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禁止的基督
第4章


    卡登大院11号是一幢单面临街的房舍,墙上给涂鸦人弄得花哩古哨的,百叶窗都东
歪西倒地吊在铰链上,那些倒在地上的垃圾桶里的脏物扔得到处都是。山姆想,这是一
个错误。他正在考虑是不是要做出若无其事地样子,从旁边漫步走过去。但这条灰蒙蒙
的高低不平的人行道,也只通往前面远处的一条公路。他好像并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深
一脚浅一脚地顺着道走下去,他提心吊胆地朝那扇大门走过去。尽管秋天夜里的空气很
凉,他还是出了一层薄汗。他那塞得满满的旅行袋很沉,袋子的把手因为有汗两者往下
坠。他的手指关节都变得苍白,如果看得见的话。他觉得几个手指已经不太听使唤了,
他换一只手,好抓牢旅行袋的把手。
    满月的光投射下来,黑黝黝地影子爬过那老房子的褐色沙石的门柱。他的心给猛地
触动了,在内心深处给勾起了多年以前的某种印象。这使他有些毛骨耸然。这地方使他
想起某种熟悉而不舒服的东西。他微微地发抖,想起了他当初的大学兄弟联谊会的入会
式,他们要求他单独在一幢据说闹鬼的屋里呆上一夜。他当然不相信有鬼,他心里知道,
那惟一可能出现的“鬼魂”便是他的同学们装出来作弄他的。尽管这样,他还是决定去
那屋里呆一夜,他虽然不喜欢那种尴尬,但还是愿意获得加入联谊会的快乐
     
         ☆        ☆        ☆
     
    那天夜里,山姆走进那房子,在原先被当做起居室的那间屋里站住,把手中提着的
睡袋放在地板上,开始把它铺开来,空气的气流使地上的一团团的尘土轻轻滚动起来,
尘土团都朝着已经倾斜了的那壁炉的烟道飞过去。他忽然明白了自己这么做是有些傻气。
他坐下来开始等待。
    他在内心里对自己说,其实并没有什么“鬼屋”,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了,然后是
一分一分地过去了,一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三个小时……期待化成了焦躁,快点来
吧,你们这些家伙,让这件愚蠢的事早点发生,早点了结吧。
    他的背后咔嚓响了一声,他转过身,以为会看到什么令人恐怖的东西。什么也没有。
他甚至觉得有些失望。他对空荡荡的屋子喊道:“你们如果打算做什么,就快一点吧!”
    但只有他的回声。
    房外的树影从洞开的窗户照进来,影子在墙是晃动。
    蜘蛛网在轻轻地抖动着,仿佛是幽灵在摆弄着它们。一个小时又过去了,又过了一
小时,山姆开始发怒了,他恨他的同学们。他要为这点感受写一篇关于入会仪式的文章
在校刊上发表。他不认为在一幢空荡荡的老房子里傻坐一夜,就能证明自己的勇气和性
格。又一个小时过去以后,他在地板上躺了下来。他看着月光投下的影子在地板上爬过,
一点一点地淡下去,他想,这真有点滑稽呢。最后,黎明来临了,晨曦在天上渐渐透出
来。
    山姆睡了过去。
    他也不知道时间是怎么过去的。也许这只有一刻钟,也许是二十分?他在大概不会
睡得过久的。他甚至来不及做一个好梦。不管怎么说,他猛地一下惊醒过来,惊奇地发
现自己居然会睡着了。他在那儿,注视着天花板上的一道道裂纹。这使他想起了……什
么呢?地图上的道路?叶脉,或是河流?他感觉了某种气味。
    这里有什么东西在发臭,他想,是一种腐败的气味。他一下子坐起来。多幼稚啊!
他们一定藏了一具腐烂了的动物尸体在这附近。他的眼角里有看见某种东西……那东西
就在那儿,它并不是一具动物尸体。等他转身正对那旁边的东西定睛一看,他差不多要
背过气去了!这是一具死尸。就离他躺着的睡袋不到一尺远。他的头正朝他倾斜过来。
那双睁得大大的空洞的眼睛盯着他,嘴巴微微地张开着。尸体没有穿衣服,皮肤泛出绿
色或浅蓝,有的地方是紫斑。一只手臂指向山姆。另一只手则弯过来搁在胸前。
    山姆尖叫一声,一下子躲到一边。他抓住的睡袋另一头,跳起来拔腿就跑,那怕在
惊恐当中,他还是记住了别丢下睡袋——他还是很实际的。他朝门口奔过去,睡袋拖在
后头。那尸体也给拖动了,好像活了过来,不肯让他就这么走掉。他使劲地扯,气都有
点透不过来,而那尸首却一点都甩不掉。这情景实在有滑稽。他知道他的同学们正躲在
某个地方看着这一切,嘲笑着他。最终他确信,他要甩掉这个尸首扯走睡袋是不可能的。
他便丢下睡袋一溜烟地跑了。
     
         ☆        ☆        ☆
     
    山姆虽然通过了这个入会的考验,但他却拒绝加入这个联谊会。他再不肯原谅他的
同伴。他们把他那天夜里的全部情景都录在一盘带子上,然后在全校传看这录像带。困
扰山姆的并不是这件事身多少带有的耻辱,问题在于他们把山姆扔进了一个更深的耻辱
——对死亡的恐惧。
    山姆使劲地咽下了一点口水。他朝那扇褐色沙石门柱的大门走过去。他伸出手敲敲
门,等收回手来时,他的拳头禁不住在颤抖。他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周围的一切都好
像屏住了呼吸,甚至树稍上的风也都凝固了。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他预料到来开
门的是一具僵尸。然后他敏锐地听觉,感受到一点点悉悉索索的声音从门的另一边传过
来。一丝光从门正中的窥视孔上晃过。有什么人在悄悄地审查他。
    山姆等了相当长的时间,时间长得有点不对劲。他都开始觉得自己到这里来是犯了
一个错误,他有点想转身离开了。他又听见门栓滑动的细微声音。门慢慢开了一道缝,
然后开得大了一些,一个目光犀利的中年妇人走出来,头发卷成一团盘在后脑勺上。她
在山姆面前站定。她脸上的神情让人觉着既很熟悉,也很陌生。她从头到脚地打量山姆
时,山姆觉得自己是一个陌生人了。
    “嗯?”她问。
    “我的名字叫山姆·约翰逊,”山姆自己介绍了。
    “是吗?”
    山姆有些心慌意乱。他觉得自己只要告诉她自己的名字,她就会知道一切的。“我
接到一个纸条,要我晚上到这里来。”
    “是吗?那我想你应该进屋里来再说。”她往旁边站了一步好让山姆走进屋。山姆
刚随手带上门,她在前面顺着狭窄地门道快步走进去,山姆在后面跟着。门道里有一股
通风不畅的气味。
    他们穿过前堂,又走过一间空荡荡的房间,几乎没有任何家俱。然后他们走下一道
吱呀作响的梯子,来到一个地下室的后间。这里潮湿也有点温暖。屋子中间摆一张木方
桌,上头吊一盏没有灯罩的灯。桌子边坐着一个姑娘和一个老头。她看上去大约有十九
岁或二十岁吧,山姆在心里猜道;老头的头发和胡须都是乱蓬蓬的,这是她的祖父吧,
山姆对自己说,不过也许并不是。两个人看上去神情都很疲倦,姑娘更多一点惊恐。老
头看上去倒有点无动于衷的样子。山姆有点同情那姑娘,想对她说他自己也有点害怕。
也许这样一来,大家都互相交流了情感,便会提高一点勇气?但他心里想,恐怕这样不
礼貌,也就没有开口。他们之间只是相互通告了自己的名字,都没有说自己姓什么,便
算是作了介绍:她叫艾米,老头叫做路加。
    这时候山姆突然发现,那领他进来的女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溜出屋去了。
    “欢迎,”从阴影里面走出一个矮胖的男人说。他穿着一件白色粗布衬衫,裤子是
灰色的,黑色的背带。男人的头已经秃顶,留着两边有点翘的八字胡须。他那件长长的
衬衫,使他的样子显得像是乡村的屠户或面包师。“我叫本,”他说道。
    “我叫——”
    他的手里握着一只粗大的手,手指明显地很有劲。“我知道你是谁。抓紧时间,我
们得快一点。跟我来吧。”他已经走出房间去了。
    那姑娘和老头便跟着出去了。山姆有点犹豫,拿不定主意。他想,这决不是大学教
授应呆的地方。本把门打开,一阵冷空气带着汽油味、枯草的气息,还有卷心菜的味儿
灌进来。原来这是车库。一辆面包车停在那里,车门敞开着。车子除了前面的驾驶窗的
玻璃,整个车箱是全封闭的。“你们都带了暖和一点的衣服吧?把包搁在后面,约翰逊
先生。”山姆照他说的做。“这车箱地板是假的,下面还有一层。直到出城你们安全以
后,都得躺在里面。躺在里面有点不舒服,但只有这样才能逃出去。我会把你们送到另
一个集合地点,到那里与别的人会齐。
    “与别的人会齐?什么人?”山姆问道,“我们要往哪里去呢?”
    “请进去吧,”本微笑着说,“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万一——”他犹豫了一下,
瞟了那姑娘一眼,又清清嗓子,说“我们这是在帮你逃亡,请别忘了。”
    等他们三人都在那汽车的夹层里躺下去后,觉得实在像躺在一具很大的墓穴里。汽
车开动后,他们能感到从换气扇透过来的一点空气,人感觉得非常窒息。山姆觉得想吐。
艾米躺在他的旁边,她的手好像在摸索什么。山姆惊了一下,轻轻握住她的手。但她立
马把手抽了回去。山姆那一瞬间很为自己的反应后悔。他知道自己甚至必须要掩饰最单
纯的人类感情。有好一会儿他觉得有些尴尬。
    车停了下来。从他们躺着的那棺材匣子的侧面,山姆听得到街上警察的巡逻车的声
音。听得见他们的低沉的说话声。他们对本在嚷叫。大概他们已经到了出城的哨卡上了。
他们让本停车,要他出示证件,然后绕着汽车转了一圈,像猎狗似的嗅着什么。本向他
们解释,好像是说自己在出城时捎带着拉了点货。山姆他们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出,
担心那鼻子跟前的夹层随时会给掀起来。山姆忽然听到很粗而急促的呼吸声,然后旁边
的老头咳了一声。大概是艾米拉了老头一下,老头算是强忍住了。然后是一阵寂静。然
后是关车门的声音,本发动汽车引擎的声音。车总算开动了。
    山姆想像哨卡上的情况。那发出惨白色灯光的岗亭里,铁皮的桌子和椅子,面无表
情的哨兵在灯下检查本的文件,仔细审察上面的印章。审察方式本身是极其无聊的,但
它又是有威慑力的。最无辜的人也会惴惴不安,都会有一种犯罪感。每个人生怕自己在
那里有一点不慎,引起了士兵们的怀疑。特别是最近,他们在每一个哨卡都安装了一种
新的扫描器,它可以检查每一种汽车、机器,甚至可以测知人的心跳,或者灵魂都能够
探测出来吧,山姆心想。这种机器才安装了不到一年,他们使用起来还不熟。再过一年,
这样的偷运也就不可能了,山姆心想。
    本忽然哈哈大笑,用脚着车上的地板,这使他们大大地吃了一惊。“我觉得奇怪,
他们竟然没有检查出来。你们可以出来了。”他们从夹层下钻出来时,他对他们说道。
本告诉这几个人,到下一个集合地点,还有两小时的汽车路。“先放松一会,尽量坐舒
服一点。我一发信号,你们就赶快躲进夹层里去。”
    他们各人都选了一个位置,尽量把身体伸展开。山姆靠着自己的行李袋,把全身放
松。但他还是觉得紧张。艾米和那老头的眼睛都死死地盯着车箱后部的暗影,回避着山
姆的眼光,他们相互之间谁也不看谁。山姆断定那姑娘不到20岁。她的举止文静,让人
看上去很惬意,那味儿甜甜的,很是可爱。她的头发呈褐色,从后面束起来。下身着一
条帆布裤子,穿旅行的靴子,一件厚厚的丝质夹克衫。她大概觉得热,便脱掉了外衣。
山姆看见她穿着法兰绒的短衬衫。他估量她的身材要比现在这样子好,她现在一点没有
打扮,也很惟悴。虽说她的样子时时出恐惧,但山姆相信如果她笑起来,一定是很好看
的。
    路加没有任何表情,对周围的一切也好像没有兴趣。山姆认为他有60多岁,也说不
定快70了。他的头发乱蓬蓬的,长着一脸摩西那样的胡须。透过挡风玻璃射进来的那点
稀疏的光线,山姆看见他的嘴唇在动,好像要祷告吧。可他并没有闭眼睛,反而睁得大
大的。那对眼睛睁得太大,山姆想起以前见过的一部心理学的书,那上面的画的图说,
只有惊恐的人才会那么样睁大眼睛。眼睁这么大大睁着的人,一般都有极其痛苦的经历。
    最后,山姆觉得有点困。头脑里升起一阵空荡荡的感觉。好象人漂在大海上。他不
但被自己的爱所嘲弄了,他也是自我放弃。现在车往哪里去也不清楚,以往他不敢信任
什么人,而现在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跟从别的情人。在半睡眠状态下,他祈祷能够得到
特别的以往感受不到的恩典。
    汽车的颠簸忽然停下来了。山姆一惊,把头抬起来。
    “到第二个集合处了,”本大声说道。他从车上爬下来,门也没有带上。寒冷的空
气当中有一股干草和牲口的气味。山姆把头往前凑到车壁的缝隙上,悄悄地观察外面。
远处是一排农舍,像是野兽蹲伏在那里,又像是长着黄眼睛的幽灵。车箱外好象有什么
人在说话,其中有本的声音,虽然听不清,但能感觉到那声音很紧张,透出点压抑的意
味。艾米的头微微向一边倾斜,好像在竭力听外面都在说些什么,这气氛似乎也令她不
安。
    “好像在争吵?”山姆说道。
    艾米惊愕地看着她,一句话没有说。就像在电梯间里,来大家的眼睛都看着上面的
天棚,互相不会对视。而现在有一个人打破了这种气氛,眼睛盯着对面的人看。
    过一会,门又响了,声音还很大。
    “挤一挤,腾出个地来,”本说,“还有五个人呢。嗨,这不是派对,别出声。”
跟他来的几个人也都没有说话。先上来一个女的,那有点呆滞的表情像是公路上给汽车
前灯一下照住的雌鹿,一双圣马利亚的眼睛,因为老是流泪而发红。她抱着,勿宁说是
拖着一个小男孩。那孩子约摸五六岁,样子很兴奋,东张西望的,倒像是参加学校组织
的远足旅行。男孩有好多女孩的特征,头发是卷曲的,看来很柔软,一张椭园的脸,脸
色苍白,眼窝深陷,黑黝黝的。倒没有他母亲眼睛的红色。母子二人是玛丽娅和提摩太。
    “我可以坐在前排吗,同那个男人挨着吗?”男孩问。
    “不行,”他母亲说,一把将他拉到自己的身边
    后面上车来的是露茜,她是个健壮的女人,用山姆母亲爱用的话说,“她的祖上是
到西部拓荒的”。她的身材硕大结实,脸上笑起来线条分明,透出长年累月下地干活的
人才有精神。她看山姆一眼,微微一笑,算是打了招呼。这让山姆有点意外,出于对这
种人性表露的回报,山姆也轻轻地露了一下笑脸。
    一位绅士模样的人把头探进车来,打量一下,目光又瞄瞄车顶。他的眼光迟疑地在
每个乘客身上略略一停,好像很不欣赏这车内的条件,这一切实在使他感到意外似的,
他的头又缩了回去。山姆听见他对本说道:“这是——”他的声音中颇有些不满,那意
思是问“你就让我坐这样的车?”
    本叹一口气,说:“请吧,贝克先生。我们可要来不及了。”
    那头又深进来,山姆感到了他犀利而一点不退缩的眼光,和那总是皱着的额头。上
面的头发稀稀疏疏地勉强盖在头顶上。霍华德·贝克叹了口气,吸吸鼻子,爬上车来:
露茜觉得这情景有意思,便轻轻地摇摇头,笑了。
    彼得最后上车,原来他是露茜的侄儿。彼得刚满20岁。人长得挺精神,小胡子上的
髭须看上去软软的。他的行动显得自信,他人上的人身边走过时,轻轻按着自己后腰,
抚摸一下,微笑着给所有的人打气。样子就像是准备参加竞选高中学生会主席似的。彼
得对山姆眨眨眼,伸出手,自我介绍:“彼得。”使劲摇晃一下山姆的手。他的自我介
绍倒是简单。“山姆。”
    “别说话了。”本吩咐道。“好的,好的”,彼得轻轻地回答,又像是对自己说,
挨着露茜坐下。本又往车上放了几件什么东西,把才腾出的地方堆满了。然后他砰地关
上车后门。然后走到前面,爬上驾驶座,汽车轰鸣了几声,发动起来了。
     
         ☆        ☆        ☆
     
    坐在车上的人都能感觉得到,车在沿着盘山的公路往上爬。空气非常清例,透出一
股积雪的味儿。汽车走的时间越长,山姆越觉得拿不定主意。也许他压根儿不该参加这
趟旅行?也许,人家并不会就要逮捕他?他只是刚有信仰的人,会威胁谁呢?其实,他
还不一样,他并不是从信仰出发的,他的信念出于学理,而不是热情。就他所知,这不
过是有点罗曼蒂克的插曲罢了。如果人家让他在进感化院或放弃信仰两者之间作选择,
那他也就会选择后者了。真如此,他来赶这趟车不就有点愚蠢么?自己只是因为被炒了
鱿鱼就要参加他们?他这是干什么呢?
    车转了一个急弯,山姆的身体往旁边倾斜过去,靠在提摩太的身上。然后又是一个
弯,这下是往另一边倾斜。“这一下该我,”提摩太说,他的身体一下撞在山姆的身上。
“又该你了,”
    提摩太小声地笑,他对山姆说道。
    “安静些,”他的母亲说。
    山姆的眼睛注视着昏暗的前方,一面在想像所有车中的乘客的模样和身,揣测他们
为什么会参加这次逃亡。他叹了一口气,也许他们的内心会有与他不同的某种感受和更
为深刻的激情吧。他们心中的信仰好像是熔炉在燃烧。在锻烧着各自的灵魂。而当局所
要扑灭的也正这种火焰。
    山姆真希望自己也能够体会这种感情,感受一下另外一种——一种绝非他自己这样
的,以理性分别为前提的激情。他想起自己当初同安卡·麦克劳德的几次争论,想起自
己所以读圣经,假装在心里告诉自己,是为了更有地驳倒别人,在班上证明基督教并不
合乎理性……可自己究竟是什么时间才觉得欲罢不能的呢?所有这些只是一种理性的推
动,他身不由己走了去。可自己怎样才能使心胸变得更宽广,而不只是从学术的角度来
看待基督教的秘密呢?说不定现在的这种状况只是一种不成熟的青春期的好奇罢了,是
对某种被禁止的东西的渴望?现代的政府已经安置了一个无所不包的天堂,预设了正确
的思想。国家已经告诉了人们不要去碰那棵树:“谁要是碰了它就得死”。可还有一种
声音在引诱着他,他的知识分子的理性抵御不了那种诱惑。他并不是在满面流泪的情况
下接受基督的。他应该像圣母马利亚那样,因为流泪而两眼通红。他曾经读过公元一世
纪时的基督徒的著作。那上面说到信徒们大声哭喊,像骆驼一样跪着祈祷,他们的眼睛
都是通红的。但山姆自己却从未有过这种体会。
    山姆的身体觉得发冷。可以明显地感觉到,空气更凉了,虽说车里还有引擎发出的
余热。山下还是秋天,可山上已经是初冬了。不知下过第一场雪没有?他们现在正往山
里的什么地方去呢?山姆在心中设想一幅地图,揣摸自己的位置应该在哪里。他们离开
那座农庄该有四个小时了吧?他们停车在那个废弃的汽车旅馆后面加油的地方叫什么呢?
无论怎样他找不到自己现在的确定位置,到了什么地方了呢?山姆的一生都是在大学里
度过的,周末他才到去钓鱼,有时也上波图克森的地岬那边去。此外他便没有去过什么
地方了。山姆觉得一股苦汁从喉咙里涌上来,像是一阵懊悔,他这一生都做了些什么呢?
    本将车速降了下来。汽车现在拐上了一条烂泥路。车在坑坑洼洼地路上东歪西倒地
慢慢走着。车的底盘在吱呀作响。“真让人受不了,”贝克在抱怨。车刚好落在一个坑
里,一下子又颠起来,贝克的头碰在车顶上,提姆(提摩太)高兴得咯咯地笑。他在看
谁蹦得最高。本开着车又转了一个大弯,然后车子便停了下来。“大家可以下车来,”
本先从驾驶座上跳下来,“别走远了,天已经黑下来了。”
    大伙儿鱼贯而下,一个一个地跳下车来,那样子像是执行什么特别使命的空降兵。
地下满是尖利的而突兀的石块,脚一着地,一阵生痛,人人都毗牙咧嘴地叫唤起来。空
气中充满了松脂的气味,远处什么地方听到泉水清脆的响声。月亮正躲在云后面,周围
的一切都陷在阴影里面。但这只是一会儿的事,再过半晌,月亮又从云层后面飘出来了。
    山姆让自己的眼睛适应这昏暗的环境。呆了一会儿,他发现自己已经能够清楚地分
辨眼前的一切了。四周的树木像是赴丧的人,相互之间保持一定的距离,又都低着头。
山姆这群人的面前是一片开阔地,缓缓地平躺在山坡上,一些苍白而突兀的石头无规律
地从地下钻出来,他们立在那里好像什么人的刻意安排。
    山姆把眼睛眯缝起来,他都有点不相信眼前看见的这一切。云时时地挡住了月亮,
月光也就一阵阵地显出朦胧来。但山姆还是能够看清楚月亮的轮廓。一阵寒流沿着他脊
背从下面窜上来。他们一群人正站在坟场的边上!
    人都往山姆这边聚拢来,他们也看见了山姆看见的。
    “我简直不相信,”贝克轻轻地说道。
    本从汽车的那边向他们喊:“请帮我把这些箱子搬下来。我们得把箱子弄进屋里
去。”大伙只是转身面对着他,一言不发。
    本似乎还没有弄明白大家的意思,却说:“你们得在这里呆上半个月哩。直到有人
来接你们。这些食品足够三个星期了。大家赞美上帝吧,你们还有一个火炉哩,虽然旧
一点,但挺好使的。屋里有帆布吊床,还有厨房,山坡那一侧有干净的溪水。需要的一
切你们都有了,这里的安全是没有问题的。”他一边说一边还咯咯地笑着,“这可是一
个挺招人注意的隐蔽所,人们想不到这儿会发现什么的。”
    山姆大家的眼睛四处搜寻,一边问:“隐蔽所在哪里?”
    “真是开玩笑,”贝克却说,“我们不就是在墓地里吗?”
    “什么?”本问道,注意到这帮人的眼光所停留的地方,他笑了。这可是快活而由
衷的笑。“可不嘛,”本说道。算是结束了他要说的话。“你们要呆的地方在那边,”
他的手往树林的方向指过去。他掏出一个电筒,光柱往他们后边的射过去。在树林边上
有一幢小小的建筑物,好像有一半在土里面,半隐在昏暗当中。但这并未解决大伙的疑
问,他便说:“唔,你们马上就会看见了。先帮我把箱子都搬过去吧。”
    大伙跟在本的后面,每人抱着一个纸箱子,顺着通往树林的道往前走。走得近了一
些,借助本手里的电筒光,大家终于看清了先前还很朦胧的那房子。这是一幢破旧的大
房子,窗子很高很大,油漆已经脱落了的朽木处处暴露出来,屋顶上盖着树叶和茂密的
松针,前门的上方歪歪斜斜地还坚有一个十字架。
    “教堂,”路加说道。
    “你们看清了吧,”本说,“有谁还会在一座教堂里来找基督徒呢?”
    “太奇特了,”彼得自言自语地说,大家都踏上了那已经损坏了的教堂台阶,走进
屋去。他们走进去的那地方先前应该是叫厨房。
    “哇,”走在前面的提摩太大叫一声,回头便跑,但他的母亲一把拉住了他。他还
在不停的喊叫。
    “这可不是好事,”贝克说道,那样子挺认真的,“你不会真让我们就在这里住下
来吧?”
    “从现在起这可是你们的家哩。”本回答他说。
    “不,我可不想在这里住下来,”贝克说。
    “随你的便吧,”本说道,“你反正不可能再同我一起回去了。”
    “为什么不能?”
    “你已经知道了大伙现在的藏身之处。如果你再回去,又被抓住时,你就会说出这
地方来。”
    贝克把手叉在腰上,有点傲慢地说,“我要走你可管不着。”
    “我是管不着,”本回答他,“可我如果是他们——”他指一指周围的人,“我会
希望你不要走开的好。”
    贝克不安地看一眼周围的人,便不再吭气了。
    山姆意识到他的倒霉这回是注定的了。他知道自己的命运已经跟这几个人拴在一块
了,于是他觉得有点翻胃。这伙人现在说不上谁能信任谁,可他们还是都得呆在一起,
在今后的差不多半个月内,都得在这荒山野岭上的旧教堂中共同生活。理论上说,那将
大家联系在一起的只能是他们共同的信念了。可是,仅凭这点就够了么?意识到自己的
现实状况,山姆觉得从脚到头一股凉气窜上来。这毕竟不是远足郊游,也不是打猎寻乐。
它的后果决定着每个人一生的归宿。
    等卸完了东西,山姆感到有些绝望了。他呆呆地看着本与大家告别,祝大伙得到上
帝的恩典。然后本爬上驾驶座,将车发动起来了。
    现在可是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
  部编版语文网 网络在线书库

返回部编版语文网 网络在线书库首页

上一页    下一页
www.520yuwen.com 部编版语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