了安慰我而存在的,更确切地说,它是作为过去的一个标记,不仅没有从我记忆里
消去,而且依然坚守在南门的土地上,为的是给予我永远的提醒。婚礼

我坐在池塘旁的那些岁月,冯玉青在村里洋溢着青春气息的走动,曾给过我连续不断的
憧憬。这个年轻的女子经常是手提木桶走来,走到井台旁时,她的身体就会小心翼翼。她的
谨慎便要引起我的担忧,担忧井旁的青苔会将她滑倒在地。她将木桶放入井中弯腰时,脑后
的辫子就会掉落到胸前垂挂在那里,我看到了多么美妙的摇晃。

有一年夏天,也就是冯玉青在南门的最后一年。我在中午看到冯玉青走来时,突然产生
了不同于以往的感觉。当时的冯玉青穿碎花布衫,我看到了乳房在衣服里的颤动,这情景使
我头皮一阵阵发麻。几天以后,我上学路过冯玉青家门口时,这个丰满的姑娘正站在门口,
迎着朝阳的光芒梳理头发,她的脖子微偏向左侧,初升的阳光在她光洁的脖子上流淌,沿着
优美的身姿曲折而下,高高抬起的双臂,使她浅色的腋毛清晰地呈现在晨风里。这两幕情景
的交替出现,我此后再看到冯玉青时,感到自己的目光畏缩不前了。我内心针对冯玉青的情
感已不再那么单纯,来自生理的最初欲念已经置身其中。令我吃惊的是哥哥孙光平不久之后
夜晚的一个举动,这个十五岁的男孩,显然比我更早发现冯玉青身上散发出来的诱惑。那个
月光明亮的夜晚,孙光平在井台打了水往回走去时,冯玉青迎面走来。两人擦肩而过的一瞬
间,孙光平的手突然伸向了冯玉青的胸脯,随后迅速缩回。孙光平急步往家里走去,冯玉青
则被他的举动弄得大吃一惊,她怔怔地站在那里,直到看到我以后才恢复了常态,走到井旁
去打水,我注意到她打水时不停地将垂到胸前的辫子往后摔去。

开始的几天里,我一直觉得冯玉青会找上门来,起码她的父母也会来到。那几天孙光平
的眼睛总是惊慌不安地向门外张望,他害怕的事一直没有出现,才逐渐恢复了昔日的神气。
有那么一次我看到孙光平和冯玉青迎面走到一起,孙光平露出讨好的笑容,冯玉青却铁青着
脸迅速走去。

我弟弟孙光明也注意到了冯玉青的诱惑。这个十岁的孩子在生理上还莫名其妙的时候,
就会向走来的冯玉青喊道:

“大乳房。”我脏乎乎的弟弟那时正坐在地上,手里玩着一块索然无味的破砖瓦。他向
冯玉青发出傻笑时,嘴角流淌着愚蠢的口水。冯玉青脸色通红,低着头往家中走去。她的嘴
微微歪斜,显然她是在努力控制自己的笑容。

就是这一年秋天,冯玉青的命运出现了根本的变化。我记得非常清楚,那天中午放学回
家路过木桥时,我看到了与往常判若两人的冯玉青,在众多围观的人中间,紧紧抱住王跃进
的腰。这一幕情形给予当时的我以沉重一击,那个代表着我全部憧憬的姑娘,神情茫然地看
着周围的人,她的眼睛里充斥着哀求和苦恼。而旁人看着她的目光却缺乏应有的同情,他们
更多的是好奇。被抱住的王跃进嬉笑地对围观的人说:“你们看,她多下流。”

人们发出的笑声丝毫没有影响她,她的神态只是更为严肃和执著,有一会她闭上了眼
睛。冯玉青闭上眼睛的那一刻,我心里百感交集。她所紧紧抱住的是不属于她的东西,那具
身体的离去迟早总会实现。现在我眺望往事时,仿佛看到她所抱住的不是一个人,而只是空
气。冯玉青宁愿丧失名誉,克服羞怯去抱住这空空荡荡。

王跃进软硬兼施,一会儿辱骂,一会儿调笑,都无法使冯玉青松手。他摆出一副无可奈
何的样子说:

“还有这种女人。”面对王跃进的连续侮辱,冯玉青始终没有申辩。也许是发现无法求
得旁人的同情,她将目光转向流动的河水。

“你他娘的到底要干什么?”

王跃进响亮地喊了一声,怒气冲冲地去拉她捏在一起的双手。我看到冯玉青转过脸来咬
紧牙齿。

王跃进的努力失败后,嗓音开始低沉下去,他说:

“你说吧,你要我干什么?”

那时冯玉青才轻声说:

“你陪我上医院去检查。”

冯玉青说这话时没有一丝羞怯,她的声音异常平静,仿佛找到目标以后开始心安理得。
这时候她看了我一眼,我感到她的目光和我的身体一起颤抖起来。

王跃进这时说:“你得先松开了手,要不我怎么陪你去。”

冯玉青犹豫了一下松开了手,解脱了的王跃进拔腿就跑,他跑去时还回过头来喊道:
“要去你自己去。”

冯玉青微皱着眉看着逃跑的王跃进,然后又看了看围观的人,她第二次看到了我。她没
有去追赶王跃进。而是独自一人向城里医院走去。村上几个放学回家的孩*右恢备*着她到医
院,我没有去,我站在木桥上看着她走远。冯玉青走去时将刚才弄乱的辫子放开,我看到她
用手指梳理起长长的黑发,接着边走边结起了辫子。

这个往常羞羞答答的姑娘,那时候显得十分镇静。她内心的不安只是通过苍白的脸色略
有显露。冯玉青对一切都置之度外了,她在医院挂号处挂号时,像一个结了婚的女人那样平
静地要了妇科的号。当她在妇科里坐下来后,依然平静地回答了医生的询问,她说:

“检查是不是怀孕。”医生注意到了病历上注明未婚这一栏,问她:

“你还没结婚?”“是的。”她点点头。我同村的三个男孩看着她手拿一只茶色的玻璃
小瓶走进女厕所,她出来时神情庄重。在等待尿液检验结果时,她像一个病人那样坐在走廊
的长凳上,两眼望着化验室的窗口出神。后来知道自己没有怀孕,她才局部地丧失了镇静。
她走到医院外面一根水泥电线杆旁,身体靠上去后,双手捂着脸哭泣起来。她的父亲,年轻
时能够一气喝两斤白酒,现在仍然能喝一斤多的老人,在那个夕阳西下的傍晚,站在王家的
屋前,跺着脚破口大骂。他的叫骂声在傍晚的风里飘满全村。然而对于村里的孩子来说,他
所有的咒骂都抵不下那句唯一的充满委屈的诉说:“我女儿都让你睡过啦。”

直到半夜以后,村里的孩子嘴上就像挂着鼻涕一样还挂着这句话。他们看到他时,会远
远地齐声喊叫:

“我女儿都让你睡过啦。”

我在南门所目睹的几次婚礼,王跃进的婚礼令我难忘。这个身材高大,曾经被孙光平拿
着菜刀追赶得到处乱窜的年轻人,那天早晨穿上了全新的卡其布中山服,像一个城里来的干
部似的脸色红润,准备过河去迎接他的新娘。那时候他们全家所有人都为他即将来到的婚礼
上窜下跳,唯有他因为穿上了新衣服就显得无所事事。我上学走过他家屋前时,他正在说服
同村一个年轻人陪他去迎接新娘,他告诉这人:

“没有别人了,就你还没结婚。”

那人说:“我早不是童男子了。”

他的说服如同例行公事一样马马虎虎,被说服的人也不是不愿去,无非是因为无聊而作
出的某种表示。

这次婚礼宰了两头猪和几十条草鱼,这一切都是在村里晒场场上进行的。猪血和鱼鳞在
晒场上盘踞了一上午,直到我们放学回家时,晒场才被清理出来,摆上了二十张圆桌。那时
候孙光明的脸上贴满了鱼鳞,一身腥臭地对走过去的孙光平说:“你数数,我有多少眼
睛?”

孙光平像是父亲似的训斥他:

“去洗掉。”

我看到孙光平一手抓住孙光明脖后的衣领,把他往池塘拉去。孙光明小小的自尊心顿时
受到了损害,我弟弟扯着尖细的嗓音破口大骂:“孙光平,我操你娘。”

迎亲的队伍是在上午出发的。一支目标一致、却松松垮垮的队伍在节奏混乱的锣鼓声
里,越过了那条后来取走孙光明生命的河流,走向了王跃进的床上伙伴。

来自邻村的新娘是个长得很圆的姑娘,羞羞答答地走近村里。她似乎认为村里没有人知
道她曾在黑夜里来过多次,所以在表现羞怯时理直气壮。

那次婚礼孙光明足足吃了一百五十来颗蚕豆,以至那天晚上在睡梦里他依然臭屁滚滚。
翌日上午孙光平向他指出这一点时,他嘻嘻傻笑了半天。他认为自己已吃了五颗水果糖,至
于蚕豆他就没功夫去数了。孙光明在临死的前一天,还坐在门槛上向孙光平打听村里谁快要
结婚了,他发誓这次要吃十颗水果糖。他说这话时鼻涕都流进了嘴巴。

我经常想起这个过早死去的弟弟,在那个下午争抢水果糖和蚕豆时的勇猛情形。王跃进
的嫂子拿着一个竹篮出来时,孙光明并不是最早冲上去的,但他却最先扑倒在地。那一篮蚕
豆里只夹杂着几十颗水果糖。王家嫂子像喂鸡一样将篮中的食物倒向围上去的孩子。我哥哥
孙光平扑下去时,脸颊遭受另一个孩子膝盖的无意一击。脾气暴躁的哥哥当时只顾去揍那个
孩子,从而一无所获。孙光明就完全不一样了,他扑下去抢水果糖和蚕豆时经受住了各种打
击。以至他后来满嘴泥土在地上坐了半天,呲牙咧嘴地抚摸着脑袋和耳朵,同时告诉孙光平
他的腿也伤痕累累。

孙光明抢到七颗水果糖和满满一把蚕豆,他坐在地上将它们和泥土碎石子小心翼翼地分
开。孙光平站在一旁虎视眈眈地看着四周贪婪盯着弟弟的孩子,使他们谁也不敢上前去抢孙
光明手中的食物。然后孙光明分给了孙光平一小把蚕豆和一颗水果糖,孙光平接过去后十分
不满地说:

“就这么一点。”孙光明摸着自己被挤红的耳朵犹豫地看着孙光平,然后似乎是有些感
伤地拿出一颗水果糖和一撮蚕豆递给哥哥。当哥哥仍没有走开的意思时,他尖细的嗓子充满
威胁地叫起来:

“你再要,我就哭啦。”

新娘是中午时分走进村子的,这个圆脸圆屁股的姑娘虽然低着头,可她对婚姻的自得和
她的微笑一样明显。拥有同样神态的新郎,显然已经忘记了几天前是如何被冯玉青紧紧抱住
的,他神采飞扬地走来时,右手十分笨拙地向我们挥舞着。我这时候内心洋溢出宁静的愉
快,因为我心目中美好的冯玉青脱离了王跃进的玷污。然而当我往冯玉青家中望去时,一股
难言的忧伤油然而升。我看到了自己心里憧憬的化身正无比关切地注视着这里。冯玉青站在
屋前,神情茫然地望着正在进行的与她无关的仪式。在所有人里,只有冯玉青能够体味到被
排斥在外是什么滋味。

然后他们坐在村里晒场上吃喝起来。我父亲孙广才晚上睡觉时扭伤了脖子,此刻他光着
半边膀子像个绿林好汉一样坐在那里,站在身后的母亲喝了一口喜庆的白酒,喷到父亲的肩
上,父亲被母亲的手推搓得摇摇晃晃,他哎唷叫唤时显得脆弱可爱,但这一点也不影响他大
口喝酒。父亲的筷子夹着一大块肉放进嘴里时,让站在一旁的孙光平和孙光明口水直流,孙
广才不停地扭头去驱赶自己的儿子:

“滚开。”他们一直从中午吃到晚上天黑,婚礼的高潮是在下午来到的。那时冯玉青手
提一根草绳意外地出现了,王跃进没有看到她走来,当初他正和同村的一个年轻人碰杯。当
有人拍他肩膀时,他才看到冯玉青已经站在身后了。这位春风得意的年轻人立刻脸色惨白,
我记得杂声四起的晒场在那一刻展现了声响纷纷掉落的图景,从而让远处的我清晰地听到了
冯玉青当时的声音:“你站起来。”她说。王跃进重现了他在孙光平菜刀追赶下的慌乱,这
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像个动作迟缓的老人那样站了起来。冯玉青拿走了他坐的凳子,来到晒
场旁一棵树下。在众目睽睽之下,冯玉青站到了凳子上,她的身体在秋季的天空下显得十分
挺拔,我看到那微仰的身姿美丽动人。她将草绳系在树枝上。

这时罗老头喊叫起来:“要出人命啦。”

站在凳子上的冯玉青似乎是奇怪地望了他一眼,然后动作文静地将草绳布置出一个能将
脑袋伸进去的圆圈。接着她跳下了凳子,她当初下跳的姿态透露出了女孩的活泼。然后是庄
重离去。鸦雀无声的晒场在冯玉青离去后又杂声四起,脸色苍白的王跃进浑身哆嗦地开始大
声咒骂,他在表达自己气愤时缺乏应有的理直气壮。我原以为他会走过去扯下那根草绳,结
果他却坐着别人给他的凳子上再也没有站起来。他那已经明白一切的新娘,在当时倒是相对
要冷静得多。新娘坐在那里目光发直,她唯一的动作就是将一碗白酒一气喝干。她的新郎不
时偷看那根草绳以及新娘的脸色。后来他的哥哥取下了草绳。他依然时刻朝那里张望。这样
的情景一直持续了很久。草绳如同电影来到村里一样,热闹非凡地来到这个婚礼上,使这个
婚礼还没有结束就已悬梁自尽。

没过多久新娘就醉了,她发出了毛骨悚然的哭喊声,同时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宣告:“我
要上吊。”她向那已经不存在的草绳倾斜着走去时,被王跃进的嫂子紧紧抱住。这个已经生
过两个孩子的女人向王跃进大叫:

“快把她扶到屋里去。”

新娘被几个人架进屋去时,仍然执着地喊叫:

“我要上吊。”过了好一阵,王跃进他们几个人才从屋里出来。可他们刚出来,新娘又
紧随而出了。这次她手里握着一把菜刀,架在脖子上,人们听不清她是在哭还是在笑,只听
到她喊:

“你们看哪。”那时冯玉青坐在屋前的台阶上,远远地看着这一切。我忘不了她当初微
斜着脸,右手托住下巴时的沉思模样,风将她的头发在眼睛前吹来吹去。她对远处杂乱的情
景似乎视而不见,仿佛看着的是镜中的自己。正是那一刻,冯玉青不再关心正在进行着的婚
礼,她开始为自己的命运迷惑不解。

几天以后,一个货郎来到了村里。这个四十来岁,穿着灰色衣服的男人,将货郎担子放
在了冯玉青的屋前。他用外乡人的口音向站在门口的冯玉青要了一碗水喝。

村里的孩子在他身旁围了一阵后又都散开了,货郎来到这个离城太近的地方显然是路
过,可他在冯玉青屋前一直坐到天黑。我几次经过那里,总是听到货郎喑哑的嗓音疲惫地诉
说着走南闯北的艰难,货郎微笑时神情苦涩。而冯玉青专心倾听的眼神却是变幻莫测,她坐
在门槛上,依然是手托下巴的模样。货郎只是偶尔几次扭回头去看看冯玉青。货郎是在夜晚
月光明媚的时刻离开南门的,他离去后冯玉青也在南门消失了。死去

我的弟弟,从哥哥脸上学会了骄傲的孙光明,在那个夏日中午走向河边去摸螺蛳。我重
又看到了当初的情景,孙光明穿一条短裤衩,从屋角拿起他的割草篮子走了出去。屋外的阳
光照射在他赤裸的脊背上,黝黑的脊背看上去很油腻。

现在眼前经常会出现模糊的幻觉,我似乎能够看到时间的流动。时间呈现为透明的灰
暗,所有一切都包孕在这隐藏的灰暗之中。我们并不是生活在土地上,事实上我们生活在时
间里。田野、街道、河流、房屋是我们置身时间之中的伙伴。时间将我们推移向前或者向
后,并且改变着我们的模样。

我弟弟在那个失去生命的夏日走出房屋时,应该说是平淡无奇,他千百次这样走出房
屋。由于那次孙光明走出去后所出现的结局,我的记忆修改了当初的情景。当我的目光越过
了漫长的回忆之路,重新看到孙光明时,他走出的已经不是房屋。我的弟弟不小心走出了时
间。他一旦脱离时间便固定下来,我们则在时间的推移下继续前行。孙光明将会看着时间带
走了他周围的人和周围的景色。我看到了这样的真实场景:生者将死者埋葬以后,死者便永
远躺在那里,而生者继续走动。这真实的场景是时间给予依然浪迹在现实里的人的暗示。村
里一个八岁的男孩,手提割草篮子在屋外等着我弟弟孙光明。我注意到了弟弟身上的微妙变
化,孙光明已经不像过去那样紧随在我哥哥孙光平身后,他喜欢跑到几个孙光平不屑一顾的
七、八岁男孩中间,从而享受一下孙光平那种在村里孩子中的权威。我坐在池塘旁时,经常
看到孙光明在那几个走起路来还磕磕绊绊的孩子簇拥下,像亲王一样耀武扬威地走来或者走
去。那天中午,我从后窗看着孙光明向河边走去。他脚蹬父亲宽大的草鞋,在泥路上拍打出
一条弥漫着的灰尘。弟弟尖细的屁股和瘦小的脑袋由父亲的大鞋负载着向前。孙光明走到刚
搬走的苏家屋前,将篮子顶到了头上。于是我弟弟一惯调皮的身体一下子变得僵直了。孙光
明希望将其技艺维持到河边,但篮子不与他合作,滚落到路旁稻田里。孙光明只是略略回头
以后继续前行。那个八岁的孩子爬进了稻田,替孙光明捡起了篮子。就这样,我一直看着孙
光明洋洋自得地走向未知之死,而后面那个还将长久活下去的孩子,则左右挎着两个篮子,
摇摇晃晃并且疲惫不堪地追赶着前面的将死之人。死没有直接来到孙光明身上,它是通过那
个八岁的孩子找到我弟弟的,当孙光明沿着河边摸螺蛳时,八岁的孩子无法摆脱对水的迷
恋,往深处开始了无知的移动,接着便是一脚踩空淹没在河水里。孩子在水中挣扎发出了呼
喊声,呼喊断送了我的弟弟。孙光明是为了救那个孩子才淹死的。将舍己救人用在我弟弟身
上,显然是夸大其词。弟弟还没有崇高到愿意以自己的死去换别人的生。他在那一刻的行
为,来自于他对那几个七、八岁孩子的权威。当死亡袭击孙光明手下的孩子时,他粗心大意
地以为自己可以轻而易举地去拯救。

被救的孩子根本无法回忆当初的情景,他只会瞠目结舌地看着询问他的人。几年以后,
当有人再度提起这事时,那孩子一脸的将信将疑,仿佛这是别人编造的。若不是村里有人亲
眼所见,孙光明很可能被认为是自己淹死的。

事情发生时,那人刚好走在木桥上。他看到孙光明推了那孩子一把,接下去的情形便是
那孩子惊慌失措地逃向岸边,看孙光明在水中的挣扎。我的弟弟最后一次从水里挣扎着露出
头来时,睁大双眼直视耀眼的太阳,持续了好几秒钟,直到他被最终淹没。几天以后的中
午,弟弟被埋葬后,我坐在阳光灿烂的池塘旁,也试图直视太阳,然而耀眼的光芒使我立刻
垂下了眼睛。于是我找到了生与死之间的不同,活着的人是无法看清太阳的,只有临死之人
的眼睛才能穿越光芒看清太阳。当那人丧魂落魄地奔跑过来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的
喊叫像破碎的玻璃片一样纷纷扬扬。那时孙光平正用镰刀削地瓜吃,我看到哥哥将镰刀一
扔,奔出屋外。孙光平边跑边呼喊父亲,父亲孙广才从菜地里跑了出来,父子俩急步奔向河
边。我的母亲也在那条路上出现,她手里捏着的头巾在奔跑的路上上下舞动。我听到了母亲
凄厉的哭声,母亲的哭声在那一刻让我感到,即便弟弟还活着也将重新死去。

一直以来我都担忧家中会再次出现什么。我游离于家人之外的乖僻,已被村里人习以为
常。对我来说被人遗忘反而更好,可是家中一旦出事我就会突出起来,再度让人注意。看着
村里人都向河边跑去时,我感到了巨大的压力。我完全可以遵循常理跑向河边,可我担心自
己的行为会让家人和村里人认为是幸灾乐祸。这样的时刻我只能选择远远离开,那天晚上我
半夜才回到家中。天黑以后,我就来到了河边,河水在月光下潺潺流动,一些来自陆地的东
西在河面上随波逐流,河水流淌的声音与往常一样清脆悦耳。刚刚吞没了我弟弟的河流,丝
毫没有改变一如既往的平静。我望着远处村里的灯火,随风飘来嘈杂的人声。母亲嘶叫般的
哭声时断时续,还有几个女人为了陪伴母亲所发出的哭声。这就是哀悼一个生命离去的遥远
场景。刚刚吞没了一个生命的河流却显得若无其事。我是在那个时候知道河流也是有生命
的,它吞没了我的弟弟,是因为它需要别的生命来补充自己的生命。在远处哭喊的女人和悲
痛的男人,同样也需要别的生命来补充自己的生命。他们从菜地里割下欢欣成长的蔬菜,或
者将一头猪宰杀。吞食了另外生命的人,也会像此刻的河水一样若无其事。

孙光明是由孙广才和孙光平跳入河水里打捞上来的。他们在木桥下捞起了孙光明,孙光
明被拖到岸上时,他的脸呈现了青草的颜色。已经疲惫不堪的孙广才抓起孙光明的双脚将儿
子的身体倒提起来,用脊背支撑着在那条路上奔跑。孙光明的身体在父亲的脊背上剧烈晃
动,他的脑袋节奏鲜明地拍打着父亲的小腿。我的哥哥跑在后面。在那个夏日中午,三具湿
淋淋的身体在尘土飞扬的路上奔跑时仿佛乱成一团。他们身后是依然手捏头巾哭叫着的母
亲,还有乱糟糟的村民。

奔跑的孙广才脑袋逐渐后仰,他气喘吁吁脚步越来越慢,最后停了下来,嘴里叫唤着孙
光平。孙光平从父亲脊背上接过弟弟,倒提着继续跑。落在后面的孙广才断断续续地叫着:

“跑——别停——跑——”

我父亲看到孙光明倒垂的头颅正往下滴水,那是我弟弟身体和头发里的水。孙广才以为
孙光明是口中吐水,那时他还不知道孙光明已经一劳永逸地离去了。

跑出二十来米的孙光平开始摇摇摆摆,孙广才依然叫着:

“跑——跑——”我看到哥哥的身体终于倒下,孙光明被摔倒了一边。孙广才再次提起
儿子向前跑去。虽然孙广才摇晃不止,他那时所跑出来的速度令人吃惊。

当母亲和村里人赶到我家门口时,我的父亲已经知道儿子死去了。由于过度紧张和劳
累,孙广才跪在地上呕吐不止。孙光明则四肢舒展地躺在榆树下,树叶为他遮挡着夏日猛烈
的阳光。我哥哥孙光平是最后走来的,他看到呕吐的父亲后,也在不远处跪了下来,面对着
父亲开始了他的呕吐。

那个时候,只有母亲表现出了正常人的悲哀。她在嘶叫和呜咽之间,身体上下起伏。我
的父兄终止了呕吐,两个浑身布满尘土的人仍然跪在那里,呆若木鸡地看着眼前这个哭叫的
女人。死去的弟弟被安放在桌子的中央,他的身下铺着一张破旧的草席,上面由床单覆盖。

我父亲孙广才和哥哥孙光平恢复常态后,第一桩事就是走至井边打上来一桶水,两人轮
流着喝完。然后各提一只篮子进城去买豆腐了。走时父亲脸色发青地让旁人转告那个被救孩
子的家人:“我回来再去找他们。”

那天晚上村里人都预感着要出事了。我的父兄从城里回来,请人去吃悼念死者的豆腐饭
时,村里人几乎都去了,只有被救孩子的家人迟迟没有出现。

被救孩子的父亲是晚上九点过后才独自来到,他的几个兄弟没有来,看来他是准备自己
承受一切。他严肃地走进了屋子,先是跪在死者身旁叩三个头,然后站起来说:

“今天村里人都在。”他看到了队长。“队长也在。孙光明是救我儿子死的,我很悲
痛。我没办法让孙光明再活过来,只能拿出一点钱。”他从口袋里摸出钱,递给孙广才。
“这是一百元。明天我再将家中值钱的东西卖掉,凑起钱给你。我们都是乡亲,你也知道我
有多少钱,我只能有多少给多少。”

孙广才站起来给他找了一把凳子,说:

“你先坐下。”我父亲像一个城里干部一样,慷慨激昂地说起来:“我儿子死了,没办
法再活。你给我多少钱都抵不上我儿子一条命,我不要你的钱。我儿子是救人才死的,是英
雄。”

后来的话被孙光平抢去了,他也同样慷慨激昂地说:

“我弟弟是英雄,我们全家都感到骄傲。你给什么我们都不要。我们只要你宣传宣传,
我弟弟的英雄事迹要让别人也知道。”父亲最后说:“你明天就去城里,让广播给播一
下。”

孙光明的葬礼第二天就进行了,他被埋葬在屋后不远处两棵柏树的中间。葬礼的时候我
一直站在远处,长久的孤单和被冷落,使我在村里似乎不再作为一个人而存在。母亲嘶叫般
的哭声最后一次在灿烂的阳光下飘扬起来,父亲和哥哥的悲伤在远处无法看清。孙光明由一
张草席包裹着被抬到了那里,村里人零碎地分布在村口到坟墓的路上。父亲和哥哥将我弟弟
放入坟坑之中,盖上了泥土。于是弟弟正式结束了和人在一起的岁月。那天晚上我坐在屋后
的池塘旁,长久地看着弟弟的坟墓在月光下幽静地隆起。虽然弟弟躺在远处,可我感到此刻
他正坐在我的身旁。弟弟终于*埠臀乙谎独肓烁改感殖ず痛*中百姓。走的不是一样的路,
最终却是如此近似。只是弟弟的离去显得更为果断和轻松。

弟弟的死以及被埋葬,我都由于内心的障碍远离当初的场景。为此我预感着在家中和村
里将遭受更为激烈的指责。然而许多日子过去以后,谁都没有出现异乎往常的言行,这使我
暗暗吃惊。也正是那一刻,我如释重负地发现自己已被彻底遗忘。我被安排到了一个村里人
都知道我,同时也都否定我的位置上。弟弟葬后的第三天,家中的有线广播播送了孙光明舍
己救人的英雄事迹。这是我父亲最为得意的时刻,三天来只要是广播出声的时刻,孙广才总
是搬着一把小凳子坐在下面。我父亲的期待在那一刻得到实现后,激动使他像一只欢乐的鸭
子似的到处走动。那个农闲的下午,我父亲嘹亮的嗓门在村里人的家中窜进窜出:“听到了
吗?”我哥哥当时站在门前的榆树下,两眼闪闪发光地望着他的父亲。我的父亲和哥哥开始
了他们短暂的红光满面的生涯。他们一厢情愿地感到政府马上就会派人来找他们了。他们的
幻想从县里开始,直达北京。最为辉煌的时刻是在这年国庆节,作为英雄的亲属,他们将收
到上天安门城楼的邀请。我的哥哥那时表现得远比父亲精明,他的脑袋里除了塞满这些空洞
的幻想,还有一个较为切合实际的想法。他提醒父亲,弟弟的死去有可能使他们在县里混上
一官半职。虽然他还在念书,但作为培养对象已是无可非议了。哥哥的话使父亲令人目眩的
空洞幻想里增加了实在的成份。孙广才那时搓着双手,竟然不知该如何表达内心的激动了。

孙家父子以无法抑止的兴奋,将他们极不可靠的设想向村里人分阶段灌输。于是有关孙
家即将搬走的消息,在村里纷纷扬扬,最为吓人的说法是他们有可能搬到北京去居住。这样
的说法来到我家时,让我在某个下午听到父亲激动无比地对哥哥说:“无风不起浪。村里人
都这么说了,看来政府的人马上就要来了。”就这样,我的父亲先把自己的幻想灌输给村里
的人,然后再用村里人因此而起的流言来巩固自己的幻想。

孙广才在期待英雄之父美名来临时,决定要对这个家庭进行一番整容。他感到如此乱七
八糟的家庭会妨碍政府来人对我们的正确看法。整容是从服装开始,我父亲借了钱给家中每
人做了一身新衣服。于是我开始引起家庭的重视。如何处理我,成了孙广才头疼的事,我几
次听到父亲对哥哥说:

“要是没有这小子就好了。”

家庭在无视我很久以后,对我存在的确认是发现我是个要命的累赘。尽管如此,一个清
晨母亲还是拿了一身新衣服走到我面前,要我穿上。全家人矫揉造作地穿上了一样颜色的衣
服。习惯破旧衣服的我,被迫穿上那身僵硬的新衣服后整日忐忑不安。逐渐在村里人和同学
眼中消隐的我,由此再度受注意。当苏宇说:“你穿了新衣服。”我是那么的慌乱。虽然苏
宇的话平静得让我感到什么都没有发生。两天以后,我父亲突然发现自己的做法有些不妙,
孙广才觉得应该向政府来人显示家庭的朴素与艰苦。家中最为破烂的衣服全都重见了天日,
我的母亲在油灯下坐了整整一夜。翌日清晨,全家都换上了补丁遍体的衣服,仿佛鱼的鳞片
一样,我们像是四条可笑的鱼,迎着旭日游出了家门。当看到哥哥犹犹豫豫地走上上学之路
时,我第一次感到哥哥也有和我一样的心情的时候。孙光平缺乏孙广才那种期待好运来临时
的坚定不移。孙光平穿着破烂衣服在学校饱受讥笑后,即便能做皇帝他也不愿继续穿着那身
破烂了。为此我哥哥寻找到了一条最为有力的理由,他告诉父亲:“穿这种旧社会才有的衣
服,是对共产党新社会的诬蔑。”这话让孙广才几天坐立不安,那几天里我父亲不停地向村
里人解释,我们一家人穿上破烂衣服不是为了别的,而是忆苦思甜:“想想旧社会的苦,更
加感到我们新社会的甜哪。”

我父兄日夜思念的政府来人,一个多月后依然没在村中出现。于是村里的舆论调转了方
向,直奔我父兄的伤疤而来。在那农闲的日子里,他们有足够的时间追根寻源,其结果是发
现一切传言都出自于我家。我的父兄便转化成了滑稽的言词,被他们的嘴尽情娱乐。谁都可
以挤眉弄眼地问孙广才或孙光平:“政府的人来了吗?”一直笼罩着我家的幻想开始残缺不
全了。这是因为孙光平首先从幻想里撤了出来,他以年轻人的急功近利比父亲先感到一切都
不再可能。在幻想破灭的最初日子里,我看到孙光平显得沉闷忧郁,经常一个人懒洋洋地躺
在床上。由于那时父亲依然坚守在幻想里,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就变得越来越冷漠。父亲已经
养成了坐在广播下面的习惯,他一脸呆相地坐在那里,口水从半开的嘴里流淌而出。孙光平
显然不愿意看到父亲的蠢相,有一次他终于很不耐烦地说:

“别想那事了。”这话竟然使父亲勃然大怒,我看到他跳起来唾沫横飞地大骂:“你他
娘的滚开。”我哥哥毫不示弱,他的反击更为有力:

“这话你对王家兄弟去说。”

父亲那时竟像孩子一样尖叫着扑向孙光平,他没说我揍死你,而是:“我和你拚啦。”
如果不是母亲,母亲瘦小的身体和她瘦小的哭声抵挡住两个像狗一样叫哮的男人,那么我那
本来就破旧不堪的家很可能成为废墟。孙光平脸色铁青地走出家门时,刚好看到了我,他对
我说:“这老头想进棺材了。”

事实上我父亲已经品尝了很久的孤独。他和哥哥之间完全丧失了弟弟刚死时的情投意
合,两个人不可能再在一起兴致勃勃地描绘美妙的前景。哥哥的首先退出,使父亲一人在幻
想里颇受冷落,而且他还将独自抵抗政府来人不会出现的要命想法。因此当哥哥看着父亲越
来越不顺眼时,父亲也正在寻找和哥哥吵架的机会。那次争吵以后很长时间里,两人不是怒
目而视就是冷眼相对。

我父亲孙广才异常注意村口那条小路,他望眼欲穿地期待着穿中山服的政府代表来到。
父亲内心的秘密让村里的孩子都发现了,于是经常有几个孩子跑到我家门前来喊叫:“孙广
才,穿中山服的人来了。”

最初的时候每次都让他惊慌失措,我的父亲在表达激动时,像个逃犯一样身心不安。我
看着他脸色苍白地奔向村口,回来时则是一副丧魂落魄的样子。孙广才最后一次上当是在冬
天临近的时候,一个九岁的男孩独自跑过来喊叫:

“孙广才,来了好几个穿中山服的。”

孙广才提起一把扫帚就冲出去:

“我宰了你这小子。”孩子转身就跑,跑到远处站住后继续喊:

“我要是骗你,就是狗娘生的,狗爹养的。”

孩子对自己父母极不负责的誓言,让孙广才回到屋中后坐立不安,他搓着手来回走动,
自言自语:

“要是真来了怎么办?一点准备都没有。”

由于内心的不安,孙广才还是跑到了村口,他看到了空空荡荡的田野和那些寂寞的树
木。那时候我就坐在不远处的池塘旁,看着父亲呆立在村口。冷风吹来使他抱紧胸前的衣
服,后来他蹲了下去,也许是膝盖受凉,我父亲双手不停地抚摸着膝盖。在冬天来临的傍
晚,孙广才哆嗦地蹲在村口,长时间地望着从远处延伸过来的小路。

父亲固守自己的幻想,直到春节临近才不得不沉痛放弃。那时村里家家户户都传来打年
糕的声响,由于四分五裂,我家没有丝毫过节的气氛。后来母亲鼓起勇气问父亲:“这年怎
么过呵?”父亲那时神情颓唐地坐在广播下面,沉思了良久才说:

“看来穿中山服的人不会来了。”

我开始注意到父亲总是偷偷地望着哥哥,显然父亲是想和哥哥和解。在大年三十的夜
晚,父亲终于首先和哥哥说话了。那时孙光平吃完饭正准备出去,孙广才叫住了他:“我有
事和你商量。”两人走入里屋,开始了他们的窃窃私语,出来后两人脸上的神色展现了一样
的严峻。第二天一早,也就是大年初一,孙家父子一起出门,去找被救孩子的家人。

眼看已经没有希望成为英雄之父的孙广才,重新体会到了金钱的魅力。他要那家人赔偿
孙光明的死,一开口就要价五百元。他们被这要价吓了一跳,告诉孙家父子不可能有那么多
钱。然后提醒今天是大年初一,希望改日再来谈这事。

孙家父子则一定要他们马上付钱,否则砸烂所有家具。孙广才说:“没要利息就够便宜
你们了。”

那时候我虽在远处,传来的争吵声却十分响亮,使我明白了正在发生的事。后来我听到
了父亲和哥哥砸他们家具的声响。两天以后,有三个穿警察制服的人来到了村里,当时我们
正在吃饭,几个孩子跑到门口来喊:

“孙广才,穿中山服的人来了。”

孙广才提着扫帚跑出去时,看到了正在走来的三个警察。他明白了一切,他对警察吼叫
起来:“你们想来抓人?”那是我父亲最为威风凛凛的时刻,他向警察喊道:

“看你们敢抓谁?”他拍拍自己的胸膛说,“我是英雄的爹。”接着指指孙光平,“这
是英雄的哥哥。”然后指着我母亲,“这是英雄的娘,”父亲也看了看站在一旁的我,但什
么都没说。“我看你们敢抓谁?”警察对父亲的话没有丝毫兴趣,只是冷冷地问:

“谁是孙广才?”父亲喊道:“我就是。”

警察告诉他:“你跟我们走。”

父亲一直期待着穿中山服的人来到,最后来到的却是穿警察制服的人。父亲被带走后,
队长带着被砸那家人来到我家,队长告诉我哥哥和我母亲,要我们赔偿损失。我走到屋后的
池塘旁,看着家里的物件被人搬走。经历了一场大火后,多么艰难添加起来的物件,如今又
成为了他人所有。

半个月以后,父亲从拘留所里出来,像是从子宫里出来的婴儿一样白白净净的。昔日十
分粗糙的父亲,向我们走来时,如同一个城里干部似的细皮嫩肉。他到处扬言要去北京告
状,当别人问他什么时候走时,他回答三个月以后有了路费再走。然而三个月后,父亲并没
有上北京,而是爬进了斜对门寡妇的被窝。留在我记忆里的寡妇形象,是一个粗壮的,嗓门
宽大,赤脚在田埂上快速走动的四十来岁的女人。她最为突出的标记是她总将衬衣塞在裤子
里,从而使她肥大的臀部毫无保留地散发着蓬勃的肉感。在那个时代,寡妇这种装束显得异
常突出和奇特。那时即便是妙龄少女也不敢如此展现自己的腰肢和臀部。已经没有腰肢可言
的寡妇,她的肥臀摇摆时带动了全身的摆动。她的胸部并没有出现相应的硕果,倒是展现了
城里水泥街道般的平坦。我记得罗老头说她胸口的肉全长到屁股上去了。罗老头还有一句
话:

“这样反倒省事,捏她屁股时连奶子也一同捏上了。”

小时候,在傍晚收工的时候,我经常听到寡妇对村里年轻人的热情招呼:“晚上到我家
来吧。”被招呼的年轻人总是这样回答:

“谁他娘的和你睡,那东西松松垮垮的。”

当时我并不明白他们之间对话的含义,在我逐渐长大之后,才开始知道寡妇在村中快乐
的皮肉生涯。那时候我经常听到这样的笑话:当有人在夜晚越窗摸到寡妇床前时,在一片急
促的喘气声里和乐极呻吟中,寡妇含糊不清地说:

“不行啦,有人啦。”迟到的人离开时还能听到她的忠告。

“明晚早点来。”这个笑话其实展示了一个真实的状况,黑夜来临之后寡妇的床很少没
有客满的时候。即便是最为炎热的夏夜,寡妇的呻吟声依然越窗而出,飘到村里人乘凉的晒
场上,使得罗老头感慨万分:“这么热的天,真是劳动模范啊。”

高大结实的寡妇喜欢和年轻人睡觉,我记忆里至今回响着她站在田头时的宽大嗓门,那
一次她面对村里的女人说:“年轻人有力气,干净,嘴也不臭。”

然而当五十多岁后来得肺病死去的前任队长来到她床前时,她仍然是兴致勃勃地接纳
了。她有时候也要屈从于权力。到后来寡妇开始年老色衰,于是对中年人也由衷地欢迎了。

我父亲孙广才就是在这个时候,像一个慈善家似的爬上了寡妇逐渐寂寞起来的木床。那
是春天最初来到时的一个下午,我父亲背着十斤大米走入了寡妇的房屋。当时寡妇正坐在长
凳上纳鞋底,她斜眼瞧着孙广才走进来。

我父亲嬉皮笑脸地把大米往她脚跟前一放,就要去搂她的脖子。寡妇伸手一挡:“慢
着。”寡妇说:“我可不是那种见钱眼开的人。”说着手伸向我父亲的胯间摸索了几下。
“怎么样?”父亲嬉笑地问。

“还行。”寡妇回答。父亲经历了一段漫长的循规蹈矩生活后,幻想的破灭以及现实对
他的捉弄,使他茅塞顿开。此后的孙广才经常去开导村里的年轻人,以过来人自鸣得意的口
气说:

“趁你们年轻,还不赶紧多睡几个女人,别的全是假的。”

父亲大模大样地爬上了寡妇那雕花的老式木床。孙光平全都看在眼里。父亲目中无人地
出入寡妇的家门,让我哥哥感到十分难堪。这一天当父亲吃饱喝足,离家准备上寡妇那里去
消化时,哥哥说话了:

“你该差不多了吧。”

父亲一脸的满不在乎,他回答:

“这种事哪会有差不多的时候。”

当孙广才精神饱满地走入寡妇家中,又疲惫不堪出来的那些日子里,我怀着阴暗的心理
偷偷窥视着母亲。手脚总是不停地干着什么,说话不多的母亲,在忍气吞声的日子里表现得
若无其事。每次孙广才离开寡妇的被窝,在黑夜里爬到母亲床上时,母亲会怎么想。我的思
维长久地停留在这个地方,我恶毒地同时又带着怜悯的心情猜测母亲的想法。

后来发生的事让我感到母亲的若无其事其实隐藏着激烈的愤恨。母亲对寡妇的仇恨,让
我看到了女人的狭隘。我多少次在心里告诫母亲,你恨的应该是父亲而不是寡妇,当父亲从
寡妇的床上下来,来到你身边时你应该拒绝他。然而母亲不管怎样都不会拒绝父亲,而且还
将一如既往地向他敞开一切。母亲的愤怒终于爆发出来,是在菜地里浇粪的时候。那时寡妇
神气十足地从田埂上走过来,寡妇的神态使母亲突然浑身颤抖起来。积压已久的仇恨指挥着
母亲手中的粪勺挥向寡妇的方向,粪水随风溅到了寡妇春风得意的身体上,寡妇的嗓门在那
时如铜号般响起来:

“你瞎眼啦。”激怒无比的母亲声音颤抖地喊:

“你到城里去吧,睡到操场上,让男人排队操你。”

“唷——”寡妇毫不示弱,“你有什么资格说这话。回家去洗洗吧,你男人说你那地方
臭气冲天。”

两个嗓音响亮的女人用不堪入耳的脏话互相攻击,如同两只嗷嗷乱叫的鸭子,使中午的
村庄变得惊慌失措般嘈杂起来。我的母亲,那个瘦弱的女人后来勇敢地一头撞向田埂上的寡
妇。那时孙广才刚好从城里回来,手提一瓶白酒背在身后摇晃着走来。他先是看到远处菜地
里两个女人披头散发地撕打在一起,这情景使他兴奋不已。走近几步一旦看清是谁以后,我
父亲慌乱地走上了一条田埂,准备逃之夭夭。可村里一个人挡住了他,说:“你快去劝劝
吧。”“不行,不行。”我父亲连连摇头,说道:“一个是老婆,一个是姘头,哪个我都得
罪不起啊。”

此刻瘦弱的母亲已被打翻在地,寡妇的大屁股就坐在我母亲身上。我在远处看到这一情
形时,心里涌上一股悲哀。母亲忍受了长时间的屈辱之后,终于爆发,所得到的依然是屈
辱。村里几个女人也许是实在看不下去,跑过去将寡妇拉开。寡妇离开时俨然是一个胜利
者,她昂着头往家中走去,边走边说:“想在太岁头上动土。”

我母亲在菜地里嚎啕大哭起来,母亲哭喊着:

“要是孙光明还活着,他饶不了你。”

自留地风波时挥舞着菜刀勇往直前的哥哥,那时却无影无踪。孙光平将自己关在屋子
里,他知道外面所发生的一切,但他不愿加入到这种在他看来是无聊的争斗中去,母亲的哭
喊,只能增加他对这个家庭的羞耻感,却无法唤醒他为母亲而起的愤怒。被打败的母亲只能
寄希望于死去的弟弟,那是母亲在绝望时唯一能够抓住的一根稻草。

哥哥当初的无动于衷,我最初理解成是他不愿在这使家丑远扬的场合里抛头露面。哥哥
毕竟不是自留地风波时的孙光平了。我已能够感受到哥哥内心盘踞不散的惆怅,他对家庭不
满越来越溢于言表。虽然我和哥哥的对立依然存在,然而由于共同不满自己的家庭,我们之
间有时也出现了一些微妙的默契。不久之后,在我即将离开南门的一个深夜,我看到一个人
影从寡妇家的后窗翻越而出,潜入我家,我立刻认出了是孙光平。于是我才知道了当初哥哥
在母亲与寡妇争吵时,为何无动于衷的另一个原因。

哥哥挑着铺盖送我去车站时,母亲送我们到村口。在晨风里,母亲不知所措地望着我们
走去,仿佛不明白命运在那时所显示的一切。当我最后一眼去看母亲时,发现她的头发已经
花白了。我对母亲说:

“我走了。”母亲没有丝毫反应,她含糊不清的眼神似乎是在看着别的什么。那一刻我
心里涌上一股温情,母亲的形象使我一阵心酸。她的命运在我前去的空中化作微风,正在无
形地消散。我那时感到自己是一去不回。然而比起父亲和哥哥来,我对母亲的抛弃像弟弟那
样并不残忍。残忍的是父亲和哥哥,他们抛弃母亲而爬上她一生最为仇恨的寡妇的床。毫无
知觉的母亲仍在竭尽全力地维持着这个家。

我离去以后,父亲孙广才越加卖力地将自己培养成一个彻头彻尾的无赖,同时他还开始
履行起一个搬运工的职责,将家中的一些物件拿出去献给粗壮的寡妇,从而使他们之间的关
系得以细水长流。孙广才的忠心收到了相应的成效。那段日子里,寡妇变得清心寡欲从而检
点起来。这个接近五十岁的女人看来是难以焕发昔日所向披靡的情欲了。

孙光平那时已经丧失了十四岁时的勇敢,他也学会了母亲那种忍气吞声,他默默无语地
看着父亲所干的一切,有时母亲忧心忡忡地告诉他,又被拿走了一件什么东西时,他总是安
慰母亲:“以后再买吧。”事实上孙光平直到后来都没有仇恨过寡妇,而且始终在心里对她
保存着感激。那些他从寡妇家后窗进出的夜晚,使他后来很长时间都坐立不安,这也是只能
看着父亲胡作非为而不加干涉的主要原因。寡妇一直没对任何人说出他的事,也许寡妇根本
不知道那些日子里经常偷偷来到的年轻人是谁。寡妇一向不习惯对光临她肉体的男人盘根问
底,除非像孙广才那样在阳光灿烂的时刻爬上她的床,使她可以一目了然地看清来者是谁。
孙光平高中毕业回家务农以后,脸上的自信就一扫而光了。刚开始的日子里,我经常看到哥
哥躺在床上睁着眼睛,那恍惚的眼神使我理解了哥哥。我用自己的心情洞察到哥哥最大的愿
望,那就是离开南门,过上一种全新的生活。我几次看到孙光平站在田头,呆呆地望着满脸
皱纹满身泥土的疲惫老人,从田里走上来。我看到了哥哥眼睛里流露出来的空虚和悲哀。孙
光平触景生情地想到了自己命运的最后那部分。

孙光平在心里默认了现实对他的安排以后,开始强烈地感受到自己对女人含糊不清的渴
望。此时他对女人的需要已不同当初对寡妇的需要。他需要一个时刻维护自己,侍候自己的
女人,同时又能将他那些烦躁不安的夜晚转化为别无所求的平静。于是他订了婚。

那个姑娘容貌平常,居住在邻村一幢二层的楼房里,她家后窗下流淌着吞没我弟弟生命
的那条河流。由于是附近农村第一家盖起了楼房,她家富名远扬。孙光平不是看中她家的富
裕,我哥哥知道盖屋后才一年仍欠着债的她家,已不会拿出值得炫耀的嫁妆。这是村里那个
裹着小脚,走路时像跳蚤一般活泼的媒婆送上门来的礼物。媒婆在那天下午笑眯眯走过来
时,孙光平就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了,同时知道自己什么都会答应。孙光平婚事的整个过程,
父亲都被排斥在外,将这消息告诉父亲的不是母亲,而是寡妇。我父亲得知这一消息后立刻
感到自己有责任去侦察一下:

“陪我儿子睡觉的姑娘长得怎么样?”

孙广才那天上午双手背在身后,躬着身子嬉皮笑脸地走去了。他还在远处的时候就看到
了姑娘家气派的楼房,因此他见到对方父亲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孙光平这小子真有福气呵。”

我父亲坐在姑娘的家中,如同坐在寡妇的床上一样逍遥自在。他和对方父亲说话时脏字
乱飞。姑娘的哥哥提着酒瓶出去,又打满了酒提回来,姑娘的母亲走入了厨房,来自厨房的
响声使我父亲必须先咽下口水。那时我父亲早已忘记此行是来看看我那未过门的嫂子,倒是
对方想到了这事。姑娘的父亲仰起脸,叫出了一个孙广才听后马上又忘记的名字。

差一点成为我嫂子的那位姑娘在楼上答应了几声,可就是不愿意下来,姑娘的哥哥跑上
楼去,片刻后下来时笑容可爱,他告诉孙广才:“她不肯下来。”那时候孙广才表现出了应
有的大度,连连说:

“没关系,没关系,她不下来,我上去。”

孙广才朝厨房窥探一眼后,上楼去看那姑娘了。我敢肯定父亲那一眼是多么恋恋不舍。
孙广才上楼后不久,让姑娘在楼下的家人听到了一声毛骨悚然的喊叫,楼下父子瞠目结舌坐
在那里,厨房里那个女人则是惊恐万分地窜了出来。当他们共同费解那一声喊叫为何而起
时,孙广才笑眯眯地走下楼来,嘴里连连说道:“不错,不错。”楼上传来了沉闷的哭声,
哭声仿佛是被布捂住了难以突围似的。我父亲却神态自然地在桌旁坐下来,当姑娘的哥哥跑
上楼去时,孙广才告诉对方父亲:

“你女儿真结实呵。”对方听了不知所措地点点头,同时疑虑重重地望着孙广才,孙广
才继续说:“孙光平真他娘的有福气。”

那时姑娘的哥哥快速地从楼梯上冲下来,一拳将孙广才连同椅子一起打翻了过去。那天
下午,孙广才鼻青眼肿地回到村里,见到孙光平第一句话就是:“你的亲事被我退掉啦。”

我父亲怒气冲冲地大声喊叫:

“哪有这样不讲理的,我不就是替我儿子摸摸她身子骨结实不结实,就把我打成这样
子。”

从邻村传来的消息,则是另一种说法。我父亲孙广才送给未过门儿媳妇的第一件礼物,
就是伸手去摸人家的乳房。

哥哥的婚事因此完结以后,我母亲坐在厨房的灶头,用围裙偷偷擦了一天的眼泪。在这
件事上,孙光平并没有像村里人猜测的那样,与孙广才大打出手,他最为激烈的表示就是连
续几天没和村里任何人讲话。

我哥哥在此后的两年里,再没看到村里媒婆笑眯眯向他走来。那些日子,只有在夜晚床
上时,他才会咬牙切齿地想到孙广才。白昼来临以后,他有时候会想到远在北京的弟弟。那
时我经常收到哥哥的来信,但在信上什么都没说,信上空洞的内容让我感受到了哥哥空洞的
内心。

孙光平二十四岁时,和同村的一个姑娘结婚了。这个名叫英花的姑娘,家中只有一个瘫
痪在床的父亲,他们之间的结合是从那口池塘开始的。在一个阴湿的傍晚,孙光平从家中后
窗看到了正在洗衣服的英花。身穿补丁衣服的英花,由于生活的艰难在那一刻不停地擦着眼
泪,英花当初的背影在冬天的寒风里瑟瑟抖动,这情景唤醒了孙光平针对自己而起的悲哀。
后来这两个村里媒婆都不愿光顾的人自己走到了一起。孙光平唯一的这次婚姻,是他和英花
池塘经历之后第二年来到的。那次婚礼的穷酸劲,让村里上了年纪的人轻而易举地回忆起旧
社会地主家长工的结婚。英花作为新娘,大腹便便走动的情形,倒是给那贫穷的婚礼带来了
一些幽默。翌日清晨,太阳还没有升起的时候,孙光平就借了一辆板车,将英花送到城里医
院的产台上。对于新婚的男女,洞房的清晨正是如胶似膝,互相偷盗对方体温取暖的美妙时
光。然而这一对夫妻必需顶着凛烈的寒风,赶在太阳升起之前敲响城里医院产科的玻璃门
窗。当天下午两点钟,一个后来被取名为孙晓明的男孩,在怒气冲冲的嚎啕大哭里来到了人
间。
孙光平的婚姻,是一次自愿的作茧自缚。他结婚后,便义不容辞地赡养起了瘫痪在床的
岳父。那时孙广才还未结束他搬运工的生涯,使人欣慰的是孙广才总算知趣了一些,他不再
像过去那样大模大样地将家中的财物往寡妇那里输送。孙广才那时表现出了他身上另一部分
才华,即偷盗。孙光平内外交困的生活一直持续了好几年,直到后来他岳父也许是过意不去
了,在一个夜晚闭上眼睛之后没再打开。对于孙光平来说,最为艰难的并不是岳父瘫痪在床
和父亲的偷盗,而是孙晓明出生的那些日子。那时的孙光平如同机器一样转个不停,从田里
到英花家再到自己家,人们很少看到他在村里有走路的时候,他像一只兔子似的在这三个地
方窜来窜去。

岳父的死使孙光平如释重负,然而真正平静的生活远还没有来到。不久之后我父亲孙广
才旧病复发,从而让英花痛哭流涕了整整三天。

那是我侄儿孙晓明三岁时的夏日,我父亲坐在门槛上看着英花去井旁打水。孙广才看到
了英花短裤上的大花案在那丰满的屁股上绷紧然后又松懈,下面的大腿在阳光下黑黝黝地闪
亮。我父亲在岁月和寡妇的双重折腾下,已经像药渣一样毫无生气。英花健壮的身体却让我
父亲令人吃惊地回忆起了自己昔日旺盛的精力。孙广才不是用大脑去进行回忆,而是动用了
他枯树般的身体,回忆使我父亲再现了过去一往无前的情欲。当英花提着水桶走去时,我父
亲满脸通红,发出了响亮的咳嗽声,这个痨病鬼在那个时刻,村里有人在不远处走动的时
刻,他的手捏住了英花短裤上的大红花案,以及里面的皮肉。我侄儿孙晓明听到他母亲发出
了惊恐的喊叫。

孙光平这天有事去城里,回来后看到母亲老泪纵横地坐在门槛上,嘴里喃喃自语:“作
孽呵。”然后是英花披头散发坐在床沿上抽泣的情景。

明白了一切的孙光平脸色苍白地走进厨房,然后提着一把锃亮的斧子走出来,他走到哭
泣的英花身旁说:

“你要照顾好儿子和娘。”

明白过来的英花开始了她的嚎啕大哭,她拉扯住丈夫的衣服连连说:“你——别——别
这样。”

我的母亲那时已经跪在门口,张开双臂拦住孙光平,母亲沙哑的嗓音在那个下午颤抖不
已,她虽然泪眼模糊却神态庄重地告诉孙光平:“你杀了他,吃亏的还是你。”

母亲的神情使我哥哥泪流而出,他向母亲喊道:

“你站起来,我不杀他我就没法在村里活啦。”

我的母亲坚定不移地跪在那里,她声嘶力竭地说:

“看看你三岁的儿子吧,你犯不着和他去拚命。”

我哥哥苦笑了一下,对母亲说:

“我实在没别的办法了。”

英花的受辱,使孙光平感到必须和孙广才清算一切。几年来,他一直忍受着父亲给他带
来的耻辱,孙广才的进一步行为,在我哥哥看来是把他们两人都逼上了死路。孙光平在激愤
之中清晰地意识到,若再不表明自己的态度,就难以在村里立足。那天下午,村里所有人都
站到了屋外,孙光平在耀眼的阳光里和同样耀眼的目光里,重现了他十四岁手握菜刀的神
态。我哥哥提着斧子走向了我的父亲。

那时孙广才就站在寡妇屋前的一棵树下,他疑虑重重地望着走来的孙光平。我哥哥听到
孙广才对寡妇说:

“这小子难道还想杀我。”

然后孙广才向孙光平喊道:

“儿子,我是你爹。”孙光平一声不吭,他走去时神态固执。在他越走越近时,孙广才
的喊声开始惊慌起来:

“你只有一个爹,杀了就没啦。”

我父亲喊完这一句,孙光平已经走到了近前,孙广才慌张地嘟哝一声:“真要杀我
了。”

说完孙广才转身就跑,同时连声喊叫:

“要出人命啦。”那个下午显得寂静无声,我父亲年愈六十以后,开始了他惊慌失措的
逃命。他在那条通往城里的小路上,跑得疲惫不堪。我哥哥孙光平手提斧子紧追其后。孙广
才呼喊救命的声音接连传来,那时他已经丧失了往常的声调,以至站在村口的罗老头询问身
旁眺望孙广才的人:

“这是孙广才在喊吗?”

我父亲一大把年纪如此奔跑,实在难为他了。孙广才跑到那座桥上时摔倒在地,于是他
就坐在那里哇哇大哭起来,他的哭声像婴儿一样响亮。我哥哥追到桥上后,他看到了父亲不
堪入目的形象。混浊的眼泪使我父亲的脸像一只蝴蝶一样花里胡哨,青黄的鼻涕挂在嘴唇
上,不停地抖动。父亲的形象使哥哥突然感到割下他的脑袋显得不可思议了。一直坚定不移
的孙光平,在那时表现了犹豫不决。可是他看到村里涌来的人群时,知道自己已经别无选
择。我不知道哥哥当初是怎么看中父亲左边的耳朵,在那阳光灿烂的时刻,孙光平扯住了孙
广才的耳朵,用斧子像裁剪一块布一样割下了父亲的耳朵。父亲暗红的血畅流而出,顷刻之
间就如一块红纱巾围住了父亲的脖子。那时的孙广才被自己响亮的哭声团团围住,他对正在
发生的事毫无知觉。直到他对自己的眼泪过多感到吃惊时,伸手一摸使我父亲看到了自己的
鲜血。孙广才嗷嗷叫了几声后昏迷了过去。我哥哥那天下午朝家中走去时浑身颤抖,在那炎
热的夏日,孙光平紧抱双臂一副被冻坏的模样。他从涌来的村里人中间穿过去时,让他们清
晰地听到了他牙齿打着寒战的声响。我母亲和英花脸色惨白地看着孙光平走来,这两个女人
那时共同感到眼前出现无数黑点,犹如蝗虫铺天盖地而来。孙光平向她们露出了惨淡的一
笑。就走入屋中。然后他开始翻箱倒柜,寻找自己的棉衣。当我母亲和英花走进去后,孙光
平已经穿上了棉衣,坐在床上汗流满面,身体却依然哆嗦不止。

半个月以后,头上缠满绷带的孙广才,让城里一个开书信铺子的人,给远在北京的我写
了一封信。信上充满甜言蜜语,并大谈其养育之恩,信的末尾是要我去中南海替父亲告状。
父亲的想入非非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事实上在父亲给我写信的时候,哥哥已经被捕。哥哥被带走的时候,我母亲拉着英花在
路上拦住了穿制服的警察。这个年老的女人失声痛哭,她向警察高喊:

“把我们带走吧,我们俩换他一个,你们还不便宜?”

哥哥在监狱里呆了两年,他出来时母亲已经病魔缠身。释放的那天,母亲带着五岁的孙
晓明站在村口,当她看到孙光平由英花陪伴着走来时,突然口吐鲜血摔倒在地。

此后母亲的病情越来越严重,走路时都开始步履不稳。哥哥要带她去医院治病,母亲执
意不肯,她说:

“死都要死了,不花那钱。”

当哥哥硬将她背在身上向城里走去时,母亲气得眼泪直流,她捶打着哥哥的脊背说:
“我会恨你到死的。”然而走过那座木桥以后,母亲就安静下来,她趴在哥哥的背脊上,脸
上开始出现少女般甜蜜的羞涩。

母亲是这年春节来临前死去的,那个冬天的晚上她吐血不止。起初母亲感到自己有一口
血已经吐到了口腔里,她没有往地上吐去,怕弄脏了房屋,免得孙光平花力气打扫。已经卧
床不起的母亲,在那个晚上竟然能够下床在黑暗中找到一只脸盆放在床前。第二天清晨,哥
哥来到母亲房中时,看到母亲的头吊在床沿下,脸盆里积了一层暗红的血,却没有弄脏床
单。哥哥来信告诉我说那天窗外雪花飞舞。母亲气息奄奄地在寒冷里度过她生命的最后一个
白昼。英花始终守在母亲的身旁,母亲弥留之际的神态显得安详和沉着。到了晚上,这个一
生沉默寡语的女人开始大喊大叫,声音惊人响亮。所有的喊叫都针对孙广才而去,尽管当初
孙广才将家中的财物往寡妇那里输送时,她一声不吭,可临终的喊叫证明她一直耿耿于怀。
我的母亲死前反复叫道:“不要把便桶拿走,我还要用。”还有:“脚盆还给我……”母亲
的喊叫罗列了所有被孙广才拿走的物件。

母亲的葬礼比我弟弟孙光明的要阔气一些,她是被安放在棺材里埋葬的。葬礼的整个过
程,父亲孙广才被安排到了我从前的位置上,他也游离到了家人之外。就像过去别人指责我
一样,孙广才由于远离葬礼同样遭受指责,虽然他和寡妇的关系已被人们在内心确认。我父
亲看着安放母亲的棺材抬出村口时,他神情慌乱地问一个村里人:“这老太婆死啦?”后来
整个下午,村里人看到孙广才在寡妇家中若无其事地喝酒。然而这天半夜村里人都听到了来
自村外毛骨悚然的哭声。我哥哥听出了那是父亲在母亲坟前的痛哭。我父亲在寡妇睡着以后
偷偷来到坟前,悲痛使他忘记了自己是在响亮地哭喊。不久以后,我哥哥就听到了寡妇的训
斥声和简洁明了的命令:“回去。”父亲呜咽着走回寡妇家中,他的脚步声听起来像一个迷
路的孩子一样犹犹豫豫。寡妇昔日蓬勃的情欲随风消散以后,正式接纳了孙广才。孙广才在
他生命的最后一年里,表现出了对酒的无限热爱。他每天下午风雨无阻进城去打酒,回到家
中时酒瓶已经空空荡荡。我可以设想父亲在路上喝酒时的浪漫,这个躬着背的老人在那条尘
土飞扬或者雨水泥泞的路上走来时,由于酒的鼓励,我父亲像一个少年看到恋人飘散的头发
一样神采飞扬。

孙广才是由他无限热爱的酒带入坟墓的。那天他改变了长期以来路上喝酒的习惯,而在
城里一家小酒店里度过了他心醉神迷的时刻。当他醉醺醺回家时,在月光下步入了村口的粪
坑。他掉下去时并没有发出惊恐的喊叫,只是嘟哝了一声:“别推我。”翌日清晨被人发现
时,他俯身漂浮在粪水之上,身上爬满了白色的小虫。他葬身于最为肮脏的地方,可他死去
时并不知道这些,他就完全有理由在寿终正寝时显得心安理得。

孙广才那天晚上掉落粪坑之后,另一个酒鬼罗老头随后醉意朦胧地走到那里。他的眼睛
在月光下迷糊不清地看到孙广才时,并不知道漂浮在粪水之上的是一个死人。他蹲在粪坑边
研究了半晌,迷惑不解地问自己:

“是谁家的猪?”随后他站起来喊叫:“谁家的猪掉到……”

罗老头没喊完就用手捂住自己的嘴,然后小心翼翼地对自己说:“别叫唤,我偷偷把它
捞上来。”

完全被酒控制的罗老头,轻飘飘地窜回家中,取了一根晾衣服的竹竿和一根麻绳后又轻
飘飘地回到原处。他先用竹竿将孙广才抵到对面坑边,然后拿着麻绳绕到那里,扑在粪坑
边,将绳子系住孙广才的脖子。他自言自语:

“谁家的猪这么瘦,脖子和人差不多。”

接着他站起来,将绳子勒在肩膀上往前拉着走去。他嘿嘿一笑,说道:“摸起来瘦,拖
起来倒是很肥的。”

罗老头是将孙广才拖上来以后,俯下身去解绳子时才看清是孙广才,孙广才咧着嘴面对
着罗老头。罗老头先是吓一跳,接着气得连连捶打孙广才的脸,他破口大骂:

“孙广才呵孙广才,你这条老狗,死了还装猪相来骗我。”

随后罗老头一脚将孙广才蹬回到粪坑里去,孙广才掉落后激起的粪水溅了罗老头一脸。
罗老头抹了抹脸说:

“他娘的,还要捉弄我。”出生

1958年秋天,年轻的孙广才与后来出任商业局长的郑玉达相遇在去南门的路上。郑
玉达在晚年时,向他的儿子郑亮讲叙了当初的情景。风烛残年的郑玉达那时正受肺癌之苦,
他的讲叙里充满肺部的呼呼声。尽管如此,郑玉达还是为当初情景的重现而笑声朗朗。作为
农村工作组的成员,郑玉达到南门是去检查工作。年轻的郑玉达身穿灰色中山服,脚蹬一双
解放牌球鞋,中分的头发在田野的风里微微后飘。我父亲则穿着对襟的衣服,脚上的布鞋是
母亲在油灯下制作出来的。

我父亲孙广才在半个月以前,将一船蔬菜运到邻县去卖。卖完后孙广才突发奇想,决定
享受一下坐汽车的滋味,就一人先回来。空船则由村里另外两个人摇着橹送回来。脸色通红
的孙广才在接近南门的时候,看到了穿中山服的郑玉达。于是这位城里干部便和农民孙广才
交谈起来。

那时田野上展现了乱七八糟的繁荣,一些青砖堆起的小高炉置身于大片的水稻秧苗之
中。

郑玉达问:“人民公社好不好?”

“好。”孙广才说。“吃饭不要钱。”

郑玉达皱了皱眉:“怎么能这样说。”

然后是孙广才问郑玉达:

“你有老婆吗?”“有呵。”“昨晚还和老婆一起睡吧?”

郑玉达很不习惯这样的询问,他沉着脸严肃地说:

“不要胡说八道。”孙广才对郑玉达的态度毫不在意,他告诉郑玉达:

“我已经有半个月没和老婆睡觉。”他指指自己的裤裆,“这里发大脾气啦。”郑玉达
扭过脸去,不看孙广才。

我父亲和郑玉达是在村口分手的。郑玉达往村里走去,我父亲跑向了村边的蔬菜地。母
亲和村里几个女人正在菜地里锄草,我年轻的母亲脸蛋像红苹果一般活泼和健康,那蓝方格
的头巾一尘不染,母亲清脆悦耳的笑声随风飘到父亲心急火燎的耳中。孙广才看到了妻子锄
草时微微抖动的背影,向她发出了饥渴的喊叫:“喂。”我母亲转过了身去,看到了站在小
路上生机勃勃的父亲。她发出了相应的叫声:“哎。”“你过来。”我父亲继续喊。

母亲脸色红润地取下头巾,拍打着衣服上的泥土走来。母亲的漫不经心使父亲大为恼
火,他向她吼叫:

“我都要憋死啦,你还不快跑。”

在那几个女人的哄笑声里,母亲身体抖动着跑向父亲。

父亲当初的耐心无法将他维持到家中,一到村口罗老头家敞开的屋门前,父亲就朝里面
喊道:

“有人吗?”确定里面没人以后,父亲立刻窜了进去。母亲却仍然站在屋外,父亲焦急
万分地说:

“进来呀。”母亲犹豫不决:“这可是人家屋里。”

“你进来嘛。”母亲走进去后,父亲迅速把门合上,将墙角一把长凳拖到屋子中央。然
后命令母亲:

“快,快脱。”我的母亲低下了头,撩起衣服解起了裤带。可是半分钟后,她充满歉意
地告诉父亲:

“裤带打了个死结,解不开。”

父亲急得直跺脚:“你这不是害我吗。”母亲低下头继续解裤带,一副知错的模样。
“行啦,行啦,我来。”

父亲蹲下去,使劲一扯裤带。裤带绷断后父亲的脖子也扭伤了。我父亲在他情欲沸腾的
时候,竟然还能抽出时间来捂住脖子嗷嗷乱叫。我母亲急忙用手去推搓父亲的脖子,父亲勃
然大怒地喊道:“还不躺下。”我母亲温顺地躺倒,将一条腿拔出来搁在秋天的空气里。她
的眼睛依然不安地看着他的脖子。我父亲用手捂住脖子爬上了母亲的身体,在长凳上履行起
了欲望的使命。罗老头家的几只鸡喔喔叫着满怀热情地也想加入其中,它们似乎是不满意孙
广才独吞一切,聚集到了他的脚旁,用嘴啄起了他的脚。这应该是全神贯注的时刻,我父亲
却被迫时刻费力地挥动他的脚,去驱赶那几只缺乏礼貌的鸡。鸡被赶开后又迅速聚拢到他的
脚旁,继续啄他的脚。父亲的脚徒劳地挥动着,当最后的时刻来到时,父亲沉闷地喊叫一
声:

“不管啦。”然后是令人毛发悚然的呻吟声,父亲的乐极呻吟只进行了一半,由于鸡啄
脚引起全身发痒,父亲在此后发出了格格格格,听了让人头重脚轻的笑声。

一切都结束以后,父亲离开罗老头家,去找郑玉达。母亲则提着裤子回到家中,她需要
一根新的裤带。

父亲找到郑玉达时,郑玉达正坐在队委会的屋子里听取汇报。父亲神秘地向郑玉达招了
招手。郑玉达出来以后,父亲问他。“快不快?”郑玉达不解,反问他:“什么快不快?”

父亲说:“我和老婆干完那事啦。”

共产党干部郑玉达脸色立刻严峻起来,他低声训斥:

“走开。”郑玉达在晚年重提此事时,才发现里面隐藏着不少乐趣,于是对我父亲当初
的行为,他表达了宽容和谅解。他告诉郑亮:“农民嘛,都是这样。”

我父亲和母亲那次长凳之交,是我此后漫长人生的最初开端。我是在割稻子的农忙时刻
来到人世的。我出生时,正值父亲孙广才因为饥饿难忍在稻田大发雷霆。父亲对当初难忍的
饥饿早已遗忘,但对当初怒气冲冲的情景却还依稀记得。我第一次对自己出生情形的了解,
就是从父亲酒气浓烈的嘴上得到的。我六岁时的一个夏日傍晚,父亲满不在乎地将当初的情
形说了出来,他指着不远处走动的一只母鸡说:

“你娘像它下蛋一样把你下出来啦。”

由于母亲已经怀胎九个多月,在那些起早摸黑的农忙日子里,母亲不再下地割稻子。正
如母亲后来所说的,那时——

“倒不是没力气,是腰弯不下去。”

母亲承担起了给父亲送午饭的职责。于是在令人目眩的阳光下,母亲大腹便便地挎着一
只篮子,头上包一块蓝方格头巾,与中午一起来到父亲的田间。母亲微笑着艰难地走向父亲
的情景,在我后来的想象里显得十分动人。

我出生的那天中午,父亲孙广才几十次疲惫不堪地直起腰来眺望那条小路,我那挺胸凸
肚的母亲却始终没有出现。眼看着四周的村民都吃完饭继续割起了稻子,遭受饥饿折磨的孙
广才,站在田头怒气冲冲地喊爹骂娘。

母亲是下午两点过后才出现在那条小路上,她的头上依然包着那块蓝方格头巾,脸色吓
人的苍白,走来时身体因为篮子的重量出现了明显的倾斜。

已经头晕目眩的父亲,看到蹒跚走来的母亲,似乎感到她的模样出现了变化,但他顾不
上这些了,他冲着走近的母亲吼叫起来:“你想饿死我。”“不是的。”母亲的回答轻声细
气,她说:“我生了。”

于是父亲才发现她滚圆饱满的肚子已经瘪了下去。

母亲那时能够弯下腰了,虽然这么一来使她虚弱地面临剧烈的疼痛,可她依然面带笑容
从篮内为父亲取出饭菜,同时细声告诉他:“剪刀离得远,拿起来不方便。孩子生下来还得
给他洗洗。本来早就给你送饭来了,没出家门就疼了。我知道要生了,想去拿剪刀,疼得走
不过去……”

父亲很不耐烦地打断她的唠叨:

“是男的?还是女的?”

母亲回答:“是男的。”

第二章友情

苏家从南门搬走以后,我就很少能够见到苏宇和苏杭,直到升入中学,我们才开始再次
相见。我惊讶地发现,这对在南门时情如手足的兄弟,在学校里显露出来的关系,竟有点像
我和孙光平那样淡漠,而且他们是那样的不同。

那时的苏宇除了单薄外,已经很像一个成年人了。苏宇当时穿着一身蓝色的卡其布衣
服,衣服在他身体迅速成长后,显得又短又紧。有一次苏宇没穿袜子,裤管因为短而高高吊
起,让我清楚地看到了他暴露在外的脚脖子。苏宇进入高中以后,便和其他男同学一样,不
再背着书包上学,而是将这天所学的课本夹在腋下。他和别的同学不一样的,是他从不大摇
大摆地走在路的中央,他总是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走在路的最边沿。最初的时候,苏宇并没有
引起我的关注,倒是苏杭,头发梳得十分光滑的苏杭,双手插在裤袋里向女同学吹口哨时,
他的风流倜傥简直让我入迷。我的这位同班同学拿着一本发黄的书,轻声细气地向我们念着
书上的话:

“黄花姑娘要吗?价格非常便宜。”

他给我们这些在生理上还一知半解的同学,带来了社会青年的派头。我当时异常害怕孤
单,我不愿意课间休息时一个人独自站在角落里。当看到苏杭在众多同学簇拥下,站在操场
中央高声大笑时,我,一个来自农村的孩子,胆怯地走向了操场。那时我多希望苏杭冲着我
响亮地喊叫:

“我们早就认识了。”我走到了他的身旁,他没有去回忆南门的经历,但他没有让我走
开,于是我仍然欢欣地理解成他接纳了我。

他确实接纳了我,他让我和他们一起,站在操场上高声喊叫和欢声大笑。而在夜晚的时
候,在昏暗的街道上,他会将自己嘴上叼着的香烟轮流地传到我手中。我们一群同学跟着
他,在街上无休止地走动,当有年轻的姑娘出现时,我们就和他一起发出仿佛痛苦其实欢乐
的呻吟般叫声:

“姐姐呵,你为什么不理我。”

我战栗地和他一起喊叫,一方面惊恐地感到罪恶正在来临,另一方面我又体验到无与伦
比的激动和欢快。

苏杭让我们明白了晚饭之后走出家门,比呆在屋中更有意思,哪怕回去后会遭受怎样严
厉的惩罚。同时他也教会了我们应该爱慕什么样的女孩子,他反复教导我们不能用学习成绩
的优劣去衡量女孩,而应该从胸部的发展情况和臀部的大小去选择自己的爱慕。他灌输给我
们衡量女孩的全新标准,自己却喜欢上了一个班上最为瘦小的女同学。那是一个长着圆圆脸
蛋的小孩,扎着两根往上微微翘起的小辫子。她除了那双黑亮的眼睛外,别的我们实在看不
出还有什么动人之处。苏杭迷上这样的女孩实在让我们吃惊,当我们中间有人问他:

“胸部?她的胸部在哪里?屁股又是那么小。”

苏杭的回答是一个成熟男子的回答,他说:

“你要用发展的眼光去看,不出一年这女孩的胸部和屁股都会大起来。那时她就是全校
最漂亮的了。”

苏杭追求的方式直截了当,他写了一张充满甜言蜜语的纸条塞在女孩的英语课本里。于
是在那个上午的英语课上,这位女中学生突然发出了让我发抖的喊叫,然后呜呜地像风琴一
样哭了起来。在我眼中应该是勇敢无畏的苏杭,那时候脸色如同死人一样灰白。然而一旦离
开教室,他就迅速地恢复了以往的风流姿态。那个上午放学的时候,他竟然吹着口哨,走到
了那个瘦小女孩的身旁,和她一起走去,还时时回过头来向我们做鬼脸。于是那个可怜的女
孩又开始哭哭啼啼了,她身旁一个丰满的女同学这时候出来主持正义,她挺着胸脯插到他们
中间,同时因为气愤而低声骂了一句:

“流氓。”我们看到苏杭一下子转过身来拦住这个丰满的女同学,他当时的脸色与其说
是恼怒还不如说是兴备,他终于获得了一个表现自己勇敢的机会,我们听到他虚张声势地喊
道:

“你再说一遍。”那个女同学毫不示弱,她说:

“你就是流氓。”我们谁都没有想到苏杭挥起的拳头,竟会真的打向那个女同学丰满的
胸脯。那个女同学先是失声惊叫,随后捂着脸哇哇哭着跑开了。我们走到苏杭身旁时,他一
脸惊喜地摸弄着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告诉我们刚才那一拳打上去,这两个手指感觉软绵绵
的。另三个手指没有得到那种美妙感受,所以他对它们就不屑一顾。然后他感叹道:

“意外收获,真是意外收获。”

我最初对女人的生理有所了解,完全依赖于苏杭的启蒙。我记得一个春天来临*囊*晚,
我们一群同学跟着他走在街道上。他告诉我们,他父母有一本很大的精装书籍,书上有一张
女人阴部的彩色像片。他对我们说:“女人有三个洞。”

那晚上苏杭神秘的口气和街上寥寥无几的脚步声,让我的呼吸急促紧张。一种陌生的知
识恫吓着我,同时又诱惑着我。

几天以后,苏杭将那本精装书籍带到学校里来时,我面临了困难的选择。显然我和其他
孩子一样激动得满脸通红,可是放学以后苏杭准备打开那本书时,我彻底害怕了。在阳光还
是那么明亮的时刻,没有胆量投入到这在我看来是冒险的行为中去。所以苏杭说应该有一个
人在门口站岗时,我立刻自告奋勇地承担了下来。我作为一个哨兵站在教室门外时,体会到
的是内心欲望的强烈冲击,尤其是听到里面传来长短不一的惊讶声,我心里一片尘土飞扬。

我失去了这一次机会,就很难得以第二次。虽然后来苏杭常常将那本书带到学校里来,
可他从没有想起应该让我也看一看。我知道自己在他眼中是无足轻重的,我只是众多围绕着
他的同学中的一个,而且是最为微不足道的一个。另一方面也是我总克服不了内心的羞怯,
没有主动向他提出这样的要求。直到半年以后,是苏宇向我展示了那张彩色图片。

苏杭有时候的大胆令人吃惊。那张彩色图片只向男同学出示,使他渐渐感到腻味了。有
那么一天,他竟然拿着那本书向一个女同学走了过去,于是让我们看到了那个女同学在操场
上慌乱地奔跑,跑到围墙下面后她呜呜地哭了起来。苏杭则是哈哈大笑地回到了我们中间,
当我们胆战心惊地提醒他,那个女同学可能会去告状时,他一点也不慌乱,还反过来安慰我
们:“不会的。她怎么说呢。她说苏杭给我看了那个东西,这话她说得出口吗?不会的,你
们放心吧。”

后来无声无息的事实证实了苏杭的话是正确的。苏杭在这件事上冒险获得成功,导致了
他后来在暑假间更为大胆的举动。在那农忙时节的中午,苏杭和一个名叫林文的同学在炎热
的阳光下,游手好闲地走在一条乡间的小路上。我可以想到他们一定是在用最下流的脏话,
来表达各自对某位女同学的喜爱。林文在那段时间里之所以成为苏杭最好的朋友,是因为他
曾经拿一面小镜子在厕所里窥视女同学。可是林文的大胆行为并没让他看到什么,倒是让他
明白了一个道理。当苏杭也想试试镜子的作用时,林文以过来者的老练劝阻了他,对他说:
“在厕所里照镜子,只有女的才看得清楚男的,男的根本看不清女的。”就是这样两个人走
在了乡间,他们在进入一个村庄时,只听到一片蝉鸣没听到别的任何声响,那时能够下地干
活的人全在田里割稻子。他们走在树叶下面,所进行的话题使他们的身体比那个夏天更加热
气腾腾。当初金光灿烂的阳光无边无际地铺展开去,仿佛是欲望泛滥成灾以后的情景。两个
躁动不安的少年来到一处飘出炊烟的房屋前,苏杭走到那屋子的窗前,朝里张望了一下,随
后林文就看到了他神秘的招手。林文的兴致勃勃并没有持续多久,他凑到窗前所看到的情形
使他大失所望。一个七十来岁的老太太正坐在灶前烧火。但他立刻发现苏杭的呼吸变得杂乱
无章了,他听到苏杭紧张地问:“你想看看真的东西吗?”

林文明白了苏杭打算干什么,他指指那个烧火的老太太惊讶地问:“你想看她的?”苏
杭的笑容有些尴尬,他发出了激动的邀请:

“我们一起上。”能将镜子的用途延伸到厕所里的林文,在那时却迟疑不决了,他说:
“这么老的女人?”苏杭脸色通红地低声喊叫:

“可那是真的。”林文无法说服自己与苏杭一起行动,可苏杭因为激动流露出来的紧张
不安,让林文感受到了心惊肉跳般的兴奋,他说:“你上,我替你站岗。”

当苏杭越窗进屋前回过头来朝他不知所措一笑时,他就知道自己所处的位置比苏杭更有
意思。

林文没有站在窗前,苏杭扑到那位老太太身上去的情景,他可以在想象中轻而易举地完
成。作为一个哨兵,他认真履行了自己的职责。他离开窗口几步,从而能够更清楚地看到是
否有人朝这里走来。接着他听到了一种来自于身体倒地的声响,仿佛还滚动了一下,接着是
几声惊慌的嗯嗯声。虽然这位年届七十的女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老太太明白过来以后,
让林文听到了一个苍老和发怒的声音:

“畜生,我都可以做你奶奶。”

这话使林文失声而笑,他知道苏杭的冒险已经成功了一半。接下去他听到老人仿佛忏悔
般地喊叫:

“作孽呵。”

她无法抵抗苏杭的猛烈进攻,她的气愤因为年老力衰只能转化成对自己的怜悯。就在这
时,林文过早地看到了一个成年男子朝这里走来,这个赤裸着上身,手提一把镰刀走来的男
人,让林文心惊胆战,他赶紧跑到窗口,于是看到跪在地上,拚命扯着老太太裤子的苏杭,
而那个垂暮女人则抚摸着自己可能扭伤的肩膀,口齿不清地嘟哝着什么。得到林文警告后,
苏杭那一刻像一头得了瘟疫的狗一样,从窗口翻身出来。然后两人拚命地向河边跑去。苏杭
不停地回头张望,他始终看到一个手握*兜哪腥嗽对蹲防础A*文在逃命的路上,耳边一直
响着苏杭绝望的声音:

“完了,这下完了。”那个中午,他们两人将那条通向城里的道路弄得尘土滚滚,他们
把肺都跑疼了。他们满嘴臭气浑身泥土地跑回到了城里。中学老师里,举止优雅的音乐老师
给我留下最为深刻的印象。他是所有老师里唯一用普通话讲课的,当他在风琴前坐下来教我
们唱歌时,他的神态和歌声令我入迷。很长时间里,我都用喜悦的目光去注视他,他与众不
同的文雅成为我心目中成年以后的榜样。而且他也是老师中最不势利的,他以同样的微笑对
待所有的同学。我至今记得他第一次来给我们上课时的情景,他身穿白色衬衣和藏青的长
裤,夹着歌谱走进了教室,用广播里那种声调庄重地说:

“音乐是从语言消失的地方开始的。”

习惯了那些土里土气的老师用土语讲课的同学,那时哄堂大笑了。

第三年春天,也就是苏杭向我们展示彩色图片的日子里,在音乐课上,使所有老师深感
头痛的苏杭,以自己的粗俗嘲弄了音乐老师的优雅。苏杭脱下了他的球鞋放在窗台上,双脚
架在了课桌上,他尼龙袜子里散发出来的脚臭飘满了全屋。面对如此粗俗的挑战,我们的音
乐老师依然引吭高歌,他圆润的歌声和苏杭的脚臭双双来到,让我们同时接受美与丑的冲
击。直到一曲终了,音乐老师才离开风琴,站起来对苏杭说:“请你把鞋子穿上。”不料这
话使苏杭哈哈大笑,他在椅子里全身抖动地回过头来,对我们说:“他还说‘请’呢。”音
乐老师依然文雅地说:

“请你不要放肆。”这下苏杭笑得更疯狂了,他连连咳嗽,拍着胸口说:

“他又说‘请’啦,笑死我啦。真笑死我啦。”

音乐老师气得脸色发青,他走到苏杭课桌前,拿起窗台上的球鞋就扔了出去。当他刚转
身,苏杭就赤脚抢先跑到风琴前,拿起歌谱也从窗口扔了出去。音乐老师显然没有料到这一
招,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苏杭从窗口爬出去,又提着鞋子爬进来。苏杭仍然将鞋子放在窗台
上,双脚架上了课桌,然后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看着音乐老师。

音乐老师令我崇拜的文雅,在苏杭的粗野面前实在是不堪一击。我们的老师站在讲台旁
微仰着脸,长时间不说一句话。他当初的神态犹如得到噩耗似的凄凉,过了良久他才对我们
说:“哪位同学去把歌谱捡回来?”

下课以后,很多同学向苏杭围上去欢呼他的胜利时,我没有像往常那样也围上去,当时
我内心涌上一股难言的悲凉,作为我成年以后的榜样,就那么轻而易举地被苏杭侮辱了。

没过多久,我就和苏杭分道扬镳了。事实上我和苏杭的决裂,只是一个人的内心体验。
我在他眼中从来是可有可无的,当我不再走到操场中央,不再像别的同学那样围绕着他时,
时刻意识到这一点的恰恰是我自己,苏杭似乎根本没有觉察整日簇拥着他的同学里,已经少
了一个我。他依然是那样的兴高采烈,而我则隐入到独自一人的孤单里,但我惊讶地发现往
昔我站在苏杭身旁时,所体会到的心情竟和后来的孤单十分一致。于是我知道了自己只是为
了故作镇静和虚张声势,才走到苏杭身旁的。后来当我在心里指责哥哥孙光平巴结城里同学
时,有时我会羞愧地想到自己不也有过这样的经历吗?现在回想起来,我十分感激苏杭那天
下午用柳枝对我的抽打。当时我是那么的吃惊,我根本没有想到苏杭会突然挥起柳枝,向我
抽打过来。那时有一群女同学走到了我们身旁,其中有三个是苏杭当初竭力爱慕的。我能够
理解苏杭那时的心情,可他炫耀自己的方式我则难以接受。最初的时候我还以为他是在开玩
笑,他像吆喝牲口一样抽打起了我,我强作笑脸竭力躲避着。可他竟然穷追不舍,而且用柳
枝猛抽我的脸,疼痛使我万分吃惊。当我看到那些女同学站住脚惊讶地看着我们时,内心的
屈辱油然而升。得意洋洋的苏杭不停地回过头去向她们吹口哨,同时大声喊叫着命令我趴到
地上去。我是那时明白他为什么要抽打我,我既没有趴下,也没有夺过柳枝,而是转身向教
室的方向走去,我的同学们在后面欢叫,苏杭追上来继续抽打着我,我依然没有回击他,只
是不停地往前走。我遭受耻辱的眼泪在那个下午模糊了我的眼睛。

其实正是这一次遭受了屈辱,才使我半年以后和苏宇建立了亲密的友情。我不再装模作
样地拥有很多朋友,而是回到了孤单之中,以真正的我开始了独自的生活。有时我也会因为
寂寞而难以忍受空虚的折磨,但我宁愿以这样的方式来维护自己的自尊,也不愿以耻辱为代
价去换取那种表面的朋友。我是那时候注意起了苏宇,苏宇走在路边的孤单神态让我感到十
分亲切。还是少年的苏宇,已经显露出了成年人才有的心事重重的模样。那时的苏宇还没有
摆脱南门时父亲和寡妇那事所带来的阴影。我暗中注意苏宇时,苏宇也在悄悄注意着我。事
后我才知道,当初自己表现出来的与任何同学都不交往的神态,曾经感动过苏宇。

苏宇对我的注意,我很早就观察到了。苏宇经常抬起头来看着同样走在路边的我,那时
中间走着我们的同学,他们都是三五成群,一伙一伙的边走边高声说话,*挥形颐*两人独自
行走。可是苏宇在南门时的幸福生活留给我难以磨灭的印象,阻止了我产生和苏宇交往的任
何想法。另一方面没有朋友的事实,让我很难设想一个比自己高两级的同学会走上前来表示
友好。直到这学期快要结束的时候,苏宇才突然和我说话。当时我们走在路的两端,当我向
苏宇望去时,没料到他会站住脚,并向我流露了微笑。我无法忘记苏宇当时满面通红的情
形,这位容易害羞的朋友就这样叫住了我:

“孙光林。”我站在了那里。现在我已经无法还原当初的情感,我知道自己一直看着苏
宇。很多同学在我们中间走去,直到显出很大一个空档时,苏宇才走过来问我:

“你还记得我吗?”我最初向苏杭走去时,所期待苏杭的正是盼望他说类似这样的话。
这话后来却由苏宇主动说出。我当时眼泪差点夺眶而出,我点点头,说道:

“你是苏宇。”这次交往以后,放学回家时我们在学校里一旦相遇,就会自然地走到一
起。我经常看到苏杭在不远处疑惑不解地望着我们。这样的关系持续了一段时间后,我们两
人对走到校门口就要分手的事实都开始感到不安了。苏宇开始送我回家,他总是送到那座通
往南门的木桥为止。苏宇站在那里朝走去的我挥挥手,然后转过身去慢慢地走远。

几年前我回到家乡重返南门时,那座老式的木桥已被水泥的新桥所代替。我站在冬天的
傍晚里,回想着那些发生在夏季的往事。于是我怀旧的目光逐渐抹杀了作为工厂的南门,石
头砌成的河岸,以及我站立其上的水泥桥。我重又看到了南门的田野,长满青草的泥土河
岸,脚下的水泥桥面转换成了昔日的木板,我从木板的缝隙里看着河水的流动。

我在冬天凛冽的寒风里,回想起了这样的情景。有一次我和苏宇在木桥上站了很久,那
是夏季最初来到的一个傍晚,苏宇羞怯地望着南门的目光在晚霞里微微泛红。他用和那个傍
晚同样宁静的声音,回忆着一个平静的经历。他在南门的一个夏日夜晚,因为太热不想放下
蚊帐,他母亲就坐在床边替他扇风和驱赶蚊虫,等他睡着后她才放下蚊帐。当初苏宇有关他
母亲的这段话,让我听了有些伤感。那时我已经很难得到来自家庭的温暖。

苏宇接下去告诉我,就是那晚上他做了一个恶梦。“我好像杀人了,警察到处抓我,我
就跑回家中,想在家里躲起来。结果父母下班回来后发现了我,就用绳子把我绑在门前的树
上,要把我交给警察。我拚命地哭,求他们别这样。他们则是拚命地骂我。”苏宇在睡梦中
的哭声惊醒了他母亲,母亲叫醒他时,他一身冷汗,心脏都跳疼了,母亲训斥他:

“哭什么,神经病。”母亲的声音像是很厌恶,使苏宇当时深感绝望。

少年的苏宇对少年的我讲叙这些时,我们两人恐怕都难以明白这揭示着什么。后来,苏
宇死后十多年,我站在这座通往南门的桥上,独自回想这些时,我才逐渐看到敏感的苏宇,
从童年起就被幸福和绝望这两个事实纠缠不清了。战栗

我十四岁的时候,在黑夜里发现了一个神秘的举动,从而让我获得了奇妙的感受。那一
瞬间激烈无比的快乐出现时,当初的颤抖使我十分惊讶。这是我最初发现自己的身体竟然用
恐惧的方式来表达欢乐。此后接触到战栗这个词时,我的理解显然和同龄的人不太一样了,
而开始接近歌德的意图。这位已经死去的德国老人曾经说过:

——恐惧与颤抖是人的至善。

当我最初在那些沉沉黑夜越过激动不安的山峰,进入一无所有的空虚之后,发现自己的
内裤有一块已经湿润时,不禁惊慌失措。最早来到的惊慌还没有引起我对自己行为的指责,
只是纯粹地对于生理的恐惧。最开始我将那一块湿润理解为尿的流出,无知的我所感到羞愧
的,还不是那种举动的不可见人,我为自己这个年龄竟还遗尿而忐忑不安,同时也有怀疑疾
病来到的慌乱。尽管如此,出于那一瞬间身体激动不安的渴望,我一次次不由自主地重复了
这欢乐的颤抖。

我在十四岁那个夏天的中午走出家门,走向城里的学校时,灿烂的阳光却使我脸色苍
白。就是在那样的时刻,我将要进行一个羞耻的行为,我要解开黑夜流出物之谜。我那时的
年龄,已经无法让所有一切都按照被认为是正确的准则行事,内心的欲望开始悄悄地主持了
我一部分言行。已经有一些日子了,我渴望知道那流出的究竟是什么。这样的行为无法在家
中完成,我所能选择的只能是中午时刻学校的厕所,那时厕所将会空无一人。那个破旧不堪
的厕所在我此后的回想里使我浑身发抖,以至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被迫指责自己在最丑陋
的地方完成了最丑陋的行为。现在我已经拒绝了这样的自我指责,我当初对厕所的选择让我
看到了自己无处藏身的少年。这样的选择是现实强加于我,而非出于自愿。

我不愿意描述当时令人难以忍受的环境,就是想到苍蝇胡乱飞舞时的嗡嗡声和外面嘈杂
响亮的蝉鸣,就足以使我紧张不安了。我记得自己离开厕所,走过阳光下的操场时,感到四
肢无力。最新的发现所带给我的,是迷茫之后的不知所措。我走入了对面的教室楼,是希望
自己能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躺下来。然而我却惊慌地看到一个女同学在教室里做作业,女同
学安宁的神态蓦然让我感到自己深重的罪恶。我不敢走入教室,站在走廊的窗口无限悲哀,
我不知道自己接下去该干什么,仿佛末日已经来临。随后我看到一个上了年纪的清洁女工,
挑着木桶走入了我刚才离开的厕所。这情形使我全身发抖。后来随着对身体颤抖的逐渐习
惯,我在黑夜来临以后不再那么惧怕罪恶。我越来越清楚自己干些什么时,对自己的指责在
生理的诱惑面前开始显得力不从心。黑夜的宁静总是给予我宽容和安慰。我疲惫不堪即将入
睡的那一刻,眼前出现的景象,往往是某件色彩鲜艳的上衣在浅灰的空气中缓缓飘过。那个
庄严地审判着自己的声音开始离我远去。

然而清晨我一旦踏上上学之路,沉重的枷锁也就同时来到。我走近学校对,看到那些衣
着整洁的女同学不由面红耳赤。她们的欢声笑语在阳光下所展示的健康生活,在那时让我感
到前所未有的美好,自身的肮脏激起了我对自己的愤恨。最使我难受的是她们目光里的笑意
偶尔掠过我的眼睛,我除了胆战心惊,已经无权享受被女孩目光照耀时的幸福与激动。这种
时候我总是下定决心改变自己,而黑夜来临之后我又重蹈覆辙。那些日子里,我对自己的仇
恨表现为软弱的走开,在下课的间隙里走到一个无人的地方呆呆站着。我避开了内心越来越
依恋的朋友苏宇,我认为自己不应该有这么美好的朋友,当看着一无所知的苏宇向我友好走
来时,我伤心地走向了另一端。我的生命在白昼和黑夜展开了两个部分。白天我对自己无情
的折磨显得那么正直勇敢,可黑夜一旦来到我的意志就不堪一击了。我投入欲望怀抱的迅速
连我自己都大吃一惊。那些日子里我的心灵饱尝动荡,我时常明显地感到自己被撕成了两
半,我的两个部分如同一对敌人一样怒目相视。

欲望在黑夜里一往无前,那一刻我越来越需要女人形象的援助。我绝对不是想玷污谁而
实在是没办法。我选中了那个名叫曹丽的女同学。这个在夏天里穿着西式短裤来到学校的漂
亮女孩,让那些在生理上快速走向成熟的男同学神魂颠倒,他们对她暴露在阳光下的大腿赞
不绝口,听到他们的窃窃私语,对女性肉体还缺乏真正敏感的我惊讶不已。我十分不解的是
他们为何不赞美她的脸,她的脸在我当初看来有*盼抻肼妆鹊拿览觯*有她的笑容才能让我
感到甜蜜无比。她成了我黑夜时不可缺少的想象伙伴。尽管我对她身体的注意远不如其他男
孩那么实际,我也同样注意到了她的大腿,腿上散发出来的明亮光泽使我微微颤抖。但我最
为热爱的依然是她的脸。她说话时的声音在任何地方传来都将使我激动不安。就这样黑夜降
临后,美丽的曹丽便会在想象中来到我的身旁。我从没有打过她肉体的坏主意,我们两人总
是在一条无人的河边走呵走呵。我伪造着她说的话,以及她望着我的眼神,最为大胆的时候
我还能伪造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那种近似于清晨草地的气息。唯一一次出格的想象是我
抚摸了她迎风飘起的头发。后来当我准备摸她脸时,我突然害怕了,我警告自己:不能这
样。虽然我有效地阻止了自己对曹丽那张甜蜜脸蛋的抚摸,白昼来到后我还是感到自己极为
下流地伤害了她,使我一跨进学校就变得提心吊胆。我的目光不敢注视她,我的听觉却无法
做到这一点,她的声音随时都会突然而至,让我既感幸福又痛苦不堪。有一次她将一个纸团
摔向一个女同学时,无意里击中了我。她不知所措地站在了那里,然后在男女同学的哄笑里
满脸通红地坐下去,低头整理自己的书包。她当初不安的神态深深震动了我,一个微不足道
的纸团会使她如此羞怯,我夜晚对她的想象就不能不算肮脏了。可是没过多久,她就完全变
了。我多次发誓要放弃对曹丽的暗中伤害,我试着在想象里和另外一个姑娘交往,然而总是
没过多久曹丽的形象迅速取而代之。我所有的努力都使我无法摆脱曹丽,那些日子我能给予
自己安慰的,是我虽然一次次在想象里伤害她、可她依然那么美丽,她的身体在操场上跑动
时依然那么活泼动人。

我在自我放纵同时又是自我折磨中越陷越深时,比我大两岁的苏宇注意到了我脸上的憔
悴和躲避着他的古怪行为。那时候不仅见到曹丽是对自己巨大的折磨,就是见到苏宇,我也
会羞愧不已。苏宇在铺满阳光的操场上走动时文静的姿态,显露了纯洁和一无所求的安宁。
我的肮脏使我没有权利和他交往下去。下课时,我不再像往常那样走到高中年级的教室去看
望苏宇,而是独自走到校旁的池塘边,默默忍受自己造成的这一切。

苏宇到池塘边来过几次,第一次的时候他非常关心地问我究竟出了什么事,苏宇关切的
声音使我当初差点落泪。我什么都没说,一直看着水面的波纹。此后苏宇来到后不再说什
么,我们站在一起默默无语地等待上课铃响,然后一起离开。苏宇无法知道我当初内心所遭
受的折磨,我的神态使苏宇产生了怀疑,怀疑我是不是开始厌烦他了。此后苏宇变得小心谨
慎,他不再到池塘旁来看望我。我们之间一度亲密的友情从那时产生了隔膜,同时迅速疏远
了。有时在学校路上相遇,我们各自都显得有些紧张和不安。我是在那个时候注意到郑亮
的,这个全校最高大的学生开始出现在苏宇身旁。郑亮发出洪亮的笑声和举止文雅的苏宇站
在操场一边亲热地交谈。我哀怨的目光看到了郑亮站在应该是我的位置上。

我品尝起了失去友情的滋味,苏宇这么快就和郑亮交往上使我深感到不满。但和苏宇相
遇时,苏宇眼中流露出的疑惑和忧伤神色还是深深打动了我,燃起了我和苏宇继续昔日友情
的强烈愿望。可是在黑夜的罪恶里越陷越深的我,一旦要这样做时却困难重重。那些日子白
昼让我万分恐惧,阳光灿烂的时刻我对自己总是仇恨无比。这种仇恨因为苏宇的离去而越加
强烈。于是那个上午我决定将自己的肮脏和丑恶去告诉苏宇。这样做一方面是为了给予自己
真正的惩罚,另一方面也是要向苏宇表明自己的忠诚。我可以想象苏宇听我说完后的惊恐表
情,苏宇显然无法想到我竟如此丑恶。

可是那天上午当我勇敢地把苏宇叫到池塘边,并且将这勇敢保持到把话说完,苏宇脸上
没有丝毫惊恐,而是认真地告诉我:“这是手淫。”苏宇的神态使我大吃一惊。我看到了他
羞怯的笑容,他平静地说:“我也和你一样。”那时候我感到眼泪夺眶而出,我听到自己怨
声说道: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我永远难忘和苏宇站在池塘旁的这个上午,因为苏宇的话,白昼重新变得那么美好,不
远处的草地和树木在阳光下郁郁葱葱,几个男同学在那里发出轻松的哈哈大笑,苏宇指着他
们告诉我:“他们在晚上也会的。”

不久之后的一个晚上,那是冬天刚刚过去的晚上,我和苏宇还有郑亮三个人,沿着一条
寂静的街道往前走。这是我第一次晚上和苏宇在一起,我记得自己双手插在裤袋里,我还没
有从冬天的寒冷里反应过来,直到发现裤袋里的手开始出现热汗,我才惊讶地问苏宇:

“是不是春天来了?”那时我十五岁了,与两个比我高得多的朋友走在一起,对我来说
是难以忘记的时刻。当时苏宇走在我的右边,他的手一直搭在我的肩上。郑亮走在右侧,郑
亮是第一次与我交往。当苏宇亲热地将我介绍给郑亮时,郑亮并没有因为我的矮小而冷落
我,他显得很高兴地对苏宇说:

“他还用介绍吗?”那个晚上郑亮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郑亮高大的身影在月光里给
人以信心十足的感觉,他在往前走去时常常将手臂挥舞起来。就是在这样的时刻,我们三个
人悄悄谈论起手淫。话题是由苏宇引起的,一向沉默寡言的苏宇突然用一种平静的声音说起
来,使我暗暗吃惊。多年之后我重新回想这一幕时,我才明白苏宇的真正用意。那时我还没
有完全摆脱由此带来的心灵重压,苏宇这样做是为了帮助我。事实上也是从那时以后,我才
彻底轻松起来。当初三个人说话时的神秘声调,直到现在依然让我感到亲切和甜蜜。

郑亮的态度落落大方,这个高个的同学这样告诉我们:

“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这么来一下很灵。”

郑亮的神态让我想到自己几天以前还在进行着的自我折磨,从而使我望着他的目光充满
了羡慕。

尽管那个晚上给予我轻松自在,可后来郑亮无意中的一句话,却给我带来了新的负担。
郑亮说那话时,并不知道自己是在表达一种无知,他说:

“那种东西,在人身上就和暖瓶里的水一样,只有这么多。用得勤快的人到了三十多岁
就没了,节省的人到了八十岁还有。”郑亮的话使我陷于对生理的极度恐怖的紧张之中。由
于前一段时间过于挥霍,我在黑夜里时刻感到体内的那种液体已经消耗完了。这种恐怖使我
在进行未来生活憧憬时显得忧心忡忡。尤其是对爱情的想往,因为心理的障碍,我不仅无法
恢复昔日的甜蜜想象,反而对自己日后的孤独越来越确信无疑。有一个晚上,当我想到自己
成为一个步履蹒跚的老人,在冬天的雪地里独自行走时,我为自己的凄惨悲伤不已。

后来的许多黑夜,我在夜晚的举动不再是猎取生理上的快感,而逐渐成为生理上的证
明。每一次试验成功后,赋于自己的安慰总是十分短暂,接踵而至的仍然是恐慌。我深知自
己每一次证明所担的风险,我总是感到体内最后的液体已在刚才流出。那时我对自己刚刚完
成的证明就会痛恨和后悔。可是没出三天,对体内空虚的担忧,又使我投入到证明之中。我
身体的成长始终在脸色苍白里进行着,我经常站在南门的池塘旁,看自己在水中的形象。我
看到了瘦削的下巴和神情疲惫的眼睛在水里无力地漂动,微微的波浪让我看到自己仿佛满脸
皱纹。尤其是天空阴沉的时刻,会让我清晰地目睹到一张阴郁和过早衰老的脸。

直到二十岁时,我才知道正确答案。那时我正在北京念大学,我认识了一位当时名声显
赫的诗人。这是我认识的第一位名人,他随便和神经质的风度,使我经常坐车两个小时到城
市的另一端,为了只是和他交谈几分钟。运气好的时候,我可以和他谈上一小时。尽管我去
了三次后他仍然没有记住我的名字,可他那亲切的态度和对同行尖刻的嘲弄,让我并不因此
感到难受。他在高谈阔论的同时,也可以凝神细听我冗长的发言,而且不时在他认为是错误
的地方出来加以纠正。

在这位年届四十的单身诗人那里,我经常会遇上一些神态各异的女人,体现了这位诗人
趣味的广阔。随着我们之间交往的不断深入,有一次我小心翼翼地提醒他是不是该结婚了。
我对他隐私的侵犯并没让他恼怒,他只是随便地说:

“干吗要结婚?”那时我局促不安,我完全是出于对自己崇敬的人的关心才继续说:
“你不要把那东西过早地用完。”

我羞羞答答说出来的话,使他大吃一惊,他问:

“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于是我将几年前那个夜晚郑亮的话复述给了他。他听后发出震耳欲聋的大笑,我无法忘
记他当时坐在沙发里缩成一团时的愉快情景。后来他第一次留我吃了晚饭,晚饭是他下楼去
买了两袋方便面组成的。

这位诗人在四十五岁时终于结婚了,妻子是一位三十多岁的漂亮女子,她身上的凶狠和
容貌一样出众。这位此前过着潇洒放任生活的诗人,尝到了命运对他的挖苦。他就像是遇到
后娘的孩子一样,出门时口袋里的钱只够往返的车费。对钱的控制只是她手段之一。他还经
常鼻青眼肿地跑到我这里来躲避几天,原因只是有位女士给他打过电话。几天以后,还得在
我护送下才敢返回家中去赔礼道歉,我对他说:

“你不要垂头丧气,你要理直气壮,你根本就没有错。”

他却嬉皮笑脸地说:“还是认错好。”我记得这个漂亮女人坐在沙发里对刚进门的丈夫
说:

“去把垃圾倒掉。”我们的诗人端起那满满一簸箕垃圾时,显得喜气洋洋。他误以为劳
动能使自己平安无事,可他回来后那女人就毫不客气地对我说:“你回去吧。”然后就关上
了门。我听到里面响起了大人训小孩的声音。这个身为妻子的女人,当然明白被自己训斥的
人是一个很有才华的诗人。于是我听到了让我瞠目结舌的训词,训词里充斥着唐诗宋词现代
政治术语流行歌词等等不计其数。其间穿插着丈夫虔诚的话语:“说得好。”

或者:“我茅塞顿开。”女人的声音越来越慷慨激昂,事实上那时候她已不是为了训斥
她的丈夫,纯粹是为了训斥本身。她的声音向我显示了她正陶醉在滔滔不绝之中。在这种女
人长裙笼罩下的生活真是不堪设想。即使能够忍受鼻青眼肿,那也无法忍受她的滔滔不绝。

这个女人最为严厉的表现是,将她丈夫写下的忏悔书、保证书、检讨书像装饰品一样在
屋内墙上布置起来,让丈夫的朋友来到时先去一饱眼福。最初的时候,我的朋友在那时总是
脸色铁青,时间一久他也就能装得若无其事了。他告诉我们:“死猪不怕开水烫。”他曾经
说:“她不仅在肉体上,还在精神上无情地摧残我。”

我问他:“你当初为何要和她结婚?”

“我当初怎么知道她是个泼妇?”

我和其他朋友劝告他离婚的话,到头来他都会向妻子全盘托出。他对我们的出卖,使我
们每人都接到一个女人充满威胁的电话,我得到的诅咒是,在我二十五岁生日那天,我将暴
死街头。

十五岁那年春天,有一天中午洗澡后换衣服时,我发现自己的身体出现了奇怪的变化。
我看到了下腹出现了几根长长的汗毛,使我还在承受那个黑夜举动带来的心理重压时,又增
加了一层新的恐慌。那几根纤细的东西,如同不速之客突然来到我光滑的身体上。我当初目
瞪口呆地看着它们很久,我找不到合适的态度来对待它们,只是害怕地感到自己的身体已经
失去过去的无忧无虑。

当我穿越阳光走向学校时,四周的一切都展示着过去的模样,唯有我的身体变了。一种
丑陋的东西那时隐藏在我的短裤里,让我走去时感到脚步沉重不堪。虽然我讨厌它们,可必
须为它们保守秘密,因为我无法否认它们是我身体的一部分。随后不久,我腿上的汗毛也迅
速生长。我是在夏天脱下长裤时发现这一点的,当我穿着短裤去上学,腿上明显的汗毛因为
无处躲藏,让我感到自己狼狈不堪。只要有女同学的目光向这里望来,我就会坐立不安。尽
管第二天我就将腿上明显起来的汗毛全部拔去,可我总是担心曹丽已经看到它们了。那时班
上有位个子最高的同学,他腿上的汗毛已经黑乎乎了,可他依然暴露着它们若无其事地走来
走去。有一段时间我常常为这位同学担忧,当我偶尔发现女同学的目光注视着他腿上的汗毛
时,这种担忧就变成了针对自己的忐忑不安。

在暑假即将来到的一个中午,我很早就来到学校。那时教室里几个女同学的高声说笑,
使我缺乏足够的胆量走进去。直到现在,当一个屋里全是女性或者陌生人时,让我独自进去
依然是一件可怕的事。那么多目光同时注视着我,我将惊慌失措。当时我是打算立刻走开
的,可我听到了曹丽的声音,她的笑声紧紧攥住了我。然后我听到她们问曹丽喜欢哪个男同
学,她们的大胆使我吃了一惊。更使我吃惊的是曹丽并不因此害羞,她回答的声音流露出明
显的喜悦,她要她们猜一猜。我当初的紧张使我的呼吸变得断断续续。她们说出了一串人
名,有苏杭也有林文,这些名字都和我无关,她们对我的遗忘引起了我的忧伤。与此同时,
曹丽的全部否认给予了我短暂的希望。很快当一个声音说出那位拥有黑乎乎大腿的同学时,
曹丽立刻承认了。我听到她们共同发出的放声大笑,在笑声里一个声音说:“我知道你喜欢
他什么?”“喜欢什么?”“他腿上汗毛。”曹丽的申辩使我后来很长时间里都对这个世界
迷惑不解。她说他是男同学中最像成年人的。

我默默离开教室,我在独自走去时,曹丽放肆的笑声总是追踪着我。刚才的情景与其说
让我悲哀,不如说是让我震惊。正是那一刻,生活第一次向我显示了和想象完全不一样的容
貌。那位高个的同学,对自己腿上汗毛毫不在乎的同学。写作文时错字满篇,任何老师都不
会放过对他的讥讽,就是这样一位同学,却得到了曹丽的青睐。恰恰是我认为丑陋的,在曹
丽那里则充满魅力,我一直走到校旁的池塘边,独自站立很久,看着水面漂浮的阳光和树
叶,将对曹丽的深深失望,慢慢转化成对自己的怜悯。这是我一生里第一次美好向往的破
灭。第二次的破灭是苏宇带给我的,那就是关于女人身体的秘密。当时我对女性的憧憬由来
已久,可对其生理一无所知。我将自己身上最纯洁的部分全部贡献出来,在一片虚空中建立
了女性的形象。这个形象在黑夜里通过曹丽的脸出现,然而离性的实际始终十分遥远。那时
的夜晚,我常常能看到美丽无比的女性形体在黑暗的空中飞舞。

这是从那本摆在苏宇父亲书架上的精装书籍开始的。对苏宇来说精装书籍他十分熟悉,
可他对这本书的真正发现还是通过了苏杭。他们离开南门以后一直住在医院的宿舍楼里,苏
宇和苏杭住楼下,他们父母住在楼上。父母给这对兄弟每天必须完成的任务是,用拖把打扫
地板。最初的几年苏杭负责打扫楼下,他不愿意提着拖把上楼,这无疑会增加工作的难度。
后来苏杭突然告诉苏宇以后楼上归他打扫。苏杭没有陈述任何理由,他已经习惯了对哥哥发
号施令。苏宇默默无语地接受了苏杭的建议,这个小小的变动没有引起他的注意。苏杭负责
楼上以后,每天都有两、三个同学来到家中,帮助苏杭在楼上拖地板。于是在楼下的苏宇,
便经常听到他们在楼上窃窃私语,以及长吁短叹的怪声。有一次苏宇偶尔闯进去后,才了解
到精装书籍的秘密。

此后苏宇和我相见时常常神色忧郁,他和我一样,对女人的憧憬过于虚幻,实际的东西
一下子来到时,使他措手不及。我记得那个晚上我们在街上安静地走动,后来站在了刚刚竣
工的水泥桥上,苏宇心事重重地望着水面上交织在一起的月光和灯*猓缓笥*些不安地告诉
我:

“有件事你应该知道。”

那个晚上我的身体在月光里微微颤抖,我知道自己即将看到什么了。苏杭对我的忽视,
使我对那张彩色图片的了解一直推延至今。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对自己那次选择站岗而后
悔莫及。第二天上午,我坐在苏家楼上的椅子里,那是一把破旧的藤椅,看着苏宇从书架上
抽出那本精装书籍。他向我展示了那张彩色图片。我当初第一个感觉就是张牙舞爪,通过想
象积累起来的最为美好的女性形象,在那张彩色图片面前迅速崩溃。我没有看到事先预料的
美,看到的是奇丑无比的画面,张牙舞爪的画面上明显地透露着凶狠。苏宇脸色苍白地站在
那里,我也同样脸色苍白。苏宇合上了精装书籍,他说:

“我不应该给你看。”彩色图片将我从虚幻的美好推入到实际的赤裸中去,苏宇也得到
了同样的遭遇。虽然我将自己美丽的憧憬仍然继续了一段时间,可我常常感到憧憬时已经力
不从心了。

当我再度想象女性时,已经丧失了最初的纯洁,彩色图片把我带入了实际的生理之中。
我开始了对女性的各种想象。虽然我极其害怕地感到堕落正在迅速来到,可纯粹的生理欲望
又使我无法抗拒。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看女性的目光发生了急促的变化,我开始注意起她们
的臀部和胸部,不再像过去那样只为漂亮的神情和目光感动。

我十六岁那年秋天的时候,城里的电影放映队时隔半年后又来到了南门。那时乡村夜晚
的电影是盛大的节日,邻村的人都在天黑前搬着凳子赶来。许多年来,队长的座位始终盘踞
在晒场的中央,多年不变。我一直记得天黑时队长拿着一根晾衣服的竹竿,耀武扬威地走到
晒场的神态。他坐下后,长长的竹竿就斜靠在肩上。只要前面一有人挡住他的视线,也不管
那人是谁,他就将竹竿伸过去在那人脑袋上敲打一下。队长用竹竿维护他视野的宽敞。

孩子们一般是坐到银幕反面,看着电影里的人物用左手开枪,用左手写字。我小时候就
是银幕反面的观众,我十六岁这年没再到反面去观看电影。那一次邻村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
站在了我的前面,我至今都不知道这姑娘是谁。当时的拥挤使我来到了她的身后,我的目光
就是擦过她的头发抵达银幕的。刚开始我很平静,是她头发上散发出来的气味使我逐渐不安
起来,那种暖烘烘带着肉体气息的气味一阵阵袭击着我。接着一次人群的挤动,我的手触到
了她的臀部,那一次短暂的接触使我神魂颠倒。诱惑一旦出现就难以摆脱,尽管我害怕不
已,还是将手轻轻碰了上去。姑娘没有反应,这无疑增加了我的勇气。我将手掌翻过来,几
乎是托住了她的臀部。那一刻只要她的身体稍一摆动,我就会立刻逃之夭夭。她的身体僵直
如木头般纹丝未动,我的手感受到了她的体温,从而让我手上接触到的部分越来越烫。我轻
轻移动了几下,姑娘仍然没有反应。我当时扭回头去看看,看到了自己身后站着一个高出一
头的男人。接下去我以出奇的胆量在姑娘臀部上捏了一把,姑娘这时格格笑了起来。她的笑
声在电影最为枯燥的时候蓦然响起,显得异常突出。正是这笑声使我逐渐递增的胆量顷刻完
蛋。我当初挤出人群后,起先还装得漫不经心,没走几步我就坚持不下去了,我拚命地往家
中跑去,慌张使我躺到床上后依然心脏乱跳。那一刻只要一有脚步声接近家门,我就会浑身
发抖,仿佛她带着人来捉拿我了。电影结束后,纷乱走来的脚步更加让我胆战心惊。当父母
和哥哥都躺到床上去后,我仍在担心着那位姑娘会找上门来。直到睡眠来到后,我才拯救了
自己。

我在面对自身欲望无所适从时,苏宇也陷入同样的困境。与我不同的是,苏宇因此解脱
了南门生活带来的心灵重压。现在我眺望昔日的时光时,在池塘旁所看到的苏宇快乐幸福的
童年生活,其实如当时从水面上吹过的风一样不可靠。当时我已经隐约知道一点苏宇父亲和
寡妇之间的纠缠,却不知道这事给苏宇带来的真正打击。事实上当我与家庭的对立日趋明显
时,苏宇则因为父亲的举动而开始了对家庭的惊慌。

苏家搬来时,寡妇尚未衰老,这位四十岁的女人毫不掩饰她对苏医生的强烈兴趣。她在
自己蓬勃的情欲行将过去之前,犯了那种喜新厌旧的在男人那里随便可以找到的毛病。此前
从她床上下来的都是腿上有泥的农民,苏医生的出现使她耳目一新。这个戴着眼镜,身上总
是散发着酒精气息的文雅男人,让寡妇恍然大悟地意识到,虽然有无数男人光临过她的雕花
木床,可那些男人都是一种类型的。医生的来到,让寡妇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她逢人就
说:

“知识分子就是招人喜爱。”

公正地说,在那些迷恋医生的日子里,她起码保持了有两个星期的贞操,她不再来者不
拒。她知道医生都是讲究卫生的,她不愿意委屈医生,勾引是从装病开始的。当医生得知寡
妇生病向她家走去时,并不知道自己是在走向陷阱。甚至走到寡妇床前,寡妇用痴呆的眼睛
看着他时,他仍然没有引起足够的警惕。医生用一惯平静的声调问她哪儿不舒服,寡妇回答
说是肚子疼,医生请她把被子拉开一角,准备检查。寡妇拉开的不是被子的一角,而是手脚
并用将被子掀到一旁,向医生展览了她赤裸的全身。这突如其来的一切,让医生惊慌失措。
他看到了与妻子完全不一样的身体,强壮无比的女人身体。他结结巴巴地说:“不用,不用
全拉开。”

寡妇则向她发出命令:

“你上来。”那时医生并不是拔腿就跑,而是缓慢地转过身去,并且同样缓慢地往外
走。寡妇的强壮身体,使他有些欲罢不能。

于是寡妇从床上跳起来,她的力气使她轻而易举地把医生抱到床上。后来的整个过程
里,寡妇始终听到医生喃喃自语:“我对不起妻子,我对不起孩子。”

医生不间断的忏悔并未阻止他的行为,一切还是照常发生了。事后寡妇告诉别人:“你
不知道他有多害羞,真是个好人。”

后来他们之间没再发生什么,不过很长一段时间里,村里人常能看到壮实的寡妇把自己
打扮成一个新疆姑娘似的,扎了无数小辫子在医生家附近走来走去,卖弄风骚。医生的妻子
有时会走出来看看她,接着又走进去,什么也没发生。有几次医生被她在那条路上堵住,在
寡妇情意绵绵的微笑里,村里人所看到的是医生狼狈不堪的逃跑。

我升入初二的一个晚上,苏宇神色安详地向我叙述了另一个晚上发生的事。苏宇父亲和
寡妇之间的短暂纠缠,在家里没有引起轩然大波,只是出现这样的事。他记得有一天父母回
家特别晚,天黑后才看到母亲回来,当他和苏杭迎上去时,母亲没有理睬他们,而是从箱子
里找出几件衣服放入包中,随后提着包出去了。母亲走后不久,父亲也回来了。父亲问他
们,母亲是否回来过,得到肯定的答复后父亲也走了出去。他们忍受着饥饿一直等到半夜,
父母仍然没有回来,他们就上床睡觉了。翌日清晨醒来时,父母已在厨房里准备早餐,和往
常没有什么两样。

苏宇那晚上的声调有着明显的不安。敏感脆弱的苏宇,在父亲出事后的日子里,即使看
到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一起亲密地说话,他都会突然慌乱起来。父亲的行为尽管被他父母
极好地掩饰了,可他还是逐渐明白了一切。他看到同学无忧无虑的神态时,对他们的羡慕里
充满了对他们父母的感激。他从不怀疑同学的父母也会有不干净的地方,他始终认为只有自
己的家庭才会出现这样的丑事。他曾经也向我表达了这样的羡慕,虽然他知道我在家中的糟
糕处境。他羡慕地望着我的时候,他不知道我父亲孙广才正肩背着我祖母生前使用的脚盆,
嘻嘻笑着走入寡妇家中。面对苏宇友好的羡慕,我只能面红耳赤。高中的最后一年,苏宇生
理上趋向成熟以后,他开始难以抵挡欲望的猛烈冲击,其激烈程度与后来升入高中的我不相
上下。他对女性的渴望,使他在一个夏天的中午,走向了在我们当初看来是可怕的身败名
裂。那个中午他在一条僻静的胡同里,看到一个丰满的少妇走来时,竟然浑身颤抖不已。那
一刻欲望使他失去了控制自己的能力,他昏头昏脑走向那位少妇时,根本不知道自己会抱住
她,直到她发出惊恐的喊叫,挣脱以后拚命奔跑,他才渐渐意识到自己刚才干了什么。

苏宇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他被送去劳动教养一年。送走的前一天,他被押到了学校
操场的主席台上,胸前挂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流氓犯苏宇我看到几个熟悉的男女同
学,手里拿着稿纸走上台去,对苏宇进行义正词严的批判。

我是很晚才知道这些的。那天上午课间休息,我像往常那样朝苏宇的教室走去时,几个
高年级的同学向我喊道。

“你什么时候去探监?”

当时我并不知道这话的意思,我走到苏宇坐的那个窗口,看到郑亮在里面神色严峻地向
我招招手。郑亮出来后告诉我:

“苏宇出事了。”然后我才知道全部的事实,郑亮试探地问我:

“你恨苏宇吗?”那时我眼泪夺眶而出,我为苏宇遭受的一切而伤心,我回答郑亮:
“我永远不会恨他。”我感到郑亮的手搭在了我的肩上,我就随郑亮走去。刚才向我喊叫的
几个人那时又喊了起来:

“你们什么时候去探监?”

我听到郑亮低声说:“别理他们。”后来我看到苏杭站在操场的西端,正和林文一起,
向我的那些同学灌输急功近利的人生观。苏杭丝毫没有因为哥哥出事而显露些许不安,他嗓
音响亮地说:

“我们他娘的全白活了,我哥哥一声不吭地把女人都摸了一遍。明天我也去抱个女
人。”

林文则说:“苏宇已经做过人了,我们都还不能算是做人。”半个月以后,苏宇被推光
了头发站在台上,那身又紧又短的灰色衣服包着他瘦弱的身体,在阴沉的天空下显得弱不禁
风。苏宇突然被推入这样的境地,即使早已知道,我依然感到万分吃惊。他低着头的模样使
我心里百感交集。我的目光时刻穿越众多的头颅去寻找郑亮的眼睛,我看到郑亮也常常回过
头来望着我。那一刻只有郑亮的心情和我是一样的,我们的眼睛都在寻求对方的支援。批斗
会结束后,郑亮向我打了手势,我立刻跑了过去。郑亮说:

“走”。那时苏宇已被押下台,他要到街上去游走一圈。很多同学都跟在后面,他们嘻
嘻哈哈显得兴奋不已。我注意到了苏杭,不久前对哥哥的出事还满不在乎,*鞘彼*却独自一
人垂头丧气地走向另一端,显然批斗会的现实给了他沉重打击。游斗的队伍来到大街上时,
我和郑亮挤了上去。郑亮叫了一声:

“苏宇。”苏宇像是没有听到似的低着头往前走去,我看到郑亮脸色涨红,一副紧张不
安的样子。我也叫了一声:“苏宇。”叫完后我立刻感到血往上涌,尤其是众多的目光向我
望来,我一阵发虚。这一次苏宇回过头来,向我们轻松地笑了笑。苏宇当初的笑容让我们大
吃一惊,直到后来我才明白他为何微笑。那时的苏宇看上去处境艰难,可他却因此解脱了心
灵重压。他后来告诉我:

“我知道了父亲当时为什么会干出那种事。”

我和郑亮在苏宇出事后的表现,尤其是最后向苏宇道别的喊叫,受到了老师的无情指
责,并惩罚我们每人写一份检查。在他们看来,我们对苏宇的流氓行为不仅不气愤,反而给
予同情的表现,证明了我们是没有犯罪行为的流氓。有一次放学回家时,我听到了几个女同
学在后面对我的评价:

“他比苏宇更坏。”我们坚持不写检查,无论老师如何威胁,当我们见面时,都自豪地
告诉对方:“宁死不写。”不久后郑亮就显露了沮丧的神情,郑亮当时鼻青眼肿的模样使我
吃了一惊,他告诉我:

“是我父亲打的。”随后郑亮说:“我写了检查。”我听了这话十分难受,告诉郑亮:

“你这样对不起苏宇。”

郑亮回答:“我也是没办法。”

我转身就走,同时说:“我永远不会写。”

现在想来,我当初的勇敢在于我没有家庭压力。孙广才那时正热衷于在寡妇的雕花木床
里爬上爬下,我的母亲在默默无语里积累着对寡妇的仇恨。只有孙光平知道我正面临着什
么,那时的孙光平已经寡言少语,就在苏宇出事的那天,我哥哥的脸遭受了那个木匠女儿瓜
子的打击。当我遭到高年级同学取笑时,我看到远处的哥哥心事重重地望着我。

我不知道那些日子为何会仇恨满腔,苏宇的离去,使我感到周围的一切都变得那么邪恶
和令人愤怒。有时候坐在教室里望着窗玻璃时,我会突然咬牙切齿地盼着玻璃立刻粉碎。当
一个高年级的同学带着挑衅的神态叫住我:

“喂,你怎么还不去探监?”

他当时的笑容在我眼中是那样的张牙舞爪,我浑身发抖地挥起拳头,猛击他的笑容。我
看到他的身体摇晃了一下,随后我的脸就遭受了重重一击,我跌坐在地,当我准备爬起来
时,他一脚蹬在我胸口,一股沉闷的疼痛使我直想呕吐。这时我看到一个人向他猛扑过去,
可随即这人也被打翻在地,我认出了是苏杭。苏杭在这种时候挺身而出,使我不由一怔。从
地上爬起来的苏杭又扑了过去,这次苏杭抱住了他的腰,两人滚倒在地。苏杭加入鼓舞了我
的斗志,我也迅速扑了上去,拚命按住他乱蹬的腿,苏杭则按住他的两条胳膊。我在他腿上
咬了一口后,苏杭又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疼得他嗷嗷乱叫。然后我和苏杭互相看了一眼,
也许是因为激动,我们两人都哭了起来。在那个下午,我和苏杭响亮地哭泣着,用头颅捶打
那个高年级同学被按住的身体。因为苏宇的缘故,我和苏杭开始了短暂的友谊。苏杭手握一
把打开的小刀,和我一起杀气腾腾地在学校里走来走去,他向我发誓:谁要再敢说一句苏宇
的坏话,他就立刻宰了那个人。也许是时过境迁,没人会长久地去记着苏宇,我们没再受到
挑衅,从而也没再得到巩固我们友谊的机会。总之当我们凶狠地对待这个世界时,这个世界
突然变得温文尔雅了。是仇恨把我和苏杭联结在一起,仇恨一旦淡漠下去,我和苏杭的友谊
也就逐渐散失。不久之后,曹丽和音乐老师的私情也被揭发出来。曹丽对成熟男子的喜爱,
使她投入了音乐老师的怀抱。我当初得到这一消息时简直目瞪口呆,我不能否认自己埋藏很
深的不安,尽管自卑早已让我接受这样的事实,即我根本配不上曹丽,可她毕竟是我曾经爱
慕并且依然喜爱着的女性。

曹丽为此写下了一份很厚的交待材料,当初数学老师看完后,在楼梯上笑容古怪地交给
了语文老师。正在抽烟的语文老师显得迫不及待,他在楼梯上就打开看了起来,他看得两眼
发直,连香烟烧到手指上都全然不觉,只是哆嗦了一下将烟扔到了地上。然而当苏杭从后面
悄悄凑过去时,他竟然还能发现苏杭,他嘴里哎哎嗯嗯地发出一串乱七八糟的声音,去驱赶
苏杭。苏杭只看到了一句话,可使他整个下午都兴致勃勃。他油腔滑调地将那句告诉所有他
遇上的人,他也告诉了我,他说:“我坐不起来了。”随后他眉飞色舞地向我解释:“这是
曹丽写的。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曹丽那东西开封啦。”

整整两天,“我坐不起来了”这句话在众多的男同学嘴里飘扬着,那些女同学则以由衷
的笑声去迎接这句话。与此同时,在教师办公室里,化学老师作为一位女性,对曹丽写下如
此详细的材料,表达了毫不含糊的气愤,她将那一叠材料抖得沙沙直响,恼怒地说:

“她这不是在放毒吗?”

而那些男老师,已经仔细了解了曹丽和音乐老师的床上生涯,一个个正襟危坐,以严肃
的目光一声不吭地望着化学老师。那天放学的时候,接受老师审查以后的曹*觯*校门走去
时镇静自若。我注意到她脖子上围了一块黑色的纱巾,纱巾和她的头发一起迎风起舞,她微
微仰起的脸被寒风吹得红润透明。那时候以苏杭为首,一大群男同学都聚集在校门口等待着
她,当她走近以后,他们就齐声喊叫:

“我坐不起来了。”当时我就站在不远处,我看着曹丽走入他们的哄笑,然后我看到了
她锋利的个性。她在他们中间站住,微微扭过头来厉声说道:“一群流氓。”我的那群同学
当时竟鸦雀无声了,显然他们谁都没有料到曹丽会给予这样的回击。直到她远远走去了,苏
杭才第一个反应过去,他朝曹丽的背影破口大骂:“你他娘的才是流氓,你是流氓加泼
妇。”

接着我看到苏杭一脸惊讶地对同伴们说:

“她还说我们是流氓。”

音乐老师被送进了监狱,五年后才获得自由,但他被发配到了一所农村中学。曹丽和别
的女同学一样,后来嫁人生了孩子。音乐老师至今独自一人,住在一间破旧的房子里,踩着
泥泞的道路去教那些乡下孩子唱歌跳舞。

几年前我返回家乡,汽车在一个乡间小站停靠时,我突然看到了他。昔日风流倜傥的音
乐老师已经衰老了,花白的头发在寒风里胡乱飘起。他穿着一件陈旧的黑色棉大衣,大衣上
有斑斑泥迹,他和一群乡下人站在一起,唯有那块围巾显示了他过去的风度,从而使他与众
不同。那时他正站在一家热气腾腾的包子铺前,十分文雅地排着队。事实上只有他一个人在
排队,所有的人都在往前挤,他则挺着身体站在那里,我听到他嗓音圆润地说:

“请你们排队。”苏宇苏动教养回来后,我见到他的机会就少了。那时郑亮高中已经毕
业,苏宇经常和郑亮在一起。我只有在晚上进城才能见到苏宇,我们在一起时依然和过去一
样很少说话,可我渐渐感到苏宇对我的疏远。他说话的声调还是有些羞怯,但他对话题的选
择已不像过去那么谨慎。他会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他当时抱住那个少妇时的感受,苏宇说这
话时脸上流露出了明显的失望,那一瞬间他突然发现,实际的女性身体与他想象中的相去甚
远,他告诉我:

“和我平常抱住郑亮肩膀时差不多。”

苏宇当初目光犀利地望着我,而我则是慌乱地扭过脸去。我不能否认苏宇这话刺伤了
我,正是苏宇这句话,使我对郑亮产生了嫉妒。后来我才明白过来,当初的责任在于我。苏
宇回来以后,我从不向他打听那里的生活,担心这样会伤害苏宇。恰恰是我的谨慎引起了他
的猜疑。他几次有意将话题引到那上面,我总是慌忙地躲避掉。直到有一个晚上,我们沿着
河边走了很久以后,苏宇突然站住脚问我:

“你为什么从来不问我劳教时的生活?”

苏宇的脸色在月光里十分严峻,他看着我让我措手不及。然后他有些凄楚地笑了笑,说
道:

“我一回来,郑亮马上就向我打听了,可你一直没问。”

我不安地说:“我没想到要问。”

他尖锐地说:“你心里看不起我。”

虽然我立刻申辩,苏宇还是毅然地转过身去,他说:

“我走了。”看着苏宇躬着背在河边月光里走去时,我悲哀地感到苏宇是要结束我们之
间的友情。这对我来说是无法接受的,我走了上去,告诉他我在村里晒场上看电影时,捏一
个姑娘的事。我对苏宇说:“我一直想把这事告诉你,可我一直不敢说。”

苏宇的手如我期待的那样放到了我的肩上,我听到他的声音极其柔顺地来到耳中:“我
劳教时,总担心你会看不起我。”

后来我们在河边的石阶上坐下来,河水在我们脚旁潺潺流淌。我们没有声音地坐了很
久,苏宇说:

“有句话我要告诉你。”

我在月光下看着苏宇,他没有立刻往下说,而是仰起了脸,我也抬起头来,我看到了斑
斓的夜空,月亮正向一片云彩缓缓地漂去,我们宁静地看着月亮在幽深的空中漂浮,接近云
彩时,那块黑暗的边缘闪闪发亮了,月亮进入了云彩。苏宇继续说:“就是前几天告诉你
的,我抱住女人时的感受——”

苏宇的脸在黑暗里模糊不清,但他的声音十分明朗。当月亮钻出云彩时,月光的来到使
苏宇的脸蓦然清晰,他立刻止住话题,又仰起脸看起了夜空。

月亮向另一片云彩靠近过去,再度钻入云层后,苏宇说道:“其实不是抱住郑亮的肩
膀,是抱住你的肩膀,我当时就这样想。”我看到苏宇的脸一下子明亮起来,月光的再次来
到让我看清了苏宇生动的微笑。苏宇的微笑和他羞怯的声音,在那个月光时隐时现的夜晚,
给予了我长久的温暖。苏宇之死

一惯早起的苏宇,在那个上午因为脑血管破裂陷入了昏迷。残留的神智使他微微睁开眼
睛,以极其软弱的目光向这个世界发出最后的求救。我的朋友用他生命最后的光亮,注视着
他居住多年的房间,世界最后向他呈现的面貌是那么狭窄。他依稀感受到苏杭在床上沉睡的
模样,犹如一块巨大的石头,封住了他的出口。他正沉下无底的深渊,似乎有一些亮光模糊
不清地扯住了他,减慢了他的下沉。那时候外面灿烂的阳光,被藏蓝的窗帘吸引了,使它自
己闪闪发亮。

苏宇的母亲起床后,沿着楼梯咚咚走下来。母亲的脚步声,使苏宇垂危的生命出现了短
暂的追求健康的搏动。母亲发现苏宇没有像往常那样去茶馆打来开水,她提起空空的热水瓶
时,嘴上立刻表达了对儿子的不满:

“真不像话。”她看都没看我在苦难中挣扎的朋友。

第二个起床的是苏宇的父亲,他还没有洗脸刷牙,就接到妻子让他去打水的命令。于是
他大声喊叫:

“苏宇,苏宇。”苏宇听到了一个强有力的声音从遥远处传来,他下沉的身体迅速上升
了,似乎有一股微风托着他升起。可他对这拯救生命的声音,无法予以呼应。父亲走到床边
看了看儿子,他看到苏宇微睁的眼睛,就训斥他:

“还不快起床去打水。”

苏宇没有能力回答,只是无声地看着父亲。医生一向不喜欢苏宇的沉默寡言,苏宇当时
的神态让他恼火。他走入厨房提起热水瓶怒气冲冲地说:

“这孩子像谁呵。”“还不是像你。”一切都消失了,苏宇的身体复又下沉,犹如一颗
在空气里跌落下去的石子。突然一股强烈的光芒蜂拥而来,立刻扯住了他,可光芒顷刻消
失,苏宇感到自己被扔了出去。父亲提着水瓶出去以后,屋内仿佛大雾弥漫。母亲在厨房发
出的声响像是远处的船帆,苏宇觉得自己的身体漂浮在水样的东西之上。那时的苏宇显然难
以分清厨房的声响是什么,他的父亲回来时,他的身体因为屋外阳光的短暂照射,获得了片
刻的上升。父母的对话和碗筷的碰撞声,使他滞留在一片灰暗之中。我的朋友躺在一劳永逸
之前的宁静里。

苏宇的父母吃完早餐以后,先后从苏宇床前走过,他们去上班时都没有回过头去看一眼
自己的儿子。他们打开屋门时,我的朋友又被光芒幸福地提了起来,可他们立刻关上了。

苏宇在灰暗之中长久地躺着,感受着自己的身体缓慢地下沉,那是生命疲惫不堪地接近
终点。他的弟弟苏杭一直睡到十点钟才起床,苏杭走到他床前,奇怪地问:

“你今天也睡懒觉啦?”

苏宇的目光已经趋向暗淡,他的神态让苏杭觉得不可思议,他说:“你这是什么意
思?”说完苏杭转身走入厨房,开始了他慢吞吞地刷牙和洗脸,然后吃完了早餐。苏杭像父
母那样向屋门走去,他没有去看哥哥,打开了屋门。那是最后一片光明的涌入,使苏宇的生
命出现回光返照,他向弟弟发出内心的呼喊,回答他的是门的关上。

苏宇的身体终于进入了不可阻挡的下沉,速度越来越快,并且开始旋转。在经历了冗长
的窒息以后,突然获得了消失般的宁静,仿佛一般微风极其舒畅地吹散了他的身体,他感到
自己化作了无数水滴,清脆悦耳地消失在空气之中。

我是在苏宇死去以后来到这里的,我看到苏家的门窗紧闭,我站在外面喊叫了几声:
“苏宇,苏宇。”里面没有任何动静,我想苏宇可能出去了,于是我有些惆怅地离去。年幼
的朋友

我在家乡的最后一年,有一天下午我从学校走回南门时,在一家点心店门口,看到了打
架的三个孩子。一个流着鼻血的小男孩,双手紧紧抱住一个大男孩的腰。被抱住的孩子使劲
拉他的手腕,另一个在一旁威胁:

“你松不松手?”这个叫鲁鲁的孩子眼睛望到了我,那乌黑的眼睛没有丝毫求援的意
思,似乎只是在表示对刚才的威胁满不在乎。

被抱住的男孩对他的同伴说:

“快把他拉开。”“拉不开,你还是转圈吧。”

那个孩子的身体便转起来,想把鲁鲁摔出去。鲁鲁的身体脱离了地面,双手依然紧紧抱
住对方的身体。他闭上了眼睛,这样可以减去头晕。那个孩子转了几圈后,没有摔开鲁鲁,
倒是自己累得气喘吁吁,他朝同伴喊:

“你——拉开——他。”

“怎么拉呢?”他的同伴发出同样束手无策的喊叫。

这时点心店里出来一个中年女人,她朝三个孩子喊道:

“你们还在打?”她看到了我,对我说:

“都打了有两个小时了,有这样的孩子。”

被抱住的孩子向她申辩:

“他不松开手。”“你们两个人欺负一个年小的。”她开始指责他们。

站在旁边的孩子说:“是他先打我们。”“别来骗人,我看得清清楚楚,是你们先欺负
他。”

“反正是他先打我们。”

鲁鲁这时又用乌黑的眼睛看着我了。他根本就没有想到也要去申辩,仿佛对他们说些什
么没有一点兴趣。他只是看着我。中年女人开始推他们:

“别在我店门口打架,都给我走开。”

被抱住的男孩开始艰难地往前走去,鲁鲁将身体吊在他身上,两只脚在地上滑过去。另
一个男孩提着两只书包跟在后面。那时鲁鲁不再看我,而是竭力扭回头去,他是去看自己的
书包。他的书包躺在点心店门口。他们走出了大约十多米远,被抱住的男孩站住脚,伸手去
擦额上的汗,然后气冲冲地对同伴说:“你还不把他拉开。”“拉不开。你咬他的手。”

被抱住的男孩低下头去咬鲁鲁的手。那双乌黑的眼睛闭上了,我知道他正疼痛难忍,因
为他将头紧紧贴在对方后背上。过了一会,被抱住的男孩抬起头,继续无力威胁:

“你松不松手?”鲁鲁的眼睛重新睁开,他扭回头去看自己的书包。

“他娘的,还有这种人。”站在一旁的男孩抬起脚狠狠地踢了一下鲁鲁的屁股。被抱住
的男孩说:“你捏住他的睾丸,看他松不松手。”

他的同伴朝四周看看,看到了我,轻声说道:

“有人在看我们。”鲁鲁的头一直往后扭着,一个男人向点心店走去时,他喊叫起来:
“别踩着我的书包。”这是我第一次听到鲁鲁的声音,那种清脆的,能让我联想到少女头上
鲜艳的蝴蝶结的声音。

被抱住的男孩对同伴说:

“把他的书包扔到河里去。”

那个男孩就走到点心店门口,捡起书包穿过街道,走到了河边的水泥栏杆旁。鲁鲁一直
紧张地看着他,他将书包放在栏杆上说:“你松不松手?不松我就扔下去啦。”

鲁鲁松开手,站在那里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自己的书包。解脱了的男孩从地上拿起他们
的书包,对站在河边的同伴说:

“还给他吧。”

河边的男孩把书包狠狠地扔在地上,又走上去踢一脚,然后才跑向同伴。鲁鲁站在那里
向他们喊道:

“我要去告诉哥哥,我哥哥会来找你们算帐的。”

喊完以后,鲁鲁走向自己的书包。我看到的是一个十分清秀的男孩,流出的鼻血使他身
上的白汗衫出现一条点点滴滴的血迹。孩子在书包旁蹲下来,将里面的课本和铅笔盒拿出来
重新整理了一遍。这个孩子蹲在黄昏的时刻里,他身体因为弱小而让人疼爱。整理完后,他
站起来将书包抱在胸前,用衣角擦去上面的尘土。我听到他自言自语:

“我哥哥会来找你们算帐的。”

我看到他抬起手臂去擦眼泪,他无声地哭泣着往前走去。

苏宇死后,我重新孤单一人。有时遇到郑亮时,我们会站在一起说上几句话。但我知道
郑亮和我之间唯一的联系——苏宇,已经消失。所以我和郑亮的关系也就可有可无了。当看
到郑亮兴高采烈地和新近接交的工厂朋友走在一起时,我的想法得到了明确的证实。

我时刻回忆起苏宇在河边等待我时的低头沉思。苏宇的死,使友情不再成为即将来到的
美好期待,它已经置身在过去之中了。我是在那时候背脊躬起来的,我躬着背独自行走在河
边,就像生前的苏宇。我开始喜欢行走,这是苏宇遗留给我的爱好。行走时思维的不断延
伸,总能使我轻而易举地抵达过去,和昔日的苏宇相视而笑。

这就是我在家乡最后一年,也就是我即将成年时的内心生活。这一年我认识了鲁鲁。

我知道这孩子的名字,是那次打架后三天。那时我行走在城里的街道上,我看着这个孩
子抱着书包急冲冲地走过去,有五、六个同龄的男孩从后面追上去,齐声喊:

“鲁鲁,鲁鲁,”“顽固不化。”鲁鲁转过身来向他们喊道:

“我瞧不起你们。”随后鲁鲁不再理睬他们的喊叫,怒气冲冲地往前走去。孩子内心的
怒火比他身体还大,身体仿佛承受不了似的摇摇晃晃。他的小屁股一扭一扭走到了几个成年
人中间。

事实上那时我并没有想到鲁鲁和我之间会出现一段亲密的友谊,尽管这个孩子已经给我
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直到我再次看到鲁鲁和别人斗殴的情景。那次鲁鲁和七、八个同龄的男
孩打架,那群孩子如同苍蝇似的嗡嗡叫着向鲁鲁发起攻击。最后的结果依然是鲁鲁的失败,
然而他却以胜利者的姿态向他们喊叫:“小心我哥哥来揍你们。”

这个孩子脸上洋溢出来和所有人对抗的神色,以及他总是孤立无援,让我触景生情地想
到了自己。正是从那一刻起,我开始真正关注他了。看着这个小男孩在走路时都透露出来的
幼稚,我体内经常有一股温情在流淌。我看到的似乎是自己的童年在行走。有一天,鲁鲁从
校门走出来,沿着人行道往家中走去时,我在后面不由喊了一声:“鲁鲁。”

孩子站住了脚,转身来十分仔细地看了我一阵,随后问:

“是你叫我吗?”我在微笑里向他点了点头。

孩子问:“你是谁?”这突然的发问,竟使我惊慌失措。面对这个幼小的孩子,我年龄
的优势荡然无存。孩子转身走去,我听到他嘟哝着说:

“不认识我,还叫我。”

这次尝试的失败,我的勇气遭受了挫折。此后再看着鲁鲁从校门走出来,我的目光开始
小心谨慎。同时我喜悦地感到自己已经引起他的注意,他在往前走去时常常回过头来朝我张
望。我和鲁鲁的友情来到之前的这一段对峙,让我感到是两年前和苏宇在放学回家路上情形
的重复。我们都在偷偷地关注着对方,可是谁都没有开口说话。直到一天下午,鲁鲁径直向
我走来,乌黑的眼睛闪烁着可爱的光亮,他叫了我一声;

“叔叔。”孩子的突然喊叫让我惊愕不已,接下去他问:

“你有小孩吃的东西吗?”

就在刚才,我们之间的深入交往还是那么困难,鲁鲁的声音使这一切轻而易举地成为了
现实。应该说是饥饿开始了我们之间的友情。可我却羞愧不安了,虽然我已接近十八岁,在
鲁鲁眼中作为叔叔的我,却是身无分文。我只能用手去抚摸孩子的头发,问他:“你没吃午
饭?”孩子显然明白了我无法帮助他克服饥饿,他低下了头,轻声说:“没有。”我继续
问:“为什么没吃?”

“我妈不让我吃。”鲁鲁说这话时没有丝毫责备母亲的意思,他只是平静地陈述一个事
实。在不知不觉里,我们开始往前走去,我的手搭在孩子的肩上。我想起了遥远的苏宇,他
经常用手搭着我的肩开始我们亲密的行走。现在我像苏宇当初对待我一样,对待着鲁鲁。我
们两个人和那些对我们不屑一顾的别人走在一起。

后来鲁鲁抬起头来问我:

“你上哪儿去?”“你呢?”我反问。“我要回家了。”我说?“我送你回去。”

孩子没有表示反对,这时我的眼睛开始模糊起来。我看到苏宇的幻象,他站在通往南门
的木桥上向我挥手道别。我那时所体会到的就是苏宇生前送我回家的心情。

我们走进一条狭长的胡同,走到一幢破旧的楼房前,鲁鲁的肩膀脱离了我的手,他沿着
楼梯全身摆动地走上去,走到一半时他回过头来,像个成年人似的对我挥挥手,说道:

“你回去吧。”我向他招招手,看着他走上楼梯。他的身体消失以后没多久,我就听到
了一个女人的斥骂声嘹亮地响了起来,接下去是什么东西摔倒的声响。随后鲁鲁又出现在楼
梯口,这次他是往下跑。我看到一个怒气冲冲的女人从里面追出来,手里的鞋子向逃跑的鲁
鲁扔去。鞋子没有击中鲁鲁,滚到了我的脚旁。这时女人看到了我,她理了理因为激动而有
些散乱的头发,一扭身走了进去。

我看到这个女人时大吃一惊,因为我认出她是谁,虽然她的形象已被岁月无情地篡改
了,但她还是冯玉青。当年那个羞羞答答的姑娘,已是一个无所顾忌的母亲了。

刚刚逃离母亲追打的鲁鲁,竟然走过来拣起母亲的鞋子,又往楼上走去。他要将母亲的
鞋子送回去。他像抱着他的书包那样抱着鞋子,扭动着瘦小的身体走向对自己的惩罚。冯玉
青的喊声再度出现:“滚出去。”我看到孩子低垂着头,充满委屈地走下来。我走上去抚摸
他的头发,他立刻转身逃脱我的友谊。这个眼泪汪汪的孩子向一片竹林走去。我和鲁鲁的友
情迅速成长,两年前我在年长的苏宇那里体会友情的温暖,两年后我和年幼的鲁鲁在一起
时,常常感到自己成为了苏宇,正注视着过去的我。

我喜欢和鲁鲁说话,虽然我说的很多话他都似懂非懂,可他全神贯注的神态,尤其是那
乌黑的眼睛闪闪发亮,充满喜悦和崇拜地望着我。我感到自己处于被另一个人彻底的、无条
件的信任之中。当我说完以后向孩子发出微笑时,鲁鲁立刻张开他门牙脱落的嘴,以同样的
笑容报答我。尽管他没有听懂我的话。后来我才知道鲁鲁其实没有哥哥,但我对这个事实一
直保持沉默,这样孩子就不会感到我注意了他的编造。孩子在孤立无援的时候,寻求他想象
中哥哥的支持。我知道想象和希望对于他的重要和必需,事实上对于我也同样如此。

鲁鲁就像我当初因为苏宇嫉妒郑亮一样,他因为我也嫉妒郑亮,其实那次郑亮在街上遇
到我时,并没有对我表达足以引起鲁鲁不安的亲热。作为过去并不亲密的朋友,郑亮只是走
过来和我说几句表示友好的话。拥有众多新朋友的郑亮,毫无掩饰他对我和鲁鲁这么一个小
孩在一起的惊讶。就在我们谈话时,遭受了冷落的鲁鲁响亮地说了一声:

“我走啦。”他显得很生气地独自走去,我立刻结束和郑亮的谈话,追上去和鲁鲁走在
一起。可他的不高兴一直保持了二十多米远,这期间他对我的话充耳不闻,随后他才用清脆
的嗓音警告我:

“我不喜欢你和他说话。”

鲁鲁对友情的专一和霸道,使我们此后再一起遇到郑亮时,我就会感到不安,我常常装
得没有看到郑亮而迅速走过去。我并不因此感到遭受了限制,我深知郑亮并不属于我,他是
那些衣着入时、嘴上叼着香烟,走路时喜欢大声说话的年轻工人的朋友。只有鲁鲁才是我唯
一的朋友。

几乎是每天下午放学,我都要站到鲁鲁念书的小学门口,看着我的朋友从里面走出来。
年幼的鲁鲁已经是一个能够控制自己感情的孩子,他从不向我表达过度的兴奋与激动,总是
微笑着镇定自若地走向我。直到有一次我没有站在往常的地方,鲁鲁才向我流露了真实的情
感。我记得那一次他走出校门时,因为没有立刻看到我显得惊慌失措。他犹如遭受突然一击
似的呆立在那里,失望和不安在他脸上交替出现,然后他往别处张望起来,惟独没有朝我这
里看。孩子沮丧地向我这个方向走来时,仍然不时地回头去张望,接下去他才看到微笑的
我。我看到鲁鲁突然不顾一切地向我奔跑过来,他紧紧捏住我的手,他手掌里满是汗水。

然而我和鲁鲁的友情并没有持续多久。和所有孩子都格格不入的鲁鲁,第三次让我看到
了他和别的孩子奋力打架。就在他们校门口,当鲁鲁向我走来时,一群孩子在后面嘲弄他:

“鲁鲁,你的哥哥呢?你没有哥哥,你只有一个臭屁。”

那些孩子纷纷将手举到鼻子处煽来煽去,仿佛真的闻到臭屁似的愁眉苦脸。我看到鲁鲁
铁青着脸走来,他的小肩膀因为气愤愤而抖动不已。他走到我面前时突然一转身朝那群孩子
冲过去,嘴里尖声大叫:

“我揍你们。”他手脚并用地杀入那群孩子之中,最开始我还能看到他和两个孩子对
打,接下去所有的孩子一拥而上,我的眼前就混乱不堪了。当我再度看到鲁鲁时,那群孩子
已经停止打斗。鲁鲁满脸尘土而且伤痕累累地爬起来,又挥拳冲了上去,于是这群孩子还是
一拥而上。鲁鲁脸上的尘土和鲜血使我浑身颤抖,我是这时候冲上去的,我朝一个孩子的屁
股狠狠踢了一脚,又揪住另一个孩子的衣领往一边摔去。最初遭到打击的几个孩子发现我以
后,立刻四处逃散,随后剩下的几个也拔腿就跑。他们跑到远处后,愤怒地向我喊叫:

“你大人打小孩。”我不去理睬他们,而是走向了鲁鲁,那时候鲁鲁已经站起来了。我
走到他身边,也不管周围有多少人在看着我或者指责我,我大声对鲁鲁说:

“你告诉他们,我就是你的哥哥。”

可是鲁鲁惊恐不安的目光使我的慷慨激昂顷刻消散。我看到他突然满脸通红,然后低下
头独自走去了。这使我瞠目结舌,我看着他弱小的身影在远处消失,他始终没有回过头来和
我张望。第二天下午我在学校门口站了很久,都没见到他出来,事实上他已从学校的边门回
家。后来偶尔见到鲁鲁,这个孩子总是紧张地躲避着我。

我总算知道了这个虚构的哥哥在鲁鲁心目中的真正地位。我想起了一个向鲁鲁讲叙过的
故事,那是一个经过我贫乏的想象力随意编造的故事。讲的是兔子的父亲为了保护自己的儿
子小兔子,和狼勇敢搏斗,最后被狼咬死。这个孩子听得十分入迷。当他后来要求我再讲故
事时,我重复着这个故事,只是将兔子的父亲改成母亲。孩子两眼发直地听完。后来我又将
兔子的母亲改成了哥哥,那一次我还没有讲完。鲁鲁显然知道了结尾是哥哥被咬死,他眼泪
汪汪地站起来走开去,悲伤地说:“我不要听了。”见到冯玉青以后,我眼前时常出现冯玉
青在木桥上抱住王跃进,和鲁鲁抱住那个大男孩这两具有同样坚定不移的情景。母子两人是
那样的相似。

冯玉青在那个漂洒着月光的夜晚从南门消失以后,直到她重新在我眼前出现,其间的一
大段生活,对于我始终是一个空白。我曾经谨慎地向鲁鲁打听有关他父亲的情况,这个孩子
总是将目光望到别处,然后兴致勃勃地指示我去看一些令人乏味的蚂蚁和麻雀之类的东西。
我无法判断他是真的一无所知,还是有意回避。对鲁鲁父亲的寻找,我只能回到遥远的记忆
里去,那个四十来岁的一口外乡口音的男人,坐在冯玉青家的石阶上。后来我听说冯玉青是
搭乘外地农民的水泥船回来的,在一个夕阳西下的傍晚,她右手提着一个破旧的旅行袋,左
手牵着一个五岁的小男孩,小心翼翼地通过跳板来到了岸上。我可以想象她当初的眼睛如同
黑夜来临般灰暗,命运对她的歧视,使她窘迫地站在岸边东张西望。

冯玉青没有回到南门居住,而是在城里安顿下来。一个新近丧偶的五十岁的男人,租给
了她两个房间。第一个晚上他就偷偷摸模地爬到了冯玉青的床上,冯玉青没有拒绝他,到了
月底这个男人向她索要房租时,冯玉青这样回答他:

“第一个晚上就付给你了。”

也许这就是冯玉青皮肉生涯的开端。与此同时,她干起了洗刷塑料薄膜的工作。冯玉青
已经把我彻底遗忘,或者说她从来就没有认真记住过我。那么一个下午,在鲁鲁还没有放学
的时候,我独自来到这里。那时冯玉青正在楼前的一块空地上,在几棵树木之间系上晾衣服
的绳子。她腰间围着一块塑料布围裙,抱着一大包肮脏的塑料薄膜向井台走去。这个似乎以
此为生的女人将木桶放入井中时,已经没有昔日生机勃勃的姿态。她的头发剪短了,过去的
长辫子永远留在南门的井台旁。她开始刷起了薄膜,连续不断的响声在那个阳光充足的下午
刺耳地响起来,沉浸在机械重复里的冯玉青,对站在不远处的我,表现了平静的视而不见。
如何区分一个少女和少妇,让我同时看到了昔日和此刻的冯玉青。

后来她站起来,拿着一张如同床单一样的薄膜向我走近,走到绳子旁时她毫无顾忌地挥
抖起薄膜上的水珠,水珠溅到了我的身上。她似乎注意到了这一点,于是她看了我一眼,接
着将薄膜晾到了绳子上。这一刻我清晰地看到了她遭受岁月摧残的脸,脸上的皱纹已经清晰
可见,她那丧失了青春激情的目光看到我时,就像灰暗的尘土向我漂浮而来。她转身走向井
台,无情地向我呈现了下垂的臀部和粗壮的腰。我是这时候转身离去的,我内心涌来的悲哀
倒不是冯玉青对我的遗忘,而是我第一次亲眼目睹到美丽的残酷凋零。那个站在屋前迎着朝
阳抬起双臂梳头的冯玉青,在我此后的记忆里已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尘土。冯玉青在白天和
黑夜从事着两种性质的劳动。夜晚的工作使她遇上了职业敌人,警察的出现迫使她选择了另
一种生活。那时候我已经离开家乡,命运终于向我流露了令我感激的微笑。我全新的生活在
北京开始展开,最初的时候我是那样的迷恋那些宽阔的街道,我时常一人站在夜晚的十字路
口,四周的高楼使我感到十字路口像广场一样宽阔。我像一只迷途忘返的羊羔迷恋水边的青
草一样,难以说服自己离去。

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夜晚,在家乡城里那幢破旧的楼房里,赤条条的冯玉青和她一位赤条
条的客人,暴露在突然闯进来的警察面前。正在沉睡的鲁鲁被刺眼的灯光和响亮的训斥声惊
醒,他睁大乌黑的眼睛迷惑地望着这突然出现的一切。

穿上衣服的冯玉青对她儿子说道:

“闭上眼睛睡觉。”于是鲁鲁立刻在床上躺下来,闭上了眼睛。他唯一没有遵照母亲意
愿的,是他始终没有睡着。他听到了他们的全部对话,听着他们下楼去的脚步声,鲁鲁突然
害怕地感到母亲可能回不来了。冯玉青被带到公安局以后,这个话语不多的女人,面对审讯
她的人,开始了平静的滔滔不绝,她对他们说:

“你们身上的衣服,你们的钱都是国家发的,你们只要管好国家的事就行了,我身上的
东西是自己长出来的,不是国家发的,我陪谁睡觉是我的事,我的东西自己会管的,不用你
们操心。”翌日清晨,公安局看门的老头打开大门时,他看到一个清秀的孩子站在那里忧伤
地望着自己,孩子的头发已被晨雾浸湿。鲁鲁告诉他:“我是来领我妈回去的。”

这个自称有九岁的孩子,事实上最多只有七岁。冯玉青显然是希望他早日承担起养家糊
口的职责,在他才六岁时就虚报他有八岁,把他送入了小学。这天清晨,他竟然异想天开地
打算把母亲领回家去。

没过多久,他就知道自己的愿望不可能实现。那时候他面对五个穿警察制服的成年人,
他们花言巧语引诱他,指望他能够提供冯玉青卖淫的全部情况。聪明的鲁鲁立刻揭穿他们,
对他们说:“你们说得这么好听,是想来骗我,告诉你们吧。”孩子狠狠地说:“我什么都
不会告诉你们的。”

当鲁鲁明白母亲不仅没法回家,而且还将被送到劳改农场去他眼泪夺眶而出了,可这个
孩子那时依然表现出了令人吃惊的镇静,他清脆地向他们喊叫:

“你们不能把我妈送走。”

然后他眼泪汪汪地等待着他们来问他为什么,可是他们谁都没有这么问,他只好自己说
出来了:

“你们把我妈送走了,谁来管我?”

鲁鲁以自己无人照管作为最后的威胁,当他还站在大门外面时,就已经想好了这一招。
他信心十足地以为这么一来,他们就不得不将母亲还给他了。可是谁又会把孩子的威胁放在
眼里呢?鲁鲁的威胁没有能够救出母亲,倒是把自己送进了福利院。母亲被送走以后他一点
都不知道,这个孩子几乎每天都要去一次公安局,向他们要人,他使他们厌烦透顶。他们告
诉他,冯玉青已在七桥劳改农场了,他想要人的话就去七桥。鲁鲁记住了七桥这个地名。他
站在公安局里因为伤心而放声痛哭,当他们准备把他拉出去时,他对他们说:

“你们不要拉我,我自己会走的。”

然后他转过身,抬起两条手臂擦着眼泪走了出去。这个孩子贴着墙根哭泣着走去。接着
他发现有一句话还没有对他们说,于是他又回到公安局,咬牙切齿地告诉他们:

“等我长大以后,把你们统统送到七桥去。”

鲁鲁在福利院只住了一星期,他和一个二十岁的瞎子,一个六十岁的酒鬼,还有一个五
十来岁的女人住在一起。这四个孤寡的人住在城西的一个破院子里。酒鬼难忘他年轻时同床
共眠过的一个叫粉粉的女子,他整日向双目失明然而青春勃发的瞎子讲述那段往事。他的讲
述里洋溢着色情的声调,那位叫粉粉的女子可能是一个冰肌玉肤的美人。酒鬼讲到他的手在
粉粉光洁的大腿上抚摸时,就会张开忘乎所以的嘴,啊啊个不停。让瞎子听得呼吸紧张坐立
不安。然后酒鬼就要问瞎子:“你摸过面粉没有?”得到肯定的答复后,酒鬼不无得意地向
瞎子指明:

“粉粉的大腿就和面粉一样光滑。”

那个脸色苍白的女人几乎天天都要听到这些,长期置身在这样的环境里,使她患上了忧
郁和妄想症。她时刻感到酒鬼和瞎子正在合谋打算伤害她。当鲁鲁刚刚来到时,她就神色紧
张地把孩子叫到身旁,指着隔壁屋里的两个男人,悄声说:“他们想强奸我。”这个五十来
岁的女人每天清早就出门上医院,她时刻盼望着医生能够检查出她身上的疾病,这样她就可
以住院治疗,从而逃脱酒鬼和瞎子预谋中的强奸。可她总是沮丧地回到了福利院。鲁鲁在这
样的环境里住了整整一个星期,他每天背着书包去上学,当他回来时总是鼻青眼肿和满身尘
土。他那时已不是为了捍卫虚构中的哥哥,而是为了捍卫实实在在的母亲。这个聪明的孩子
在公安局里得知七桥这个地名以后,就在心里打定了主意。他没把自己的计划告诉任何人。
在福利院里,他以不多的言语向酒鬼和那个女人了解了七桥的位置。因此当那天凌晨,他悄
悄将草席卷起来,绑上绳子斜背在身后,提着自己的书包和冯玉青回来时带来的大旅行包,
向汽车站走去时,对自己的行程充满了把握。他知道要花多少钱买一张票,而且知道七桥没
有停靠站。他用母亲留给他的五元钱买了车票后,紧紧攥住剩下的三元五角钱,走到了车站
旁的一家小店,他准备买一根大前门香烟去贿赂司机。可是他看到的事实是大前门香烟要两
分钱一根,而三分钱则可以买两根。我年幼的朋友站在那里犹豫不决,他最后的选择是拿出
三分钱,买了两根香烟。在那个夏天即将来到的上午,鲁鲁坐在了一辆向七桥方向驶去的汽
车里。他左手摸着用手帕包起来的三元多钱,右手则紧捏那两根香烟。那是这个孩子第一次
坐上了汽车,可他丝毫没有欣喜若狂,而是神情严肃地注视着窗外。他时刻向身旁一位中年
妇女打听着离七桥还有多远。后来他知道七桥马上就要来到时,他离开了座位,将旅行包和
草席搬到车门口。接着转向司机,递上去一根已被汗水浸湿的香烟,恳求他:“叔叔,你在
七桥停一下好吗?”

司机接过香烟以后,只看了一眼,就将那根湿漉漉的香烟从车窗扔了出去。我年幼的朋
友望着司机不屑一顾的神色,难受地低下了头。他心里盘算着在过了七桥后那一站下车,然
后往回走。可是司机却在七桥为他停下了汽车。那已是接近中午的时候了,鲁鲁看到了不远
处长长的围墙。围墙上的铁丝网让他认定这就是劳改农场。这个七岁的孩子就将草席背在身
后,提着那个和他人一样大的旅行袋,在耀眼的阳光里向那里走去。他走到了劳改农场的大
门口,看到一个当兵的在那里持枪站岗,他走到跟前,望望自己手心里的香烟,想到刚才司
机将烟扔出车外的情景,他就不敢再将香烟递上去,而羞怯地向站岗的年轻人笑了笑。然后
对他说:

“我要和我妈住在一起。”他指指草席和旅行袋。“我把家全都搬来了。”鲁鲁见到母
亲的时候已是下午了。他被站岗的年轻人交给了另一个人,另一个人带他走了一段路以后,
交给了一个大胡子。大胡子把他带到了一间小屋子。

身穿一身黑衣的冯玉青就这样见到了自己鼻青眼肿的儿子,年幼的儿子独自一人找到了
这里,使冯玉青流下了眼泪。

终于见到母亲的鲁鲁,则是兴奋地告诉她:

“我不念书了,我要自学成材了。”

这时冯玉青双手捂住脸,哭出了声音,于是鲁鲁也哭了起来。他们的见面十分短暂,没
过多久,一个男人走进来要带走冯玉青。鲁鲁就急急忙忙提起旅行袋和草席,准备跟着母亲
一起走,可他被挡住了,他就尖声叫起来:

“为什么?”那个男人告诉他,他现在应该回去了。他拚命摇头,说道:“我不回去,
我要和我妈住在一起。”随后他向母亲喊道:“你和他说说,我不回去。”

可是回过头来的母亲也让他回去,他就伤心地放声大哭了,他向母亲喊叫:“我把草席
都带来了,我就睡在你的床铺下面,我不会占地方的。”后来的几天,鲁鲁开始了餐风露宿
的生活。他将草席铺在一棵樟树的下面,将旅行袋作为枕头,躺在那儿读自己的课本。饿了
就拿母亲留给他的钱,到近旁一家小吃店去吃一点东西。这是一个十分警觉的孩子,只要一
听到整齐的脚步声,他就立刻扔了课本撑起身体,睁大乌黑的眼睛。一群身穿黑衣的囚犯,
扛着锄头排着队从不远处走过时,他欣喜的目光就能看到母亲望着自己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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