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小说-现代文学-外国文学-学术论文-武侠小说-宗教-历史-经济-军事-人物传记-侦探小说-古典文学-哲学-网上书店



第三章遥远

说我祖父孙有元是一个怒气冲冲的家伙,那是我父亲的看法。孙广才是一个善于推卸责
任的父亲,他热衷于对我进行粗野的教育,当我皮开肉绽,同时他也气喘吁吁的时候,他就
开始塑造祖父的形象了,他说:

“要是我爹,早把你揍死啦。”

我的祖父已经死去,我父亲就像当时所有依然活着的人那样,习惯于将暴君这种可怕的
意思安放在死者的坟顶,而他们自己是文明和优雅的。父亲的话多少起到了这样的效果,在
那使我痛不欲生的时刻总算过去后,我在心里不能不对父亲有所感激。父亲这话毕竟还是表
达了对我生命的重视。

当我成年以后,开始确立祖父在我心目中的真实形象时,我感到难以将他想象成一个怒
气冲冲的家伙。也许我父亲是用自己童年的教训给予我安慰,仿佛他是在这样说:比起我小
时候挨的打,你这又算得了什么。如果我当时就能够理解到这一层意思,那么我的肉体在遭
受打击时,我的自尊仍将会完好无损。可是疼痛使我丧失了全部的智力,除了像动物那样发
出喊叫,我又能表达什么呢?

我祖父在那个时代里表现出来的对女性的尊重令人吃惊,其实他是在不知不觉中表达着
对命运的感激。我的祖母曾经是一个娇生惯养的女子,她十六岁时穿着绣花小鞋在轿子里成
为了他人之妻,可是两年后她却被迫离开那座深宅大院,伏在一个穷光蛋的背脊上昏昏欲
睡。我一贫如洗的祖父将她带到了杂草丛生的南门。我祖母值得炫耀的出生,使孙有元一生
都暗淡无光。这个我三岁时死去的女人,始终保持了与我们家当时的气氛很不协调的习惯,
以此证明她曾经有过的富贵生活并未全部消亡。冬天寒冷的时候,我贫困的家中竟然燃起炭
火。我祖母终日地候在炭盆旁,双目微闭一副无所事事的神态。她一生睡觉之前都要用热水
烫脚,那双形状古怪的小脚在水中逐渐出现了粉红的颜色,这个印象在我记忆里经久不衰。
那是一双从未下过水田的小脚,虽然她和一个种田人同床共眠了三十多年。她那种慵懒的贵
族习气在我们破烂不堪的家中,竟然不受阻挠地飘荡了几十年。在父亲眼中是怒气冲冲的祖
父,在我眼中却是垂着双手,谦卑地站在祖母的脚盆前。

我祖母在一个冬天的早晨应该醒来的时候没有醒来。她事先没有丝毫迹象而猝然死去,
使我祖父被悲伤弄得不知所措,他在见到村里任何人时都朝他们露出胆怯的笑意,仿佛家中
出了丑事,而不是妻子的死去。

我似乎看到了这样的情形,我祖父孙有元站在纷扬的雪花中,穿着没有纽扣的黑色棉
袄,肮脏使棉袄亮晶晶。里面没有别的衣服,他用一根草绳系住棉袄,胸口的皮肤暴露在冬
天的寒冷里。这个躬着背,双手插在袖管里的老人,让雪花飘落并且融化在他胸口上。他的
眼睛在笑容里红润起来,然后泪水滚滚而出。他试图将自己的悲哀传达到我一无所知的内
心,我依稀记得他这样告诉我:

“你奶奶熟了。”我祖母的父亲肯定是那个时代最为平庸的富人,我祖父以穷人的虔诚
对这位有幸见过一面的岳父,始终怀着不可动摇的敬仰。孙有元晚年时常张开他荒凉的嘴
巴,向我们讲叙祖母昔日富贵,可我们的耳朵更多地淹没在祖父毫无意义的感叹之中。我年
幼时一直不明白祖父的岳父为何总是手握戒尺,而不是我想象的那样应该拿着线装的书籍。
这一点孙广才也一样做到了,不同的是我父亲手提扫帚,可不同的工具表达的是同样的目
的。这个可怕的亡灵具有旧时代的严厉,他用自己的平庸去教育两个和他一样平庸的儿子,
而且异想天开地指望他们光耀祖宗。对他的女儿——我的祖母,他也同样不掉以轻心。他把
我祖母生活的每一刻几乎都变成了仪式,我可怜的祖母并不认为这种就范使她丧失了最起码
的自由,她怀着盲目的幸福去严格遵守父亲的规定,何时起床,何时开始绣花,走路的姿态
等等。后来她又将父亲的威严传达给了我祖父,在孙有元诚惶诚恐的目光中,我祖母心满意
足地品尝着自己的优越。我祖父一生都被她那昙花一现的富贵笼罩着。而我祖母唯一谦虚的
举止,那就是她从来都侧身坐在我祖父对面。她父亲的训诫是如此有力,使她早已在事实上
逃离父亲以后,仍然深受束缚。

这个以严谨为荣的男人在为女儿选择婆家时,以其犀利的目光一眼就看准了一个和他类
似的男人。当我祖母第一个丈夫以僵硬姿态来到他面前时,他女儿的命运已经确定了下来。
这个即便是说一句最为平常的话都要仔细思索的家伙,在我今天看来很难不是弱智,比起我
那个生气勃勃的穷光蛋祖父来,他实在算不了什么。然而他使我祖母的父亲满心欢喜,这种
欢喜直接影响了我的祖母,她每次向我祖父提起他时,脸上都挂着标榜的神态。我的祖父是
第二个受害者,孙有元凝神细听时的恭敬,使那个身穿长衫的家伙成为了我祖父自卑一生的
镜子。那个呆头呆脑的人穿着绸缎的衣衫,从我祖母朱红的大门矜持而入,上了蜡的头发梳
理得一丝不苟,他右手微提长衫,穿过庭院来到客厅,从一张八仙桌边绕过去,走到了我祖
母父亲的面前。就这么简单,他娶走了我的祖母。祖父讲述这些时,我刚好六岁,就是我即
将被孙广才送给别人的时候,祖父的讲叙难以激起我同样的兴奋,只是一种微微的惊讶。只
要从一扇敞开的大门走进去,再绕一下,就能娶走一个女人。我想:这我也会。

我祖母出嫁时的豪华,由于她后来三十多年的贫困,被她自己的想象所夸大了。后来又
通过祖父很不可靠的嘴,来到了我耳中。于是我的脑袋里塞满了喧天的锣鼓声,其中有一支
唢呐格外嘹亮,抬嫁妆的队伍长得望不到头。我祖父反复强调八人大轿,可我怎么会明白八
人大轿的气派,毕竟我才六岁。祖父的讲述过于激动,使祖母的婚礼在我脑中乱七八糟,最
要命的是那支唢呐,祖父学吹出来的唢呐声,就像深夜的狗吠一样让我害怕。

我年方十六的祖母,她的脸蛋像是一只快从树上掉下来的苹果,即使如此她依然被涂上
了厚厚的胭脂。我祖母在那个下午从轿子里被迎接出来时,她的脸在阳光下如同陶器一样闪
闪发亮。那个古板的新郎着实让我祖母大吃一惊。整个婚礼里他脸上都挂着被认为是庄重的
微笑,笑容如同画出来似的纹丝不动。这个在我看来是假笑的家伙,并没有将他的君子姿态
保持到床上。洞房花烛之时来到后,新郎的动作出奇地敏捷,我祖母在片刻的愕然后,发现
自己已经一丝不挂。这个来势凶猛的家伙不说一句话就把该干的事都干了。竖日清晨他醒来
后发现新娘传说般地消失了,他惊慌的寻找一直持续到打开那扇柜门为止,我赤裸的祖母在
衣柜里瑟瑟打抖。

他人倒不坏。这是我祖母对他的最终评语。我无法设想在新婚之夜弄得新娘神智恍惚以
后,他又通过舒适手段使我祖母得到了有效的安慰。此后的两年里,我祖母对每日来临的黑
夜,都能心安理得并且受之无愧。我祖父孙有元称他是一个知道疼女人的男人,我怀疑这是
祖母在漫长的回忆里重新塑造的形象。祖母对往事的念念不忘,使孙有元三十多年的温顺和
谦卑显得可有可无。

我祖母的婆婆穿着一身黑色的绸衣,坐在夏天的客厅里,身旁是一个打扇的布衣丫环。
她谈论自己满身的疾病时神态严肃,她无法容忍家中有呻吟之声,包括她自己的,这对她来
说和狂笑一样伤风败俗。于是她的呻吟转化成了冷漠的语调,似乎在说着另一个深受疾病之
苦的人。我祖母长时间地沉浸在她有关病痛的各种描述之中,其气氛的阴森可想而知。但我
祖母的心理并未受到多大的影响,事实上她的父亲已经预先给予了她类似的教育。这个死去
一般的家庭只有在夜晚时刻,她丈夫在床上短暂的活泼举止才略显生气。然而我祖母却感到
十分亲切并且理所当然,她在爬上我祖父的背脊之前,很难设想还有另外的家庭。就如她一
直不知道自己的脸蛋长得十分不错,直到后来我祖父坚定不移的鼓励和真诚的赞美,她才总
算知道了这一点。而她的父亲、丈夫以及婆婆在这方面向来是守口如瓶。

我无法知道祖母在那个家庭里更多的事,他们生前的生活早已和他们一起被埋葬了。我
祖父在失去妻子的最初几年里,寂寞和忧伤使他对祖母的往事充满热情,当他灰暗的眼睛闪
闪发亮时,我祖母就在他的话语里复活了。

我祖母命运出现转折的时刻是一个晴朗的清晨,我的祖母年轻漂亮,不是后来我见到的
那个皱皱巴巴的老太太。虽然她身上具备了和那个家庭相协调的古板,可她毕竟只有十八
岁,幽居深院的年轻女子很容易被户外的鸟鸣吸引。我祖母穿着大红的褂子脚蹬绣鞋,站在
了石阶上,清晨的阳光照射在她红润的脸上,她的纤纤细手有着动人的下垂。两只活泼的麻
雀在庭院的树上叽叽喳喳,它们施展了一系列在我祖母看来是迷人的小动作。我年轻无知的
祖母不知道它们是在谈情说爱,她被它们之间的亲密和热情深深感动。以至她婆婆滞重的脚
步来到她身后时她都一无所知,她完全沉浸到了那个清晨美妙的情调之中。没有过去多久,
两只麻雀依然在树枝上搔首弄姿的时候,严厉的婆婆已经无法容忍她那种出格行为继续下
去,于是她听到一个吓人的声音在耳边突然响起,那个满身疾病的女人冷冷地说:

“该回屋去了。”我祖母那时受到的惊吓使她一生难忘,她回过头去以后,看到的不是
往常那种严厉,她从婆婆脸上复杂又锋利的神色里,看到了自己不安的前途。我祖母是一个
聪明的女子,那时她立刻明白了那两只麻雀表现出来的美妙,其实是一种下流的勾当。她回
到了自己屋中,预感到自己闯下了大祸,在前途不可预测的时刻,她的心脏在胸腔里狂奔乱
跳。她听着婆婆的脚步拖泥带水地走入另一间*葑樱痪弥笫且桓*轻快的脚步正在接近,
那是丫环走来,丫环走进了书房,将她在书房里昏昏欲睡的丈夫叫走了。

此后来到的寂静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可我祖母内心的不安逐步扩张,到头来那种害怕
里出现了期待的成份,她突然期待婆婆对她的惩罚快些来到,悬而未决只能使她更加提心吊
胆。晚饭的时候,我祖母最初预感到不幸即将来临,那时她的婆婆表现出了令人吃惊的亲
切,有那么几次她眼圈竟然微红了,而她的丈夫则显得闷闷不乐。晚饭之后我祖母被留了下
来,开始倾听她婆婆冗长的讲叙,婆婆向她展示了她们无可挑剔的家史,无论是学问还是在
仕途上,都是值得后人炫耀的。而且她们祖上还出过一位贞节烈女,是清代一个怜香惜玉的
色情皇帝加封的。她的讲述来到这里时真是留连忘返。最后告诉我祖母去整理一下自己的东
西吧。这话听上去再明白不过了,一道休书已经来临。

我祖母难以忘记最后那个夜晚,那个古板的丈夫开始像一个人那样表达温情了,虽然他
依然不说一句话,可他(我祖母后来告诉祖父)用手给予好长久的抚摸,至于眼泪,我的祖
父不知为何没有说起。也许正是那一夜,使我祖母对他永生不忘。到后来从我祖父口中而出
时,这个腐朽的家伙便成了一个知道疼女人的男人。

我祖母的婆婆毕竟是处在旧时代尾巴上的女人,她没有祖上那种专横,她没有对儿子说
你应该怎样,而是给了他一个自己选择的机会,虽然他的选择早已在她的意料之中。

第二天清晨很早就起床了,她的婆婆起得更早。当她的丈夫来到客厅时又恢复了往昔的
神态,我祖母很难从他脸上找到昨夜的悲哀。他们一起吃了早餐,我祖母那时是怎样的一种
心情?这个还太年轻的女人显得六神无主。厄运即将来到,这已不容怀疑,可来到之前,我
的祖母依然昏头昏脑。眼前的一切都在迷迷糊糊地摇摆。

然后是三个人走出家门,我祖母身穿黑衣的婆婆,将他们带到一条大路上。她指示我的
祖母往西走,而她自己则走向了东面。那时候日本人的马蹄声正在逐渐逼近,逃难的人流断
断续续地呈现在那条清晨的路上。那个捍卫家庭清白的女人走向旭日东升,而我祖母只能让
背脊去感受阳光的照耀。她的丈夫最后看着她走去的身影时,有不可言喻的悲哀,可他选择
跟随母亲向东走却是不加思索的。

就这样,我祖母肩背一个沉重的包袱,里面是她的衣服和手饰,以及一些银元。她的脸
色可怕地苍白,此后三十多年她的脸蛋不再有红彤彤的时候了。晨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可她
一点没觉察,她走在逃难的人流里。也许这能给她一点安慰,因为那么看上去她不像是一个
被休的女人,她脸上不知所措的悲哀,身旁的人也同样具有。我的祖母就像随波逐流的树
叶,她将自己的悲哀和众人的逃亡混为一谈。显然她已经无颜回到严厉的父亲那里。她和众
多的人走在一起时,延缓了她对自己前程的急切思考。

娇生惯养的祖母,在一场已经爆发的战争里开始了风餐露宿,而她落难的原因却和战争
毫无关系。她真正倒霉的时刻是遇上那个面目已经不详的屠夫,我祖母是从他身上猪肉的油
腻和生臭味作出这样的判断。此后三十多年里,我祖母一闻到生猪肉的气息就会战战兢兢。
气势汹汹的屠夫就像切肉一样十分干脆地把我祖母给糟蹋了。

那个战火纷飞的傍晚时刻,我的祖母十分大意地离开了流亡的人群,在一条河边洗起她
那逐渐粗糙起来的脸。当那条大路上再也望不到人影时,我祖母仍然蹲在河边多愁善感。于
是她必需独自面对屠夫了,天色将黑的时候我祖母跪在他的脚旁,哀求的声音和她的身体一
起在晚风里颤抖。她打开了包袱愿意将里面的一切给他,以此换回自己的清白。屠夫发出了
那种她婆婆极端厌恶的狂笑,屠夫对她说:

“我就是把你操了,这些东西也跑不了。”

我祖母坐在花轿里成为他人之妻的时候,我的祖父,二十三岁的孙有元,跟随着他的父
亲,远近闻名的孙石匠,和一班师兄弟来到了一个叫北荡桥的地方,准备建造一座有三个桥
洞的石拱大桥。那是初春的一个早晨,我的曾祖父租了一条木船,载着他和一班徒弟在宽阔
的河上顺风而下。曾祖父坐在船尾,吸着旱烟兴致勃勃地看着他的儿子,孙有元敞开胸膛站
在船头,初春的冷风把他的胸膛吹得通红一片。船头微微起伏着,劈开的河水像匕首一样锋
利地迅速后退。

就在这一年冬天的时候,民国的一位官僚准备回家省亲。他当初是烧了一家财主的房
屋,逃命时游过那宽阔的河面后开始发迹。多年后他要衣锦荣归,县里的官员不能让他再游
过河去回家。于是我曾祖父拿到了民国的银元,这对他来说意义重大,他嘱咐手下的徒弟:

“这次造的是官桥,大家都要用心。”

他们来到了那个没有一座桥,却叫北荡桥的地方。那时我曾祖父虽已年过五十,可这个
精瘦的老头有着响亮的嗓门。他在那条河边走来走去,以游手好闲的姿态开始了他的工作,
紧跟着他的是我生机勃勃的祖父。我曾祖父在踏勘地形的时候,不住地回过头去,就像我曾
祖母吆喝家中的鸡一样,吆喝着他众多的徒弟。我的祖父则时时抓起一把土在手里搓动着,
还用舌头去尝一尝。就这样他们在河两岸踏勘完了地形,画出图形以后曾祖父吩咐徒弟们搭
工棚开采石料,自己则和我祖父背上干粮和工具进山去了。

他们进山去采凿龙门石。我的两个祖辈就像野猫一样在山里窜来窜去,他们叮叮咚咚地
让那座不高的山三个月不得安宁。那时候石匠的功夫全体现在这块龙门石上,这是准备放在
大桥中央的大石块,而且是要在大桥竣工合拢时放上去,既不能大一寸,也不能小一分。

我的曾祖父是那个时代最为聪明的穷人,比起我祖母的父亲来,他显得那样的能干和朝
气蓬勃。这位一直浪迹江湖的老人,身上具备了艺术家的浪漫和农民的实惠。他弄出来的,
并且在他的熏陶里长大的我的祖父,也同样出类拔萃。我的两个祖辈在山里凿出了一块四方
的龙门石,正面是双龙戏珠的浮雕,两条腾空而起的石龙争抢着中间那颗滚圆的石珠。他们
不是那种在沟上铺一块石板的石匠,他们造出来的桥将作为艺术珍品傲视后代。三个月后,
将石料开采齐全的徒弟们,进山去迎接我的两个祖辈了。于是在那个炎热的夏日中午,我的
曾祖父端坐在龙门石上,由八个徒弟扛出山来。他赤裸着上身,吧哒吧哒地吸着旱烟,眯缝
的眼睛能让人感到他的心满意足,但他没有丝毫的得意洋洋,这样的经历他习以为常了。我
的祖父孙有元满脸红光,健步走在一旁,他每走十步就用嘹亮的嗓音喊叫一声:“龙门石来
啦。”这远不是辉煌的时刻,最为辉煌的是这年深秋,大桥竣工合拢的日子终于来到的时
候。桥的两端搭起了彩牌楼,五彩的纸片在风中像树叶一样哗哗作响,那时候鼓乐喧天香烟
缭绕,方圆百里赶来看热闹的乡亲人声鼎沸。没有一只麻雀飞到这里,如此吓人的声响,使
它们在远处的树木上惊慌失措。我一直奇怪经历这样辉煌场面的孙有元,竟会在晚年对我祖
母的婚礼惊叹不已。比起这样的场面来,我祖母的婚礼不过是杯中之水。我曾祖父万万没有
想到正是这样的时刻,使自己从此一蹶不振。凭着自己的聪明才干,一路闯荡过来的曾祖
父,在北荡桥这里翻船了。事实上我曾祖父早就觉察那里土质松散,桥正在下沉。但他过于
胸有成竹,根据以往的经验他觉得桥总是要沉下去一点的。随着大桥竣工的日子越来越近,
下沉的速度也越来越快。我曾祖父疏忽了这一点,导致了他晚年的凄凉。尽管后来惨遭失
败,当初八个徒弟抬着龙门石走上去时,依然是那么激动人心。他们神气十足地来到了顶
端。吭唷吭唷的号子声戛然而止,当他们小心翼翼将龙门石往豁口处放下去时,鼓乐齐喑,
围观的人群也立刻变得无声无息了。就在那时我曾祖父听到了“格”的一声,而不是他预料
中的“咔嚓”声,于是他比在场所有人都先知道灾难降临了。我曾祖父那时正在彩牌楼上,
突如其来的事实使他的微笑还没有收敛就在脸上僵直了。那一声要命的“格”来到后,我的
曾祖父霍地从凳子上站了起来。祖父后来告诉我们,那一刻他像一条临死的鱼一样,直往上
翻白眼。但他毕竟是江湖上闯荡过来的,在众人还没有醒悟过来发生了什么,他已经走下了
彩牌楼,将烟管背在身后像是准备上酒馆似的走开了。他一直往山里走去,把耻辱留给儿子
和一班徒弟去承受。

那时的龙门石紧紧夹在豁口上了,那八个强壮如牛的年轻人憋红了脸,想把龙门石重新
抬出来,可那块大石头纹丝不动。在一片稻浪般荡过来的嘘吁声里,那八张脸像八副猪肝一
样,在夏日剧烈的阳光里闪闪发亮。龙门石就如一块翘翘板似的斜在了那里,进不去也出不
来。

我不知道孙有元是如何度过那个要命的白昼的,我曾祖父那时的逃之夭夭,太像是一个
小偷了。孙有元那时要承受双倍的耻辱,他除了像师兄弟那样垂头丧气,还必须以我曾祖父
儿子的身份羞愧不已。当时的场景简直乱透了,祖父告诉我们仿佛是房屋塌了一样。他个人
的情况更为糟糕,他正是八个抬着龙门石上桥中的一个。孙有元支撑着桥栏都迈不动腿了,
就像有人在他裆里捏了一把似的有气无力。

我的曾祖父是天黑以后回来的,他虽然无颜面对围观的乡亲,对他的儿子和徒弟依然可
以自命不凡。这个内心极其慌张的老头,用干巴巴的声音,给予他一班不知所措的徒弟一顿
劈头盖脑的训斥:“不要哭丧着脸,我还没死,一切都可以从头开始。想当初……”我曾祖
父用慷慨激昂的声音,回顾了激动人心的过去,又向他的徒弟们描述了更为美妙的前景,然
后突然宣布:

“散伙吧。”他在徒弟们瞠目结舌的时刻转身就走,我那热衷于出其不意的曾祖父来到
工棚门口时,又迅速转回身去给他们以信心十足的忠告:“记住师傅的话,只要有钱就不怕
没女人。”

这个旧时代的老人,极其容易自己来感动自己。当他决定连夜赶到县城,去向民国的官
员负荆请罪时,他竟然觉得自己很像传说中的英雄一样深明大义,他对我祖父说一人做事一
人当,声音的颤抖完全是出于激动。面对将失败转换成荣耀的父亲,孙有元也傻乎乎地跟着
他激动起来。

可是我曾祖父的壮士气派走出十来步后就荡然无存了,他的错误在于回头看了一眼那座
石桥。他这样做完全是不由自主,翘起的龙门石在月光里闪闪烁烁,仿佛是一头梦中的野狼
向我曾祖父露出可怕的獠牙。曾祖父走去的身影,在我祖父眼中突然颤颤巍巍了。那个月光
冷清的夜晚,我的曾祖父走上了那条漫长的小路,经受着更为漫长的失败对他的折磨。他完
全不像孙有元后来向我们描述的那样,雄赳赳地走进了城里的大牢,他当初的模样比一个垂
危的病人抬入诊所时更为糟糕。很长一段时间里,孙有元都被父亲弄虚作假的英雄气概激励
着。他没有像父亲临行前嘱咐的那样去改行干别的,不少师兄弟背上包袱回家以后,我祖父
和另外七个抬着龙门石上桥的人继续留在那里。孙有元发誓要挽救这座石桥。我祖父的聪明
才智在他父亲离去以后,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他带着七个师兄弟在桥身下面凿出了十六
个小洞,随后又削了十六根木桩。他们将木桩塞进小洞以后,八个如狼似虎的年轻人,抡起
了十六个鎯头猛击木桩。这八个在路人看来是疯子的龙门石十分平稳地放进了豁口。

我激动无比的祖父在那条小路上撒腿跑开了,这个眼泪汪汪的年轻人,嗓音嘹亮地呼喊
着我的曾祖父。他一口气跑了四十多里路,跑进了县城。当我曾祖父从大牢里昏头昏脑出来
时,他看到自己的儿子就像雨中淋了一夜似的浑身湿透了,可那时正是晴空万里阳光普照。
我祖父把体内的水份差不多都快跑干了,孙有元叫了一声:

“爹……”随即扑通一声倒地休克了过去。

我的曾祖父具备了那个时代特有的脆弱,北荡桥的失败尽管令他宽慰地被儿子挽回,可
他本人则从此难以意气风发。我心灰意冷的曾祖父迈着老年农民迟钝的脚步,走向了我那位
年轻时水灵漂亮的曾祖母。这两个老人将在生命的尾声上,开始从未有过的朝夕相处。

而我的祖父,对自己得意洋洋和心满意足的孙有元,就像他父亲先前一样,带着一班石
匠继续着祖辈开创的事业。然而我祖父的辉煌时刻只是昙花一现,他们作为最后一代老式石
匠,饱尝了那个时代对他们的冷漠。而且方圆几百里的河面上已经有不少石拱桥耸立在那里
了,祖上过于精湛的手艺,使他们无法指望那些石桥在一夜之内全都塌掉。这支饥饿的队伍
带着幼稚的理想,在江南的水乡游来荡去。唯一得到的一次机会,使他们造起了一座石板小
桥,而且还是座歪桥。就是那一次孙有元有幸目睹了他岳父儒雅的风采。

那是一群农民筹了钱请他们前往的,我祖父那时候已经饥不择食,一向造石拱大桥的孙
家,沦落到孙有元的只能造造石板小桥了。他们选择了大路的叉口作桥基,然而对面一棵大
香樟树刚好挡住了桥基。我祖父挥挥手说把香樟树砍掉,他那时不知道要砍的是岳父的树
木。

孙有元后来的岳父刘欣之,是远近闻名的大财主,当然他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自己后来的
女婿竟然是个穷光蛋。这个满嘴先天下人忧而忧,后天下人乐而乐的秀才,一听要砍他家的
大香樟树,就跟掘他的祖坟一样气得暴跳如雷,他完全忘记了自己满腹经纶,面对那几个前
来商量的人,他用农民的粗话破口大骂。毫无办法的孙有元只能斜过去一点作起桥基,三个
月以后他们造成了一座斜桥。石桥落成以后,筹钱的农民请来了刘欣之刘老先生,请他给取
个桥名。

正是那天上午,我祖父看到了他的岳父。身穿绸衣的刘欣之慢吞吞走来时,让我祖父目
瞪口呆,这个在阳光下故作深沉的秀才,在孙有元眼中比民国的官员更具威风。几年后他和
我祖母同床共眠时,再度回顾当初的情景,腐朽的刘欣之让生气勃勃的孙有元赞叹不已。

我祖母的父亲以读书人的姿态走到桥边以后,立刻表达了他的不屑一顾,仿佛自己遭受
了侮辱似的厉声说道:

“这么一座蹩脚的歪桥,还让我取名。”

说罢拂袖而去。我的祖父依然走南闯北,他们在国共之间的枪声和饥荒的景色里长途跋
涉,那种年月谁还会筹钱来让他们一展手艺?他们像一班叫花子似的到处招睐生意。我祖父
满怀着造桥的雄心大志,却很不合时宜地走在那个热衷于破坏的时代里。到头来这班人马不
得不丧失最初的纯洁,他们什么活都干,连洗刷僵尸和掘坟也不放过,只有这样才能使他们
不至于抛尸在荒野。孙有元在那极为艰难的时刻,仍然让他们跟着自己毫无希望地乱走,我
不知道他使用了怎样的花言巧语。直到后来的一个夜晚,他们被当成共产党的游击队,遭受
了国军的袭击,这班满怀过时理想的石匠才不得不生离死别。

那时候我祖父他们这班穷光蛋全睡在河滩上,第一排子弹射来时,孙有元竟然安然无
恙,他还撑起身体大声询问谁在放鞭炮。然后他看到身旁一个师弟的脸已被打烂了,有月光
下如摔破的鸡蛋似的一塌糊涂,我那睡意朦胧的祖父撒腿就跑,他沿着河边跑去时嗷嗷乱
叫,可当一颗子弹穿过他的裤裆,他就立刻哑口无言了。孙有元心想坏了,睾丸被打掉了。
尽管如此,我祖父依然拚命奔跑。孙有元一气跑出了几十里,那时他感到自己的裤裆已经湿
透了,他没想那是不是汗水,只觉得血要流光了,他赶紧停住脚步,伸手去按住裤裆里的伤
口,这么一按他竟摸到了自己的睾丸。最初他吓一跳,心想他娘的这是什么东西,仔细一摸
才知道它们仍然健在。我祖父后来就坐到了一棵树下,长时间地摸着被汗水浸湿的睾丸,嘿
嘿笑个不停。当他对自己的安全确信无疑之后,他才想到那班在河滩上的师兄弟,那个师弟
被打烂的脸使他嚎啕大哭。显而易见,孙有元已经无法继续祖业了,他年方二十五,却要被
迫去体会当初父亲告老还乡时的凄凉心情。我年轻的祖父在这年春节临近的时候,踏上了一
条尘土飞扬的大道,以老年人的愁眉苦脸返回家中。

我的曾祖父一年多以前回到家中后,就一病不起,曾祖母花完所有的积蓄都无法唤回他
往昔的生气,于是又当掉了家中所有值钱的东西。到头来连她自己也一病不起了。大年三十
的晚上,我祖父破衣烂衫身无分文地回到家中时,他的父亲已经病归黄泉,他的母亲则躺在
死去的父亲身旁,也已是奄奄一息。我那疾病缠身的曾祖母对她儿子的回来,只能用响亮急
促的呼吸声来表达喜悦了。我祖父就这样携带着贫困回到了贫困的家中。这是我祖父年轻时
最为凄惨的时刻,家中已没有什么东西值得他送进当铺,而在这春节的前后,他也无处去出
卖体力换回一些柴米。束手无策的孙有元,在大年初一的早晨,顶着凛冽的寒风,扛起他父
亲的遗体往城里跑去。我年轻的祖父竟然异想天开地想把死去的父亲送进当铺,一路上我祖
父不停地向肩上的死尸赔礼道歉,同时挖空心思寻找理由来开脱自己。我曾祖父的遗体在那
间四处漏风的茅屋里挨冻了两天两夜,然后又被我祖父在呼啸的北风里扛了三十来里路,当
他被放到城里当铺的柜台上时,已经如一根冰棍一样僵硬无比了。我祖父眼泪汪汪地恳求当
铺的掌柜,说自己不是不孝,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他告诉掌柜:

“我爹死了没钱收作,我娘活着躺在屋里没钱治病。做做好事吧,过几天我就将爹赎回
去。”

当铺的掌柜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他这辈子没听说过死人还能当钱。他捂着鼻子连连挥
手:

“不收,不收。这里不收金菩萨。”

大年初一他以为可以讨个好口,使我曾祖父荣幸地成为了一尊身价连城的金菩萨。

可我不识时务的祖父依然连连哀求,于是三个伙计走上前来,伸手将我曾祖父推了下
去。我那僵硬的曾祖父像一块石板一样掉落在地,发出了坚硬的声响。孙有元赶紧抱起他的
父亲,仿佛罪孽深重似的察看我曾祖父是否摔坏了。紧接着一股冷水浇在了我祖父头上,在
他还没有离开的时候,当铺的伙计就开始清扫被我曾祖父玷污了的柜台。这使孙有元勃然大
怒,他对准一个伙计的鼻子就是狠狠一拳,那家伙的身体就像弹弓上射出的泥丸,弹出去跌
倒在地。我强壮无比的祖父使足力气又把柜台抛翻过去,另外的几个伙计举着棍棒朝孙有元
打来,孙有元只能举起他父亲的遗体,去抵挡和进攻他们。在那个寒冷的清晨,我祖父挥动
着那具僵尸,把整个当铺搅得天翻地覆。勇敢的孙有元得到父亲遗体的有力支持,将那几个
伙计打得惊慌失措。他们谁也不敢碰上那具死尸,以免遭受一年的厄运,那个时代的迷信使
孙有元的勇敢几乎没有受到什么阻挡。当我祖父挥起他的父亲,向那个面如土色的掌柜击去
时,轮到孙有元惊慌了,他把父亲的脑袋打在了一把椅子上。一声可怕的声响使我祖父蓦然
发现自己作孽了,他那时才知道自己大逆不道地将父亲的遗体作为武器。父亲的脑袋已被打
歪过去,我祖父经历了片刻的目瞪口呆之后,立刻扛起父亲的遗体窜出门去,在凛冽的寒风
里奔跑起来。然后孙有元就像一个孝子一样痛哭流涕了,那时候他坐在冬天的一棵榆树下
面,怀抱我损坏了的曾祖父。我的祖父使了很大的劲,才把他父亲打歪的脑袋扳回来。

孙有元埋葬了父亲以后,并没有埋葬贫困,此后的几天里,他只能挖些青草煮熟了给母
亲吃。那是一些长在墙角下有着粉绿颜色的小草,孙有元不知道那是益母草。于是他惊喜无
比地看到卧床不起的母亲,吃了这种草后居然能够下地走路了。这使我那粗心大意的祖父茅
塞顿开,他极其天真地以为明白了一个真理,他感到那些妙手回春的郎中,其实什么本事都
没有,无非是割一堆青草像喂羊一样去喂病人。因此他放弃了去城里打短工的念头,我祖父
作为石匠之后,决定像一个郎中那样医治百病了。

兴致勃勃的孙有元知道刚开始必须上门问诊,日后名声大了就可以坐在家中为人治病。
他背起了一篓子杂草,开始了走家串户的生涯,他嘹亮的嗓音像个捡破烂似的到处吼叫:

“草药换病啦。”他风格独特的叫唤格外引人注目,可那一付贫穷的样子让人将信将
疑。到头来还真有一户人家请他上门就诊,我祖父行医生涯第一个病人,也是最后一个,是
个腹泻不止的男孩。面对这个气息奄奄的孩子,孙有元只是马马虎虎地看一眼,也不号脉问
诊,就从篓子里抓出了一把青草给患者的家人,让他们煮熟了给孩子吃。当他们满腹狐疑看
着那把青草时,孙有元已经走到了屋外,继续他的喊叫:

“草药换病啦。”当孩子的家人从屋里追出来,用虔诚的疑惑向我祖父发出询问时,我
实在惊讶孙有元竟然还能胸有成竹地告诉他们:

“他吃了我的药,我就带走他的病啦。”

这个可怜的孩子吃下那一把青草后,立刻上吐下泻绿水,没两天就一命呜呼了。从而让
我曾祖母在一个下午,胆战心惊地看到了十多个男人气势汹汹走来的情景。

我祖父那时候一点也不惊慌,他让脸色苍白的母亲回到屋里去,又将屋门关上,自己则
微笑着极其友好地迎候他们。死者的家人和亲属是来向孙有元讨命的,我祖父面对这班脸色
铁青一意孤行的人,竟然想用花言巧语哄骗他们回去。他们根本就不会来聆听孙有元冗长的
废话,而是一拥而上,将我祖父团团围住,几把铮亮的锄头对准了他闪闪发亮的脑门。经历
过国军枪林弹雨的孙有元,那时候显得不慌不忙,他得意洋洋地告诉他们,别说才十多个
人,就是翻一倍,他也照样打得他们伤痕累累。死到临头的孙有元如此口出狂言,反而把他
们给弄糊涂了。这时候我祖父解开了上衣的纽扣,对他们说:“让我把衣服脱了,再和你们
打。”

说着孙有元拨开一把锄头,走到屋前推开了房门,他进去后还十分潇洒地用脚踢上了
门。我祖父一进屋就如石沉大海一样销声匿迹了,那班复仇者在外面摩拳擦掌,他们不知道
我祖父已经越窗而逃,一个个如临大敌似的严阵以待。他们左等右等不见孙有元出来,才感
到情况不妙,踢开房门以后,屋内空空荡荡。随后他们看到了我祖父背着他母亲,在那条小
路上已经逃远了。我祖父不是一憨乎乎的乡巴佬,越窗而逃证明了他是有勇有谋的。

孙有元背上我曾祖母撒腿就逃以后,他便很难终止自己的奔跑了。他就像我祖母一样,
挤身于逃亡的人流之中,有那么几次他都清晰地听到了身后日本人的枪炮声。我祖父是那个
时代典型的孝子,他不忍心看着我曾祖母扭着小脚在路上艰难行走,于是他始终背着母亲,
满头大汗气咻咻地在那些尘土飞扬的路上,跟随着逃亡的人流胡乱奔走。直到后来的一个夜
晚,精疲力竭的孙有元脱离了人流,将我曾祖母放在一棵枯萎的树下,自己走远去找水后,
他才不用再背着母亲奔走了。连日的奔波让我虚弱不堪的曾祖母,在那棵树下一躺倒就昏昏
睡去了。我曾祖母在那个月光冷清的夜晚,睡着后被一条野狗吃了。童年时我的思维老是难
以摆脱这恶梦般的情景,一个人睡着后被野狗一口一口吃了,这是多么令人惊慌的事。当我
祖父重新回到那棵树下,我的曾祖母已经破烂不堪了,那条野狗伸出很长的舌头一直舔到自
己的鼻子,凶狠地望着我的祖父。母亲凄惨的形象,使孙有元像个疯子一样哇哇大叫,我祖
父那时完全忘记了自己是人,他像那条野狗一样张开嘴巴扑了上去。野狗更多的是被我祖父
的嗷叫吓坏了,它立刻调转方向逃跑。气疯了的孙有元竟然去追赶逃跑的狗,他追赶时的破
口大骂无疑影响了他的速度。到头来狗跑得无影无踪后,我祖父只能气急败坏同时又眼泪汪
汪地回到母亲身旁。孙有元跪在我曾祖母的身旁使劲捶打自己的脑袋,他响亮的哭声使那个
夜晚显得阴森可怖。

孙有元埋葬了母亲以后,他脸上由来已久的自信便一扫而光,他极其伤感地在逃亡的路
上随波逐流,母亲的死使他的逃亡顷刻之间失去了意义。因此当我祖父在一庭残垣前最初见
到我祖母时,他的心里出现了一片水流的哗哗声。我祖母那时身上富贵的踪影已经丝毫不
见,她衣衫褴褛地坐在杂草之上,恍惚的眼神从披散的头发中望到了我祖父凄凉的脸。被饥
饿弄得奄奄一息的祖母,不久之后就伏在我祖父的背脊上睡着了。年轻的孙有元就这样得到
了一个可以作为妻子的女人,他不再毫无目标地漂荡。经历了饥饿和贫困长时间掠夺的孙有
元,背着我祖母往前走去时,他年轻的脸上红光闪闪。风烛残年

祖父摔坏腰以后,我的印象里突然出现了一位叔叔。这个我完全陌生的人,似乎在一个
小集镇上干着让人张开嘴巴,然后往里拔牙的事。据说他和一个屠夫,还有一个鞋匠占据了
一条街道拐角的地方。我的叔叔继承了我祖父曾经有过的荒唐的行医生涯,但他能够长久地
持续下来,证明了他的医术不同我祖父那种纯粹的胡闹。他撑开宽大的油布伞,面对嘈杂的
街道,就像钓鱼那样坐在伞下。他一旦穿上那件污迹斑驳的白大褂,便能以医生自居了。他
面前的小方桌上推着几把生锈的钳子,和几十颗血迹尚在的残牙。这些拔下的牙齿是他有力
的自我标榜,以此来炫耀自己的手艺已经炉火纯青,招睐着那些牙齿摇晃了的顾客。

一天上午,当祖父背上一个蓝布包袱,怀抱一把破旧的雨伞,悄无声息地从我们前面走
过时,我和哥哥十分惊奇。他临走时都没和我父母说一句话,而我的父母也没有任何异样的
神态,我和哥哥趴在后窗的窗台上,看着祖父缓慢地走去。是母亲告诉我们:“他去你们叔
叔那里。”

祖父晚年的形象就像一把被遗弃的破旧椅子,以无声的状态期待着火的光临。厄运来到
他身上的那一天,我哥哥孙光平以他年龄的优势,先于我得到了一个书包。那一刻在我童年
记忆里闪闪发亮,在我哥哥即将获得上学机会的那个傍晚,我的父亲,兴致勃勃的孙广才,
以莫名其妙的骄傲坐在门槛上,声音洪亮地教育我的哥哥,如果和城里的孩子吵架——“一
个你就打他,两个你赶紧逃回家。”

孙光平傻乎乎地望着孙广才,那是他对父亲最为崇拜的时候。我哥哥虔诚的神色,使我
父亲不厌其烦地讲述同样的道理,并不觉得那已经是废话了。

我父亲是一个极其聪明的乡巴佬,任何时髦的东西他都一学就会。当我哥哥背上书包第
一次走向城里的学校时,孙广才站在村口给予他最后的提醒。他一个成年人学电影里坏人的
腔调实在是滑稽可笑,他扯开嗓子大喊:

“口令。”我哥哥天生就具有非凡的概括能力,这个八岁的孩子转身来回答时,并没有
转述父亲昨晚纷繁复杂的教导,而是简单明了地喊道:“一个就打,两个逃回家。”

在这表达欢欣场面的另一侧,我晚年的祖父拿着一根绳子无声地从我身旁走过,去山坡
上捡柴了。孙有元那时的背影在我眼中高大健壮,我坐在泥土上,他有力摆动的脚走去时,
溅了我一脸的尘土,使我当时对哥哥的嫉妒和盲目的兴奋变得灰蒙蒙一片。我祖父的厄运和
我哥哥的兴奋紧密相连,二十多年前的那一天,当我和弟弟还依然满足于在池塘边摸螺蛳
时,第一次从城里学校回来的孙光平,已经懂得用知识来炫耀自己了。我无法忘记孙光平最
初背着书包回来的耀武扬威,我八岁的哥哥将书包挂在胸前,双手背在身后,显然后一个动
作是对学校老师的摹仿。然后他在池塘旁边坐下来拿出课本,先是对着太阳照一照,接着十
分矜持地阅读了。我和弟弟那时候目瞪口呆,就像两条饥肠辘辘的狗,看到一根骨头在空中
飞去。就是在这个时候,孙广才背着满脸死灰的孙有元奔跑过来。我的父亲那时显得十分恼
怒,他把孙有元放到床上以后,便在屋门外嘟嘟哝哝起来。

“我就怕家里有人生病,完了,这下损失大啦。多一个吃饭的,少一个干活的,一进一
出可是两个人哪。”

我祖父在床上一躺就是一个月,后来虽然能够下地走路,可他从山坡上滚下来后,腰部
永久地僵硬了。丧失了劳动能力的孙有元,在看到村里人时的笑容,比我祖母突然死去时更
为胆怯,我清晰地记得他脸上战战兢兢的神色,他总是这样告诉别人:“腰弯不下去。”他
的嗓音里充满了急切的表白和自我责备。突然而至的疾病改变了孙有元的命运,他开始了不
劳而食的生活。在我离开南门前的不到一年时间里,这个健壮的老人如同化妆一样迅速变得
面黄肌瘦了。他作为一个累赘的存在已经十分明显,于是他开始了两个儿子轮流供养的生
活。我就是在那时才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叔叔。祖父在我们家住满一个月,就独自出门沿着那
条通往城里的小路走去。他进城以后似乎还要坐上一段轮船,才能到达我叔叔那里。一个月
以后,总是在傍晚的时刻,他蹒跚的影子又会在那条路上出现。

祖父回来的时候,我和哥哥会激动地奔跑过去,我们的弟弟却只能干巴巴地站在村口,
傻笑地看着我们奔跑。那时我所看到的孙有元,是一个眼泪汪汪的祖父,他的手在抚摸我们
头发时颤抖不已。事实上我们充满热情的奔跑,并不是出于对祖父回来的喜悦,而是我和哥
哥之间的一次角逐。祖父回来时手中的雨伞和肩上的包袱,是我们激动的缘由。谁先抢到那
把雨伞,谁就是毫无疑问的胜者。记得有一次哥哥将雨伞和包袱一人独占,他走在祖父右侧
趾高气扬,我因为一无所获而伤心欲绝。在短短的路程上,我一次次向祖父指出哥哥的霸
道,我哭泣着说:

“他把包袱也拿走了,拿起了雨伞还要拿包袱。”

祖父没有像我指望的那样出来主持正义,他对我们的误解使他老泪横流,他抬起手背擦
眼泪的情景我至今清晰在目。我四岁的弟弟是个急功近利的家伙,他看到祖父的眼泪后,飞
快地往家中跑去,尖声细气地叫嚷着,将祖父的眼泪传达给我的父母:“爷爷哭啦。”从而
弥补他和我同样一无所获的缺憾。

在我离家之前,祖父在我们家中承担的屈辱,是我当时的年龄所无法感受的。现在回想
起来,父亲孙广才在祖父回到家中的那一个月里,总是脾气暴躁。他像冬天的狂风那样在我
们狭窄的家中,时时会突然咆哮。除非孙广才伸出手指明确地去指骂孙有元,我才能确定父
亲的怒气正在涌向何处。否则我会惊恐万分地看着父亲,因为我无法断定孙广才接下去会不
会突然一脚向我踢来。我童年时的父亲是一个捉摸不透的家伙。我唯唯诺诺的祖父,在家中
的日子里总是设法使自己消失。他长久地坐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无声无息地消磨着他所剩
无几的生命。而当吃饭时,他却像闪电一样迅速出现,往往把我们弟兄三人吓一跳。那时候
我的弟弟就会得到表现自己的机会,他手捂胸口用兴奋的神态,来夸张自己所受的惊吓。祖
父的胆小怕事在我记忆里格外清晰,有一次孙光明为了寻找他,这个走路还跌跌撞撞的孩子
摔倒后哇哇大哭,而且还毫无道理地破口大骂,仿佛是别人把他绊倒的。我口齿不清的弟弟
虽然竭尽全力想把话骂明白,可我听到的始终是一只小狗在乱叫。那一次祖父吓得脸色灰
白,他担心孙光明的哭声持续到我父亲从田里回来,孙广才是不会放过任何供他大发雷霆的
机会的。那种灾难即将来临的恐惧眼神,从孙有元眼中放射出来。孙有元摔坏腰后,就很少
讲叙那个让我们感到不安的祖母。他开始习惯独自去回忆和祖母共同拥有过的昔日时光。的
确,我祖母和他之间的往事,也只有他能够品尝。

孙有元端坐在竹椅里,回想那个年轻漂亮而且曾经富有过的女人时,那张远离阳光的脸
因为皱纹的波动,显得异常生动。我经常偷偷看到那脸上如青草般微微摇晃的笑容,这笑容
在我现在的目光里是那么地令我感动。然而我六岁时的眼睛,却将一种惊奇传达到内心。我
无比惊讶地发现一个人竟然会独自笑起来,我将自己的惊奇去告诉哥哥后,正在河边摸虾的
孙光平,用一种我很难跟上的速度跑回家中,哥哥的激情证实了我的惊讶是多么正确。我和
哥哥,两个脏乎乎的孩子跑到祖父面前时,他脸上的笑容依然在进行着微妙的流动。我八岁
的哥哥,有着我难以想象的勇气。他用响亮的喊叫,将我祖父从多愁善感的回忆中一把拉了
出来。我祖父如同遭到雷击似的浑身一颤,他有趣的笑容被我哥哥葬送了,一种恐慌在我祖
父眼中闪闪发亮。接着我听到了哥哥幼稚的声音穿上了严肃的外套后,向我祖父走去。很显
然,我哥哥在训斥他:“一个人怎么可以笑,只有神经病才会一个人笑。”我哥哥挥了挥
手。“以后别一个人笑了,听到了吗?”

明白过来的祖父,用极其谦卑和虔诚的点头回答了孙光平。孙有元晚年竭力讨好家中任
何一人,他的自卑使他作为长者,难以让我们尊敬。有一段时间,我处在对立的两种心情之
中,一方面我默默地鼓励自己,去仿效孙光平那种对待祖父的权威,作为一个孩子能对大人
发号施令,这是一件令人激动和振奋的事。可我时时屈服于祖父慈祥的目光,当我们四目相
视时,祖父孙有元看着我的亲切目光,让我无法对他炫耀自己弄虚作假的权威。我只能垂头
丧气地走出屋去,用崇拜的目光去寻找哥哥孙光平。

当祖父若无其事地诬告了我的弟弟以后,我彻底打消了向他展露自己威风的念头。孙有
元在后来的日子里,让我觉得阴森可怕。

事情其实很简单,我祖父从角落里站起来,往房间走去时,不慎将桌边的一只碗打落在
地。当时我就站在不远处,祖父当时异常害怕,他站在那里长时间地看着地上破碎的碗片。
我现在回顾他当初的背影时,已经像一个阴影一样虚无了。但我记住了他那时发出的一连串
惊恐的低语,至今为止我都没有听到过一个人能把话说得那么飞快。

孙有元没有像我以为的那样,去把地上的碗片收拾起来。我当时已经六岁,那个年龄让
我隐约预感到发生了可怕的事,这种可怕显然和马上就要回到家中的父亲有关。我实在不知
道孙广才这次咆哮起来声音会怎样吓人,我精力过人的父亲挥动拳头时,就如母亲挥动头巾
一样轻松和得心应手。我就那么站着,看着祖父又回到了角落里坐下,他对自己的错误不加
任何掩饰,心安理得地坐在了那里。祖父的安详无疑增加了我的不安,我儿童时期的目光在
破碎的碗片和祖父平静的脸之间不知所措,然后我像是遇到蛇一样惊慌地逃走了。

正如我害怕的那样,孙广才对这一损失表现得极为激动。我不知道父亲是否希望这碗是
祖父打碎的,从而使他对祖父的谩骂和训斥变得理所当然。满脸通红的孙广才像个孩子那样
不知疲惫地乱喊乱叫,他的喊叫如同狂风似的吹得我们弟兄三人身体抖动。我胆怯的目光望
到孙有元时,我的祖父让我大吃一惊,他谦卑地站起来告诉孙广才:

“是孙光明打碎的。”那时候弟弟就站在我身旁,这个四岁的孩子对祖父的话很不在
意,他脸上的惊吓刚才就有了,完全来自孙广才的可怕神态。当我父亲怒不可遏地问他:
“是你吗?”我弟弟却是瞠目结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被父亲凶狠的神态吓傻了,直到孙
广才第二次向他这么吼叫,并且将自己的凶狠逼近了他,我才终于听到了他的申辩:

“不是我。”我弟弟一直口齿不清,直到他死去的前一天,说话时依然咕哝咕哝。弟弟
的回答使我父亲怒火更大,也许他这样可以延长自己精神抖擞的发泄,孙广才几乎喊破了嗓
子:

“不是你,碗怎么会碎?”

我弟弟一脸的莫名其妙,面对父亲的发问,他只能给予十分糊涂的摇头。我弟弟毕竟是
太小了,他只懂得简单的否认,根本不知道接下去应该陈述理由。最为要命的是他那时候突
然被屋外的鸟鸣吸引了,而且还兴致勃勃地跑了出去,这是我父亲绝对无法容忍的,孙广才
气急败坏地喊叫孙光明:

“你这个狗娘养的,你回来。”

我弟弟虽然知道害怕,可他不知道问题已经十分严重。他跑回屋来时睁圆眼睛十分认真
地指着屋外,告诉孙广才:

“小鸟,小鸟飞过去啦。”

我看到父亲粗壮的巴掌打向了弟弟稚嫩的脸,我弟弟的身体被扔掉般的摔出去倒在地
上。孙光明无声无息地躺在那里,似乎有很长时间。我的母亲,在父亲怒火面前和我一样害
怕的母亲,那时惊叫着跑向我弟弟。孙光明终于“哇”的一声尖利地哭了起来。我弟弟就像
是不知道自己为何挨揍,他放声大哭时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

我父亲的怒火开始收缩了,孙广才捶了一下桌子,喊道:

“哭他娘个屁。”接着他就往外走去,他在自己的怒气和孙光明的哭声之间,选择了让
步。我父亲往外走去时,依然嚷嚷着:

“败家子,我养了一群败家子。老的走路都喊腰疼,小的都他娘的四岁了,说话嘴里还
含个球似的咕哝咕哝说不清楚。败起家来倒是一个比一个凶。”

最后是表达对自己的怜悯:

“我命苦啊。”这一切对当初的我来说,发生得太快了,我还没有从惊吓里摆脱出来,
我父亲已经走出屋去了。当我用仇恨的目光去看祖父时,孙有元仍然站在那里,仿佛饱尝惊
吓似的战战兢兢。我当时没有立刻出来为弟弟说话,大概是我自己也糊涂了,一个六岁的孩
子似乎缺乏敏捷的反应,起码我当时是这样。此后这事就如月光下的阴影一样,始终缠绕着
我。我一直想出来揭发祖父,可我最终还是没有这样做。有一次我曾经独自走到祖父身旁,
孙有元当时坐在那个斑驳的墙角,用一惯的慈祥看着我,他亲切的目光在那时让我不寒而
栗,我鼓起勇气对他说:“碗是你打碎的。”祖父平静地摇摇头,同时还向我慈爱地笑了
笑。他的笑容就像是有力击来的拳头一样,我竭尽全力不让自己立刻逃走,用响亮的喊叫来
掩盖内心的慌张:

“是你。”我正义的声音并没有使祖父屈服,他平静地告诉我:“不是我。”祖父对自
己坚信无疑的神态,反而使我怀疑起自己是不是真的弄错了。就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他又
向我露出了那要命的笑容,我的勇气立刻崩溃了,我赶紧逃离出去。

日子一天天过去后,我感到出来揭发祖父也变得越来越艰难了。同时我越来越明确到自
己对祖父有着难以言传的惧怕,当我有时跑回家中取东西,突然发现坐在角落里的祖父正看
着我时,我就会浑身发颤。

年轻时生机勃勃的孙有元,经历了我祖母三十多年掠夺以后,到晚年成为了一个胆小怕
事唯唯诺诺的老人。然而当他体力逐渐丧失的同时,内心的力气却成长了起来。风烛残年的
孙有元,再度显示了他年轻时的聪明才智。

我父亲喜欢在饭桌上训斥祖父,这种时候孙广才总是要很不情愿地看着自己正在遭受损
失。在父亲虚张声势的骂声里,我的祖父低垂着头颅一副担惊受怕的模样。可他吃饭的速度
丝毫没有受到影响,手上的筷子在夹菜时一伸一缩的迅速令人吃惊。孙广才的训斥他充耳不
闻,仿佛将其当作美味佳肴。直到他手中的碗筷被夺走,他才被迫停止。那时的孙有元依然
低着头,眼睛执著地盯着桌上的饭菜。

我父亲后来就让祖父坐在一把小椅子上,我的祖父在吃饭时只能看到桌上的碗,看不到
碗中的菜。那时候我已经离开南门,我那可怜的祖父只能让下巴搁在桌子上,眼睁睁地看着
他们往碗中去夹菜。我的弟弟因为矮小也遭受了同样的命运,但他时刻得到我母亲的帮助。
孙光明是个爱逞强的孩子,他时时会突然站到凳子上,摆脱母亲的帮助,用自己的行为来主
宰自己的胃口,这个傻孩子便要遭到过于激烈的惩罚了。我父亲那时候毫不手软,为这么一
点小事他会对我弟弟拳打脚踢,同时*窀霰┚茄锤葱妫*

“谁再站起来吃饭,我就打断谁的腿。”

我聪明的祖父知道孙广才的真正用意,父亲对弟弟的严厉惩罚其实是为了恫吓祖父,我
的祖父以逆来顺受的姿态端坐在小椅子上,他夹菜时高高抬起手臂的艰难,使孙广才感到心
满意足。然而我祖父就像在大堤上打洞的老鼠,他以极其隐蔽的方式对付他的儿子。就如上
次祖父打碎了碗嫁祸到我弟弟身上,孙有元再次看中了年幼的孙光明。事实上也只有孙光明
对那张桌子的高度,与我祖父一样耿耿于怀。可我弟弟只是在吃饭的时候才会去注意这些,
别的时候他只知道像一只野兔子那样到处乱窜。我的祖父,长时间坐在角落里的孙有元,就
拥有足够的时间来盘算如何对付这些了。

那几天里,当我弟弟一旦接近孙有元,我的祖父就会含糊其词:“桌子太高了。”孙有
元的反复念叨,使我的九岁的弟弟终于有一次站到了祖父和桌子之间,孙光明长时间地对祖
父和桌子看来看去。孙光明闪闪发亮的眼睛,让我祖父明白了这个小家伙已经在开始动脑筋
了。谙熟我弟弟心理的孙有元,那个时候剧烈地咳嗽起来,我不知道他这样是不是为了掩饰
自己,他有着足够的耐心来期待孙光明自己作出决定。

我弟弟除了口齿不清以外,别的都是值得夸奖的。他用那个年龄破坏的欲望和小小的才
智,立刻找到了对付桌子高度的办法。我弟弟得意洋洋地向祖父喊叫:

“锯掉它。”我祖父显得十分吃惊,他的吃惊里流露出明显赞赏的神气,无疑这激励了
孙光明。我弟弟神采飞扬,他完全陶醉在自己的聪明之中。他对孙有元说:

“把它的腿锯掉一截。”

孙有元这时候摇头了,他告诉我弟弟:

“你锯不动它。”我那傻乎乎的弟弟不知道他正在走向陷阱,祖父对他的蔑视使他生
气,他向孙有元喊道:

“我有力气。”孙光明感到语言的辩护依然苍白,他一下子钻到桌子底下,将桌子扛起
来费力地走了两步,随后又钻出来向祖父宣告:“我有很大的力气。”孙有元仍然摇头,他
让孙光明明白,手的力气远远小于身体,我弟弟还是锯不动桌子的腿。

应该说孙光明最初发现桌子腿可以锯掉一截时,他仅仅只是满足于这种空洞的发现。孙
有元对他力气的怀疑,使他必须拿出真正的行动来了。我的弟弟在那个下午气乎乎地走出家
门,他为了向祖父证明自己能够锯掉桌子腿,向村里一家做木匠的走去。孙光明走到那个木
匠家中时,那家的主人正坐在凳子上喝茶。我弟弟亲热地向他打招呼:“你辛苦啦。”然后
对他说:“你不用锯子的时候,肯定会借给我吧。”

那个木匠根本就没把我弟弟放在眼里,他向孙光明挥挥手:“走开,走开,谁他娘的说
我会借给你。”

“我知道你不肯借的。”孙光明说。“我爹一定说你肯借,他说你盖房时他还帮过
你。”

中了祖父圈套的孙光明,却为那个木匠布置了圈套。木匠问他:“孙广才干什么用?”
我弟弟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

“拿去吧。”木匠这时候答应了。

我的弟弟扛着锯子回到家中,将锯子响亮地往地上一敲,尖声细气地问孙有元:“你说
我能锯掉吗?”孙有元还是摇摇头,说道:

“你最多锯掉一条腿。”

那个下午,我既聪明又傻乎乎的弟弟,满头大汗地将四条桌子腿锯掉了半截,其间他还
不时地回过头问孙有元:

“我的力气大不大?”我祖父没有给予他及时的鼓励,但他将惊奇的神色始终保持在脸
上。就是这一点,也足以使我弟弟兴致勃勃地锯完所有的桌子腿。接下来孙光明就无法为自
己感到骄傲了,我祖父毫不留情地向他展示了现实的可怕,孙有元告诉他:

“你作孽了,孙广才会打死你的。”

我那可怜的弟弟吓得目瞪口呆,到那时他才知道后果的可怕。孙光明眼泪汪汪地望着祖
父,孙有元却站起来走入了自己的房间。我弟弟后来独自走出屋去,他一直消失到第二天早
晨。他不敢回到家中,在稻田里忍饥挨饿睡了一夜。我父亲站在田埂上,发现大片稻子里有
一块陷了下去,他就这样捉住了我的弟弟。经历了一夜咆哮的孙广才,依然怒火冲天,他把
我弟弟的屁股打得像是挂在树上的苹果,青红相交。使我弟弟足足一个月没法在凳子上坐下
来,而我的祖父在吃饭时,已经不用高抬手臂了。直到我十二岁回到南门时,那张锯了半截
的桌子葬身于熊熊之火,他们吃饭时才不再俯首哈腰。我回到南门以后,六岁时保留下来的
对祖父的惧怕,竟然迅速地转换成对自己的同情。随着我自己在家中处境的逐日艰难,祖父
的存在成为了我不可缺少的安慰。当我提心吊胆地害怕家中会出什么事时,很显然这事不管
是否与我有关,我都将遭受厄运,于是我逐渐明白过来,祖父当初为何要诬告我的弟弟。那
些日子我父亲经常露出精瘦的胸膛,将两排突出的肋骨向村里人展览,告诉他们他为什么
瘦,那是因为——“我养了两条蛔虫。”我和祖父就像是两个不速之客,长久地寄生在孙广
才的口粮里。我弟弟锯掉了桌子腿以后,祖父和父亲之间出现过一次激烈的较量。我父亲虽
然将他的气势汹汹保持到最后,但他在内心里还是被祖父打败了。所以我返回南门后,不再
看到父亲对祖父有过公开的谩骂和训斥,这在我离开前是习以为常的事。我父亲对祖父的不
满,到头来表现得十分窝囊。孙广才只是经常坐在门槛上,像个上了年纪的女人那样罗嗦着
不休,他唉声叹气地自言自语:

“养人真不如养羊呵,羊毛可以卖钱,羊粪可以肥田,羊肉还可以吃。养着一个人那就
倒霉透了。要毛没毛,吃他的肉我又不敢,坐了大牢谁来救我。”

孙有元面对屈辱时的镇静,给我留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象。他总是慈祥并且微笑地望着别
人对他的攻击。我成年以后每次想到祖父,所看到的往往是他那动人的微笑。我父亲生前曾
经十分害怕祖父的笑容,那时的孙广才总要迅速地转过身去,如同遭受一击似的坐立不安,
直到他远远走开,独自一人时才会骂道:“笑起来像个死人,一吃饭就活了。”

因为年老而终日昏昏沉沉的孙有元,也逐渐明白了我在家中的艰难处境,他对我的回避
也就越来越明显。那年秋天,他蹲在墙角晒太阳时,我走到了他的身旁,默默地站了很长时
间,希望他能和我说上一些什么,可他脸上与世无争的神情,使我们之间的沉默没能打破。
后来当他依稀听到田里传来收工的吆喝声,手脚僵硬的孙有元立刻站了起来,颤颤巍巍地走
进屋去。我祖父害怕孙广才会看到两个他不喜欢的人呆在一起。我和祖父,还有一场大火同
时来到家中,使孙广才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总是满腹狐疑地看着我们,仿佛那场火是我们带来
的。最初的时候,当我偶尔和祖父在一起时,我会惊慌地听到父亲捶胸顿足的嚎啕大叫,站
在不远处的孙广才歇斯底里地喊道:“我的房子啊,我的房子又要完蛋啦。这两个人在一
起,大火就要来啦。”我是在接近七岁的时候,跟着身穿军装的王立强离开南门。在那条小
路上,我遇到了从叔叔那里住满一个月后回来的祖父。那时我并不知道自己已被父母送给了
别人,我以为自己走去是为了一次激动人心的游玩。我哥哥孙光平因为失去了竞争,他不再
跑向祖父,而是无精打采地站在村口。哥哥泄气的神态,使我感到跟着身穿军装的王立强走
去时格外骄傲。所以我在见到祖父时,显得趾高气扬,我对他说:

“我现在没工夫和你说话了。”

我弱小的身体昂首阔步地从我祖父身旁走过,故意弄得尘土飞扬。现在我回忆起了祖父
的眼神。当我回头张望哥哥时,我先看到了祖父,他滞重的身体挡住了我的目光。孙有元站
在那里疑虑重重地望着我,他的眼神忐忑不安。他和当时的我一样,对我接下去的命运一无
所知。但是他以一个老年人的历史,对我走去时的兴高采烈表示了怀疑。

五年以后,我独自回到南门时,命定的巧合使我和祖父相遇在晚霞与乌云纠缠不清的时
刻。那时我们已经不能相认了,五年的时间使我承受了大量的记忆,从而将我过去的记忆挤
到了模糊不清的角落。虽然我能够记住家庭的所有成员,可他们的面目已经含糊,犹如树木
进入夜色那样。在我记忆迅猛增加的同时,祖父与我相反,疾病和衰老开始无情地剥夺他的
往事,他在一条最为熟悉的路上迷失了方向。他遇到我,就如一个溺水者见到了漂浮的木板
那样,对我的紧紧跟踪才使他回到南门。我们和那场大火同时抵达家中。

我们回到南门的第二天,祖父又离开南门前往我叔叔家中,这一次他住了两个多月。当
他再度回来时,家中已经盖起了茅屋。我无法设想这个记忆所剩无几,而且说话含糊不清的
老人,是怎样走去和走来的。他是第二年夏天的时候死去的。孙有元经历了冗长的低声下气
之后,在临终之际令人吃惊地焕发了他年轻时的蓬勃朝气,从而使他生命的最后那部分显得
光彩照人。这个垂暮的老头,以他最后烛光般的力气,竟然去和那连日阴雨的天空较量。

眼看着田里的稻子快要到收割的时候,绵绵阴雨的来到使村里人忧心忡忡。稻田里的水
明显地溢出了泥土,如同一张塑料薄膜一样覆盖在那里,沉重的稻穗越弯越低,逐渐接近无
声上涨的雨水。我无法忘记那个灾难来临的时刻,束手无策的农民都像服丧一样神情萧条,
管仓库的罗老头整日坐在门槛上抹着眼泪,向村里人发布悲观的预言:

“今年要去讨饭了。”罗老头有着惊人的记忆力,他能够顺利地进入历史的长河,向我
们描叙1938年、1960年和此时一样的涝灾,来让我们相信马上就要讨饭了。平日里
上窜下跳的孙广才,在那时也像瘟鸡一样默不作声了。可他有时突然冒出来的话语比罗老头
更为耸人听闻,他告诉我们说:“到时候只能去吃死人了。”

村里一些上了年纪的人偷偷拿出了泥塑的菩萨,供在案上叩头念佛,祈求菩萨显灵,来
拯救田里的稻子。我的祖父就是在这个时候,像个救星一样出现在众人面前。这个习惯坐角
落里的老头,在一天下午霍地站起来,拿起他那把破雨伞走出屋去。当时我还以为他要提前
去叔叔家了。我那走路颤巍巍的祖父,脸色灰白了多年之后重放红光。他撑着那把油布伞,
在风雨里斜来斜去地走遍了村中每户人家,向他们发出嗡嗡的叫喊:“把菩萨扔出去,让雨
淋它,看它还下不下雨。”

我胆大包天的祖父竟然让菩萨去遭受雨淋,使那几户拜佛的人家不胜惊慌,看着祖父那
付可笑的模样,我父亲起先还觉得有趣。连日垂头丧气的孙广才露出了笑容,他指着在雨中
趄趔的祖父对我们说:

“这老头还能硬一下。”

当村里几个老人慌张地来央求孙广才,让他去制止孙有元这种渎神行为,我父亲才感到
祖父惹来了麻烦。我不能不为祖父担忧。孙广才走到了孙有元身旁,用吓人的声音喊道:

“你给我回去。”让我吃惊的是祖父没有像往常那样惧怕我父亲,他僵硬的身体在雨中
缓慢地转过来,定神看了一会孙广才,然后抬起手指着他儿子说:“你回去。”我祖父竟敢
让孙广才回去,父亲气急败坏地大骂道:

“你这个老不死,你他娘的活腻啦。”

孙有元却仍然一字一顿地说:

“你回去。”我父亲那时反倒被祖父弄呆了,他一脸惊讶地在雨中东张西望,半晌才
说:“他娘的,他不怕我啦。”

村里的队长是一位共产党员,他感到自己有责任出来制止这种拜菩萨的迷信行为。他带
着三个民兵,叫嚷着人定胜天的真理,挨家挨户地去搜查菩萨。他用自己不可动摇的权威,
去恫吓那些胆小怕事的村民,警告他们谁要是窝藏菩萨,一律以反革命论处。共产党人破除
迷信的做法,在那天上午和我祖父以惩罚菩萨的方式来祈求菩萨不谋而合。我看到了起码有
十多尊泥塑的菩萨被扔进雨中。那天上午我祖父重现了前天下午的神态,撑着那把破雨伞歪
歪斜斜地走家串户,散布他新的迷信,他那牙齿掉光后的声音混乱不堪地在雨中荡漾,他以
欣慰的微笑告诉他们:“菩萨淋一天就不行啦,它尝到了苦头就会去求龙王别下雨。明天就
晴啦。”我祖父信心十足的预言并没有成为现实,孙有元第二天清晨站在屋檐下,看着飞扬
的雨水时,他那满是皱纹的脸因为悲哀挤到了一起。我看着祖父长时间地站在那里,后来他
哆嗦地仰起脸来,让我第一次听到了他的吼叫,我从来没想到祖父的声音竟会如此怒气冲
冲,孙广才往昔的暴跳如雷和那时的孙有元相比,实在是小意思。我祖父对着天空吼道:

“老天爷,你下吧,操死我吧。”

紧接着我祖父突然显露出一副丧魂落魄的模样,他张开的嘴犹如死去一般僵硬,他的身
体在那里挺了好长一会,才收缩下去。我祖父呜呜地哭了起来。

有趣的是当天中午雨就停了,这使村里那些老人格外惊奇,看着天空逐渐破裂之后终于
照射过来了阳光,他们不得不去回想孙有元此前在他们看来还是渎神的荒唐行为。这些迷信
的老人开始诚惶诚恐地感到孙有元具有仙家的风采,他的破衣烂衫令人联想到了那个叫花子
济公和尚。事实上没有共产党员队长带着民兵搜查,他们也不会把菩萨扔进雨中。可那时谁
也不会去想队长的功劳,有关孙有元可能是仙的说法,在村里沸沸扬扬了三天。到后来连我
母亲也将信将疑了,当她小心翼翼地去问我父亲时,孙广才说:

“是个屁。”我父亲是一位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他对我母亲说:

“我是他弄出来的,他是仙,我怎么不是仙呢。”消失

孙有元死前的神态,和村里一头行将被宰的水牛极其相似。当时在我眼中是巨大的水
牛,温顺地伏在地上,伸开四肢接受绳索的捆绑。那时我就站在村里晒场的一端,我的两个
兄弟站在最前沿。我弟弟不懂装懂的嗓音,在那个上午就像尘土一样乱飘。其间夹杂着孙光
平对他的训斥:

“你懂个屁。”刚开始我和弟弟一样无知地认为,水牛并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可是我看
到了它的眼泪,当它四脚被绑住以后,我就看到了它的眼泪,掉落在水泥地上时,像雷阵雨
的雨点。生命在面对消亡时,展现了对往昔的无限依恋。水牛的神态已不仅仅是悲哀,确切
地说我看到的是一种绝望。还有什么能比绝望更震动人心呢?后来我听到哥哥对别的孩子
说,水牛被绑住时眼睛就红了。我在此后的岁月里,会战栗地去回想水牛死前的情景,他对
自己生命的谦让,不作任何反抗地死去,使我眼前出现了令人不安的破碎图景。

长久以来,祖父的死对于我始终像是一个谜语,他的死混杂着神秘的气息和现实的实在
性,从而让我无从得知他的真正死因。正如乐极生悲一样,我祖父在那个雨水飞扬的上午,
对着天空发出极其勇敢的吼叫以后,立刻掉落进胆怯的深渊,让我看到了他不知所措后的目
瞪口呆。孙有元在张嘴吼叫的那一刻,吃惊地感到体内有一样什么东西脱口而出,那东西似
乎像鸟一样有着美妙的翅膀的拍动。然后他惊慌地转过身去,哀哀地叫唤着:“我的魂呵,
我的魂飞走了。”

祖父的灵魂像小鸟一样从张开的嘴飞了出去,这对十三岁的我来说是一件离奇同时又可
怕的事。

那天下午,我看到了祖父脸上出现了水牛死前的神态。那时候雨过天晴,正当村里众多
的老人惊诧孙有元的预言得到实现时,我的祖父已经没有心情来享受荣耀,他一味地沉浸在
失去灵魂的悲哀之中。孙有元眼泪汪汪地坐在门槛上,面对逐渐来到的阳光,他裂开的嘴里
发出十分伤心的哼哼声。他是在我父母下田以后,开始自己伤心的流泪,他的眼泪直到我父
母从田里回来,依然畅流不止。我从未见过一个人能那么长时间地流泪。我父亲从田里回来
看到了孙有元的眼泪,孙广才自作多情地感到他的眼泪是冲着自己来的,我父亲嘀咕着:

“我还没死,就为我哭丧了。”

后来我祖父从门槛旁站起来,哭泣着从我们身旁走过,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和我们坐在一
起吃饭,而是走进了堆放杂物的房间,在他自己床上躺了下来。可是没过多久孙有元就用惊
人的嗓音喊叫起了他的儿子:

“孙广才。”我父亲没理他,对我母亲说:

“这老东西摆架子了,要我把饭送进去。”

祖父继续喊叫:“孙广才,我的魂丢了,我要死啦。”

我父亲这时才走到祖父门前,对他说:

“要死了还那么大的嗓门。”

我祖父大声哭起来,在哭声里他模糊的声音断断续续:

“儿子啊,你爹要死啦。爹不知道死是怎么会事,爹有点怕呵。”孙广才很不耐烦地提
醒他:

“你不活得好好的吗?”

孙有元也许是得到儿子的对话,他精神抖擞越发起劲地喊叫了:“儿子啊,爹不能不
死,爹活一天你就穷一天。”

祖父响亮的声音使我父亲颇感不安,孙广才恼火地说:

“你轻一点好不好,让人家听到了好像我在迫害你。”

孙有元对自己死去的预知和安排,在我少年的心里有着不可言传的惊讶和惧怕。现在想
来,祖父在那一瞬间觉得灵魂飞走的生理感受,对他来说是真实可靠的,我想他在面对自己
死亡时是不会弄虚作假的。也许孙有元摔坏腰后,就有可能设计起自己的末日来了。从而让
他对着天空吼叫时得到的纯属一般的生理感受,上升为灵魂飞走的死亡预兆。那个雨过天晴
的下午,孙有元流泪不止时,已经完成了对自己的判决。这个垂暮的老人,在即将与亡妻相
遇、和彻底诀别尘土飞扬的人世之间曾经无从选择。他整整九年时间犹豫不决。当他最后感
到死亡已经无法回避地来到时,他的眼泪表达了对艰难尘世是如何依依不舍。他唯一的要求
是让孙广才答应给他做一口棺材,以及敲锣和吹唢呐。“唢呐吹得响一点,好给你娘报个
信。”

祖父躺在床上马上就要死去,这个事实使我惊愕不已。那一刻祖父在我心中的形象出现
了彻底的变化,不再是一个老人坐在角落里独自回想过去的形象,我的祖父和死亡已经紧密
相连。对我来说,祖父变得异常遥远,和我记忆不多的祖母合二为一了。我弟弟对祖父即将
死去,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整整一个下午,他都站在门旁,从门缝里窥视祖父。而且时时
跑出去向我哥哥报信:“还没有死。”他向孙光平解释:“爷爷的肚皮还在动。”

孙有元对死的决心,在我父亲看来不过是在虚张声势,孙广才那天下午扛着锄头走出家
门以后,心怀不满地认为孙有元是变一个法子来折腾他。可到了傍晚我们吃过饭后,祖父仍
然没有从屋里出来,我的母亲端着一碗饭走进去时,我们听到了祖父嗡嗡的声音:“我要死
啦,我不吃饭啦。”

这时候我父亲才真正重视祖父死的决心,当我父亲惊奇地走入祖父的房间后,这两个冤
家竟然像一对亲密兄弟那样交谈起来。孙广才坐在孙有元的床上,我从没有听到过父亲如此
温厚地和祖父说话。孙广才从房间里走出来后,他已经相信父亲不久之后就会离世而去,喜
形于色的孙广才毫不掩饰自己的愉快心情,他对自己是不是孝子根本就不在乎。孙有元准备
死去的消息正是他向外传播的,我在屋里都能听到他在远处的大嗓门:“一个人不吃饭还能
活多久?”

在期待里躺了一夜的孙有元,翌日清晨看到孙广才走进来时,敏捷地撑起身体问他的儿
子:

“棺材呢?”这使我父亲吃了一惊,他没有看到设想中奄奄一息的孙有元。他从房间里
出来后显得有些失望,孙广才摇晃着脑袋说:“看来还得熬两天,他还能记得棺材。”我父
亲可能是担心孙有元在吃午饭时,突然谦卑地走出来坐在我们中间。孙广才觉得这并不是不
可能的,所以他必须重视祖父心目中的棺材。于是在那个上午,我父亲手提两根木条像个小
偷似的走了进来,用可笑的神秘向我弟弟下达命令,让他敲打木件。一惯大大咧咧的父亲突
然贼头贼脑地出现,使我感到十分意外。随后他挺直了身体,推开祖父的屋门,用孝子的声
音说:“爹,木匠请来了。”从半开的门里,我看到了祖父微微欠起身体露出了欣慰的笑
容。那时我游手好闲的弟弟已经获得了短暂的职业,孙光明将木条满屋挥舞,让剑和刀自相
残杀。我弟弟是一个自由主义者,他不会让自己长时间地接受房屋的限制。孙光明极为迅速
地投入到真正的战争之中,他像一个古代将领那样汗流浃背地杀出了房屋。这时他完全忘记
了自己真正的职业,而沉浸到撕杀的快乐之中。我弟弟气喘吁吁的呐喊声,在那个上午的阳
光里逐渐远去,谁也不知道他跑哪去了。直到晚饭前他才回来,那时他两手空空。当我父亲
追问他木条扔哪去时,孙光明一脸的糊涂,支支吾吾地解释了半晌,那神态仿佛是他从未碰
过木条似的。

在我弟弟远去以后,我听到了躺在灰暗屋中祖父不安的喊叫:“棺材。”能使他灵魂得
到安宁的木头敲打声消失后,孙有元苍白无力的嗓音里,飘荡着饥渴的沙沙声。他生前最后
的奢望,由于我弟弟的马虎,一下子变得虚无缥缈了。

后来由我承担起了为祖父的精神制造棺材的敲打职业。我十五岁的哥哥对这已经不屑一
顾了。孙广才一把逮住了我,他突然发现这个闷闷不乐的孩子有时也可以干点事。他将木条
递过来时一脸的鄙视:“你也不能光吃不干活。”

此后的两天里,我用单调的敲打给我祖父以安慰的声响。我处在悲哀的心情里不能自
拔。十三岁的年龄,已经让我敏感地想到这是在为自己敲打。回到南门以后的那些日子,尽
管祖父孙有元没有给过我理解和同情之情,由于我们在家中的处境是那样相似,孙有元时刻
表现出来对自己的怜悯,来到我眼中时,我会感到也包含了对我的怜悯。我对父亲和家庭的
仇恨,正是在为祖父催死的敲打声里发展起来的。很久以后,我仍然感到父亲在无意之中向
我施加了残忍的刑罚。我当初的心情,就如一个死囚去执行对另一个死囚的处决。

孙有元行将死去的事,使我们那个一惯无所事事的村庄出现了惊奇与热闹。那些经历了
漫长岁月之后反而变得幼稚的老人,对我祖父准备死去表达了惊讶的虔诚。孙有元对待菩萨
的态度,让他们感到他很可能要回家了。一种有趣的说法使我祖父的出生变得滑稽可笑,他
似乎是像下雨那样从天上下来的,现在他对自己死的预知,又证明他在尘世的期限已到,他
要归天了,回到他真正的家中。

而那些年纪轻一点的人,牢记着共产党无神论的教育,他们对自己长辈的言论嗤之以
鼻。就像孙广才训斥孙有元那样,那些可爱的老人都被训斥成是年龄长到狗身上去了,越活
越糊涂。那时的我却坐在敞开大门的屋中,为祖父敲打着单调的声响。在屋外众多的目光
里,我履行着在他们看来是滑稽的职业。这对我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尤其是村中那些孩子对
我指手划脚,并且嘻嘻哈哈,我脆弱的自尊在耻辱和悲哀之间无法脱身了。屋外嘈杂的声响
让孙有元在离世而去之际,重现了他年轻时遭受国军子弹追赶的情景。丧失了安宁的孙有元
在屋里大声呼喊孙广才,他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当我父亲走进屋去时,孙有元正精神抖
擞地坐在床上,向孙广才打听是不是哪家失火了。我祖父躺到床上去是准备立刻就死的,可
是三天下来他越躺越有精神。尽管孙有元每天都叫嚷着不吃东西了,我那言语不多的母亲总
还是盛一碗饭走进去。我祖父在理想的死亡和现实的饥饿面前,曾经有过激烈的犹豫,不过
最后还是屈服于饥饿的力量。我母亲每次都会拿着一只空碗出来。

孙广才从来就是一个缺乏耐心的人,我祖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越来越奄奄一息。于是
对孙有元的死,他立刻失去了信心。当我母亲端着一碗饭推开祖父房门,我祖父故伎重演叫
着不吃东西时,孙广才一把拉住了我的母亲,冲着我祖父喊叫:“要死就别吃,要吃就别
死。”

我母亲那时异常惊慌,她低声对孙广才说:

“你这是作孽,老天爷要罚你的。”

我父亲可不管这一套,他一下子窜到屋外,对不远处的人说:“你们听说过死人吃东西
没有?”

事实上祖父并不像父亲认为的那样,孙有元觉得自己灵魂已经飞走是确实的感受,他对
自己即将死去坚信不疑。那时的祖父在心理上已经死去,正期待着自己的生理也进入一劳永
逸的境地。当我父亲越来越不耐烦的时候,孙有元也为自己久久未死而苦恼。在生命的末日
里,孙有元用残缺不全的神智思考着自己为何一直没死。即将收割的稻子在阳光里摇晃时,
吹来的东南风里漂浮着植物的气息。我不知道祖父是否闻到了,但我祖父古怪的思维断定了
自己迟迟未死和那些沉重的稻穗有关。那个早晨孙有元又大声叫唤孙广才了,我父亲发泄过
多的怒气之后,变得有些垂头丧气,他懒洋洋地走入祖父的房间。孙有元用神秘的口气低声
告诉孙广才,他的灵魂没有飞远,就在附近,所以他一直没死。孙有元说这话时的谨慎模
样,仿佛是担心灵魂会听到他的话。灵魂没有飞远的原因是被那一片稻香所吸引。我祖父告
诉孙广才,他的灵魂正混在一群麻雀中间,就是此刻在稻田上空盘旋的那群麻雀。孙有元要
我父亲扎几个稻草人放在房屋周围,好把他的灵魂吓走,否则他的灵魂随时都会突然回到他
体内。我祖父张开牙齿脱落的嘴,嗡嗡地对孙广才说:

“儿子啊,我的魂一回来,你就又要受穷啦。”

我父亲马上就叫嚷起来:

“爹,你别死啦,你活过来算了。一会儿棺材,一会儿稻草人,你就别再折腾啦。”村
里的那些老人从牢骚满腹的孙广才那里得知这些时,并不像我父亲认为的那样是孙有元在瞎
折腾。我祖父认为灵魂仍在附近飞翔,对他们来说是真实可信的。那个中午,那时我不再敲
打木条。我看到几个老人拿着两个稻草人走来了,虔诚的神态在阳光下有着一种离奇的庄
严。他们将一个稻草人靠在我们门口的墙上,另一个放在孙有元的窗旁。正如后来他们向孙
广才解释的那样,他们这样做是为了成全我祖父顺利地升天。我祖父确实大限已近,此后的
三天里孙有元的状况一落千丈,当我父亲有一次走入祖父的房间时,孙有元只能用蚊虫般细
微的声音和他儿子说话了。那时候的孙有元对付饥饿不像前几天那么软弱无能,应该说他已
丧失起码的胃口,我母亲端进去的饭他最多只吃两、三口。这使我父亲疑神疑鬼地在那两个
稻草人近旁转悠了很久,嘴里嘀咕道:

“难道这东西还真管用?”

我祖父躺在那间夏天的屋子里,连续多日没有洗澡,后来的几天在奄奄一息里又将尿流
在了床上。那间堆放杂物的房间便充斥了一股暖烘烘的臭气。

孙有元真正显示弥留之际的神态之后,孙广才开始安静下来,他连续两个上午走到祖父
屋中去察看,出来后紧皱眉头,我那习惯夸大其词的父亲断言孙有元拉了有半床屎尿。第三
天上午我父亲没有走入祖父的房间,他说是吃不消里面的臭气。他要我母亲进屋去看看祖父
怎么样了,自己坐在桌前教育我的哥哥和弟弟说:“你们爷爷快死啦。”他的理由是,“人
和黄鼠狼一样,你要捉它时它就放个臭屁把你熏晕了,自己可以逃走。你们爷爷要逃走啦,
所以那里面臭死人啦。”

我母亲从祖父屋里出来时脸色苍白,她的双手将围裙的下摆捏成一团,对孙广才说:
“你快去看看吧。”

我父亲像是被凳子发射出去似的,窜进了祖父的房间,过了一会十分紧张地走出来,手
舞足蹈地说:

“死啦,死啦。”事实上那时孙有元还没有死去,他正断断续续地从休克状态里走进走
出。我粗心大意的父亲却急冲冲地去寻求村里人的帮助,他那时才想起来连个坑都还没挖。
孙广才扛着锄头哭丧着脸满村去叫人,然后在祖母的坟旁和几个乡亲为孙有元挖起了长眠之
坑。孙广才是一个不会轻易知足的人,那几个乡亲挖完坟坑准备回家时,我的父亲在他们身
后喋喋不休,告诉他们帮忙要帮到底,要么就别帮忙。孙广才要他们去把我祖父抬出来,他
自己则是站在门旁寸步不进。那个后来和他打架的王跃进皱着眉说怎么这么臭时,我父亲点
头哈腰地对他说:

“死人都这样。”我的祖父正是那时候睁开眼睛的,当时他们已经将他的身体抬了起
来。孙有元显然不知道他们即将要埋葬他,摆脱了昏迷之后的孙有元向他们露出了嘿嘿一
笑。我祖父突然出现的笑容把他们吓得魂不附体。我在屋外听到了里面一片乱七八糟的叫嚷
声,随即一个个惊慌失措地窜了出来,最为强壮的王跃进吓得面如土色,他用手捂着胸口连
声说:

“吓死我啦,吓死我啦。”

接着他就大骂孙广才:

“我操你十八代祖宗,你他娘的要吓人也不能这么做。”

我父亲满腹狐疑地看着他们,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到王跃进说:“他娘的,还活着
呢。”

孙广才这才急忙走入孙有元屋中,我祖父看到了他的儿子以后,又露出了嘿嘿的笑容。
孙有元的笑容使孙广才勃然大怒,他还没有从祖父屋里出来就叫骂起来:

“你死个屁,你要是真想死,就去上吊,就去跳河,别他娘的躺在床上。”孙有元细水
长流的生命,绵绵不绝地延续着,使村里人万分惊讶。当初几乎所有的人都在内心确定了孙
有元将会立即死去,可孙有元却把自己弥留之际拉得十分漫长。最让我们吃惊的是那个夏日
的傍晚,因为炎热我们将桌子搬到了那棵榆树下面,我们吃饭时看到祖父突然出现。

在床上躺了二十来天的孙有元,竟然从床上下来,扶着墙壁像个学走路的孩子一样蹒跚
地走出来。这情景把我们都看呆了。我祖父那时完全沉浸在自己内心的不安里,一直没死的
事实使他感到焦虑和忧心忡忡。他艰难地走到门槛旁,颤巍巍地坐了下来。孙有元对我们的
吃惊视而不见,他像是一袋被遗忘的地瓜那样搁在那里。我们听到了他垂头丧气的嘟哝:
“还没死,真没意思。”

孙有元是第二天早晨死去的。我父亲走到他床边时,他睁开眼睛定定地看着孙广才。祖
父当初的眼神一定十分怕人,否则我父亲不会吓得魂飞魄散。他后来告诉我们,祖父那时的
眼神仿佛要把他顺便捎上,一起去死。但我父亲没有逃跑,应该说是没法逃跑。孙广才的手
已被他临终的父亲紧紧捏住。我祖父的眼角滚出了两滴细小的泪水后,便将眼睛永远闭上
了。孙广才感到他被捏住的手渐渐获得了自由,这时他才慌乱地逃出来,口齿不清地要我母
亲进去看看。比起父亲来,母亲显得镇静多了。显然她走进去时略有迟疑,可她出来时是一
步一步走来的,她告诉我父亲:

“已经冰凉了。”我父亲如释重负地笑了,他向外走去时连声说:

“总算死了,我的娘呵,总算死了。”

父亲在门前的台阶上坐了下来,笑嘻嘻地看着不远处几只走来走去的鸡。可是没过多
久,他的脸色悲伤起来,接着嘴巴一歪掉下了眼泪,随后他抹着眼泪哭泣了。我听到他喃喃
自语:“爹呵,我对不起你啊。爹呵,你苦了一辈子。我是个狗杂种,我不孝顺你。可我实
在也是没办法呵。”

祖父如愿以偿地死去,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并没有引起我失去了一个活生生的人这样的
感受。我当时的心情十分古怪,说不准是悲哀,还是不安。我能明确意识到的,那就是一种
情景将在我眼中永远消失。在傍晚的时刻,孙有元步履蹒跚地在那条小路上摇摇晃晃地出
现,向我和池塘走来。我总是很远就看到了他抱在怀里的油布雨伞,和肩上的蓝布包袱。要
知道,这情景曾经给过我多次阳光般的温暖和安慰。祖父打败了父亲

孙有元不是一个懦弱的人,起码他的内心不是这样,他的谦卑在很大程度上表达着对自
己的不满。我离开南门的第四年,也就是我弟弟锯掉那张桌子的腿以后,祖父在家中的糟糕
处境越加明显。孙有元让孙光明锯掉桌腿以后,并不意味着他和孙广才这两个老对手可以偃
旗息鼓了。我父亲是个穷追不舍的家伙,他不会让孙有元长时间心安理得。不久之后他就不
让我祖父吃饭时坐在桌旁,而是给他盛一小碗饭让他在角落里吃。我的祖父必须学会忍饥挨
饿了,这个已到晚年的老人对食物的欲望像个刚结婚的年轻人,可他只能吃一小碗,孙广才
那张仿佛饱尝损失的脸,使我祖父很难提出再吃一碗饭的要求,他只能饥肠辘辘地看着我的
父母和兄弟大声咀嚼。他唯一拯救自己饥饿的办法,就是在洗碗前将所有的碗都舔一遍。那
些日子村里人时常在我家的后窗,看到孙有元伸出舌头,兢兢业业地舔着那些滞留饭菜痕迹
的碗。

我的祖父在承受屈辱时是不会心甘情愿的,我说过孙有元不是一个懦弱的人,到那时他
只能和孙广才针锋相对,而没有别的迂回的办法。大约一个月以后,当我母亲将那一小碗饭
递过去时,我祖父故意没有接住,把碗碎破在地上。我可以想象父亲当初勃然大怒的情景,
事实也是如此,孙广才霍地从凳子上站立起来,用吓人的声音指着孙有元大骂:

“你这个老败家子,连他娘的碗都端不住,你还吃个屁。”

我的祖父那时已经跪在了地上,撩起衣服将地上的食物收拾起来。孙有元一付罪该万死
的模样,对我父亲连声说:

“我不该把碗打破,我不该把碗打破,这碗可是要传代的呀。”孙有元最后那句话让我
父亲瞠目结舌,孙广才半晌才反应过来,他对我母亲说:“你还说这老不死可怜,你看他多
阴险。”

我祖父对孙广才看都不看,他开始眼泪汪汪起来,同时依然执著地说:“这碗可是要传
代的呀。”

这使孙广才气急败坏,他对着祖父吼叫道:

“你他娘的别装了。”孙有元干脆嗷嗷大哭,声音响亮地叫道:

“这碗打破了,我儿子以后吃什么呀?”

那时候我弟弟突然笑出声来,祖父的模样在他眼中显得十分滑稽,我那不识时务的弟弟
竟然在那种时候放声大笑。我哥哥孙光平虽然知道那时候笑是不合时宜的,可孙光明的笑声
感染了他,他也止不住笑了起来。我父亲那时可真是四面楚歌,一边是孙有元对他晚年的糟
糕预测,另一边是后辈似乎幸灾乐祸的笑声。孙广才疑虑不安地看着他的两个宝贝儿子,心
想这两个小子实在是有点靠不住。

我兄弟的笑声是对我祖父的有力支持,虽然他们是无意的。我一惯信心十足的父亲,在
那时难免有些慌张,面对依然嚎啕叫着的孙有元,孙广才丧失了应有的怒气,而是脆弱地向
门口退去,同时摆着手说:

“行啦,祖宗,你就别叫啦,就算你赢了,就算我怕你,你他娘的就别叫啦。”可是来
到屋外以后,孙广才又怒火冲天了,他指着在屋中的家人骂道:“你们全他娘的是狗养
的。”

第四章威胁

我成年以后,有一天中午,一个站在街道旁的孩子以其稚嫩有趣的动作,使我长久地注
视着他。这个衣着鲜艳的小家伙,在灿烂的阳光里向空气伸出胖乎乎的胳膊,专心致志地设
计着一系列简单却表达他全部想象的手势。其间他突然将右手插入裤裆,无可奈何地进行了
现实的搔痒,而他脸上则维持住了被想象陶醉的痴笑。面对如此嘈杂的街道,孩子不受侵犯
地沉浸在小小的自我之中。

后来,一队背着书包的小学生从他身旁走过,才使他发现自己其实并不幸福。这个孩子
发呆地看着处于年龄优势的他们走远。我没有看到他的目光,但我知道他那时的沮丧。被他
们随随便便背在肩上的书包,微微摇晃着远去。这一景象对一个还没到上学年龄的孩子来
说,意味着什么是不言而喻的。况且他们又是排着队走去,他的内心一定充满了嫉妒、羡慕
和向往。这样的情感折磨着他,最终产生了对自己的不满。我看到他转过身来,哭丧着脸气
乎乎地走入一条胡同。

二十多年前,当我哥哥背上书包耀武扬威地走去,我的父亲向他发出最后的忠告时,站
在村口的我最初发现了自己的不幸。一年多以后,我同样背上书包上学时,已经不能像孙光
平那样获得孙广才的忠告了,我所得到的完全是另外一类教导。那时我离开南门已有半年,
那个将我带离南门的高大男人成为了我的父亲,而我的母亲不再是拥有蓝方格头巾在田间快
速走动的瘦小女人,取而代之的是脸色苍白终日有气无力的李秀英。我后来的父亲,那个名
叫王立强的男人,有一天上午用他有力的胳膊抱开了一只沉重的木箱,从下面的箱子里拿出
了一只全新的草绿色军用挎包,告诉我这就是我的书包。王立强对农村来的孩子有着令人哭
笑不得的理解,或许因为他也出自农村,所以他始终觉得乡下的孩子和狗一样,喜欢随地拉
屎撒尿。他正式领养我的第一天,就反复向我说明便桶的重要性。他对我排泄方式的关心,
在背上书包这对我来说是神圣的时刻仍然念念不忘。他告诉我,上学以后就不能随随便便上
厕所了,首先应该举手,在教师允许以后才能去。我当时的内心是多么骄傲,穿着整洁的衣
服,斜背着草绿的书包,身边走着身穿军装的王立强。我们就这样来到了学校。我看到一个
织着毛衣的男人,轻声细气地和王立强说话,但我不敢笑,因为他是我的老师,然后是一个
和我同龄的孩子,挥舞着书包向我们奔跑过来。那个男孩和我互相看来看去,不远处有一群
孩子都在看着我。王立强说:

“你过去吧。”我走到了那群陌生的孩子中间,他们好奇地看着我,我也好奇地看着他
们。不一会我就发现自己十分优越,我的书包比他们的都要大。可就在这时,就在我为自己
感到自豪的时候,准备离去的王立强走过来响亮地提醒我:

“拉屎撒尿别忘了举手。”

我小小的自尊顿时遭受了致命的一击。

我年幼时这五年的城镇生活,是在一个过于强壮的男人和一个过于虚弱的女人之间进行
的。我并不是因为招人喜爱才被城镇选中,事实上王立强夫妇对我的需要远胜于我对城镇生
活的热情。他们没有孩子,我后来的母亲李秀英说她没有喂奶的力气。同样的说法到了王立
强那里就完全不一样了,王立强用果断的语气告诉我,疾病缠身的李秀英要是一生孩子就要
断气。这话在我当时听来实在有些吓人。他们都不喜欢婴儿,选中六岁的我,是因为我能够
干活了。公正地说,他们是准备一辈子都把我当儿子对待的,否则他们完全可以去领养一个
十四、五岁的男孩,这样的孩子干活时会让他们更为满意。问题是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已经具
有了难以改变的习性,他们可能会因此大伤脑筋。他们选中了我,让我吃饱穿暖,让我和别
的孩子一样获得上学机会,同时也责骂和殴打过我。我这个别人婚姻的产物,就这样成为了
他们的孩子。

我在那里整整五年的生活,李秀英只有一次出门,那次她离去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
过她。我一直没有弄明白李秀英究竟得了什么病,她对阳光的热爱给了我无法磨灭的印象。
这位我后来的母亲整个身体就像是一场绵绵阴雨。

王立强第一次带我走进她的房间时,满屋的小凳子让我惊奇万分,上面摆着众多的内衣
内裤,让通过窗玻璃的阳光照耀它们。她对我们的进来仿佛毫无察觉,伸出的手似乎在拉一
根很细的线一样,摸索着阳光。随着阳光的移动,她也移动凳子,好让那些色彩纷呈的内衣
始终沐浴着阳光。她神态安详地沉浸在那单调和贫乏之中,我不知道我在那里站了有多久,
当她向我转过脸来,我看到了一双大而空洞的眼睛,从而让我现在回想时,看不到她的目
光。接着是很细的声音,像一根线穿过针眼一样穿过了我的耳朵,她告诉我,她要是穿上潮
湿的内衣就会——“立刻死掉。”我吓了一跳,这个毫无生气的女人说到死掉时斩钉截铁。
我离开了亲切熟悉的南门和生机勃勃的父母兄弟,来到这里时,一个令我不安的女人对我说
的第一句话,就是她随时都会死掉。后来我才渐渐感到李秀英当初的话并不是耸人听闻的,
在那些连续阴雨的日子,她就会发烧不止,躺在床上哼哼哈哈,她那时奄奄一息的神态,总
让我感到她马上就要实现自己的预言了。可是阳光穿过窗玻璃来到那一排小凳子上时,她就
安详和心满意足地接受自己继续生存的事实。这个女人对潮湿有着惊人的敏感,她都可以用
手去感觉空气中的湿度,每天早晨我拿着干抹布推开她的房门去擦窗玻璃,她从印着蓝花的
布蚊帐里伸出一只手,像是抚摸什么东西似的抚摸着空气,以此来检验这刚刚来到的一天是
否有些潮湿。最初的时候总把我吓得战战兢兢,她整个身体消隐在蚊帐后面,只露出一只苍
白的手,张开五指缓缓移动,犹如一只断手在空气里漂浮。

疾病缠身的李秀英自然要求清洁,她的世界已经十分狭窄,如果再乱糟糟的话,她脆弱
的生命就很难持续下去。我几乎承担起了全部保持屋内整洁的劳动,擦窗玻璃是所有劳动中
最重要的,我每天都必须擦两次,从而保证阳光能够不受尘污干扰地来到她的内衣上。打开
窗户以后我的苦恼就来了,我要把玻璃向外的一面擦得既干净又迅速,我小小的年龄要达到
迅速实在是力不从心。李秀英是一个真正弱不禁风的女人,她告诉我风是最坏的东西,它把
尘土、病菌,以及难闻的气味吹来吹去,让人生病,让人死去。她把风说得那么可怕,使我
在童年的印象中,风有着青面獠牙的模样,在黑夜里爬上我的窗户,把玻璃磨得沙沙乱响。

李秀英完成了对风的攻击之后,突然神秘地问我:

“你知道潮湿是怎么来的?”

她说:“就是风吹来的。”

她说这话时突然的怒气冲冲把我吓得心脏乱跳。

玻璃起到十分奇妙的作用,它以透明的姿态插入到李秀英和外界生活之间,既保护了她
不受风和尘土的侵扰,又维护住了她和阳光的美好关系。

我至今清晰地记得那些下午的时刻,阳光被对面的山坡挡住以后,李秀英伫立在窗前,
望着山那边天空里的红光,仿佛被遗弃似的满脸忧郁,同时又不愿接受这被遗弃的事实,她
轻声告诉我:“阳光是很想照到这里来的,是山把它半路上劫走了。”

她的声音穿越了无数时光来到我现在成年的耳中,似乎让我看到了她和阳光有着由来已
久的相互信任。而那座山就像是一个恶霸,侵占了她的阳光。

整日在外忙忙碌碌的王立强,并不只指望我能够干活,他似乎希望我在屋内的响声,可
以多少平息一点李秀英因为孤单而出现的忧伤。事实上李秀英并不重视我的存在,她喜欢用
过多的时间来表达对自己的怜悯,而用很少的心情来关心我,她总是不停地唠叨自己这里或
那里不舒服,可当我提心吊胆地出现在她面前,期待着自己能为她干些什么时,她却对我视
而不见。有时候我的吃惊,会引起她对自己疾病的某种不可思议的骄傲。我刚到她家时,看
到她在屋内地上铺着泛黄的报纸,上面晒着无数小白虫。患病的李秀英胡乱求医,那些可怕
的小白虫是她新近得到的一道偏方。当这个憔悴的女人将小白虫煮熟后,像吃饭似的一口一
口十分平静地咽下去时,站在一旁的我脸色灰白。我的恐惧竟然引起了她的得意,她向我露
出了神气十足的微笑,不无自得地告诉我:

“这是治病的。”李秀英虽然自我得让人时常难以忍受,她在骨子里却是天真和善良
的,她的疑神疑鬼是女人的通病。我刚去时,她总是担心我会干出一些对她家极为不利的
事,所以她考验了我。有一次我在擦另一个房间的窗户对,发现窗台上有五角钱。我吃了一
惊,五角钱对当初的我可是一笔巨大的数目。当我将钱拿去交给她时,显然我的吃惊和诚实
使她如释重负。她明确告诉我,这是对我的考验。她用令人感动的声调称赞我,她那过多赞
美词语的称赞,使我当时激动得都差点要哭了。她对我的信任一直保持了五年,后来我在学
校遭受诬陷时,只有她一个人相信我是清白的。

身强力壮的王立强一旦回到家中就显得死气沉沉,他经常独自坐在一边愁眉不展。曾经
有一次,我来到他家的第一个夏天,他让我坐在窗台上,仔细地向我讲述山坡那边有一条
河,河上有木船,这样简单却使我铭心刻骨的景象,总的来说他是一个温和的男人,可他有
时候的语言十分恐怖。他有一个非常喜爱的小酒盅,作为家中唯一的装饰品被安放在收音机
上端,他为了让我重视酒盅,很严肃地告诉我,如果我有朝一日打破了酒盅,他就会拧断我
的脖子。当时他手里正拿着一根黄瓜,他咔嚓一声扭断了黄瓜,对我说:

“就是这样。”吓得我脖子后面一阵阵冷风。

在我接近七岁的时候,生活的变换使我仿佛成为了另外一个人。应该说我那时对自己的
处境始终是迷迷糊糊,我在随波逐流的童年,几乎是在瞬间的时间里,将在南门嘈杂家中的
孙光林,变换为在李秀英的呻吟和王立强的叹息里常受惊吓的我。我是那样迅速地熟悉了这
个名叫孙荡的城镇,最初的时候我每天都置身于好奇之中。那些石板铺成的狭长街道,让我
觉得就如流过南门的河一样不知道有多长。有时候在傍晚,王立强像个父亲那样牵着我的手
走过去时,我会充满想象地感到这么走下去会到北京的,往往是在那时,我突然看到自己走
到家门了,这个疑问曾经长时间地困扰着我,我一直是往前走的,可最后总是走到了家门
口。孙荡镇上的那座宝塔是我最惊奇的,宝塔的窗户上竟会长出树木来。这一景象延伸以
后,有一次我古怪地觉得李秀英的嘴上也可能会长出树木,就是不长树木,也会长出青草。

街道上的石板经常会发生翘来翘去的声响,尤其是在雨天的时候,使劲往一侧踩去,另
一侧就会涌出一股泥水。这个游戏曾经长久地迷恋着我,一旦获得上街的机会,我就满腔热
情地投入到这样的游戏之中。当时我是多么想把泥水溅到过路人的裤子上,我用胆怯禁止了
自己的小小欲望,没有出现的后果向我描叙了自己遭受惩罚的可怕情景。后来我看到三个大
男孩,将一排放在各家门前的便桶盖扔上了天空。便桶盖在空中旋转时简直美妙无比,几个
遭受损失的成年人从屋里冲出来只是破口大骂而已,而那三个孩子则是大笑地逃跑了。我突
然发现了逃跑的意义,它使惩罚变得遥远,同时又延伸了快乐。因此当一个穿得漂亮整洁的
女孩走过来时,我使劲踩向了一块翘起的石板,泥水溅到了她的裤子上,我自己开始了预先
设计好的逃跑。要命的是我实现内心的欲望之后,快乐并没有来到。那个女孩没有破口大
骂,也不追赶我,而是站在街道中央哇哇大哭。她长久的哭声,使我经历了长久的胆战心
惊。就在这条街道拐角的地方,住着一个戴鸭舌帽的大孩子。他用嘴巴在一根竹竿上能吹出
歌声来,这对当初的我就如宝塔窗户上长出树木一样奇妙。他经常双手插在裤袋里在街上闲
逛,和一些认识的成年人打着招呼。这个大孩子体现出来的风度,曾让我默默仿效过。当我
也将双手插进裤袋,努力作出大摇大摆的样子时,我得意洋洋塑造出来的形象,却被王立强
用训斥给葬送了。他说我像个小流氓。

这个戴鸭舌帽的大孩子,在吹出美妙的笛声之后,还能惟妙惟肖地吹出卖梨膏糖的声
音。当我和其他一些馋嘴的孩子拚命奔跑过去后,看到的不是货郎,而是坐在窗口哈哈大笑
的他。我们上当受骗后一脸的蠢相,使他过于兴奋的笑声不得不在急促的咳嗽里结束。

尽管屡屡上当,我依然一次次奔跑过去。我被声音召唤着盲目和傻乎乎地跑去,为的是
让他取笑我。有一次我窘迫地发现只有自己一个人上了他的当,他当时快乐的笑声使我小小
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我对他说:

“你吹出来的一点也不像卖糖的。”我故作聪明地告诉他。“我一听就知道是假的。”
不料他笑得更厉害了,他问:

“那你跑什么?”我立刻哑口无言,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我一点准备也没有。后来的一
天中午,我上街去买酱油遇到他,他又变了个法子让我受骗,那时他已从我身边走过去了,
他突然站住叫了我一声。然后俯下身,翘起屁股让我看看他的裤子是不是拉破了。他黑色的
裤子在屁股上补了两块暗红的补丁,我不知道自己中了他的圈套,将脸凑近他那猴子似的红
屁股,我告诉他没有拉破。他说:“你再仔细看看。”我仔细看了还是没有拉破的地方。

他说:“你把脸凑近一点看看。”

当我把脸几乎贴到他的屁股上时,他突然放了一个响亮的臭屁。把我熏得晕头转向,而
他哈哈大笑地走去了。虽然他一次次捉弄我,可我依然崇拜他。

蜂拥而来的全新生活几乎将我淹没,使我常常忘记不久前还在南门田野上奔跑的自己。
只是在有些夜晚,我迷迷糊糊行将入睡时,会恍惚看到母亲的蓝方格头巾在空气里飘动,那
时突然而起的悲哀把我搞得焦急万分,可是睡着以后我又将这一切遗忘。有一次我曾经问过
王立强:

“你什么时候送我回去?”

当时王立强和我一起走在傍晚的街道上,他拉着我的手,走在夕阳西下的光芒里。他没
有立刻回答我的问话,而是给我买了五颗橄榄,然后才告诉我:

“等你长大了就送你回去。”

深受妻子疾病之苦的王立强,在那时抚摸着我的头发,声音忧郁地告诉我要做一个听话
的孩子,以后上学了要好好念书。如果我做到了他的要求,他说:

“等你长大了,我就为你找个强壮的女人做妻子。”

他这话太让我失望了,我以为他会奖给我什么呢,结果是个强壮的女人。王立强给了我
五颗橄榄以后,我就不再着急着要返回南门,我不愿立刻离开这个有橄榄可吃的地方。

只有一次我显得异常激动,一天下午,一个将书包挂在胸前,双手背在身后的孩子让我
错误地看到了自己的哥哥。那时我突然忘记了自己是在孙荡,仿佛回到了南门的池塘边,看
着刚刚上学的哥哥耀武扬威地走着。我向孙光平呼喊着奔跑过去。我激动的结局却是一个陌
生的孩子莫名其妙地转过头来,我才一下子明白过来自己早已离开南门,这突如其来的现实
使我非常悲伤。那一刻是我最想回到南门的时候,我在呼啸的北风里哭泣着往前走去。

一个十月一日出生名叫国庆的男孩,和另一个叫刘小青的,成为了我幼时的朋友。现在
我想起他们时内心充满了甜蜜。我们三个孩子在那石板铺成的街道上行走,就像三只小鸭子
一样叫唤个不停。我对国庆的喜爱超过刘小青,国庆是个热衷于奔跑的孩子,他第一次跑到
我面前时满头大汗,这个我完全陌生的孩子充满热情地问我:“你打架很厉害吧?”他说:
“你看上去打架很厉害。”

我对刘小青的喜爱,是由他哥哥迷人的笛声建立起来的。他和那个戴鸭舌帽大孩子的兄
弟关系,使我对他的喜爱里渗满了羡慕。和我同龄的国庆,小小的年纪就具有了领导的才
能。我对他的崇拜,是因为他使我的童年变得多彩多姿。我忘不了他带领我和刘小青站在河
边等待波浪的情景,在此之前我根本不知道波浪会给予我如此奇妙的享受。我们三个孩子以
一定的距离站成一排,在那夏天的河边,轮船驶过以后掀起的波浪推动着我们赤裸的脚,我
看着波浪一层层爬上我的脚背。我们的脚就像泊在岸旁的船,在水里摇摇晃晃。可是在这时
候我要回家了,我要去擦窗玻璃,去拖地板。当国庆和刘小青看着远处的轮船逐渐驶近,第
二次波浪即将来临时,我却被迫离开波浪,用我童年的速度奔跑回家。

另一种让我难忘的享受是登上国庆家的楼房,去眺望远处的田野。那时候就是在城里,
也只是不多的人家住楼房。我们向国庆家走去时因为激动,我和刘小青像两只麻雀那样叽叽
喳喳。国庆则表现出他作为主人的风度,这个孩子走在我们中间时时用手擦一下鼻子,以成
年人的微笑来掩饰他孩子的骄傲。然后国庆敲响了一扇屋门,门只是打开了一点,我看到了
半张全是皱纹的脸。国庆响亮地喊了一声:

“婆婆。”门打开到让国庆能够进去的宽度,我看到了里面的灰暗,和这个身穿黑衣老
太太的全部的脸。她的眼睛以她年龄极不相称的亮度看着我们。在我面前的刘小青准备进去
时,她迅速将门重新关成一条缝,只露出一只眼睛。于是我第一次听到了她喑哑的声音:

“叫一声婆婆。”刘小青叫了一声后就走进去,下面轮到我了。依然是一条缝和一只眼
睛。这个老太太让我吸了一口冷气。可是国庆和刘小青已经踩着楼梯上去了,我只能颤抖地
叫一声。我获准进入了那一片灰暗,老太太将门关上后,只有楼梯顶端有一圈亮光。我上楼
时始终没有听到她走开的脚步,我知道她正用皱巴巴的眼睛看我,这是多么可怕的事。

此后的两年里,我每次怀着幸福的心情前往国庆家中时,都对自己要越过这个老太太灰
暗的关卡而恐惧。那常常让我做恶梦的脸和声音,在路上就开始折磨我。我必须用和国庆趴
在楼上窗口这无比的幸福来鼓励自己,才有胆量去敲响那扇屋门。有一次我敲响屋门后,这
个老太太出乎意料地没有让我叫她一声婆婆,而用神秘的微笑让我走了进去。结果这一次国
庆没在家中,当我提心吊胆走下楼梯时,老太太像逮住小鸟一样逮住了我。她拉着我的手走
入了她的房间。她湿漉漉的手掌使我全身发抖,可我不敢有半点反抗的举动,我整个地被吓
傻了。她的房间倒是很明亮,而且一尘不染。墙上挂着许多镜框,里面黑白的像片让我看到
了一群严肃的男女老人,竟然没有一个在微笑。老太太轻声告诉我:

“他们全死了。”她压低了声音仿佛是怕他们听到似的,使我不敢出一口大气。随后她
指着一张胡须很长的像片说:

“这个人有良心,昨晚还来看我呢。”

一个死人来看她?我吓得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她对我的哭声深表不满,她说:“哭什
么,哭什么。”接着她不知指着哪张像片又说:

“她不敢来,她偷了我的戒指,怕我向她要回来。”

这个我童年记忆里阴森的老女人,用阴森的语调逐个向我介绍像片上的人以后,才让我
离开她那间可怕的屋子。后来我再也不敢去国庆家中,即使有国庆陪伴我也不敢接近这个恶
梦般的女人。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感到她其实并不可怕,她只是沉浸在我当时年龄还无法理
解的自我与孤独之中,她站在生与死的界线上,同时被两者抛弃。

我第一次登上国庆家的楼房,是那样惊讶地看到远处的一切。仿佛距离突然缩短了,一
切都来到眼皮底下。田野就像山坡一样,往上铺展开去,细小走动的人让我格格笑个不停。
这是我第一次真实感到,什么叫无边无际。

国庆是一个把自己安排得十分妥当的孩子,他总是穿得干干净净,口袋里放一块叠得方
方正正的小手帕。我们站成一队上体育课时,他常常矜持地摸出手帕擦一下嘴。他那老练的
动作,让鼻涕挂在胸前的我看到发呆。而且他像个医生那样拥有自己的药箱,那是一个小小
的纸板盒,里面整齐地放着五个药瓶。他将药瓶拿出来向我介绍里面的药片治各类疾病时,
这个八岁的孩子显得严肃和一丝不苟,我崇敬的*劬吹降囊巡皇峭*龄的孩子,而是一位名
医。他总是随身携带这些药瓶,有时他在学校操场上奔跑时会突然站住,用准确自信的手势
告诉我,他身上哪儿患病了,必须吃什么药。于是我跟着他走进教室,看着他从书包里拿出
药箱,打开瓶盖取出药片,放入嘴中一仰头就咽了下去。就那么干巴巴地咽下去,他都不需
要水的帮助。

国庆的父亲,是个令我生畏的人,在他感到身体不舒服时会走向他的儿子。那时我的同
学就充满激情了,他清脆的嗓音滔滔不绝,他会仔细询问父亲不舒服的来龙去脉。直到父亲
很不耐烦地打断他,他才结束自己滔滔不绝的废话,改用熟练的动作打开他那神圣的纸板
盒,手在五个药瓶上面比划了几下,就准确地拿出了父亲需要的那种药。当他将药递过去
时,就不失时机地向父亲要五分钱。那一次他父亲答应了准备去取钱时,他迅速地递上去一
杯水,体贴地让父亲吃药,自己走过去把手伸入父亲扔在床上的衣服口袋,伸出来后向父亲
展示了五分的硬币,然后放入自己口袋。当我们一起向学校走去,他却从口袋里摸出两个五
分硬币。国庆是一个慷慨的同学,他告诉我另一个五分是为我拿的。随即他就实现了自己的
诺言,我们一人吃一根冰棍。

我一直没有见过国庆的母亲,有一次我们三人在旧城墙上玩耍,挥舞着柳枝在黄色的泥
土上奔跑,用呐喊布置出一场虚构中的激战。后来我们疲惫不堪地坐了下来,是刘小青突然
问起了国庆的母亲。国庆说:

“她到天上去了。”然后他指了指天空:“老天爷在看着我们。”

那时的天空蓝得令人感到幽深无底,天空在看着我们。三个孩子被一种巨大的虚无笼罩
着,我内心升起一股虔诚的战栗,辽阔的天空使我无法隐藏。我听到国庆继续说:“我们做
什么,老天爷都看得一清二楚,谁也骗不了它。”

对国庆母亲的询问,所引发出来对天空的敬畏,是我心里最初感到的束缚。直到现在,
我仍会突然感到自己正被一双眼睛追踪着,我无处可逃,我的隐私并不安全可靠,它随时面
临着被揭露。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我和国庆出现了一次激烈的争吵。争吵的话题是如果用麻
绳将世界上所有的原子弹绑起来爆炸,地球会不会被炸碎。这个问题最先来自于刘小青,他
想出用麻绳捆绑原子弹,让我现在写下这些时不由微微一笑。我清晰地记起了当初刘小青说
这话时的神态,他是将快要掉进嘴巴的鼻涕使劲一吸,吸回到鼻孔后突发奇想说这番话的。
他吸鼻涕的声音十分响亮,我都能感觉到鼻涕飞入他鼻孔时滑溜溜的过程。国庆支持了刘小
青,他认为地球肯定会被炸碎,最起码也会被炸出一个可怕的大洞。那时候我们所有的人都
会被一阵狂风刮得在天上乱飞乱撞,而且有一种吓人的嗡嗡声。就像我们的体育老师那样,
鼻子上有洞,说起话来嗡嗡地有着北风呼啸的声响。我不相信地球会被炸碎,就是一个大洞
我也认为不可能。我的理由是原子弹是由地球上的东西做成的,原子弹小地球大,大的怎么
会被小的炸碎?我激动地质问国庆和刘小青。

“你们能打败你们爹吗?打不败。因为你们是你们爹生的。你们小,你们爹大。”我们
都无法说服对方,于是三个孩子走向了张青海,那个打毛衣的男老师,指望他能够做出公正
的判决。那是冬天的中午,我们的老师正坐在墙角里晒太阳,他织毛衣的手滑来滑去,像女
人的手一样灵巧。他眯着眼睛听完我们的讲叙后,软绵绵地训斥道:“这是不可能的。全世
界人民都是爱好和平的,怎么会把原子弹绑在一起爆炸?”我们争论的是科学,他却给了我
们政治的回答。于是我们只能继续争吵,到后来成了攻击。我说:“你们懂个屁。”他们回
报我:“你懂个屁。”

我那时被怒气冲昏了头脑,向他们发出很不现实的威胁,我说:“我再也不理你们
啦。”

他们说:“谁他娘的要理你。”此后的时间里,我必须为自己不负责任的威胁承担后
果。国庆和刘小青正如他们宣告的那样,不再理睬我。而我在实现自己的威胁时,却显得力
不从心。他们是两个人,我只是一个人,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他们可以坚定地不理我,我
则是心慌意乱地不理他们。我开始独自一人了,我经常站在教室的门口,看着他们在操场上
兴奋地奔跑。那时我的自尊就要无情地遭受羡慕的折磨。我每天都在期待着他们走上前来与
我和好如初,这样的话我既可维护自尊,又能重享昔日的欢乐。可他们走过我身旁时,总是
挤眉弄眼或者哈哈大笑。显而易见,他们准备长此下去,这对他们来说没有丝毫损失。对我
就完全不同了,放学后我孤单一人往家走去时,仿佛嘴中含着一棵楝树果子,苦涩得难以下
咽。

过久的期待使我作为孩子的自尊变得十分固执,另一方面想和他们在一起的愿望又越来
越强烈。这两种背道而驰的情感让我长时间无所适从后,我突然找到了真正的威胁。我选择
了国庆回家的路上,我飞快地跑到了那里,等着他走来。国庆是一位骄傲的同学,他看到了
我时摆出一副坚决不理睬的样子。而我则是对他恶狠狠地喊道:

“你偷了你爹的钱。”他的骄傲顷刻瓦解,我的同学回过头来冲着我喊叫:“*颐*有,
你胡说。”“有。”我继续喊道。然后向他指出就是那次他向父亲要五分钱,结果却拿了一
角钱的事。“那五分钱可是为你拿的呀。”他说。

我可不管这些,而是向他发布了威胁中最为有力的一句话:“我要去告诉你爹。”我的
同学脸色苍白,他咬着嘴唇不知所措。我是这时候转身离去的,像一只清晨的公鸡那样昂首
阔步。我当时心里充满了罪恶的欢乐,国庆绝望的神色是我欢乐的基础。

后来我也以近似的方式威胁了王立强,那个年龄的我已经懂得了只有不择手段才能达到
目的。威胁使我在自尊不受任何伤害的前提下,重获昔日的友情。我用恶的方式,得到的则
是一种美好。翌日上午,我看到国庆胆怯地走过来,用讨好的语气问我愿不愿意上他家楼上
去看风景,我立刻答应了。这一次他没叫上刘小青,只有我们两个人。在走去的路上,他轻
声恳求我,别把那事告诉他父亲。我已经获得了友情,又怎么会去告密呢?抛弃

国庆在九岁的一个早晨醒来时,就必须掌握自己的命运了。在离成年还十分遥远,还远
没有到摆脱父亲控制的时候,他突然获得了独立。过早的自由使他像扛着沉重的行李一样,
扛着自己的命运,在纷繁的街道上趄趄趔趔不知去向。

我可怜的同学那天上午是被一阵杂乱的声响从睡梦里惊醒的。那是初秋的时节,这个睡
眼惺松的孩子穿着短裤衩走到了门口,看到父亲正和几个成年的男人在搬家中的物件。

最初的时候,国庆喜悦无比,他以为是要搬到一个全新的地方去居住。他的喜悦和我当
时离开南门时的喜悦十分近似,可他接下去面临的现实则比我糟糕得多。

我的同学用和那个清晨一样清新的嗓音问父亲,会不会搬到一个到处都有长翅膀的白马
那里去。一惯严肃的父亲没有被儿子的幻想所感动,相反他对儿子的荒唐想法显得很不耐
烦,他让儿子走开,对他说:

“别挡着道。”于是国庆回到了自己的卧室,他是我们这群孩子中最为懂事的,可他当
时的年龄还无法预见以后。他兴致勃勃地整理起了自己的东西,那些半新不旧的小衣服,以
及他收藏的螺帽、小剪刀、塑料手枪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他却有能力将它们整齐地放入
一个纸板箱中。他是在一片嘈杂的声响里进行自己愉快的工作,并且不时跑到门口,自豪地
看着他父亲在搬家具时,显露出来令他崇拜的力气。然后轮到他自己了,我的同学竟然还能
搬动那只和他人差不多大小的纸板箱。他是擦着墙壁一点一点移过去的,他知道墙壁也是一
只手,而且是一只有力的手。他虽然精疲力竭,可他的眼睛是那么骄傲地望着从楼梯里上来
的父亲,他的父亲却冷冷地对他说:“你搬回去。”

我的同学只能竭尽全力地无功而返,他的头发因为满是汗水,被他胡乱摸弄后犹如杂草
丛生。那一刻他也许真有些不知所措了,他坐在一把小椅子里使用起了有限的思维。任何孩
子都不会把自己的以后想得糟糕起来,现实还没有这么训练他们。国庆那时的思维就像操场
上的皮球一样乱蹦乱跳,过于顽皮的思维很难和父亲有关,他想到别处去啦。后来他喜气洋
洋地看着窗外的天空。我不知道他是否想象出了一匹白马在空中展翅飞翔。家中乱七八糟的
声响一遍一遍走下楼梯,他似乎有所感觉,但他没有进一步去知道这些声响已被安放在了三
辆板车上,所以他也没有听到车轮滚动。他那像蝙蝠一样瞎飞的思维终止时,父亲已经走入
他的屋中,一个严峻的现实站在了他的身旁。国庆没有告诉我们当初的详细情景,而且我和
刘小青都还年幼无知,是后来的事实让我明白了国庆已被他的父亲抛弃。我不喜欢国庆的父
亲不仅是因为他做了这种事,这个我见到过多次的男人,有着让我心里发虚的严厉。现在我
寻找这个记忆中的形象时,突然感到他和我想象中祖母的父亲有些近似。我第一次见到他
时,他如同审问一样对我的来历盘根问底,当国庆替我说话时,他冷冷地打断我的同学:

“你让他自己说。”他当初咄咄逼人的目光让我心里发抖。他走入国庆房间时肯定也使
用了这样的目光。但他的声音可能是平静的,甚至可能有一些温柔。他告诉儿子:“我要去
结婚了。”

接下去是要国庆明白以后的事实,十分简单,父亲不可能再照顾他了。我的同学那时的
年龄显然无法立刻领会其间的严酷,国庆傻乎乎地看着他的父亲。这个混帐男人留下了十元
钱和二十斤粮票后,就提起两只篮子下楼了。篮子里装的是最后要拿走的东西。我九岁的同
学扑在窗口,在阳光里眯缝着眼睛看着他父亲从容不迫地走去。

国庆最初的悲伤,是他走入那两个被搬空的房间开始的。即使那时他仍然没有去想父亲
已经永久抛弃他了,他的眼泪和哭声是因为突然面对了空荡荡的房间。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以后,没有被破坏的环境让他渐渐平静下来,他坐在自己的床上左思
右想。这个房间我去过多次,我极喜爱那里的窗口。他真正意识到自己的糟糕处境,是在这
天下午找到我以后。那时我正在擦李秀英的宝贝窗玻璃,我听到他在屋外的一声声喊叫。我
不敢离开尚未擦完的窗户,是李秀英无法忍受国庆那种如同玻璃打碎似的锐利喊叫,这个坐
在床上的女人痛苦不堪地对我说:

“你快去让他闭嘴。”我怎么能让一个遭受不幸的人闭上嘴巴呢?我们站在屋外的石板
路上,身后的木头电线杆发出一片嗡嗡的声响。我忘不了国庆当时苍白的脸色,他杂乱无章
地告诉我上午发生的事,那时他自己都还没有弄明白。我所听到的*且欢讶缤*苍蝇一样乱糟
糟飞来的印象,他父亲搬动家具时的巨大力气,以及提着篮子出门这样的印象。我无法知道
哪些应该在前,哪些应该在后。国庆是在向我讲叙时终于逐渐明白了过来,他的讲叙戛然而
止,我看到他眼泪夺眶而出,然后说出了一句让我们都明白的话:“我爹不要我了。”那天
下午我们找到了刘小青,他正扛着一个拖把满头大汗地往河边跑去。国庆的眼泪汪汪让他大
吃一惊,我告诉他国庆被他爹丢掉了。刘小青和不久前的我一样莫名其妙,我冗长的解释和
国庆不住的点头才让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立刻说:“找我哥哥去。”去找那个戴鸭舌帽的
大孩子,刘小青当时的骄傲恰如其分。谁不想有这样的哥哥呢?我们走到了他端坐的窗下,
那时轮到刘小青去讲叙一切了。这个手拿笛子的大孩子听完后显得十分气愤,他说:“岂有
此理。”他将笛子迅速一插,翻身越出窗外,对我们挥挥手说:

“走,找他算帐去。”我们三个孩子走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清晨那场暴雨使街道旁的树
木挂满雨水。前面走着一个单薄的大孩子,他的笛声固然美妙,可他能打败国庆的父亲吗?
我们三个人傻乎乎地跟着他,他发怒的样子让我们充满信心。他走到了一棵布满雨水的树
下,突然沉思起来,可是等到我们也走入树下后,他立刻抬腿猛踢一下树木,同时自己逃离
了出去。树上的雨水纷纷落下,淋得我们满身都是。他却哈哈大笑地回家了。

他的行为很不光彩,否则刘小青不会面红耳赤。尴尬的刘小青对国庆说:“去找老师
吧。”

湿淋淋的国庆摇摇头,哭泣着说:

“我谁也不找了。”我的同学独自走去了,这个聪明的孩子能够说出他所有舅舅和阿姨
的姓名。他回到家中以后,想到了死去母亲的兄妹,于是他就坐下来给他们写信。他的信是
用铅笔写成的,写在从练习簿里撕下的纸上。他在表达自己处境艰难时,显然更为艰难地写
下了这些。不久后,他母亲的兄妹全部赶来,证明了他在信上准确地表达了一切。

国庆以他童年时的细心,记住了所有舅舅和阿姨所从事的工作,从而使他能够开出八张
信封。但是他不知道信该如何寄出。他在屋中时将八张纸叠成了八个小方块,他做事一向有
条不紊。然后他将它们捧在胸前,向涂着深绿颜色的邮局走去。一个坐在邮局里的年轻女人
接待了我的同学,国庆怯生生地走到她面前,用令人怜悯的声调问她:

“阿姨,你能像老师那样教我寄信吗?”

那个女人却这样问他:

“你有钱吗?”国庆让她吃惊地拿出了十元钱,虽然她帮助了他,可她始终像看着一个
小偷那样看着我的同学。

国庆母亲的八个兄妹赶来时,气势十分盛大,他们以强有力的姿态护卫着国庆走向他的
父亲。被八个成年人宠爱着的国庆,一扫这些日子来的愁眉苦脸,他神气十足地走在他们中
间,不时回头吆喝我和刘小青:

“跟上我们。”

那是傍晚的时刻,我和一群成年人走在一起,我的骄傲仅次于国庆,我看到刘小青同样
也耀武扬威。就在这天下午,国庆喜气洋洋地向我们宣告:他的父亲马上就要搬回来住了。

这是我来到孙荡后第一次傍晚出门,我请假时向王立强说明了这一切,王立强令我感激
地允许我在黄昏时刻走出家门。他支持我这时候和国庆站在一起,但他警告我什么话都不要
说。事实上我和刘小青根本进不了国庆父亲的新婚之屋,我们只能站在屋外的泥土上。前面
是一堆矮小的房屋,我们很奇怪国庆的父亲为何放着楼房不住,却住到了这里。

“这里什么风景都看不到。”

我和刘小青都这么说。我们听到了那八个来自外地成年人的声音,他们的城市口音给我
们带来了高楼大厦和柏油马路的气息。这时候两个比我们小得多的男孩趾高气扬地走过来,
蛮不讲理地要我们滚蛋。后来我们才知道,他们是国庆父亲新娘的两个宝贝儿子。我们被两
个小得多的男孩驱赶,这简言太荒唐可笑。我们警告他们,应该是他们立刻滚蛋。于是他们
用唾沫向我们射击,我和刘小青走上去给他们各自一拳。这两个外强中干的小家伙立刻嚎啕
大哭起来,他们的援兵立刻从那堆矮小的房屋里冲了出来,是一个像猪蹄子那么胖乎乎的女
人,那是他们的母亲。国庆父亲的新娘唾沫横飞,凶神恶煞似的扑了过来,吓得我和刘小青
拔腿就逃。这个女人用男人惯用的脏话尖声咒骂着,追赶我们。她一会儿叫嚷着要把我们扔
进粪坑,一会儿又发誓要把我们吊在树上,她追赶时向我们描绘了一系列可怕的结局。我在
疲于奔命时回头张望了一下,看到一个胖女人身上的肥肉胡乱抖动,这情景让我头皮一阵阵
发麻。这么胖的女人即便压一下,都能把我们压死。直到我们逃过了一座石拱桥,才看到她
骂骂咧咧地走回去,她可能感到更重要的是立刻去援助她的新郎。确定她没有在什么地方埋
伏下来后,我和刘小青胆战心惊地往回试探着走去,就像电影里深入敌区的侦察兵那样小心
翼翼。那时天色已黑,我们回到了原先的地方,在照射过来的灯光里,我们所听到的依然是
那八个兄妹慷慨激昂的声音,我们为什么听不到国庆父亲的声音?过了很久,我们终于听到
了另外的声音,就是那个追赶我们的声音,她告诉他们:

“你们是来打架,还是来讲道理。打架要人多,讲道理一个人就够了。你们全都给我回
去,明天派一个人来。”

这个粗俗的女人一旦开口,竟然还能让语言充满威力。她盛气凛人地让他们回去,就如
她的儿子让我们滚蛋。那八个来自城市的兄妹无言了片刻,随即他们的话语蜂拥而出。我和
刘小青一句都听不明白,那么多人同时说话,来到我们耳中时等于什么话都没说。国庆的父
亲是这时候开口的,否则我们还以为他不在呢。那个我很不喜欢的男人怒气十足地对那八个
兄妹喊道:“叫什么,你们叫什么。你们也太不负责任了,你们声音这么大,让我以后怎么
在社会上做人?”在细雨中呼喊





“谁不负责任了?”接下去犹如房屋倒塌似的争吵不休,似乎有几个男人要去揍国庆的
父亲,而几个女人声嘶力竭地阻挠着他们。国庆母亲的兄妹们隐入了愤怒和苦恼之中,这一
对新婚男女要命的固执,使他们精疲力竭地讲叙道理之后,蓦然发现根本就没有听众。他们
没有一点办法来和这一对男女认真地说话。应该是大哥吧,八人中为首的那一位,决定不把
国庆交给他们了。他对国庆父亲说:“就是你愿意抚养,我们也绝不会答应。你这种人,简
直是畜生。”这八个成年人从那里走出来时,让我们听到了一堆乱七八糟的呼吸声。饱受惊
吓的国庆走在他们中间,恐惧不安地看着我和刘小青。我听到他们中间一个男人说:

“姐姐怎么会嫁给这种人。”

过度的气愤使他抱怨起了国庆已经死去的母亲。

国庆由他们承担起了抚养的义务,此后每月他们都各自给国庆寄来两元钱。那个涂着深
绿颜色的邮局,成了国庆财富的来源。他每个月都有几次向我们得意洋洋地宣告:“我要去
邮局了。”国庆最初得到十六元生活费时,也使我经历了童年时最为奢侈的生活,还有刘小
青和别的几个同学。我们紧紧跟随着国庆,他的嘴时时向往着那些糖果和橄榄。他是一个慷
慨大方的孩子,他给予了我们和他一样的享受。他像个阔少一样挥霍自己不多的钱财,我们
每天清晨向学校走去时,都在心里期待着他的挥霍。于是到这个月最后的十来天,我的同学
就一贫如洗了,他不得不依靠我们的施舍充饥。我们却无法像他施舍我们时那么大模大样,
我们在家中开始了行窃。偷一把煮熟的米饭,偷一块鱼、一块肉、几根蔬菜。都用脏乎乎的
纸包起来送给国庆。国庆把它们摊开放在腿上,他津津有味地吃着,把咀嚼的声音搞得那么
响,让仍站在一旁早已吃饱的我们垂涎三尺。这样的情景没有持续多久,我们的老师,那个
打毛衣的张青海,收走了国庆的生活费代为保管,每月只给他五角钱零用。即便这样,国庆
依然是我们中间最为富有的。国庆被父亲抛弃以后,逐渐习惯了自己安排自己。他在心里从
没有真正接受这个事实,他没有仿效父亲的行为,也将父亲抛弃。相反父亲依然像过去那样
控制着他,我们的老师可能是常常忘了国庆的现状,他仍然用向父亲告发这样的方式,来让
做了错事的国庆胆战心惊。我的同学那时竟然不去想自己早已是自由自在,而是毫无意义地
忐忑不安着。对他来说,父亲似乎依然时刻注视着自己。

另一方面,他以孩子的天真为父亲的突然出现而激动不安。其实他父亲的出现只不过是
在街上的偶尔撞见,那个男人六亲不认的神态,决定了他不可能有朝一日来到国庆的床前。
我记得有一次我们三人站在街旁,用小石子打路灯。这个主意完全是国庆想出来的,我们劲
头十足,都期望着自己砸碎路灯。当一个成年人走过来制止我们时,我和刘小青吓得撒腿就
跑,令我们吃惊的是国庆寸步未动,他站在那里响亮地说:“这又不是你家的灯。”

可是那时候国庆的父亲突然出现了,国庆立刻丧失了刚才的勇敢,而是战战兢兢地走过
去叫了一声:

“爹。”

随后向父亲申辩自己没有砸路灯,他那时像个十足的叛徒指着我和刘小青说:“是他们
在打路灯。”国庆的父亲却是恼怒地说:

“谁是你的爹?”这个男人放弃了对儿子处罚的权利,对国庆来说,这样的打击远甚于
放弃对他的照顾。接下去我们看到的国庆是那么的可怜巴巴,他穿越马路走来时都咬破了嘴
唇,他竭力忍住了急欲流出的眼泪。就是这样他依然坚信有朝一日醒来时,会看到父亲站在
床前注视着他。有一次他充满信心地告诉我,一旦他父亲生病,那么他就会——“来找我
的。”他反复要我证明,他的父亲生病时会向他求医。他一遍遍地对我说:“你看到过的,
对吧,你看到过的。”

他不再随便动用那个小纸板盒,在连续咳嗽的时候,他都没有打开那些药瓶。他天真地
以为,只要瓶里有药,他的父亲就总有一天会回来。这种时候国庆在谈到他母亲时,不再因
为往事过于遥远而显得淡漠。他经常说从前这个词了,从前他母亲活着的时候,他有多么多
么好。他从来没有告诉我们从前幸福的具体事例,只是用不停的感叹,让我们对他模糊不清
的从前羡慕不已。他开始想象他的母亲,在无依无靠的时候,这个只有九岁的孩子,想象没
有面对未来,而是过早地通往了过去。

童年时,我们对飞马牌烟盒上飞翔的骏马迷恋不已,我们生长的平原只有牛哞哞叫唤着
走过,那些绵羊总是长久地被关在茅棚里。对于猪,我们都不喜欢。我们最为热爱的是飞翔
的白马,我们从没有见过它们。后来一群军人来到了孙荡,一辆马车在夜深人静的时刻穿越
了整个城镇,驶进了镇上的中学。那天上午放学后,我们三个人挥舞着书包向中学奔跑而
去。国庆张开手臂像一只大鸟一样跑在前面,他的喊叫纠正了我的错误理解,他叫着:

“我是飞马啊。”跟在后面的我和刘小青,除了摹仿他,就再也找不出更能表达我们激
动的姿态了。

我们成了三匹尖声嚎叫的飞马,飞过了百货店,飞过了影剧院,飞过了医院——飞过医
院以后,国庆像是被击中似的放下了手臂,他的飞翔夭折了。他哭丧着脸,贴着墙壁往我们
来的方向走去。他都没有和我们说一句话,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赶紧追上去问他为什么
不去看飞马了。可他只知道不停地往前走,我们去拉住他,他生气地打开我们的手,哭泣着
说:“你们别理我。”我和刘小青傻头傻脑地互相看了半晌,然后惊愕地看着他走远。随即
我们就不再吃惊,我们立刻忘记了他。我和刘小青张开手臂继续奔跑,要去看飞翔的马。

那是两匹棕黄的马,它们在中学的小树林里,一匹在木槽里喝水,另一匹不停地在树干
上蹭屁股。它们根本就没有翅膀,而且浑身脏乎乎的。一股马臊臭熏得我们龇牙咧嘴。我轻
声回刘小青:“这是马吗?”刘小青提心吊胆地走上去,怯生生地问一位年轻的军人:

“它们为什么没有翅膀?”

“什么?翅膀?”那个军人很不耐烦地挥挥手,“走开,走开。”我们赶紧走开,周围
的人都嘻嘻笑了起来。我对刘小青说:“这肯定不是马,马应该是白颜色的。”

一个大孩子对我们说:

“对,这不是马。”“那它是什么?”刘小青问。

“老鼠。”这么大的老鼠?我和刘小青吓一跳。

国庆在医院的门口看到了他的父亲,他突然悲伤的原因是他父亲走进了医院,这情景意
味着他最后的期待已经落空。那时候飞马还有什么意思呢?

第二天国庆告诉了我们,他昨天为何转身离去。他忧伤地说:“我爹不会来找我了。”
然后他响亮地哭了起来。

“我看到他去医院了,他生了病都不来找我,他就再也不会来找我了。”国庆站在篮球
架下放声大哭,他一点都不知道难为情,我和刘小青只得气势汹汹地去驱赶围上来的同学。

被活人遗弃的国庆,开始了与楼下那位被死人遗弃的老太太的亲密交往。那个穿着黑色
绸衣,脸上的皱纹如同波浪一样的老女人,实在让我害怕,可是国庆却不对她产生恐惧。国
庆不再把全部的时间,贡献给我们共同的童年。他经常和那位孤单老太太呆在一起。有时我
在街上看到他们两人拉着手一起走来,国庆本该是活泼的脸,在她黑色的手臂旁显得有些阴
沉。这个女人以她垂暮的气息腐化着国庆蓬勃的生命力,从而让我现在眺望尚是年幼的国庆
时,看到了他脸上闪烁着灰暗的衰落。我无法设想他们两人坐在一间门窗紧闭屋中的情景,
他们肯定会走上与死人交往的路途。那个嗓音喑哑的老太太讲叙死人时,有着令人战栗的亲
切,这一点我已经饱受惊吓了。而我的同学显然被这一切所迷住,他经常向我和刘小青讲起
他的母亲,怎样在黎明前无声地走来和他说上几句话后又无声地离去。当我们询问究竟说些
什么时,他却神态庄重地告诉我们这应当是保密的。有一次他母亲忘了回去的时间,公鸡的
啼叫使她大惊失色,急忙中她没有从门口出去,而是破窗而出像鸟一样飞走了。这个细节的
应用,无疑增强了国庆叙述的真实性,也使我一连几天疑惑不解。国庆母亲破窗而出让我为
她担惊受怕,她家可是住在楼上。我曾悄悄问过刘小青:“她会不会摔死?”刘小青回答:
“她已经死了,就不会怕摔死。”我听后恍然大悟。国庆讲叙他和母亲相会时的神态是那么
的认真,甚至是幸福的,我们很难不相信他。可他讲叙的语调实在叫我害怕,那种迷人的亲
切和黑衣老太太简直一模一样。

而且他声称自己经常看到菩萨,有房屋那么大,像阳光那么金灿灿,它会突然在眼前的
上空出现,随即犹如闪电一样消失。有一天傍晚,我们两人坐在河边,我反驳了他,我坚决
不相信会有菩萨,为了证明自己的不信,我大骂菩萨。国庆却无动于衷地坐着,过了一会才
说:

“你骂菩萨时,心里怕极了。”

他不说这话我还好,那么一说我突然真的害怕了。那时夜色正在来临,我看着宽广无比
的灰暗正在弥漫开来,内心的颤抖使我的呼吸杂乱无章。

国庆继续说:“不怕菩萨的人会受到惩罚的。”

我声音乱抖地问他:“是什么样的惩罚呢?”

国庆沉思了片刻,然后说:

“婆婆知道。”那个吓人的老太太知道?

国庆轻声告诉我:“人在害怕时就能看到菩萨。”

我立刻睁大眼睛去看灰暗的天空,可是什么都没有看到。我吓得都要哭出来了**对国
庆说:“你可千万不要骗我。”

那时的国庆体现了令我感激的友情,他轻声鼓励我:

“你再仔细看看。”我再次睁大眼睛,那时天完全黑了。害怕和虔诚终于让我看到了菩
萨,我不知道是真正看到,还是在想象中看到,总之我看到了一尊有房屋那么大,像阳光那
么金灿灿的菩萨,不过它一闪就消失了。那位和死者亲密无间并且无所顾忌的老太太,由于
生命还在极其苦恼地延续,她就不得不经常和极其陌生的现实打交道。她用可怕的方式使国
庆的灵魂得到安宁,国庆则以勇敢的行为在现实中保护了她。

她最为忧心忡忡的是那条经常盘踞在胡同中央的黄毛狗,当她不得不上街买米买盐或者
打酱油时,狗使她的害怕,远远胜过她使我的害怕。事实上那条没有孩子喜欢的丑八怪老
狗,对谁都汪汪乱叫,可她却是一厢情愿地把自己作为了它唯一的敌人。那条狗一看到她就
显出一副穷凶极恶的样子,它汪汪吼着不断做出准备扑上去的姿态,其实它只是原地蹦*而
已。那时候她屋内墙上众多的死人就爱莫能助了。我看到过她被狗吓得浑身哆嗦,她的小脚
在往回逃命时充满了弹性,这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把身体摇摆得像一把正在煽动的扇子。那时
候国庆的父亲还没有离家出走,我们三个孩子在后面幸灾乐祸地高声大笑。我向国庆家走去
时,已经不用担心她在门缝后面的半张脸,她没有工夫在门后守候我们,而是坐在自己屋中
哭哭泣泣。我们会贴到她的门上,从木缝里欣赏她撩起衣角擦眼泪。

后来,她通过死者和国庆建立了奇妙的默契,也就意外地得到了国庆的保护。那些日子
里她每次上街都要有国庆走在身边,这样她就可以不必提心吊胆。那条黄毛狗每次汪汪叫着
企图阻挡他们,国庆都蹲下身体做出一副捡石头的样子,狗就迅速逃窜了。他们继续往前走
去时,老太太的眼神充满了对国庆的崇拜,我的同学则是骄傲地对她说:“再凶的狗也都怕
我。”

对狗的惧怕,使她每天都要跪在泥塑的观音前,虔诚地恳求菩萨保佑那条老狗长寿。国
庆每次放学回家,她最先询问的就是那条狗还在不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她就欣然微笑起
来。她最为担心的就是黄毛狗先她而死。她告诉国庆,去阴间的路途非常遥远,既黑又冷,
她要穿上棉衣还要拿一盏油灯。如果狗比她先死,就会在阴间的路上守候她,她说到这里时
紧张得全身发抖,她眼泪汪汪地说:

“到那时候你就帮不了我了。”

这个孤独的老女人,具有时代特有的固执和认真。她用了几十年的油瓶有自己的刻度,
她不相信商店的售货员,他们灌油时眼睛总是望着别处。一旦油超过了刻度,她绝不会沾沾
自喜,而是心怀不满地倒出来一点。如果没有到刻度,那么不加满她就不会走开,她会长时
间地站在那里,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固执地看着油瓶。

她的丈夫似乎在很早以前就魂归西天。那个有很大力气的男人,生前对螺蛳有着古怪的
热衷。他喜欢坐在夏天的天井里,摇着扇子悠然自得地吃着螺蛳。她几十年守寡生涯里,对
丈夫最好的纪念还不是她力保了贞操,而是一丝不苟地继承了他的这一嗜好。生前的时候,
那个男人占有了所有的螺蛳肉,她则是心甘情愿地去吃屁股上那截乱糟糟的东西。丈夫死后
的几十年,她始终没去尝螺蛳肉的滋味,心满意足地吃着它们的屁股,把肉留给挂在墙上的
丈夫。她把习惯和怀念融为了一体。我的同学对螺蛳并不喜欢,可那位老太太将螺蛳吸得滑
溜溜的响亮,而且每吸一次都伸出舌头舔去留在嘴唇上的残汁。这情形不断重复以后,国庆
就很难去阻止嘴角流出的口水。食欲激动起来的国庆,试着去拿桌上的螺蛳肉时,这个老女
人立刻惊慌了,她赶紧拍掉国庆手中的食物,凑近他的耳朵吓人地说:“他看见啦。”那个
挂在墙上的死人确实是在看着他们。

我十二岁那年春天的时候,这个老太太终于获得了一劳永逸的长眠。她死在了路上。她
是和国庆去街上买了酱油往回走时,突然感到自己的脚有点迈不动了。她说要找一个地方歇
一下,说着走向了一个墙角,在阳光里懒洋洋地坐了下来,双手抱着酱油瓶。我的同学一直
站在她的身旁,她闭上眼睛后,国庆以为她睡着了。我的同学无聊地站在那里东张西望,那
是阳春时节,他看到墙边的青草已经生长了出来,阳光使他眯缝起了眼睛。老太太中间曾睁
开过眼睛,轻声细气地问他那条狗还在不在?国庆朝那条狗看看,狗正趴在胡同中央昂着头
注视着他们。他说在那里呢。老太太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后,又闭上了眼睛。国庆仍然站在她
身旁,有一会他心情愉快地看着阳光怎样在她脸上的皱纹里波动。

国庆后来告诉我们,她是迷了路以后冻死的。她去阴间的时候太匆忙了,都忘了穿棉衣
和拿油灯。阴间的路长得走不完,又黑又冷。她在漆黑不见五指的路上走呀走呀,结果迷路
了。前面呼呼的寒风吹过来,她被冻得直发抖,她实在走不动路了,只好坐下来。她就这样
被冻死啦。

国庆在十三岁的时候,终于使自己成为了真正的自由人。他不愿意背着书包去接受老师
滔滔不绝。当刘小青他们都升入了中学,国庆则开始干活挣钱了。

那时候我已经回到南门,当我开始了在家中的糟糕生活时,我的这位同学能够自食其力
了,他干起了送煤的工作。他像一个真正的苦力那样,扁担上挂着一条脏乎乎的毛巾,衣服
敞开,吭唷吭唷地将煤挑到用户的屋前。手帕作为过去的习惯,唯一被保存了下来。他放下
沉重的煤担时,第一个动作就是摸出手帕擦一下嘴,即便是满头大汗,他也只是擦一下嘴。
他的衣服口袋里增加了一个小本子,和一支铅笔。他用清脆的声音和幼稚的礼貌,挨家挨户
去打听是否需要他将煤挑来。最初的时候他的年龄很难得到人们信任,望着他瘦小的身材,
有人会问:“你挑得动煤吗?”我的同学脸上堆满了聪明的笑容,他说:

“不让我试试,你怎么能知道呢?”

国庆以自己的诚实和精于计算,不久以后就博得用户的信任。煤厂的发货员无法在斤两
上捞到他一丝便宜,到头来他稚气十足的神态,以及众人皆知的遭遇,使发货员出于喜爱和
怜悯总是多给他几斤煤,当然最终受益的还是用户,反过来这种受益又使国庆生意兴隆。他
几乎击败了那位在这个职业里干了二十多年的同行。

国庆后来的这位同行,在我记忆里有着十分醒目的形象,这个矮小的男人差不多是一个
白痴。谁都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别人随便叫他什么名字他都会答应。当他挑着煤急匆匆走
去时,我们的叫唤是不会得到回答的。只有他挑着空担子同样急匆匆走来时,他们对他随心
所欲的叫唤,他都会低着头认认真真地答应。那时候我总是叫他“国庆”或者“刘小青”,
而他们则叫出我的名字。他“嗯,嗯”地走去,从不抬起头来看我们。他永远是急匆匆地走
路,仿佛他一辈子时刻都在赶火车。有一次我们叫他“厕所”,他也答应了,那一次把我们
笑得全身发颠。可是这个对自己姓名满不在乎的人,对钱就一丝不苟了。而且他计算的速度
惊人的快,当那些用户刚开始罗罗嗦嗦算着该付多少钱时,他已经把数目告诉他们了。这是
居住在孙荡的人所听到的他唯一的话。

国庆和我们一起取笑他时,显然没想到日后竟然成为了他的同行。国庆的加入使他的饭
碗敲掉了一个大角,他不再像过去那样忙忙碌碌,这个可怜的人开始有更多的时间挑着空荡
荡的担子,在街上寂寞却依然匆忙地行走。他似乎一点也不嫉妒国庆,我怀疑他可能不具备
这样的能力。这个对自己职业兢兢业业的男人,从来没有在脸上流露过笑容。他把煤倒入用
户家中的煤篚后,还会十分自觉地从门后拿出扫帚和簸箕,清扫地上的煤屑。然后异常严肃
地挑起空担走了出去。可是有一次在街上看到挑着同样担子了的国庆后,他竟然笑眯眯起
来。谁都不知道这两个人是怎样建立友谊的,人们开始经常看到这两个满身煤灰的人,在茶
馆里相对而坐,笑逐颜开地喝着茶水。那个拥有无数名字,其实一个名字都没有的前辈,像
个仆人似的把双手放在腿上,只是在喝茶时将一只手提起来一下。国庆就完全不一样了,他
在茶盅旁放着一块手帕,喝一口茶水便擦一下嘴。衣衫褴褛并且脏肮的国庆,完全是一副落
难公子的姿态。他们看上去虽然亲密无间,可没有人听到他们有过交谈。国庆获得职业后不
久也获得了爱情,他喜欢的那个女孩子长大以后也许是个美人,在当初可是看不出这一点。
我见过这个名叫慧兰的小姑娘,那时候我还没有回到南门,国庆对她似乎还不屑一顾。她家
就在国庆家所在的那条胡同。这个扎着两根翘辫子的女孩,总爱站在门口甜滋滋地喊:

“国庆哥哥。”她家的院子里种着令人激动的葡萄,有一年夏天,我和国庆,还有刘小
青曾经有过一个周密的计划,将院内的葡萄在某个深夜洗劫一空。可是她家的围墙太高了。
不过我们真正失败的原因还不是围墙,我们谁也无法在深夜出来,而不让家中的大人知道。
那时国庆的父亲还没有离家出走。一想到成年人对我们可怕的惩罚,我们的计划尽管周密,
也只能成为空想。因此当国庆看到这个黄毛丫头后,已经升入初中的刘小青,还以为他是在
打那些葡萄的主意。不识时务的刘小青还问国庆:“要不要多叫几个人?”

他告诉国庆他可以叫上中学的同学,并且设法去搞一把梯子。国庆听了非常生气,他对
刘小青说:

“你怎么可以偷我未婚妻的葡萄。”

事实上他们的爱情在我回到南门之前就播种了。无人管束的国庆在夏日的中午,喜欢赤
脚只穿一条短裤衩四处游荡。比他小两岁的慧兰,就是在这样一个中午和国庆偷偷走到了乡
间,然后赤裸裸地在一个池塘里学习游泳。慧兰小小的年纪就懂得了如何体贴国庆,他们向
乡间走去的时候,由于石板被阳光烤得灼烫,赤脚的国庆像只青蛙一步一跳。慧兰不忍心看
到国庆受难的模样,就脱下自己的塑料小凉鞋贡献给他。那个时候的国庆还不知道对待女孩
子应该殷勤有礼,他粗鲁地挥了挥手,不屑地说:

“谁穿你这种女人的鞋子。”

国庆在和慧兰谈情说爱时,完全具有了成熟青年的派头。每天下午慧兰放学的时候,这
个十三岁的孩子就换上干净的衣服,将头发梳得光溜溜地守候在校门口。这是他给自己疲劳
一天后的最好酬劳。接下去的情景是国庆双手插在裤袋里,大模大*刈咴谇懊妫*背着书包
的慧兰则是小跑地紧跟其后。

那时慧兰便会诉苦似的告诉他,某个淘气的男孩往她课本里放了一撮泥土。“泥土算得
了什么。”我的同学像个成年人一样挥挥手,然后得意洋洋地告诉他的小恋人:“我都往女
同学的书包里放过蛤蟆。”

他们充满孩子气的对话,使他们的恋爱显得天真烂熳。往往要到分手的时候,国庆才会
从口袋里拿出一把早已准备好的糖果,塞入慧兰幸福的书包。

看来国庆是真的打算要和慧兰结婚生孩子,否则他就不会如此郑重地对待这场恋爱。他
时刻都在掩饰自己年龄的缺陷,从而使他的严肃和认真显得有些滑稽。当这一对孩子以公开
的姿态在街上反复行走以后,他们在这个城镇里也就逐渐著名了。国庆错误地估计了成年人
对他们的看法,当他认为这一切都是顺理成章时,他觉得别人也会感到理所当然。

慧兰的父母,两个都是医院里的药剂师,他们对这一对孩子的亲密早就察觉,他们觉得
孩子之间的亲密不值得大惊小怪。当别人告诉他们这两个孩子有点像是谈恋爱了,他们听后
反而觉得这种说法荒唐。后来是国庆自己的行为,让他们发现传闻其实很真实。我的同学十
三岁的年龄,在一个星期日的上午,买了一瓶酒和一条烟异想天开地前往岳父家去做客了。
我真佩服他竟然能够不慌不忙地走进去,他将礼物放到桌子上时脸上堆满了恭敬的笑容,慧
兰的父亲显然吃了一惊,他问国庆这是什么意思?国庆说:“是送给你的。”

那位药剂师连连摆手,说道:

“你那么苦,我怎么能接受你的礼物。”

那时我的同学已在椅子里坐了下来,他翘起了二郎腿,可两条腿都腾在空中。他对那两
位男女药剂师说:“不要客气,这是女婿我的一点心意。”

这话让他们吓了一跳,过了半晌慧兰的母亲才问:

“你刚才说什么?”“岳母。”国庆甜甜地叫了一声,然后说道,“我是说……”他还
没说完,那个女人已经尖声喊叫起来,她质问国庆:

“谁是你的岳母?”国庆还来不及解释,那个男人吼叫着要他立刻滚蛋。国庆慌忙站了
起来。对他们申辩:

“我们是自由恋爱的。”

慧兰的父亲气得脸色灰白,他一把扯住国庆就往外拉,嘴里大骂:“你这个小流氓。”
国庆竭力挣扎,连连说:

“现在是新社会,不是旧社会。”

国庆被慧兰的父亲推出门去以后,慧兰的母亲紧接着也将礼物扔了出去。可惜了那瓶
酒,“砰”地一下就完蛋了。那时屋外已经聚了不少人,国庆一点都不觉得自己狼狈,他用
手指点着慧兰的家,振振有辞地对他们说:

“这一家的大人啊,封建思想太严重了。”

他们纯洁的恋爱在慧兰父母眼中简直是胡闹,一个十三岁的男孩和一个十一岁的女孩竟
然正儿八经地谈情说爱。女儿的行为对他们来说实在是伤风败俗,他们感到连自己都成了镇
上的笑料。他们当然无法容忍这种荒唐的恋爱,必须彻底摧残掉。他们开始打骂自己唯一的
女儿,当国庆从他们窗前经过,听到心上人哭喊时,他的痛苦可想而知。遭受打骂的慧兰仍
然压抑不住奔向幸福时的激动,我不知道她是否更多地想奔向国庆口袋中的糖果。他们仍有
相会的机会。那时他们已经失去了过去的欢乐,将痛苦慢慢转化成仇恨的国庆,咬牙切齿地
向她讲叙了如何报复她父母的计划,她则是恐怖万分地听着,还没听完就已经吓得眼泪汪汪
了。

后来的一天下午,国庆从慧兰家窗前经过时,他看到慧兰满脸是血地扑在窗口,事实上
只是一些鼻血,哭泣着喊叫他:“国庆哥哥。”我的同学气得浑身发抖,那一刻他真是想杀
死慧兰的父母了。这个十三岁的孩子跑回家中以后,拿着菜刀就往慧兰家走去。当时他的一
个邻居刚好从屋里出来,看到国庆的模样十分奇怪,问他这是干什么?国庆怒气冲冲地回
答:

“我要去杀人。”这个乳臭未干的孩子把裤管和袖管高高卷起,将菜刀扛在肩上,杀气
腾腾地走向慧兰的家。他走在胡同里的时候畅通无阻,所有看到他的成年人,都忽视了他可
怕的仇恨。当他告诉他们要去杀人时,他稚嫩的声音和天真的神态使他们嘻嘻发笑。国庆就
这样轻而易举地进入了慧兰家的院子,那时候慧兰父亲正在燃煤球炉,她的母亲蹲在地上给
鸡喂食。国庆手持菜刀突然出现,使他呆若木鸡。国庆没有立刻动手,而是废话连篇地宣告
他为什么要杀他们。然后才挥起菜刀走上去,慧兰的父亲拔腿就逃,窜到了屋后大叫起来:
“杀人啦。”那位可怜巴巴的母亲忘了逃命,眼睁睁地看着菜刀向她挥起来。这时候鸡救了
她,那群受惊的鸡四处逃散,其中有两只张开翅膀扑到了国庆胸前。慧兰的母亲急中生智,
也从院门窜了出去。准备追赶的国庆那时看到了慧兰,手扶门框的慧兰睁圆眼睛,一付惊恐
万分的样子。我的同学立刻忘记了追赶,他赶紧走到慧兰身旁。慧兰却害怕地退缩着身体,
这让国庆深感不满,他说:“你怕什么,我又不会杀你。”

他的安慰丝毫不起作用。慧兰依然恐惧地望着他,那双发定的眼睛看上去像是假的。国
庆赌气地说:

“早知道你会这样,我就不会冒着生命危险杀人啦。”

那时候院子的两个出口已被外面的人堵住,没过多久警察也来了。那天下午有关一个孩
子杀人的消息不径而走,经历了长时间寂寞的人群蜂拥而来。最先来到的一个警察走进去对
国庆说:“把菜刀放下。”于是轮到国庆被吓傻了,外面嘈杂的人声和警察的出现,使他立
刻抱住慧兰将菜刀架在她脖子上,声嘶力竭地喊道:

“你们别进来,一进来我就杀了她。”

那个发号施令的警察立刻退了出去。一直没有声音的慧兰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国庆焦急
地对她说:

“我不会杀你,我不会杀你,我是骗他们。”

可是慧兰依旧嚎啕大哭,国庆气乎乎地训斥她:“别哭啦,我还不是为了你。”

他满头大汗地往四周看看,沮丧地说:

“现在连逃命都来不及了。”

在院外杂乱的人群里,慧兰哭哭啼啼的母亲,那时还在指责丈夫刚才自私的逃命,只顾
自己逃走没想到应该保护妻子。她的丈夫听着女儿在院内的哭喊,眼泪汪汪地对她说:“你
就别说这些了,你的女儿的生命都快保不住了。”这时候一个警察攀着屋檐,一纵身爬上了
屋顶,他准备偷偷来到国庆后面,然后从屋顶上跳下去。这个警察在孙荡是很著名的,有一
次他一人对付了五个流氓,并用他们自己的鞋带绑住了他们,像提着一串螃蟹似的把他们送
进了公安局。他攀上屋顶时的潇洒,博得了众多围观者的阵阵赞叹。接着他猫着腰悄无声息
地在屋顶上移动,要命的是他踩滑了两张瓦片,整个地从屋顶上摔了下去,先是摔在葡萄棚
上,让外面的人听到了一片乱糟糟的竹竿断裂声,然后他摔在水泥地上。如果不是棚架的缓
冲,没准他就摔瘫痪了。

突然从天上掉下一个人来,把国庆吓得又连连喊叫:

“你出去,你出去。我要杀了她啦。”

遭受意外失败的警察,从地上站起来有气无力地说:

“我出去,这就出去。”

双方的对峙一直持续到傍晚,一个身材高大的警察想出了一个真正的主意。他穿上便服
后,从后门走了进去。当国庆高喊着让他出去时,他却露出了亲切的笑容,他用极其温和的
声音问国庆:“你这是在干什么?”

国庆擦擦额上的汗水后说:

“我要杀人。”“可你不应该杀她呀。”

他指着慧兰轻声说,接着又指指院外:

“你应该杀她的父母。”

国庆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他开始被警察迷惑住了。

警察问:“你一个小孩杀得了两个大人吗?”

国庆回答:“杀得了。”

警察点点头说:“我相信,可是外面还有很多人,他们会保护你要杀的人。”他看到国
庆有些不知所措后,就伸出手说:

“我帮你去杀他们,行吗?”

他的声音是那样的亲切,终于有一个人站出来帮助自己了。这时的国庆完全被他迷惑
了,当他伸出手来时,国庆不由地将菜刀递给了他。他拿住菜刀后就扔到了一旁,那时国庆
根本没有注意这个动作,长时间的委屈和害怕终于找到了依靠,国庆扑过去抱住他的身体哭
起来。警察却一把提起国庆脖后的衣领,走了出去。我的同学使劲仰起脖子,被那个高大的
男人提着在人群闪出的路上走去。即便这时,他仍然不知道自己已经束手被擒。他的哭声因
为呼吸困难,变成了长短不一的呜呜声。诬陷

我们的教师有着令人害怕的温柔,这个戴着眼镜的男人,有点像我后来见到的苏宇的父
亲。他总是笑眯眯地看着我们,可他随时都会突然给予我们严厉的惩罚。

他的妻子似乎是在乡下一个小集镇上卖豆腐,这个穿着碎花衣服的年轻女人,总是在每
个月的头几天来到学校,有时候她还会带来两个穿得花里胡哨的小女孩。当时我们都觉得她
很漂亮,她有一个习惯动作就是经常伸手去搔屁股。听说她所在地方的人都叫她豆腐西施。
她每次来到,我们的老师就要愁眉苦脸,因为他刚刚领到的工资必须如数交给她,她再从中
拿出一点给他。那时候她总要尖声细气地训斥我们的老师:“皱什么眉?晚上需要我了你就
笑嘻嘻,要你拿钱你就要哭了。”我们当初都弄不明白老师为何一到晚上就会笑嘻嘻。我们
给老师的妻子起了个绰号叫皇军,她就像是扫荡的日本鬼子,每个月都来扫荡老师的钱袋。

这个绰号是谁想出来的,我已经记不起来。可我忘不了那一次国庆跑进教室时的有趣神
态,他将黑板擦往讲台上使劲敲几下,然后庄重其事地宣布,说老师要迟一些再来,因为—
—“皇军来了。”国庆那一次可真是胆大包天了,他竟然还敢接下去这么说:“汉奸正陪着
她呢。”这个小学二年级的孩子,必须为他的聪明付出代价。几乎同时有二十来个同学揭发
了他,皇军的丈夫,我们的老师站在讲台上脸色铁青,那时的国庆吓得满头大汗。我也吓傻
了,我不知道老师会怎样处罚国庆,不仅是我,就是那些揭发国庆的同学也都有些不安。我
们当初的年龄对即将来到的处罚,有着强烈的恐惧,即便这种处罚是针对别人的。

老师可怕的脸色足足保持了有一分钟,随即突然变得笑眯眯了,他的脸色在转变的那一
瞬间极其恐怖。他软绵绵地对国庆:“我会罚你的。”然后面向我们:“现在上课了。”我
的同学整节课都脸色惨白,他以切实的害怕和古怪的期待等着老师对他的处罚。可是下课后
老师看都没看他一眼,就夹着讲义出去了。我不知道他这一天是怎样熬过来的,他自始至终
坐在自己座位上,像个新来的同学那样胆怯地望着我们。他不再是那个热衷于在操场上奔跑
的国庆,倒成了一只受不起惊吓的小猫。有几次我和刘小青走过去时,他嘴巴一歪一歪都快
要哭出来了。直到下午放学以后,他完全地走出了校门,才突然像一头囚禁过久的豹一样狂
奔乱跑了。当时我们都感到,不会有事了,我们断言老师肯定是忘了,而且皇军还在这儿
呢,晚上老师一定又要忙着去笑嘻嘻了。

然而翌日上午的第一节课,老师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让国庆站起来问他:“你说我应该
怎么处罚你?”

彻底忘记这事的国庆,身体像是被推了一下地打了个寒战。他恐惧地望着老师,摇了摇
头。

老师说:“你先坐下,好好想一想。”

老师让他好好想一想,其实是让他别忘了自己折磨自己。此后的一个月,国庆都过得暗
无天日。总是在国庆忘记了处罚这事,显得兴高采烈时,老师就会突然来到他身旁,轻声提
醒他:“我还没罚你呢。”这种引而不发的处罚,使国庆整日提心吊胆。这个可怜的孩子那
些日子里,只要一听到老师的声音,就如树叶遇到风一样抖动起来。他只有在放学回家时才
略感安全,可是第二天往学校走去时他又重新胆战心惊。这种惶惶不可终日的生活,直到父
亲对他的抛弃才算结束,而被另一种更为深远的不幸所代替。老师也许是由于怜悯,他不仅
放弃了对国庆的恫吓,而且那些日子里,他想方设法寻找理由来表扬国庆。国庆的作业里有
两个错字都能得满分,我一个错字没有才只能得九十分。在国庆母亲的兄妹来到之前,我们
的老师曾带着国庆去见过他的父亲。嗓音温和的老师反复向那个混帐男人说明,国庆是多么
听话多么聪明,学校里的老师没有不喜爱他的。听了老师冗长的赞美之后,国庆的父亲却是
冷冷地说:

“你那么喜欢他,就收他做儿子算了。”

我们的老师毫不示弱,他笑眯眯地说:

“我倒是想收国庆做孙子。”

我自己在遭受处罚之前,曾经十分崇敬和喜爱我们的老师。当王立强领着我最初来到学
校时,老师织毛衣的模样让我万分惊奇,我从未见过男人织毛衣。王立强把我带到他身边,
让我叫他张老师时,我才知道这个滑稽的男人是我的老师。他当初显得亲切和蔼,我记得他
用手抚摸我的肩膀,说出一句让我受宠若惊的话:

“我会给你安排一个好座位的。”

他确实这样做了,我被安排到第一排的中央。他讲课时,除非要在黑板上写字才会站到
讲台后面去,别的时候他就站在我的面前。将他的讲义摊开放在我的桌上,双手撑住我的课
桌,唾沫横飞地讲着。我倾听时,仰起的脸上饱尝了他的唾沫,犹如在细雨中听课。而且他
还能时时发现自己的唾沫已经飞到了我的脸上,于是他时时伸过来沾满粉笔灰沫的手,替我
擦去他的唾沫。往往是一节课下来,我的脸就要像一块花布那样色彩纷呈了。我第一次接受
他的处罚,是三年级的第一学期。一场在冬天来到的大雪,使我们这些忘乎所以的孩子,在
操场上展开了雪球的混战。我的倒霉是将一个应该扔向刘小青的雪球,错误地击在了一个女
同学的脑袋上。我现在已经忘记了她的名字,这个娇滴滴的女孩发出的哭喊,现在听起来像
是遭受了调戏似的。她向老师指控了我。

于是刚刚坐下的我,被老师从座位里叫了出来。他让我到外面去捏一个雪球玩玩,当时
我以为他是在讽刺我,我在座位上站着不敢动,他也仿佛把我忘了似的继续讲课,过了一会
他才奇怪地说:“你怎么还不去?”我这才走到教室外面,去捏了一个雪球。我重新回到教
室时,老师正在朗诵课本上有关欧阳海的故事,他的朗诵犹如一条山路似的高高低低,让我
站在门边不敢出声。他终于朗诵完一个大段,走到了讲台后面,要命的是他看都没看我。他
对我的遗忘使我心里发慌。他在黑板上写字时,我怯生生地对他说:“老师,雪球捏好
了。”

他总算看了我一眼,嘴里“嗯”了一下,接着继续写字。写完后将粉笔扔入了粉笔盒,
叫出了那个遭受雪球一击的女同学,让她走到我跟前看看,刚才击中她的雪球是否和我手中
的一样大。这个女孩根本就没有看到刚才的雪球,我是扔在她的后脑上,并且马上就碎了。
早就平静下来的女孩,一走到我面前又委屈地哭哭啼啼起来,她说:

“比这个还要大。”我只能再次倒霉地被老师赶出教室,去捏一个更大的。当我捧着一
个大雪球进来后,老师没再让那个女同学前来检验。他绕了两个圈子后,真正发布了对我的
处罚,告诉我就这么站着,等到雪球融化了我才能回到座位了。

在那冬天的上午,呼呼北风从教室破碎的窗玻璃上吹进来,老师双手插在袖管里,在寒
冷中讲叙着英雄欧阳海的故事。而我则捧着一个冰冷的雪球站在门边,我的手因为寒冷出现
了奇特的灼烫,这种灼烫的感觉使我的手如同在被锯断一样疼痛。可我还必须时刻小心,不
让雪球脱手而落。

这时老师走到了我的身旁,他体贴地对我说:

“你捏紧一点,这样就会融化得快一点。”

一直到下课,雪球都没怎么融化。老师夹着讲义从我身旁走出去后,同学们全围了上
来。他们的询问和雪球何时才能融化的议论,无疑加重了我的悲哀,委屈得差点要让我哭
了。国庆和刘小青气势汹汹地走到那个女同学课桌前,大骂她是叛徒、是走狗。那可怜的女
孩一下子就哭了起来,她整理了书包后站起来就往外走,说是要去告诉老师。国庆和刘小青
没想到她又用上这一招,赶紧拉住她拚命求饶认罪。这时我的手完全麻木了,就如两根冰棍
一样,雪球毫无知觉地掉落在地,开放出了满地的雪花。雪球的破碎让我极其害怕,我就和
满地的雪花那样哇哇哭了起来,同时恳求身旁的同学能够证明我:“我不是有意的,你们都
看到的,我不是有意的。”

我们老师的权威并不是建立在准确的判断上,而是紧随其后的那种严厉的独特的惩罚。
他判断是非简直太随心所欲了,正因为这样,他的处罚总是以突然袭击的方式来到,并且变
幻莫测。他从没有重复过自己的处罚,我在孙荡小学的四年生活证明了这一点。他在这方面
表达了卓越的才华,和出众的想象力。这就是我们一见到他就胆战心惊的全部缘故。

有一次我们十来个同学在操场上扔皮球,不小心打碎了教室的窗玻璃。那一次老师对我
们的处罚是最轻的,由于我事先根本就没有料到自己也会接受处罚,我就进行了一次软弱无
力的反抗。我依然记得当时打破玻璃那个同学的可怜神态,老师还没有跨进教室,他就呜呜
地乱哭了,他已从想象中看到自己受罚时的可怕情景。后来老师进来了,他笑眯眯地站在讲
台上,我怀疑他一旦得到处罚学生的机会就会深感愉快。和以前一样,他总是做出出乎我们
意料的决定,他没有像我们认为的那样,直接去处罚那个同学,而是让所有参加扔皮球的同
学举起手来,我们举起了手。他就说:

“你们每人写一份检查。”

当时我真是万分吃惊,其实这是老师的一贯作风。我觉得自己没有错,为什么也让我写
检查?我的心里出现了反抗的声音——我不写,这是我第一次反抗成年人,而且是反抗这个
让所有学生不寒而栗的老师。

我努力使自己勇敢,心里还是一阵阵发虚。下课后我极力鼓动受罚的同学和我一样反抗
老师。他们在表达自己不满时和我一样激动,可一旦说到拒绝写检查,他们全部吞吞吐吐
了。到头来国庆还装得满不在乎地对我说:

“现在写检查没关系,现在我们还没有档案,以后工作了就不能写,检查要进*蛋*
的。”

于是孤立的我,经历了也许是我一生中勇敢的时刻,我大声告诉他们:无论怎样我都不
写。我站在教室的角落里,看到众多的同学都吃惊地望着自己。我虚荣的激动使我声音颤
抖,极不牢靠的兴奋,让我感到自己,一个十岁的孩子拥有了真理。是的,我是对的。老师
自己也说过,一个人不可能没有缺点。“老师也会有错的时候。”

我这样告诉大家。整整一天我都陶醉在对自己的欣赏之中,我还是一个孩子,可我已经
能够看到成年人的缺点了。我的想象开始展翅飞翔,我布置了这样的场景,老师和我在课堂
上进行了争论,我那时滔滔不绝妙语连串,因为我有真理的支持。老师尽管也能言善辩,可
他没有真理的支持,最后当然是他输了。他令人激动地承认了这一点,并且用美丽的词语称
赞我。所有的女同学都崇敬地望着我,当然也包括所有的男同学,并且用美丽的词语称赞
我。那时我已经能够感受被女孩子喜爱时的那种幸福了。这种时候我的想象必须终止了,我
已经热泪盈眶。我要让想象长久地停留在这个地方,从而让自己一遍遍周而复始地品尝这激
动无比的幸福。

在我情绪最为高涨的时候,我们的老师显得十分冷静,他对我不闻不问。我逐渐变得忐
忑不安,禁不住吓唬自己,会不会是老师正确呢?毕竟那时候我也在扔皮球,如果不是我扔
给刘小青,刘小青再扔给了他,他又怎么会扔出去打碎了玻璃?我的思维开始了可怕的延
伸,到头来我整日忧心忡忡,哪还敢在课堂上和老师争论。

自信的恢复是来自于李秀英的帮助,有一次我在擦玻璃时,终于忍不住去问李秀英,我
是不是可以在操场上玩扔皮球。李秀英说当然可以。接着我继续问,如果我们中间有个同学
打碎了玻璃,我有没有错。她这次的回答更为干脆:

“别人打碎的,管你什么事。”

真理终于又回来了,我不再疑神疑鬼。谁也无法来改变我相信自己是正确的。然而老师
对我长时间的冷落,使我的激动慢慢消亡,开始被越来越明显的沮丧所代替。最初的时候,
我曾经激动地期待着在课堂上和老师展开争论。夜晚的时刻我准备了那么多的语言,清晨来
到后又不断地鼓励自己。一听到上课铃响,我的心就狂跳不已。我最担忧的是自己会临阵怯
场,到时候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由于老师的冷落,使这样的担忧越来越突出。我的沮丧和胆
怯与日俱增,而自信则开始不知去向。慢慢地我就恢复了事前的平静,我觉得一切都过去
了,我开始忘记这些。也许老师也早已忘记了这事,皇军又来了,他晚上又要笑嘻嘻了。似
乎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我在内心的自我争吵,我同时扮演了老师和我,终于我精疲力竭地
放弃了这种游戏。我重新投入到喧闹的操场上去,恢复了童年时真正的我,无忧无虑地奔跑
和喊叫。可是这时候国庆走过来了,告诉我,老师让我去他办公室。我一下子又紧张了,我
在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向老师走去时一抖一抖的。国庆他们轻松自在的喊叫就在我的身后,
我知道自己曾经热切期待而后来又极其害怕的时候来到了。我努力搜寻那些准备已久的雄辩
词语,可我一句也找不着啦。那时候我感到嘴唇发抖马上就要放声大哭了,我鼓励自己不要
哭,要勇敢。我知道老师会极其严厉地训斥我,说不定他又会想出什么奇奇怪怪的办法来处
罚我,但我一定不能哭,因为我没有错。是的,我没有错,错的是老师。我应该这样去告诉
他。我说话的时候要慢一点,不要被他突然而起的喊叫所吓倒,也不要怕他的笑眯眯。就这
样,我走入了老师的办公室,我欣慰地感到自己又有勇气了。

教师向我友善地点点头,他正微笑着和另一位老师说话。我站在他身旁,看他手里翻弄
着一叠纸,第一张就是刘小青的检查。他和别的老师说着话,缓慢地将一张一张检查翻过
去,让我看得十分清楚。最后我看到了国庆的检查,字写得特别大。老师这才向我转过身
来,和颜悦色地问:“你的检查呢?”这时候我完全崩溃了。所有同学的检查经历了一次展
览后,我立刻丧失了全部的勇气,我结结巴巴地说:

“还没有写完。”“什么时候能写完?”他询问的声音极其温和。

我迫不及待地回答:“马上就写完。”

我在孙荡的最后一年,升入小学四年级后,一个星期六的下午,我正在楼下燃煤球炉。
国庆和刘小青跑来告诉我一个吃惊的消息,在我们教室的墙上出现一条用粉笔写成的标语,
意思是打倒张青海,即我们的老师。

当时他们显得异常兴奋,他们用近乎崇拜的语气恭维我,说我真是有胆量。该死的张青
海早该打倒了,我们都接受过他方式奇特却极其要命的处罚。他们的兴奋感染了我,他们以
为是我写的而对我的崇拜,使我在那一刻真想成为那个写标语的人。可我只能诚实,我几乎
是不好意思地告诉他们:

“不是我。”国庆和刘小青当初显示出来的失望,让我深感不安。我以为他们的失望是
因为我不是那个勇敢的人,就像刘小青说:

“也只有你才有这样的胆量呵。”

我心里觉得国庆比我更有胆量,我这样说了,丝毫不是为了谦虚。国庆显然接受了我的
称赞,他点点头说:

“要是我,我也会写的。”

刘小青紧接上去的附和,促使我也说出了这样一句话。我实在不愿意再让他们失望了。

我就这样进入了一个圈套,我根本就想不到国庆和刘小青是肩负着老师的旨意,来试探
我。星期一来到后,我向学校走去时还傻乎乎地兴高采烈,紧接着我就被带入了一个小房
间,张青海和另一位姓林的女老师,开始了对我的审问。

先是林老师问我是否知道那条标语的事。在那么一个小房间里,门被紧紧关上,两个成
年人咄咄逼人地看着我。我点点头说是知道。她问我是怎么知道的,我犹豫不决了。我能说
出国庆和刘小青的兴高采烈吗?如果他们也被带到这里来,会怎样看我呢?他们肯定会骂我
是叛徒。

我紧张地看着他们,那时候我仍然不知道他们怀疑我了。那个女老师嗓音甜美地问我,
星期六下午和星期天来没来过学校。我摇摇头。我看到她向张青海微笑了一下,接着迅速扭
过头来问我:“那你怎么知道标语?”

她突然响起的声音吓我一跳。一直没有说话的张青海这时软绵绵地问我:“你为什么要
写那条标语?”

我急忙申辩:“不是我写的。”

“不要撒谎。”林老师拍了一下桌子,继续说,

“可是你知道那条标语,你没来过学校,怎么会知道?”

我没有办法了,只能说出国庆和刘小青,否则我怎么来洗刷自己。我这样说了,可他们
对我的话没有丝毫兴趣,张青海直截了当地告诉我:“我查对过笔迹了,就是你写的。”

他说得那么肯定。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我拚命摇头,让他们相信我。他们都在椅子上坐
了下来,互相看来看去,仿佛根本就没听我的申辩。我的哭泣将众多的同学引到了窗下,那
么多人都看着我哭,可我顾不上这些了。那个女老师站起来去驱赶他们,接着关上了窗户。
刚才关上了门,现在又关上了窗户。这时张青海问我:

“你是不是说过,要是你,你也会写的。”

我恐惧地望着他。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难道他偷听了我们星期六下午的对话?

是上课的铃声暂时拯救了我,他们让我在这里站着别动,他们要去讲课了,他们走后我
独自一人站在这间小屋子里,椅子就在旁边,我不敢坐。那边的桌子上有一瓶红墨水,我真
想去拿起来看看,可他们让我站着别动。我只好去看窗外,窗外就是操场,此刻高年级的同
学正在那里列队,不一会就解散了,他们打球或者跳绳。体育课是我最喜欢的课。那边教室
里传来了朗读的声音,隔着玻璃听起来很轻。我第一次站在外面听着他们朗读,我多么希望
自己也在他们中间,可我只能站在这里受罚。有两个高年级的男同学敲打起窗玻璃,我听到
他们在外面喊:“喂,你刚才为什么哭?”

我的眼泪又下来了,我伤心地抽泣起来。他们在外面哈哈笑了。下课铃响过以后,我看
到张青海带着国庆和刘小青走过来。我想他们怎么也来了,是我把他们牵涉进来的。他们在
窗外就看到了我,他们的眼睛只看了我一下,就傲慢地闪了过去。接下去的情形真让我吃
惊,国庆和刘小青揭发了我,我在星期六下午说的那句话——要是我,我也会写的。于是林
老师用手指着我,却面对张青海说:

“有这想法就会写那标语。”

我说:“他们也这样说了。”

这时国庆和刘小青急忙向老师说明:

“我们是为了引诱他才这么说的。”

我绝望地看着我的同学,他们则是气乎乎地瞪着我。然后老师就让他们出去了。那是一
个多么可怕的上午,两个成年人轮番进攻我,我始终流着眼泪不承认。他们的吼叫和拍桌子
总是突然而起,我在哭泣的同时饱受惊吓,好几次我吓得浑身打抖不敢出声。林老师除了枪
毙我以外,什么恫吓的话都说了。到后来她突然变得温柔了,耐心地告诉我,公安局里有一
种仪器,只要一化验就会知道,那墙上标语的笔迹和我作业簿上的一模一样。这是那个上午
里我唯一得到的希望,但我又担心仪器会不会出差错,我就问她:“会不会弄错呢?”“绝
对不会。”她十分肯定地摇了摇头。我彻底放心了,我对他们欢欣地叫道:“那就快点拿去
化验吧。”

可他们却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里,互相看了好一会,最后是张青海说:“你先回家
吧。”那时放学的铃声已经响过了,我终于离开了那间小屋子。上午突然来到的一切,使我
暂获自由以后依然稀里糊涂。我都不知道自己怎样走到了校门口,在那里我见到了国庆和刘
小青,由于委屈我又流出了眼泪,我走过去对他们说:

“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当时的国庆有些不大自在,他红着脸对我说:

“你犯错误了,我们要和你划清界限。”

刘小青却是得意洋洋地说道:

“实话告诉你吧,我们是老师派来侦察你的。”

成年人的权威,使孩子之间的美好友情顷刻完蛋。以后很长时间里,我再没和他们说过
话。一直到我要返回南门,去向国庆求助时,才恢复了我和他之间的亲密,可同时也成了我
们的分别。后来,我就再没有见到过他。

下午的时候,我傻乎乎地坐到教室里准备上课了。夹着讲义走进来的张青海一*劬*看到
了我,他一脸奇怪地问我:

“你在这里干什么?”我在这里干什么?本来我是来上课的,可他这么一问我就不知道
了。他说:“你站起来。”我慌忙站起来。他让我走出去,我就走了出去,一直走到操场中
央,我四下望望,不知道他要我走到哪里去。犹豫了片刻后,我只能鼓起勇气往回走,重新
来到教室里,我提心吊胆地问张青海:“老师,我要走到哪里去?”

他回过头来看着我,依然是软绵绵地问我:

“你上午在哪里?”我扭过头去,看到了操场对面那间小屋子,我才恍然大悟。我问:
“我要到那小屋子里去?”

他满意地点点头。那天下午我继续被关在那间小屋子里,我一直拒绝承认惹恼了他们。
于是王立强来到了学校,身穿军装的王立强来到后,仔细听着他们的讲叙,其间有几次回过
头来责备地望了望我。我当初多么希望他也能认真地听一听我的申辩,可他听完老师的讲叙
后,根本就不关心我会说些什么。他带着明显的歉意告诉他们,我是他领养的,领养时我已
经六岁了。他对他们说:“你们也知道,一个六岁的孩子已经有一些很难改变的习性了。”
这是我最不愿意听到的。但他没有像老师那样逼我承认,这方面的话他一句都没说。他很快
就站起来说是有事走了,他这样做也许是为了避免伤害我。如果他继续呆下去,他就很难不
去附和老师的话。他逃脱了这个令他尴尬的处境。我却是充满了委屈,他那么认真地听老师
讲叙,可一句也不来问我是不是这样。要不是后来李秀英对我的信任,我真不知道该怎么
办。当初的我深陷于被误解的绝望之中,那是一种时刻让我感到呼吸困难的情感。没有人会
相信我,在学校里谁都认为那标语是我写的。我成了一个撒谎的孩子,就是因为我拒不承
认。

那天下午放学回家时,我接受了双重折磨。在被误解的重压之下,我还必须面对回家以
后的现实,我想王立强肯定将这事告诉李秀英了。我不知道他们会给我什么样的处罚。我就
这样几乎是绝望地回到家中,一听到我的脚步,躺在床上的李秀英立刻把我叫过去,她十分
严肃地问我:

“那标语是不是你写的?你要说实话。”

整整一天了,我接受了那么多的审问,可没有一句是这样问的。我当时眼泪就下来了,
我说:

“不是我写的。”李秀英在床上坐起来,尖利地喊叫王立强,对他说:

“肯定不是他写的,我敢保证。他刚来我们家时,我偷偷将五角钱放在窗台上,他都很
老实地拿过来交给我。”然后她面向我,“我相信你。”王立强在那边屋子里表达了对老师
的不满,他说:

“小孩又不懂事,写一条标语有什么了不起的。”

李秀英显得很生气,她指责王立强:

“你怎么能这样说,这样不就等于你相信是他写的了。”

这个脸色苍白脾气古怪的女人,那一刻让我感动得眼泪直流。她也许是因为用力说话,
一下子又瘫在了床上,轻声对我说:“别哭了,别哭了,你快去擦玻璃吧。”

在家中获得了有力的信任以后,并没有改变我在学校的命运。我在那间光线不足的小屋
子里,又呆了整整一天。隔离使我产生了异常的恐怖。虽然我和别的同学一样上学,也一样
放学回家,可我却是来到这间小屋子,被两个处于极端优势的成年人反复审问。我哪经受得
住这样的进攻。

后来他们向我描绘了一个诱人的情节。他们用赞赏不已的口气,向我讲叙了这样一个孩
子,和我一样的年龄,也和我一样聪明(我意外地得到了赞扬),可他后来犯了一个错误。

他们不再气势汹汹,开始讲故事了,我凝神细听。这个和我一样大的孩子偷了邻居的东
西,于是他在自己心里受到了指责,他知道自己犯错误了。后来经过一系列的思想斗争,他
终于将东西还给了邻居,并且认了错。

林老师这时亲切地问我:

“你猜,他受到批评了吗?”

我点了点头。“不。”她说。“他反而受到了表扬,因为他已经认识到自己的错误。”
他们就这样引诱我,让我渐渐感到做了错事以后认错,比不做错事更值得称赞。遭受了过多
指责以后,我太渴望得到称赞了。我是怀着怎样激动和期待的心情,终于无中生有地承认了
下来。两个达到了目的的成年人总算舒了一口气,然后精疲力竭地靠在椅子上,古怪地看着
我。他们既没有称赞我,也不责骂。后来是张青海对我说:

“你去上课吧。”我走出了小屋子,穿过阳光闪烁的操场,心里空荡荡地走向了教室。
我看到教室里许多同学都扭过头来向我张望,我感到自己开始脸红了。可能是三天以后,那
天我很早就背着书包去学校。走进教室时我吓一跳,张青海独自一人坐在讲台后面,讲台上
放着他的讲义。他看到我立刻招了招手,我走到了他身旁,他轻声问我:“你知道林老师
吗?”我怎么会不知道她呢?她甜美的嗓音在那间小屋子里责骂恫吓过我,也是她说过我聪
明。我点点头。

张青海微微一笑,神秘地告诉我:

“她被关起来了。她家里是地主,她一直隐瞒着,后来派人去调查才知道的。*蔽*吃了
一惊。林老师被关起来了?前几天她还和张青海一起审问我,那么义正词严,那么滔滔不
绝。现在她被关起来了。张青海低头看他的讲义去了,我走到了教室外面,望着对面那间小
屋子,心里反复想着林老师被关起来,这令人吃惊的事。那时有几个同学走了进去,我听到
张青海又在轻声告诉他们这些了。老师的微笑让我害怕,在那间小屋子里,林老师和他显得
那么同心同德,现在他却是这样的神态。

回到南门应该说,我对王立强和李秀英有着至今难以淡漠的记忆。我十二岁回到南门,
十八岁又离开了南门。我曾经多次打算回到生活了五年的孙荡去看看,我不知道失去了王立
强以后,李秀英的生命是否还能延续至今。

虽然我在他们家中干着沉重的体力活,但他们时常能给予我亲切之感。我七岁那年,王
立强决定让我独自去茶馆打开水。他说:“我不告诉你茶馆在哪里,你怎么去呢?”这个问
题让我想得满头大汗,终于找到了答案,我欢快地说:“我去问别人。”王立强发出了和我
一样欢快的笑声。当我提着两只热水瓶准备出门时,他蹲了下来,努力缩短他的身高,以求
和我平等。他一遍一遍告诉我,如果实在提不动了就将热水瓶扔掉。我当时十分惊讶,那两
个热水瓶在我心目中是非常昂贵的物品,他却让我扔掉。“为什么要扔掉?”他告诉我,如
果实在提不动了摔倒在地的话,瓶里的开水就会烫伤我。我明白他的意思了。

我口袋里放了两分钱,提着两个热水瓶骄傲地走了出去。我沿着那条石板铺成的街道走
去,用极其响亮的声音向旁人打听,茶馆在什么地方。我不管此后的打听是否多余,依然尖
声细气喊叫着。我小小的诡计一下子就得逞了,路旁的成年人都吃惊地看着我。我走入茶馆
时,用更加响亮的声音将钱递过去,收钱的老太太吓了一跳,她捂着胸口说:“吓死我
啦。”她的模样让我格格笑出声来,而她则迅速转换成了惊奇。当我提着两瓶水走出去时,
她在后面提心吊胆地说:

“你提不动的。”我怎么会扔掉热水瓶呢?他们对我的怀疑,只会增加我的自得。王立
强在我离家时的嘱咐,在路上变成了希望。希望在想象里为我描绘了这样的情形,当我将两
瓶开水提回家时,王立强是那样的欣喜若狂,他高声喊叫李秀英,那个床上的女人也走过来
了,他们两人由衷地赞叹我。

就是为了得到这个,我咬紧牙关提着那两瓶开水往家走去。我时刻鼓励着自己,不要扔
掉,不要扔掉。中间我只是休息了一次。可我回到家中以后,王立强令我失望地没有流露一
丝的吃惊,仿佛他早就知道我能提回家中似的接过了水瓶。看着他蹲下去的背影,我用最后
的希望提醒他:

“我只休息了一次。”他站起来微笑了一下,似乎这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彻底沮丧
了,一个人走到一边。心想:我还以为他会赞扬我呢?

我曾经愚蠢地插在王立强和李秀英的夜晚之间,为此我挨揍了。强壮的王立强和虚弱的
李秀英,他们的夜晚是令人不安的夜晚。我刚来他们家时,每隔几天我上床睡觉后,便会听
到李秀英的哀求和呻吟之声。那时我总是极其恐惧,可是翌日清晨我又听到了他们温和地说
话,一问一答的声音是那么亲切地来到我的耳中。

有一天晚上,我已经脱了衣服上床睡觉,在床上有气无力躺了一天的李秀英,那时突然
尖利地喊叫着我,要我过去。我穿着短裤衩,在那个冬天的夜晚哆嗦地推开了他们的房门,
正在脱衣服的王立强满脸涨红地将门踢上,怒气冲冲地要我滚回去。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可我又不敢走开,李秀英正在里面拚命喊叫我。我只能又冷又怕地站在门口,浑身打抖。后
来可能是李秀英从床上被窝里跳了出来,这个穿潮湿一点内衣就会发烧的女人,那时候不顾
一切了。我听到王立强在里面低声喊道:“你不要命啦。”门咚地一下被打开了,我还没明
白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被李秀英拉进了被窝。然后她不再喊叫了,而是喘着气对王立强说:
“今晚我们三个人睡。”

李秀英抱着我,将脸贴在我的脸上,她的头发覆盖了我的一只眼睛。她虽然瘦骨伶仃,
可她的身体很温暖。我用另一只眼睛看到王立强正恼怒地冲着我说:

“你给我出去。”李秀英贴着我的耳朵说:

“你说不出去。”这时我完全被李秀英征服了,她温暖的身体我当然不愿离开,我就对
王立强说:“我不出去。”王立强一把捏住我的胳膊,把我提出了李秀英的怀抱,扔在了地
上。他那时眼睛通红极其可怕,他看到我坐在地上没有动,就向我喊道:“你还不出去。”
我的倔强这时上来了,我也喊道:

“我就是不出去。”王立强上前一步要把我提出去,我立刻紧紧抱住床腿,任他怎么拉
也不松手。气疯的王立强捏住了我的头发,就往床上撞。我似乎听到李秀英尖利地喊叫起
来。剧烈的疼痛使我松了手,王立强一把将我扔了出去,随即锁上了门。当时的我也疯狂
了,我从地上爬起来,使劲捶打房门,嚎啕大哭着大骂道:“王立强,你这个大混蛋。你把
我送回到孙广才那里去。”

我伤心欲绝地哭喊着,指望李秀英能站出来援助我。刚开始我还能听到李秀英在里面和
王立强争吵,过了一会就没有声音了。我继续哭喊,继续破口大骂,后来我听到李秀英在里
面叫我的名字,她声音虚弱地对我说:

“你快去睡吧,你会冻坏的。”

我突然感到无依无靠了,我只能呜咽着走回自己的卧室。在那个冬天的黑夜里,我怀着
对王立强的仇恨渐渐睡去。第二天醒来时我感到脸上疼痛难忍,我不知道自己已经鼻青眼肿
了。正在刷牙的王立强看到我时吃了一惊,我没有理睬他,而是从他身旁拿起了拖把,他伸
手制止我,满口泡沫含糊不清地说了什么。我使劲挣脱他的手,将拖把扛进了李秀英的房
间。李秀英也吃了一惊,她嘟哝着指责王立强:

“手这么重。”这天早晨,王立强买来了两根油条说是给我吃的。油条就放在桌上,我
突然拥有一顿可口的早餐时,我刚好绝食了。他们怎么劝说我都不吃一口,而是哭泣地说:

“把我送回到孙广才那里。”

我与其是在哀求,还不如说是在威胁他们。王立强由于内疚,接二连三表示的姿态,反
而加强了我与他对立的决心。我背起书包出去时,他也紧随而出,他试图将手放在我肩上,
我迅速地扭开了身体。于是他又摸出一角钱给我,我同样坚决拒绝他的收买,摇摇头固执地
说:“不要。”我必须真正品尝饥饿的滋味。王立强对我绝食的不安,促使了我继续下去的
信心。我用折磨自己的方式来报复王立强。最初的时候我甚至有些骄傲,我发誓再也不吃王
立强的东西了,同时我想到自己会饿死,这时候我眼泪汪汪地感到自己多么值得骄傲。我的
饿死对于王立强是最有力的打击。

可我毕竟太年幼了,意志只有在吃饱穿暖时,才会在我这里坚强无比。一旦饿得头晕眼
花,也就难以抵挡食物的诱惑了。事实上我过去和现在,都不是那种愿为信念去死的人,我
是那样崇拜生命在我体内流淌的声音。除了生命本身,我再也找不出活下去的另外理由了。

那天上午,同学们都看到了我鼻青脸肿的模样,可没有人会知道我此后来到的饥饿更为
吓人。我清晨空腹走出家门以后,到了第三节课,我就受不了。先是一种空空荡荡的感觉,
里面就如深夜的胡同一样寂寞,有着风吹来吹去似的虚无。随即扩散到了全身,我感到四肢
无力脑袋昏昏沉沉。接下去我就面临真正的胃疼,那种虚弱的疼痛比脸上的青肿更为要命。
我总算熬到了下课,我赶紧向那个自来水水架跑去,将嘴接住水龙头,喝了饱饱的一肚子
水。于是我获得了短暂的平静,饥饿那时暂时离去,我虚弱地靠在水架上,阳光照得我全身
软绵绵。水在体内迅速地被消化吸收,我只能不停地喝着这冬天的凉水,直到上课铃声响
起。

我远离水架之后,饥饿的再度来临就让我束手无策了,那时的我必须承担比先前更为严
厉的折磨。我的身体就如一袋被扔在地上的大米,塌陷在我的座位上。我产生了幻觉,黑板
犹如一个山洞,老师在洞口走来走去,他发出的声音嗡嗡直响,仿佛是撞在洞壁上的回音。

当我的胃承受着空虚的疼痛时,膀胱则给予了我胀疼的折磨,我喝下了那么多的水,它
们开始报复我了。我只能举起手来,请求张青海允许我去撒尿。那时刚上课才几分钟,老师
十分不满地训斥我:“下课时为什么不撒尿。”

我小心翼翼地往厕所走去,我不敢跑,一跑膀胱里的水就咕咚咕咚地涌来涌去,撒完尿
后,我抓住这个机会又去喝了一肚子凉水。那个上午的第四节课,对于我也许是一生中最难
熬的时刻,我刚上了厕所后不久,膀胱又剧烈地胀痛了,把我胀得脸色发紫。我实在憋不住
后,只得再次举起手来。

张青海满腹狐疑地看了我一阵,问我:

“又要去撒尿。”我羞愧不安地点点头。张青海叫出了国庆,让他跟我到厕所去看看,
我是不是真有尿可撒。这次撒完尿后我没再敢喝水,国庆回到教室后响亮地向老师报告:

“比牛的尿还长。”在同学哧哧的笑声里,我面红耳赤地坐到了自己座位上。虽然我没
再喝水,可是没过多久膀胱又鼓起来了。那时候饥饿已经微不足道了,膀胱越鼓越大。这次
我不敢轻易举手了,我忍着剧烈的胀疼,期待着下课铃声早些响起来。我都不敢动一动身
体,仿佛一动膀胱就要胀破似的。到后来我实在不行了,时间走的那么慢,下课铃声迟迟不
来。我胆战心惊地第三次举起手来。张青海有些恼火了,他说:

“你想淹死我们。”同学们哄堂大笑。张青海没再让我上厕所,而是让我绕到窗外,让
我对着教室的墙壁撒尿,他要亲自看看我是不是真有尿。当我将尿刷刷地冲到墙上去后,他
相信了,走开几步继续讲课。我的尿可能是太长了,张青海突然中断讲课,吃惊地说:“你
还没撒完?”我满脸通红胆怯地向他笑一笑。

上午放学后,我没有像别的同学那样回家,我继续绝食斗争。整个中午我都躺在水架下
面,饥饿一旦强烈起来,我就爬起来去饱饱地喝一肚子水,然后继续躺在那里独自悲伤。那
时我的自尊只是装饰而已了,我盼望着王立强找来。我躺在阳光下面,青草在我周围欢欣地
成长。

王立强找到我的时候,已是下午,上学的同学正在陆续来到。他在水架旁找到了我。我
不知道他吃过午饭以后,一直在焦急地等着我回去,这是李秀英后来告诉我的。他把我从地
上扶起来,用手轻轻触碰我脸上的青肿时,我一下子就哭了。他把我背在脊背上,双手有力
地托住我的大腿,向校门走去。我的身体在他脊背上轻轻摇晃,清晨时还那么坚强的自尊,
那时被一种依恋所代替。我一点也不恨王立强了,我把脸靠在他肩膀上时,所感受的是被保
护的激动。

我们走进了一家饭店,他把我放在柜台上,指着一块写满各种面条的黑板,问我要吃哪
一种。我一声不吭地看着黑板,什么也不说,我自尊的残余仍在体内游荡。王立强就给我要
了一碗最贵的三鲜面,然后我们在一张桌子旁坐了下来。

我忘不了当初他看着我的眼神,我一生都忘不了,在他死后那么多年,我一想起他当初
的眼神就会心里发酸。他是那样羞愧和疼爱地望着我,我曾经有过这样一位父亲。可我当时
并没有这样的感受,他死后我回到南门以后的日子,我才渐渐意识到这一点,比起孙广才
来,王立强在很多地方都更像父亲。现在一切都是那么遥远时,我才发现王立强的死,已经
构成了我冗长持久的忧伤了。

面条端上来以后,我没有立刻就吃,而是贪婪同时又不安地看着热气腾升的面条。理解
我心思的王立强马上就站起来,说声他要上班后就走了出去。他一走我立刻狼吞虎咽地吃起
来。可我小小的胃过早地得到了满足,随后我就无限惆怅地夹起鸡块、爆鱼,看看又放下,
接着又夹起来看看,遗憾的是我实在吃不下去了。

我重又恢复了童年时精神勃勃的我,不愉快的事早已烟消云散。于是我就有能力去注意
对面那个衣衫褴褛的老人,他吃的是一碗最廉价的小面,他是那样关注我夹鸡块和爆鱼的举
动,我感到他是在期待着我立刻离去,好吃我碗中的美食。我年幼时的残忍上来了,我故意
不走,反复夹着碗中的食物,而他似乎是故意吃得十分缓慢。我们两人暗中展开了争斗,没
过多久,我就厌倦了这种游戏,可我想出了另一种游戏。我将筷子大声地一摔,站起大摇大
摆地走了出去。一到屋外,我就隐蔽在窗边偷偷窥视起了他,我看到他往门口张望了一下,
接着以惊人的敏捷将自己的面条,倒入我留下的碗中,再将两个碗调换一下位置后,就若无
其事地吃了起来。我立刻离开窗户,神气活现地重新走入饭店,走到他面前,装作吃惊地看
了一会那只空碗,我感到他似乎十分不安,我也就满足了,愉快地走了出去。进入小学三年
级以后,我越来越贪玩了。随着对王立强和李秀英的逐渐熟悉和亲切起来,初来时的畏惧也
就慢慢消失。我常常在外面玩得忘记了时间,后来蓦然想起来应该回家了,才拚命跑回去。
我自然要遭受责骂,可那种责骂已经不会让我害怕,我努力干活,尽量把自己弄得满头大
汗,他们的责骂就会戛然而止。有一阵子我特别迷恋去池塘边摸小虾,我和国庆、刘小青,
几乎每天下午放学后,就往乡间跑去。那么一天我们刚刚走上田野,让我吓一跳地看到了王
立强,他和一位年轻女子在田埂上一前一后慢慢走来。我赶紧往回跑,王立强已经看到我,
我听到他的喊叫后只得站住脚,不安地看着王立强大步走上前来,我在应该回家的时候没有
回家。国庆和刘小青立刻向他说明,我们到乡间是为了摸小虾,不是来偷瓜的。王立强向他
们笑了笑,出乎我意料的是王立强并没有责备我,而是用他粗大的手掌盖住我的脑袋,让我
和他一起回去。一路上他都亲切地向我打听学校里的事,他没有一点想责备我的意思,我逐
渐兴奋了起来。

后来我们站在百货商店的吊扇下面,吃起了冰棍。这是我童年的幸福时刻,那时王立强
家中还没有电扇,我是那么吃惊地看着这个旋转的东西,就像是水倾泻时一样亮闪闪,而且
是那么的圆。我站在风区的边缘上,不停地走进和走出,感受着有风和无风。那次我一口气
吃了三根冰棍,王立强很少有这么慷慨的时候。吃完第三根后,王立强问我还想不想吃,我
又点了点头。可他犹豫了,他令我失望地说:

“你会吃坏身体的。”我得到了别的补偿,他给我买了糖果。然后我们才离开商店,向
家中走去时,王立强突然问我:

“你认识那位阿姨吗?”

“哪位阿姨?”我不知道他在说谁。

“就是刚才走在我后面的。”

我才想起来那个在田埂上的年轻女子,她是什么时候消失的,我一点也没有觉察,当时
我正紧张地想逃避王立强。我摇摇头后,王立强说:“我也不认识她。”他继续说:“我叫
住了你,回头一看竟然后面还有一个人。”他脸上吃惊的神气十分有趣,把我逗得格格直
笑。

快要到家的时候,王立强蹲下身体悄声对我说:

“我们不要说是去乡间了,就说是在胡同口碰上的,要不她就会不高兴。”我当时高兴
极了,我也不愿意让李秀英知道我放学后又贪玩了。可是半年以后,我又一次看到了王立强
和那位年轻的女子在一起,这一次我就很难认为他们互不相识了。在王立强发现我之前,我
就逃之夭夭。后来我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苦思冥想,十一岁的我已经能够费力地用自己的脑
袋去想事情了。我逐渐明白了王立强和那个女人之间含含糊糊的关系,我突然吃惊地感到王
立强是那么下流,但当我站起来走回家中后,我却是保持了缄默。我很难找出当时保持缄默
的全部原因,但有一点我至今记得,当我想到要把这事告诉李秀英时,我突然恐惧地颤抖起
来。我成年以后,还常常会出现这样幼稚的想法,如果我当时将这事告诉了李秀英,李秀英
苍白无力的疯狂,也许恰恰会阻止王立强因此而送命。缄默使我后来充分利用了自己的优
势,在我认为应当遭受处罚的时候,我对王立强的威胁,使我可能逍遥法外。

那个安放在收音机上端的小酒盅,最后还是让我给打碎了。我拖地板时一转身,拖把柄
将酒盅扫落在地,就这么被打碎了。那个贫困家中唯一的装饰品,破坏时的声响让我经历了
长时间的战栗。王立强会像拧断一根黄瓜一样,咔嚓一声拧断我的脖子。虽然这是刚来这里
时的恐惧,我也知道他不会拧断我的脖子,但他盛怒的模样和对我严厉的处理,却是我即将
接受的事实。我用自己童年的挣扎,来摆脱这个厄运,我要先去威胁王立强。当时在另一个
房间的李秀英没有注意到这一切,我悄悄收起破碎的酒盅,将它们放入簸箕。然后在王立强
下班回来时,由于激动和紧张,我突然哭了。王立强吃惊地蹲下身体问我:“怎么啦?”我
向他发出了哆嗦的威胁:

“你要是揍我,我就把你和那个阿姨的事说出来。”

王立强脸色当时就白了,他摇着我的身体反复说:

“我不会揍你的,我为什么要揍你呢?”

我这才告诉他:“我把酒盅打碎了。”王立强先是一愣,继而就明白我的威胁因何而起
了,他脸上出现了微笑,他说:“那个酒盅我早就不要啦。”

我将信将疑地问他:“你不揍我啦?”他给予了我肯定的回答,于是我完全放心了,为
了报答他,我凑近他耳朵说:“我不会说那个阿姨的。”

那天傍晚,吃过晚饭以后,王立强拉着我的手在街上走了很久。他不停地和一些熟人打
招呼,我当时不知道这是我最后一次和王立强一起散步,当时我是那样迷恋落日挂在两旁屋
檐上的余辉。我的兴致感染了他,他给我讲了很多他小时候的事,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到十五
岁时穷得经常光屁股。那时他叹息地对我说:“人不怕穷,就怕苦呵。”后来我们在桥畔坐
了下来,那一次他长久地望着我,接着忧虑地说:“你是个小妖精。”然后他换了一种口
气:

“你确实是一个聪明的孩子。”

我十二岁那年秋天,刘小青的哥哥,那位我极其崇拜的吹笛手,患急性黄疸肝炎死去
了。

那时候他已不是游手好闲的大孩子,而是一个插队的知青了。可他依然戴着鸭舌帽,将
笛子插在上衣口袋里,听说他和两个船上人家的女儿在一起插队,那两个强壮的姑娘几乎同
时喜欢上了他。他的笛子吹得那么美妙,在乡间寂寞的夜晚怎能不令她们感动。但是那里的
生活使他难以忍受,他经常回到城里,坐在自己的窗口吹着笛子,在我们放学回家时,他就
会吹出卖梨膏糖的小调,他喜欢看我们奔跑过去的傻样,不愿意回到乡间那个使他生命感到
窒息的地方,虽然有两个姑娘编好了爱情的丝网恭候着他。

最后一次回来,他住的时间可能是过长了一点。他那怒气冲冲的父亲整天训斥他,要把
他赶回乡下去。有几次我从他家窗前经过,听到了他哭泣的声音。他是那么可怜巴巴地告诉
父亲,他一点力气都没有,不想吃东西,更不能干活。

那时候他不知道自己得肝炎了,刘小青的父亲也不知道。他母亲为他煮了两个鸡蛋,劝
他还是回乡下去吧。他回到乡下以后,才过两天就昏迷了。是那两个健壮的姑娘轮流把他背
回到家中。那天下午我放学回家时,看到了这两个被阳光晒得黝黑的姑娘,满腿烂泥,哭丧
着脸从刘小青家走出来。当天晚上他就死了。我至今记得他当初离家时暗淡的神色,他扛着
铺盖,右手攥着两个鸡蛋,慢吞吞地往轮船码头走去。事实上那时他已经死气沉沉了,蹒跚
的步履如同一个垂暮的老人。唯有那支插在上衣口袋里的笛子,在他走去时一摇一摇的,显
得稍有生气。这个死到临头的人,在看到我走来时,还想再捉弄我一次。他让我凑近他屁股
看看,那里是不是拉破了。我已经上过他一次当了,所以我就对着他喊叫:

“我不看,你会让我吃臭屁的。”

他嘿嘿一笑,放出一个有气无力的屁,然后缓慢地走向了永久之死。当初黄疸肝炎的可
怕被极其夸大了,刘小青戴着黑纱来到学校时,所有的同学都叫叫嚷嚷地躲着他。这个刚刚
失去哥哥的孩子脸上挂着讨好的笑容走向一个篮球架下打球的同学,那群人像蜜蜂一样立刻
逃向了另一个球架,他们同声咒骂他,而他则依然讨好地向他们笑。我当时坐在教室外的石
阶上,看着他孤零零地站在空荡荡的球架下,垂着双手一付不知所措的样子。后来他慢慢地
向我走来,他走到我近旁站住了脚,装出一付看别处的样子。过了一会,他看到我没有走
开,就在我身旁坐了下来。自从那标语的事后,我们没再说话,更没有那么近地呆在一起
过。突然来到的孤单使他走向了我,他终于先和我说话了,他问:“你为什么不逃走呢?”

“我不怕。”我这样回答。

随后我们两人都不好意思了,把头埋在膝盖上哧哧笑了起来。毕竟我们有一段时间互不
理睬了。

我在两天时间里,经历了童年中两桩突然遭遇来的死去,先是刘小青的哥哥,紧接着是
王立强,使我的童年出现了剧烈的抖动。我无法判断这对我的今后究竟产生了多大的影响,
但是王立强的死,确实改变了我的命运。我刚刚和刘小青恢复了昔日的友情,还来不及去和
国庆握手言和,那天夜晚王立强就一去不返了。他和那位年轻女子一开始就注定了是这样的
结局,他们提心吊胆地度过了两年美好的日子,在那个夜晚被人捉住了。

王立强一位同事的妻子,是那个时代道德的忠实卫士,按她的话说是她早就怀疑他们
了。这个有两个孩子的母亲,以自己无可挑剔的贞节,去监视别人的偷情。王立强在这个女
人的丈夫出差去外地时,他们共有一间办公室,他带着那个年轻女子黑夜来到这里,将办公
桌上的用品放到了地上,然后以桌代床开始他们苦涩的幸福。

那个突然袭击的女人,手拿丈夫的钥匙迅速打开房门,并以同样的迅速拉亮了电灯。桌
上那一对恋人吓得目瞪口呆,在偷袭者极其响亮的痛斥声里,王立强和他桌上的伙伴都顾不
上穿好裤子,就双双跪在她的脚前,百般哀求。在我眼中是那样凛然不可侵犯的王立强,当
时是声泪俱下。

这个监视已久终于获得成果的女人,怎么会轻易放过他们?她明确告诉他们,再求饶也
没有用,她说:

“我好不容易才抓到你们。”

然后她走到窗前打开窗户,像刚下了蛋的母鸡一样叫唤了。王立强知道一切都不可改变
了,他帮助恋人穿上衣服,将她扶到椅子上坐下。武装部的同事从楼下上来后,他看到了政
委,就面有愧色地说:“政委,我犯生活错误了。”

政委让几个战士把王立强看守起来,让那个姑娘回家去。王立强的恋人早已泣不成声,
她站起来往外走去时仍然用手捂着脸。那个眉飞色舞的女人这时恶狠狠地冲着她喊:“放下
你的手,你和男人睡觉时怎么不脸红。”

王立强缓慢地走到她身旁,挥起手就给了她一记耳光。

我无法知道当时更多的情形,那个得意忘形的女人遭受王立强突然一击后,她的疯狂是
可想而知的。她张开手指向王立强扑过去时,却被一把椅子绊倒在地。她的愤怒立刻转变成
了委屈,她嚎啕大哭了。政委让人快些把王立强带走,留下几个人去劝说这个坐在地上不愿
起来的女人,自己则回去睡觉了。王立强在一间漆黑的屋子里坐到了后半夜,然后站起来对
一个看管他的战士说,他要去办公室拿点东西。因为瞌睡而迷迷糊糊的战士,看着他的上级
有些为难。王立强说声马上就会回来,就径自出门了。那个战士没有尾随,而是站在门旁,
看着王立强在月光下走向办公楼,他高大的身影融入了办公楼巨大的阴影之中。

事实上王立强没有去办公室,而是打开了由他负责的武器室,拿了两颗手榴弹后走下了
楼梯。他贴着房屋,在阴影里无声地走到家属楼前,然后沿着楼梯走上了二楼,在西面的一
扇窗户前站住脚。他多次来过这间屋子,知道那个女人睡在什么地方,他用小拇指扣住弦
线,一使劲砸破玻璃后,就将手榴弹扔了进去,自己赶紧跑到楼梯口。手榴弹这时候爆炸
了,一声巨响将这幢陈旧的楼房震得摇摇晃晃,灰尘纷纷扬扬地飘落到跑出去的王立强身
上。他一直跑到围墙下面,蹲在围墙的黑影里。

那时候武装部里仿佛出现战争似的乱成一团,他听到第二次被吵醒的政委正破口大骂那
位失职的战士,还有人在喊叫担架的声音。这纷乱的情景在王立强模糊不清的眼中,犹如一
团翻滚而来的蝗虫。后来他看到那幢楼里抬出了三副担架,他听到那边有人在说:“还活
着,还活着……”

他心里随即一怔。当担架被抬上汽车驶出去以后,他立刻攀上围墙翻越了出去,他知道
自己应该往医院跑去。

这天凌晨的时候,镇上那家医院出现了一个拿着手榴弹,满脸杀气腾腾的男人。王立强
走入住院部时,值班的外科医生是个大胡子北方人,他一看到王立强就明白和刚才送来的三
个人有关,他吓得在走廊里乱窜,同时哇哇大叫:

“武装部杀人啦。”大胡子外科医生连话都说不清楚了。大约半小时以后他才稍稍镇静
下来,那时他和一个浑身哆嗦的护士站在一起,看着王立强手提手榴弹正挨着房间搜查过
来。外科医生突发勇敢,他向护士建议两人一起从后面扑上去抱住他。这倒是提醒了那个护
士,眼看着王立强越走越近,护士惊恐地哀求外科医生:“你快去抱住他吧。”外科医生想
一想后说:

“还是先去报告领导吧。”

说着他打开窗户跳出去,逃之夭夭了。

王立强一个一个房间搜查过去,周围恐惧的喊叫吵得他心烦意乱。他来到护士值班室,
刚打开门,一股力量把门堵上了,他左手的手腕遭受门的猛力一击,然后被夹在了那里,疼
得他直皱眉,他用身体使劲将门撞开,里面四个护士对着他又哭又喊,没有他要找的那个女
人。他就安慰她们,他不会杀她们的。可她们只知道哭喊,根本就不理会他在说些什么。王
立强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退了出来。接着他走*胧质跏遥质跏依锏*医生护士早就逃跑了。
他看到了两张手术台上躺着两个男孩,认出了是那个女人的儿子,他们血肉模糊,已经死去
了。他非常不安地看着这两个男孩,没想到最后死去的竟是他们。他从手术室里退了出去,
两个男孩的死,使他无意再去寻找那个女人了。他缓慢地走出医院,在门口站了一会,有那
么一瞬间他想到该回家了,随即他对自己说:

“算了。”不一会,他发现自己已被包围了,他就将身体靠在一根木头电线杆上,他听
到政委向他喊叫:

“王立强,放下武器,要么你就死路一条。”

王立强对他说:“政委,等老林回来了,请转告他,我对不起他,我不是有意要杀他儿
子的。”政委可顾不上这些,他仍然喊:

“快放下武器,要么你就死路一条啦。”

王立强苦涩地回答:“政委,我已经死路一条了。”

和我共同生活了五年,像真正的父亲那样疼爱过我,打骂过我的王立强,在他临死的时
刻,突然感到刚才受伤的手腕疼痛难忍,他就从口袋里拿出了手帕,细心地包扎起来,包扎
完后才发现这没有什么意义,他自言自语道:

“我包它干吗?”他对着自己的手腕苦笑了一下,然后拉响了手榴弹。他身后的木头电
线杆也被炸断了,灯光明亮的医院,顿时一片黑暗。王立强一心想炸死的那个女人,实际上
只是被炸破一些皮肉。王立强自杀的当天下午,她就出院了,这个惊魂未定的女人出院时哭
哭啼啼。没过多久,她就恢复了昔日自得的神态,半年以后当她再度从医院走出来时简直有
些趾高气扬。妇产科医生的检查,证明她又怀孕了,而且是一胎双胞。那几天里她逢人就
说:“炸死了两个,我再生两个。”

王立强死后,因此而起的灾难就落在了李秀英的头上。这个虚弱不堪的女人,在承受如
此巨大的压力时,显得若无其事。当王立强生前的一位同事,代表武装部来告诉李秀英时,
李秀英成功地挺住了这最早来到的打击。她一点也不惊慌失措,她一言不发长时间地看着来
人,倒把对方看得慌乱起来。这时候她尖利的嗓音突然响起:

“王立强是被你们谋杀的。”

把那人搞得措手不及,当他再度解释王立强是自杀时,李秀英挥了挥她的细胳膊,更为
吓人地说:

“你们,所有的人杀死王立强,其实是为了杀我。”

她离奇的思维使来者痛苦不堪地感到,无法与她进行正常的对话。可是有一个实际的问
题又必须征询她的意见,他问她什么时候去领王立强的遗体。

李秀英半晌没有声音,然后才说:

“我不要,他犯别的错误我要,犯了这种男女错误我就不要。”这是她唯一一句像是正
常人说的话。

那人走后,李秀英走到目瞪口呆的我面前,愤恨地对我说:“他们夺走了我的活人,想
拿个死人来搪塞我。”

随后她微微仰起头,骄傲地说:

“我拒绝了。”这是怎样艰难的一天,又逢是星期天,我呆在家中,杂乱无章地经受着
吃惊、害怕、忧伤各种情感的袭击。王立强的突然死去,在年幼的我那里,始终难以成为坚
实的事实,而是以消息的状态,在我眼前可怕地飘来飘去。

整整一天,李秀英都呆在自己屋中,细心照料着自己的内衣内裤,在移动的阳光里移动
着那些小凳子。可她经常发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喊叫,把我吓得浑身哆嗦。这是我记忆里
李秀英唯一表达自己悲痛和绝望的方式。她突然而起的喊声是那样的锋利,犹如一块玻璃碎
片在空中呼啸而去。

那个白昼对我来说,是极其恐怖的。我在李秀英肆无忌惮的喊叫里胆战心惊,后来我实
在忍不住了,偷偷打开李秀英的房门,我看到她安静的背影正俯向自己的内衣,没一会她的
身体就挺直起来,仰起脸又喊叫了:

“啊——”李秀英第二天一早就回娘家去了。那时候天还没亮,我被一只摇晃的手弄
醒,在刺眼的灯光里,我看到一个戴着大口罩,全身裹得严严实实的人正俯向我,我吓得哇
地一声哭了起来。接着我听到李秀英的声音:

“别哭,别哭,是我。”

李秀英对自己的装扮深表满意,她近乎得意地问我:

“你认不出我吧。”我来到孙荡五年后,李秀英第一次走出了家门。在冬天还没有来到
的凌晨,李秀英穿着冬天的衣服走向轮船码头,我打着一把小凳子费力地跟在她的身后。

天亮前的街道空空荡荡,只有几个吃早茶的老头,大声咳嗽着走过去。虚弱的李秀英只
能一口气走出一百来米,当她站住脚喘气时,我就立刻将小凳子放到她的屁股下面。我们在
潮湿的晨风里走走停停,有几次我刚开口想说话时,她就“嘘”地一声制止了我,轻声告诉
我:

“一说话,别人就会发现我。”

她的神秘让我浑身紧张。

李秀英在人为的神秘里离开孙荡。当时对于我漫长的过程,现在回忆里却只是短短的几
次闪亮。这个古怪的女人穿着雍肿的衣服通过检票口时,回过头来向我挥了挥手。后来我就
扑在候船室破烂的窗口,看着她站在岸边不知所措,她要走过一块狭长的跳板才能抵达船
上,那时候她就不顾是否会暴露自己,接连叫道:“谁把我扶过去。”她进入船舱以后,就
开始了我们也许是一生的分别,直到现在我都没再见到过她。我始终扑在窗口,等到船在远
处的河流里消失,我才离开窗口,这时候我才发现一个要命的现实——我怎么办?李秀英把
我给忘记了,过多的悲伤使她除了自己以外,忘记了一切。十二岁的我,在黎明逐渐来到的
时候,突然成了孤儿。我身上分文没有,就是我的衣服和书包也被紧紧锁在那个已经不存在
的家中,我没有钥匙。我唯一的财富就是李秀英遗留的那把小凳子。我把凳子重新扛到了肩
上,然后哭泣着走出码头。出于习惯,我回到了家门前,当我伸手推一下紧团的屋门后,我
就把自己推入了更为伤心的境地。我在门旁坐下来,哭得伤心欲绝。后来我就在那里发呆,
那时候我脑袋里一片空白,一直到背着书包准备上学的刘小青走过来时,我重新哭泣了。我
对前天才恢复友情的刘小青说:

“王立强死了,李秀英走了,我没人管了。”

戴着黑纱的刘小青热情地对我叫道:

“到我家住吧,你就睡我哥哥的床。”

然后他就飞快地跑回家中,可过了一会他就垂头丧气地走回来。他擅自的决定不仅遭到
父母的否决,而且还饱尝了一顿训斥。他尴尬地朝我笑一笑。我是那时候决定返回南门的,
我要回到父母兄弟那里去。我这样告诉了刘小青,可是我没钱买船票。刘小青眼睛一亮,叫
道:

“去向国庆借。”我们在学校的操场上找到了国庆,刘小青叫他时,他说:

“我不过来,你有肝炎。”

刘小青可怜巴巴地问他:

“我们过来,好吗?”国庆没再表示反对,我和刘小青走向了这位富翁。如果不是国庆
的慷慨帮助,我不知道自己回到南门会有多么艰难。我的两位童年的伙伴,将我送上了离开
孙荡的轮船。我们向轮船码头走去时,国庆神气十足地对我说:

“以后缺钱花,就给我来一封信。”

刘小青则是憨厚地替我扛着那把凳子,跟在我们后面。可我后来却遗忘了这把凳子,就
像李秀英遗忘了我一样。轮船驶去以后,我看到国庆坐在那把凳子上,架着二郎腿向我挥
手,刘小青站在一旁正向他说什么。他们置身其上的堤岸迅速地消失了。我在深秋的傍晚踏
上家乡的土地,离家五年之后重新回来时,我只能用外乡人的口音向人打听南门在什么地
方。我在那条狭长的街道走去时,一个比我小得多的孩子扑在楼上的窗口,一声声叫我:
“小孩,小孩。”我听到的是完全陌生的方言。幸亏我还记得南门,和我父母兄弟的名字,
还有我的祖父。六岁时残留下来的记忆,使我可以一路打听着走去。我就是在那时候遇到了
我的祖父孙有元,这个背着包袱,怀抱油布雨伞的老人,在我叔叔家住满一个月以后,正准
备回到南门,风烛残年的祖父在那条他应该是最熟悉的路上迷路了。我们是都忘记了对方的
模样以后,在路上相遇。那时候我已经走出县城,来到了乡间,一个三岔路口让我无从选
择。我当时被落日的景色迷住了,所以我没有立刻焦急起来,那是让我的童年震惊的景色,
我看到翻滚的乌云和通红的晚霞正逐渐融为一体,一轮红日已经贴在了远处的地平线上,开
始它光芒四射的下沉。我站在落日的余辉之中,对着太阳喊叫:“快沉下去,快沉下去。”

一团巨大的乌云正向落日移去,我不愿意看到落日被它吞没。落日如我所愿地沉没以
后,我才看到了祖父孙有元,他就站在我的身后,和我贴得那么近。这个年迈的老人用一种
恳求的眼神望着我,我就问他:

“到南门怎么走?”他摇摇头,嗡嗡地告诉我:

“我忘记了。”他忘记了?孙有元的回答让我觉得有趣,我对他说: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要说忘记呢。”

他谦卑地向我笑了笑。那时候天色开始黑下来了,我赶紧选择一条路匆匆走去,走了一
阵我发现后面那个老头正跟着我,我也不管他,继续走了一会,我看到稻田里有一个扎头巾
的女人,就问她:“前面是南门吗?”“走错啦。”那个女人挺起腰来说,“应该走那条
路。”

那时天色马上就要黑了,我立刻转回去,老人也转过身来往回走,他对我的紧跟引起了
我的注意,我立刻撒腿跑开了,跑了一会回头一看,他正趄趄趔趔地急步追来。这使我很生
气,我等他走近了,就对他说:

“喂,你别跟着我,你往那边走。”

说完我转身就走,我走回到三岔路口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我听到了打雷的声音,那时
一点月光都没有。我摸上了另一条路,急步走了一阵,发现那老人还跟着我,我转回身向他
喊叫:“你别跟着,我家很穷的,养不起你。”

这时候雨点下来了,我赶紧往前奔跑过去。我看到了远处突然升起一片火光,越来越大
的雨点与那片火纠缠起来,燃烧的火不仅没有熄灭,反而逐渐增大。就如不可阻挡的呼喊,
在雨中脱颖而出,熊熊燃烧。

借着火光,我看到了那座通往南门的木桥,过去残留的记忆让我欣喜地感到,我已经回
到了南门。我在雨中奔跑过去,一股热浪向我席卷而来,杂乱的人声也扑了过来。我接近村
庄的时候,那片火光已经铺在地上燃烧,雨开始小下来。我是在叫叫嚷嚷的声音里,走进了
南门的村庄。

我的两个兄弟裹着床单惊恐不安地站在那里,我不知道他们就是孙光平和孙光明。同样
我也不知道那个跪在地上嚎啕大哭的女人就是我的母亲。他们旁边是一些与火争抢出来的物
件,乱糟糟地堆在那里。接下去我看到了一个赤裸着上身的男人,秋夜的凉风吹在他瘦骨伶
仃的胸前,他声音嘶哑地告诉周围的人,有多少东西已经葬身火海。我看到他眼睛里滚出了
泪水,他向他们凄凉地笑了起来,说道:

“你们都看到大火了吧,壮观是真壮观,只是代价太大了。”

我那时不知道他就是我的父亲,但他吸引了我,我就走到他身边,响亮地说:“我要找
孙广才。”附录自传

1960年4月3日的中午,我出生在杭州的一家医院里,可能是妇幼保健医院,当时
我母亲在浙江医院,我父亲在浙江省防疫站工作。有关我出生时的情景,我的父母没有对我
讲述过,在我记忆中他们总是忙忙碌碌,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事,我几乎没有见过他们有空余
的时间坐在一起谈谈过去,或者谈谈我,他们第二个儿子出生时的情景。我母亲曾经说起过
我们在杭州时的片断,她都是带着回想的情绪去说,说我们住过的房子和周围的景色,这对
我是很重要的记忆,我们在杭州曾经有过的短暂生活,在我童年和少年时期一直是想象中最
为美好的部分。我的父亲在我一岁的时候,离开杭州来到一个叫海盐的县城,从而实现了他
最大的愿望,成为了一名外科医生。我父亲一辈子只念过六年书,三年是小学,另外三年是
大学,中间的课程是他在部队时当卫生员时自学的,他在浙江医科大学专科毕业后,不想回
到防疫站去,为了当一名外科医生,他先是到嘉兴,可是嘉兴方面让他去卫生学校当教务主
任;所以他最后来到了一个更小的地方——海盐。

他给我母亲写了一封信,将海盐这个地方花言巧语了一番,于是我母亲放弃了在杭州的
生活,带着我哥哥和我来到了海盐,我母亲经常用一句话来概括她初到海盐时的感受,她
说:“连一辆自行车都看不到。”

我的记忆是从“连一辆自行车都看不到”的海盐开始的,我想起了石板铺成的大街,一
条比胡同还要窄的大街,两旁是木头的电线杆,里面发出嗡嗡的声响。我父母所在的医院被
一条河隔成了两半,住院部在河的南岸,门诊部和食堂在北岸,一座很窄的木桥将它们连接
起来,如果有五、六个人同时在上面走,木桥就会摇晃,而且桥面是用木板铺成的,中间有
很大的缝隙,我的一只脚掉下去时不会有困难,下面的河水使我很害怕。到了夏天,我父母
的同事经常坐在木桥的栏杆上抽烟闲聊,我看到他们这样自如地坐在粗细不均,而且还时时
摇晃的栏杆上,心里觉得极其神圣。

我是一个很听话的孩子,我母亲经常这样告诉我,说我小时候不吵也不闹,让我干什么
我就干什么,她每天早晨送我去幼儿园,到了晚上她来接我时,发现我还坐在早晨她离开时
坐的位置上。我独自一人坐在那里,我的那些小伙伴都在一旁玩耍。到了四岁的时候,我开
始自己回家了,应该说是比我大两岁的哥哥带我回家,可是我哥哥经常玩忽职守,他带着我
往家里走去时,会突然忘记我,自己一个人跑到什么地方去玩耍了,那时候我就会在原地站
着等他,等上一段时间他还不回来,我只好一个人走回家去,我把回家的路分成两段来记
住,第一段是一直往前走,走到医院;走到医院以后,我再去记住回家的路,那就是走进医
院对面的一条胡同,然后沿着胡同走到底,就到家了。

接下来的记忆是在家中楼上,我的父母上班去后,就把我和哥哥锁在屋中,我们就经常
扑在窗口,看着外面的景色。我们住在胡同底,其实就是乡间了,我们长时间地看着在田里
耕作的农民,他们孩子提着割草篮子在田埂上晃来晃去。到了傍晚,农民们收工时的情景是
一天中最有意思的,先是一个人站在田埂上喊叫:“收工啦!”

然后在田里的人陆续走了上去,走上田埂以后,另外一些人也喊叫起收工的话,一般都
是女人在喊叫。在一声起来,一声落下的喊叫里,我和哥哥看着他们扛着锄头,挑着空担子
三三两两地走在田埂上。接下去女人的声音开始喊叫起她们的孩子了,那些提着篮子的孩子
在田埂上跑了起来,我们经常看到中间有一、两个孩子因为跑得太快而摔倒在地。

在我印象里,我的父母总是不在家,有时候是整个整个的晚上都只有我和哥哥两个人在
家里,门被锁着,我们出不去,只有在屋里将椅子什么的搬来搬去,然后就是两个人打架,
一打架我就吃亏,吃了亏就哭,我长时间地哭,等着我父母回来,让他们惩罚我哥哥。这是
我最疲倦的时候,我哭得声音都沙哑后,我的父母还没有回来,我只好睡着了。

那时候我母亲经常在医院值夜班,她傍晚时回来一下,在医院食堂卖了饭菜带回来让我
们吃了以后,又匆匆地去上班了。我父亲有时是几天见不着,母亲说他在手术室给病人动手
术。我父亲经常在我们睡着以后才回家,我们醒来之前又被叫走了。在我童年和少年时期,
几乎每个晚上,我都会在睡梦里听到楼下有人喊叫:“*缴缴*…有急诊。”

我哥哥到了上学的年龄以后,就不能再把他锁在家里,我也因此得到了同样的解放。我
哥哥脖子上挂着一把钥匙,背着书包,带上我开始了上学的生涯。他上课时,我就在教室外
一个人玩,他放学后就带着我回家。有几次他让我坐到课堂上去,和他坐在一把椅子里听老
师讲课。有一次一个女老师走过来把他批评了一通,说下次不准带着弟弟来上课,我当时很
害怕,他却是若无其事。过了几天,他又要把我带到课堂上去,我坚决不去,我心里一想到
那个女老师就怎么也不敢再去了。我在念小学时,我的一些同学都说医院里的气味难闻,我
和他们不一样,我喜欢闻酒精和弗尔马林的气味。我从小是在医院的环境里长大的,我习惯
那里的气息,我的父母和他们的同事在下班时都要用酒精擦手,我也学会了用酒精洗手。

那时候,我一放学就是去医院,在医院的各个角落游来荡去的,一直到吃饭。我对从手
术室里提出来的一桶一桶血肉模糊的东西已经习以为常了,我父亲当时给我最突出的印象,
就是他从手术室里出来时的模样,他的胸前是斑斑的血迹,口罩挂在耳朵上,边走过来边脱
下沾满鲜血的手术手套。

我读小学四年级时,我们干脆搬到医院里住了,我家对面就是太平间,差不多隔几个晚
上我就会听到凄惨的哭声。那几年里我听够了哭喊的声音,各种不同的哭声,男的、女的、
老的、少的,我都听了不少。

最多的时候一个晚上能听到两三次,我常常在睡梦里被吵醒;有时在白天也能看到死者
亲属在太平间门口嚎啕大哭的情景,我搬一把小凳坐在自己门口,看着他们一边哭一边互相
安慰。有几次因为好奇我还走过去看看死人,遗憾的是我没有看到过死人的脸,我看到的都
是被一块布盖住的死人,只有一次我看到一只露出来的手,那手很瘦,微微弯曲着,看上去
灰白,还有些发青。应该说我小时候不怕看到死人,对太平间也没有丝毫恐惧,到了夏天最
为炎热的时候,我喜欢一个人呆在太平间里,那用水泥砌成的床非常凉快。在我记忆中的太
平间总是一尘不染,四周是很高的树木,里面有一扇气窗永远打开着,在夏天时,外面的树
枝和树叶会从那里伸进来。

当时我唯一的恐惧是在黑夜里,看到月光照耀中的树梢,尖细树梢在月光里闪闪发亮,
伸向空中,这情景每次都让我发抖,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总之我一看到它就害怕。

我在小学毕业的那一年,应该是1973年,县里的图书馆重新对外开放,我父亲为我
和哥哥弄了一张借书证,从那时起我开始喜欢阅读小说了,尤其是长篇小说。我把那个时代
所有的作品几乎都读了一遍,浩然的《艳阳天》、《金光大道》、还有《牛田洋》、《虹南
作战史》、《新桥》、《矿山风云》、《飞雪迎春》、《闪闪的红星》……当时我最喜欢的
书是《闪闪的红星》,然后是《矿山风云》。

在阅读这些枯燥乏味的书籍的同时,我迷恋上了街道上的大字报,那时候我已经在念中
学了,每天放学回家的路上,我都要在那些大字报前消磨一个来小时。到了70年代中期,
所有的大字报说穿了都是人身攻击,我看着这些我都认识都知道的人,怎样用恶毒的语言互
相谩骂,互相造谣中伤对方。有追根寻源挖祖坟的,也有编造色情故事,同时还会配上漫
画,漫画的内容就更加广泛了,什么都有,甚至连交媾的动作都会画出来。在大字报的时
代,人的想象力被最大限度的发掘了出来,文学的一切手段都得到了发挥,什么虚构、夸
张、比喻、讽刺……应有尽有。这是我最早接触到的文学,在大街上,在越贴越厚的大字报
前,我开始喜欢文学了。

当我真正开始写作时,我是一名牙医了。我中学毕业以后,进了镇上的卫生院,当起了
牙科医生,我的同学都进了工厂,我没进工厂进了卫生院,完全是我父亲一手安排的,他希
望我也一辈子从医。后来,我在卫生学校学习了一年,这一年使我极其难受,尤其是生理
课,肌肉、神经、器官的位置都得背诵下来,过于呆板的学习让我对自己从事的工作开始反
感。我喜欢的是比较自由的工作,可以有想象力,可以发挥,可以随心所欲。可是当一名医
生,严格说我从来没有成为过真正的医生,就是有职称的医生,当医只能一是一、二是二,
没法把心脏想象在大腿里面,也不能将牙齿和脚趾混同起来,这种工作太严格了,我觉得自
己不适合。

还有一点就是我难以适应每天八小时的工作,准时上班,准时下班,这太难受了。所以
我最早从事写作时的动机,很大程度是为了摆脱自己所处的环境。那时候我最大的愿望就是
能够进入县文化馆,我看到文化馆的人大多懒懒散散,我觉得他们的工作对我倒是很合适
的。于是我开始写作了,而且很勤奋。

写作使我干了五年的牙医以后,如愿以偿地进入了县文化馆,后来的一切变化都和写作
有关,包括我离开海盐到了嘉兴,又离开嘉兴来到北京。

虽然我人离开了海盐,但我的写作不会离开那里。我在海盐生活了差不多有三十年,我
熟悉那里的一切,在我成长的时候,我也看到了街道的成长,河流的成长。那里的每个角落
我都能在脑子里找到,那里的方言在我自言自语时会脱口而出。我过去的灵感都来自于那
里,今后的灵感也会从那里产生。现在,我在北京的寓所里,根据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的要
求写这篇自传时,想起了几年前的一件事,那时我刚到县文化馆工作,我去杭州参加一个文
学笔会期间,曾经去看望黄源老先生,当时年近八十的黄老先生知道他家乡海盐出了一个写
小说的年轻作家后,曾给我来过一封信,对我进行了一番鼓励,并要我去杭州时别忘了去看
望他。

我如约前往。黄老先生很高兴,他问我家住在海盐什么地方?我告诉他住在医院宿舍
里。他问我医院在哪里?我说在电影院西边。他又问电影院在哪里?我说在海盐中学旁边。
他问海盐中学又在哪里?我们两个人这样的对话进行了很久,他说了一些地名我也不知道,
直到我起身告辞时,还是没有找到一个双方都知道的地名。同样一个海盐,在黄源老先生那
里,和在我这里成了两个完全不同的记忆。

我在想,再过四十年,如果有一个从海盐来的年轻人,和我坐在一起谈论海盐时,也会
出现这样的情况。




  
  ------------------
  部编版语文网 网络在线书库搜集整理
支持本书作者,请购买正式出版物

回目录 回首页

www.520yuwen.com 部编版语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