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考勃·海琳案件 [英]莱那德·R·格里布尔   榆林大街三十七号是一栋不大不小、孤零零的住宅,临街的一面粉饰着拉毛水泥, 不大的窗隙上缠着铅丝,给人以一种茕茕孑立的感觉。房屋周围长满了乱蓬蓬的针叶树 篱,挡住了过路行人的视线。平常,很少有人走进这栋房子的黑色大铁门,踏上弯弯曲 曲通往里面的苔藓小道。   四月里的一个晴朗的早晨,安东尼·史莱德侦探长来到这里时,看见大门旁边守着 一个身穿警服的警察。   “贾洛德在里边吗,警士?我是伦敦警厅的。”   那警察帅气的行了礼,“在,长官。您是史莱德侦探长吧?正等您啦,长官。”   大门推开了,史莱德走了进去,边走边眯起他那双敏锐的灰白眼睛,把死气沉沉的 现场外部,油漆剥落的门窗和多时没有修整的草坪仔细地扫视了一遍。正要按铃时,房 子前门开了,迎面走出来一个早先同他一起办过案的人。   “你好,贾洛德。”警厅来的人说,“看见你又想起过去咱们搭档的日子来啦。”   分区巡官贾洛德嘴里哼了一声,等那人进来后随手把门带上了。   “咳,快破案了,史莱德。这是我经手的最简单不过的自杀案。说实在的,真没有 必要劳您大驾。”   听话音,贾洛德还是过去那样阴阳怪气的。史莱德不由得微微一笑,一面脱下大衣。   “是个老家伙,叫海琳。人家说他象个守财奴似的,不过我倒不敢担保。这么说吧, 大伙儿都说他脾气古怪。唉,这个人的烦恼总算完了。在那边呐。”   贾洛德打开房门,指指房间当中躺着的死人。一望而知,对面摆着一张硬木桌子, 壁炉旁边的墙角放着一张硬木写字台。房间里还有两把皮面安乐椅和一把坐椅。   “那么说,是单身汉了。”史莱德说道。   “没听说有什么家小。见见赫波尔吧,他是我们这个分区的大夫,刚来不久。”   分区大夫弗朗西斯.赫波尔是个身材瘦削的人,下巴长得有几分突出。这时他从安 乐椅上站了起来,伸出一只手。   “见到您很高兴,侦探长。”他点点头说道,“我想贾洛德已经告诉您了,是一起 平常的自杀案。上颚明显地打穿了。”   史莱德弯下身子察看尸体。死者嘴角和下巴沾满血污,颜色发暗,脸颊下方血迹已 经干了,陈旧的地毯上有一大块血迹。死者右手耷拉在弯曲的膝盖一旁,五指分开,呈 爪状。离头发浅灰的脑袋两英尺处有一枝自动手枪。   史莱德扭过头来向赫波尔问道,“嘴里有火药痕迹吗,大夫?”   赫波尔大夫两腿叉开靠着壁炉站着,听到问话,点了点头。   “射角很低,准是自己用嘴使劲咬住枪管打的。”他解释道,“刚看到那会儿,我 看死了不过十一、二个钟头。”   “我们发现那会儿,电灯还亮着。”贾洛德又加了一句。   史莱德抬头望望,原来碗状电灯就悬在尸体上方。   “跑到电灯底下来自杀,真是怪事。不过,话又说回来,自杀时开着电灯,就已经 够怪的啦。”他说道。   贾洛德耸耸肩膀,浅褐色的两眼一挤,眉宇间露出一道道皱纹。“怕黑,史莱德。 到了黑洞洞的地方,你就知道是啥滋味了。”   史莱德点点头,凝神之中,若有所思。“也许是那样吧。”   那死人的模样可难看了。稀稀拉拉的灰白头发让血污给黏结在一起,蜷缩的躯体弓 作一团,似乎表明死者十分恐惧。两眼圆睁,凝视而呆滞的目光,好似万分惊恐。鹰钩 鼻上的湿润,仍依稀可辨,煞白的尖额头上也是湿漉漉的。身上的衣服破旧不堪,脚上 穿一双平底拖鞋,藏蓝色的短袜上有好几个窟窿。   史莱德这时站了起来,“好了,大夫,抬走吧,我跟着就来。”他转身对还在一边 皱着眉头的贾洛德问道,“是谁发现的?”   “我们。那个天天来打扫屋子的女人按铃没人应,就奔警局去了。我叫她在隔壁房 间里呆着。最好你看看她去。她姓卡特,是个寡妇。”   卡特太太是个矮胖的小个子女人,一双铜铃般瞪着的大眼睛,好象总在现出惊奇的 神色。头上戴着高顶黑女帽,帽檐底下微微露出一绺绺灰色的头发,一双眉毛既尖且直, 给她那张老是一本正经的脸上平添了几分滑稽相;身上穿着一件裁剪得不伦不类的赭黑 色上衣,一点都看不出她的线条来了;至于其他方面,最显著的特征,要算她那双沉甸 甸的厚衣粗革黑鞋和青棉手套了。史莱德同贾洛德走进房间,只见她战战兢兢地坐在一 把椅子边儿上,疑神疑鬼地瞅着贾洛德的得力助手维特斯巡警。   那巡警见史莱德过来,连忙行礼。这位警厅来人答礼后说道:“你好,伙计,我看 你身子骨挺结实啊。”   “是,多谢长官。”维特斯向他的上司诡计多端地瞥了一眼,幸好贾洛德心里在琢 磨别的,没有瞧见。   “卡特太太,这位是史莱德侦探长,伦敦警察厅的。他有几个问题要问问你。”   “天啊!”那小个子女人惊叫道,“伦敦警察厅——哦,哎呀!”说着,她匆匆施 了个礼。   “请坐吧,卡特太太。”这位警厅来人见那女的站起身来,和蔼地笑道。“谢谢。 是你给海琳先生拾掇过房子,是不是呀?”   “是的,长官。俺天天上午到这儿来给拾掇东西,帮他弄点吃的,礼拜天除外。”   “你往常什么时候走?”   “刷完锅碗瓢勺,一点来钟吧。礼拜六说不定晚点儿要到两点来钟才走。”   “那么海琳先生上午从来不出门吗?”   “他?”经这一问,她显得很吃惊,“他根本哪儿也不去。可,喏,守财奴就是根 本哪儿也不去的,是不是,长官?”一瞬间她显得是个明白人了。   史莱德笑笑。“这么说来,海琳先生是个守财奴,卡特太太,你说对不?”   “哎吁,这谁不知道呀,长官!”言下之意,对于警察厅的孤陋寡闻未免感到吃惊。 “要说呢,根本哪儿也不去,根本嘛也不做,还老咕哝东西贵啦贱啦。还有呀,只要他 打开那边儿那个保险箱,就根本不让俺进那间房。”说到这里,她指指隔壁,看得出来 她在哆嗦。   “原来这样。卡特太太,你来这里多长时间了?”   “到眼下差不多两年了,长官。俺是打他安完电话机子不久来的。是看了报上登的 广告来的呢。可他这人个别得出奇,俺是说海琳先生来着。样样事儿他想咋办就得咋办, 还得按钟点儿一分不差的给办了。倒是个十足的监工——不过当然罗,俺也习惯了!”   “他从来没跟你提起过个人的事儿吗?从来也不说句私房话?你知道他很孤单。”   她把那双青棉手套鄙夷的一挥。   “长官,他能干脆吩咐一声‘行’还是‘不行’就不容易了。有时候他呆在那儿发 脾气,俺都有心要辞了这份差事了。”   史莱德只得把这算作是对他提出的问题的回答了。   “卡特太太,你倒说说看,海琳先生这一阵子心情是不是更不好了?”   这个女人绷紧脸使劲想了半天,最后才承认说:   “恩,兴许是的,那是在前些日子,贝尔大夫来瞧病前那些日子。”   “那么,他在请大夫看病了?”   “贝尔大夫来过两回,俺记得,上回是两天前来的,长官。”   “海琳先生来往的信件多吗?我是说他的来信多不多?”   “俺可不知道,长官。头班信在我来之前就送完了,第二拨儿来的尽是贴半便士邮 票的没封口的信,也许是帐单什么的,别的信不多。”   史莱德请卡特太太再稍等一会儿,便跟贾洛德一前一后走进厅堂了。   “怎么样?”贾洛德问。   史莱德耸耸肩膀说:“贾洛德,人们为什么叫他守财奴,这点已经很清楚了。可是 这样的人会自杀,实在令人奇怪——除非他是害怕什么事儿。孤零零一个人住着,当然 有可能产生幻觉。这我们可以从贝尔大夫那里问个明白。”   客厅门开了,赫波尔走了过来,手里拧着一条脏毛巾。   “我把他竖在安乐椅上了。”他唐突地解释道。   史莱德和贾洛德回到客厅,只见死者的面部经过擦洗,颜色煞似抹上一层灰白腻子, 起皱的嘴巴,左角上有一颗带毛的痣。下颚用绷带绑着,以免耷拉下来,两片薄嘴唇撅 着,样子实在难看。桌上一个茶托里放着一副假牙。史莱德上前一看,原来上排牙托已 被子弹打裂,上面看得出弹药痕迹。茶托一边放着一副金丝眼镜。   “这些东西是我们在尸体旁边地板上找着的。”贾洛德说道。   史莱德搜查死者衣服口袋,掏出一只皮夹、少许零钱,还有一串钥匙。他从皮夹里 取出一封信来,原来是贝尔大夫写的一张便条,大意是说翌日上午不克依约前来诊视, 当于次日上午来访,时间照常,云云。   “看来贝尔今天上午会来,”史莱德说道,“这就好办多了。到吃午饭那会儿就可 以结案了。”   “好!”贾洛德以一种说了算数的口气说道。   史莱德转身跨步走到安在墙壁里边的保险箱前。保险箱铁门的一边用一幅厚厚的褐 色帷幔遮着,好象是为了挡风。他试过几把钥匙以后,终于找到一把,把保险箱的铁门 打开了,从里面取出一只盒子。   “怎么,哎,贾洛德!”他惊叫道,“里面是空的。”   “空的?”贾洛德三步并作两步地穿过房间走了过来,抬眼打史莱德肩头上看去, “哼,看来枪杀的原因在这儿,你以为呢?”   “也许吧,”史莱德不置可否。这时他又跨步走到写字台跟前,打开活盖的锁,一 连好几分钟只顾翻查抽屉、文件架。   “除了这个,里边什么也没有。”他最后说道,手里举着一个银行存折,“帐上存 款不多,不过五十镑挂零。”   “哪家银行?”贾洛德问道。   “敦北银行。最好打电话同银行取得联系。”   “对,我就去。”贾洛德走出房间。   史莱德直起腰来向房间四周望望,看见壁炉一边摆着一个信件架,翻开看看,尽是 帐单和收据,别无其它。   他把帐单、收据之类放回原处,捡起放在壁炉台上的自动手枪,用手捏着枪管顶端。 这时,他的目光忽然碰到花瓶底下露出的东西,上前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张名片,便捡 起来念着上面的字:   W.N.肯普太太   伦敦西二邮区卡多甘花园三十四号   史莱德正看着名片,贾洛德走了回来。   “经理说海琳这五年多来存款不多,”他说道,“大约就在五年前,他取走了一大 笔存款,有好几千英镑,还取走了他们替他保存的一些值钱的证券和上品珠宝。他突然 想起要自己理财了。我想那是安上保险箱以后的事。现在我想起来了,他还登记有枝手 枪呢。你手上拿着的是什么?呵,原来是那张名片呀!对啦,这个女的我看同案件有 关。”   贾洛德说完微微一笑,转眼间脸上又露出他那惯有的、怏怏不悦的表情。   “其实,搭德曼——就是你在门口看见的那个家伙——他昨天夜里就看见她打这儿 走出去了。差不离在九点半的时候吧。”   史莱德朝他飞快地瞟了一眼。   “大概是在——自杀那会儿。”   他在说“自杀”二字前停顿了一会儿,是有用意的。两个人的目光碰在一起,贾洛 德意识到两人脑海里刹那间闪过一个相同的念头,不觉把脸一沉。   “一定是在自杀以前,”他执拗地争辩到,“很显然嘛,你总不会跑到一个女客面 前去自杀吧——就算你同杰考勃.海琳一样孤僻也不会那样干的。”   史莱德目不转睛地紧紧盯着死者难看的面部,看了老长一阵子。   “贾洛德,你当真认为这是自杀案了?”他和气地问道。   贾洛德把眼一瞪,紧锁眉头说:   “什么?我说史莱德,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当然是自杀!谁听说过有人让别人把上 了膛的枪戳进自己嘴里还不反抗的?你总不会认为是那个女人——她叫什么来着?—— 肯普太太——骗了他,让她这样干的吧?”   贾洛德皮笑肉不笑地笑笑。   “保险箱是空的。”史莱德指出这点说。   贾洛德又皱起眉头,“对——不假。还有——呃——塔德曼说那女的带着一只公文 包,比你的还大。不过,假如是自杀——”   “因为被盗,倒有可能。”   贾洛德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不不不,看见那张名片了吗?假如她居心不良,她 决不会把那张名片留在我找到的桌上的。”   史莱德半天不吭声。   “咱们叫塔德曼进来吧。”末了他说道。   问了一阵,什么别的也没从这个警士那儿问出来。他说头天晚上他当班,九点来钟 他巡逻走过三十七号时,看见大门敞着,有个女的从里面出来,手里拎着个大公文包。 那时月儿还很明亮,他转身朝她望望,但她背对着他。只见她穿过马路,急急忙忙朝对 面方向走了。她身上穿着深褐色的皮外衣,头上戴顶小黑帽。经史莱德问及,那警士说, 该住宅的前屋没有亮灯。   塔德曼走后,史莱德转身对贾洛德说:“我想没有必要把赫波尔留在这里了,叫他 现在回去,今天下午早早的就可以把报告写好送上来了。”   “我告诉他去。”贾洛德说。   史莱德一人独自留在屋里,两手深深地插在裤袋里,只顾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机灵 而清秀的脸庞一时间变得额蹙眉皱。这是一件疑案,可是也有一两处破绽。他收起脚步 在看看死人,但见一块手表滚落在死者口袋外面。他知道眼下要去检验自动手枪柄上的 指纹,那是浪费时间。上面即使有指纹的话,也无非是死人的指纹。突然有个新的念头 闪过他的脑际。他站着一动不动,陷入沉思。过一会儿贾洛德回来了,他便说:“你最 好同警局联系一下,问问他们登记在海琳名下的枪号和式样。”   贾洛德把嘴一咧,下巴快耷拉到他穿的那件巡官外衣的哗叽硬领上了。   “史莱德,这是什么意思?”他问道,脸上布满疑云。   “给我把情况搞来,我再告诉你。”这位警厅来人不动声色地答道。   贾洛德嘴里咕哝道:“史莱德,你总是那样守口如瓶。得了。”——他再次转身走 向房门——“不等你没了主意,我跑来跑去打电话早把腿跑断了。”   他回来时,史莱德还坐在桌旁,眼睛朝下看着自动手枪。   “怎么样?”这位刑事调查部的人笑着说道,因为他看见那一位的脸上又皱着眉头 了。   “得了得了,”贾洛德咆哮着,“你赢了,他登记的枪是左轮,寇特型,枪号是” ——说到这里他看看手里拿着的纸条——“M8962。老式枪,不再造了。”   “看见这个没有?”史莱德指指自动手枪上方一侧,贾洛德弯腰去看。“枪号早用 锉刀锉掉了。贾洛德,看来好象有人早打好了主意——还是个巧主意呢。”   贾洛德站直身子,只顾摸着下巴,好象他的下巴就要脱臼了。   “当然,他也可能弄来一枝新枪,”他不由地冒昧说道,可是话音中缺乏自信,显 然这只是遁词。   史莱德摇摇头。   “贾洛德,一个人合法地拥有一枝手枪,他就不会突然去秘密地弄一枝新枪。假如 这”——他指指那枝自动手枪——“是海琳的枪,那一定登记在他名下,可是现在登记 在他名下的还是旧枪——他按期交枪照费吗?”   “是那样,”另一位勉强承认道。   “那么那枝寇特枪理应还在这儿,除非——”   “除非什么?”贾洛德问道,一面有意躲开史莱德的视线。   “除非打死海琳的那个人拿走了。”   贾洛德脚后跟一转。   “史莱德,你是说,你认为这”——他向死人那边一挥手——“是谋杀!”   史莱德耸耸肩,慢吞吞地离开桌子。   “贾洛德,我的眼睛告诉我这是自杀,可是我的理智却说不是,是谋杀。”   但另一位为了保持他先入为主的看法,不作最后一番尝试岂能罢休?   “史莱德,你是要告诉我,一个理智正常的人会让别人在他嘴里塞进一条枪,去打 穿他的脑袋吗?嗨,真是岂有此理!假如你的理智那样告诉你,那你就是一个——”   “说得对,不过我的理智告诉我的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   “我只想告诉你,我的理智不承认一个有理智的人会允许有人在他嘴里边硬塞进一 只枪管,并且在那个人扳枪机时站着一动不动。”   “那么这是什么案子呢?难道你认为他中了毒,然后——”   “不。那样赫波尔早发现了,除非毒药由皮下注入,可是他的两只手和头部都没有 任何针眼,我已经看过了,他全身只有头和手露在外头,针要扎进那件很厚的外衣,很 可能会折断的。”   贾洛德的话够挖苦的。但史莱德听了并不介意,他心里有数,贾洛德这样说不过是 出于装腔作势罢了。   “史莱德,你算是在发扬警厅传统了。这倒微妙得很。可是你是在听凭你的理智自 相矛盾。首先它告诉你这是谋杀案,接着又告诉你这不可能,太糟糕了!”   史莱德朝对方那张阴沉沉的脸咧嘴一笑。   “我承认看起来是这样的,贾洛德,但不是故意自相矛盾——”   “注意,史莱德,你把你的理智上升到伦理学的高度,我可要向下走到务实的水准。 我们不能让这具死尸整天摆在这儿。我去给医院打电话,叫他们来辆救护车把尸体拉到 停尸房去。”   “别忘了贝尔就要来了,他也许能帮助我们。”   “我不信,不过我们不妨等他来。现在我去打电话。”   贾洛德走开了,史莱德又独自留下。房门在那一位身后刚刚碰上,史莱德脸上的笑 容便顿时消失,霎时间又变得眉皱额蹙。他把那张名片捡起来,最后摇摇脑袋,又放了 下来。他垫着手帕,取出了手枪上的弹夹,也没有发现问题。   一个特别恼人的问题在折磨着他,咄咄逼人地要他解释:假如这是谋杀案,何以不 用海琳自己的枪打死他呢?看来这个问题唯一合乎情理的解释就是,寇特枪锁在某个地 方,凶手从死者口袋里取出钥匙之前,无从拿到那枝枪。   左轮枪是不会放在保险箱里的。房间里能放枪的地方只有那张写字台了。 很有可 能是放在那里的。但现在枪在哪儿呢?把枪带走是很冒险的,从现场所见看来,作案人 把冒险的因素减少到最低限度。很可能凶手知道保险箱在那个房间,并在写字台里找到 了左轮枪,因此推想他上楼把枪藏到楼上,是不合逻辑的。这样,枪就有可能藏在这间 房里或隔壁房间里。   史莱德用搜索的目光望望房间四周,接着嗖的跪在炉栅旁边看去,原来炉膛底下不 见炉灰,看来有日子没生火了。这一点卡特太太倒可以满意地给以澄清。但是有一两根 炉条上面落有烟灰末儿,当然,也许是风——   史莱德站起身来,脱下外衣,又卷起了衬衣的右衣袖。他走进炉围,用一只手顺着 烟囱向上摸去。开始时除了石砌的内壁而外,什么也没摸着。当他踮起脚尖站起来时, 觉着手指摸到一个壁架,他左手扶着壁炉台,干脆用脚踩在炉条上。   他身子这么一抬高,手指够到一样冷冰冰、形状熟悉的东西。他走了下来,眯起眼 睛一看,手里拿着的原来是一枝沾满烟灰的寇特手枪。他把头猛的一扭,眼睛盯住尸体 一动不动的脸。那间房里发生的案件的秘密究竟是什么呢?   他的脑子在拼命转悠,他得立刻作出决定。于是他以他特有的性格当机立断。只见 他走进炉围,把枪放回烟囱里原来的地方,然后又跪下身子用嘴把他在炉条间留下的烟 灰小心地吹掉,以使他这番动作不留痕迹,随后急速走出房间,直奔后面厨房去洗手。 幸亏这时贾洛德在另外一间房子同维特斯说着话,所以谁也没有看见。他回到客厅,匆 匆穿上外衣,回过来又注意起写字台了。   抽屉和文件架他早已仔细检查过了,没有发现任何值得注意的东西。他把里面的东 西又检查了一遍,但是捡出来的文件和旧信对于前一天晚上发生的案件,什么线索也提 不出来。写字台里没有任何东西足资表明杰考勃.海琳原先认识W.N.肯普太太——这 到有些蹊跷。   根据卡特太太所谈,他得出一个印象,海琳这个人很孤独,也许对他财产的安全问 题持有一种奇特的看法:按贾洛德的说法是“古怪”,按卡特太太的说法则是“守财 奴”。   肯普太太究竟是何许人?她把名片留在尸体旁边的桌上,离开屋子时几乎同警察撞 个满怀——然而海琳惯常却丛接待客人。莫非她是海琳的哪家亲戚?   她走的时候带走一个很大的公文包,难道她是来抢老头儿钱财的不成?难道是她害 死的他?但是,如果是她打死的,那么她又是怎样想法儿把自动手枪深深戳进他嘴巴里 的呢?   史莱德仔细查看写字台里的东西时,脑海里掠过许多这样的问题,但是,最后他不 得不停止思考。依然是疑团种种无从排解,搜索枯肠也归枉然。   杰考勃.海琳是被谋害致死的,他不禁自言自语道。两枪的证据就颇能说明问题。 对,在这一点上他倒有理有据。可是要说保险箱里的钱和债券......是呀,怎么就知道 那儿原来准有呢?   他无从知道,这是个难题。   此刻他的眼睛注视着系在写字台盖内侧上的吸墨纸。他取出一张张吸墨纸翻看。这 些纸都很干净,唯独当中有一张,右下角隐隐约约显出一星半点字迹来。他仔细端详这 些隐隐约约、模糊不清的蓝墨水痕迹,心里好不纳闷。   他急忙站起身来,向隔壁房间走去。原来贾洛德正在这里同维特斯讨论什么事情。 卡特太太在一旁睁大眼睛,显出一副好奇的样子。   “喂,史莱德,怎么啦?”贾洛德问道,一面转身看着他走进来。   “我记得看见有瓶墨水在那张旧写字台上来着,”这位警厅的人边说边指指房间那 头的角落。“啊,对了,这儿还有两管蘸水笔呢。”他接着说道,说时俯视着桌上,突 然他转过身子。   “你知道海琳先生用自来水笔吗,卡特太太?”   小个子女人摇摇脑袋。   “不用,长官。他给买卖家签个文书啥的,总来这儿在那张桌上写,使的是您手里 那模样儿的笔。”   “明白了。你知道屋里还有别的墨水吗?”   “就俺知道的,没有啦,长官。俺寻思也不会有的。您瞧,那就是俺从地铁旁边文 具铺子里买来的那瓶。”   “谢谢,卡特太太,这正是我所要知道的。”   贾洛德随着史莱德走进客厅,“现在怎么样了?”贾洛德问道,“你那个理智好使 些了吗?”   虽然口气有些无礼,但他那浅褐色的眼睛中却闪出了一丝调皮的光芒,史莱德对此 早看在眼里。   “不行,差不离还那样,贾洛德。说实在的,要是安静会儿,倒要好使些。你也知 道,要是没人搅和,或者——”   “哦明白了!你是要我自己安生一会儿。唉,老兄呀,老实说我并不怪你。”贾洛 德用手狠狠地照着史莱德肩膀拍了一下,对这股子热情劲儿,史莱德倒以为大可不必。 “什么时候你那理智的猫头鹰想叫,就告诉我得了——我随叫随到。”   史莱德哈哈大笑道:“猫头鹰不叫,光喳喳。”   史莱德回到客厅,那里只有死人作他的旁观者。他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倍数很高的 折叠放大镜来,坐在写字台跟前。隔壁房间里的墨水原来是普通的蓝黑墨水——就是说, 这种墨水写出字来是蓝色的,干了就变成黑色。然而渗进那张吸墨纸里的墨水却是蓝墨 水——就是说,书写时和干了以后都是蓝色的......房里又只有那瓶蓝黑墨水......   史莱德借助放大镜仔细辨认出下列字样:“罗斯.哈—D—坦。”下面的细小墨迹, 实在辨认不出来了。   有好一会儿他坐着一动不动,脑海里翻腾着一个新的念头,而且这个念头渐渐地变 得越来越清楚了。正想得入神,前门一阵铃声把他从沉思中唤醒过来。他飞速地把吸墨 纸放回原处,把写字台盖盖上锁好,然后走出屋子,只见贾洛德正在问口冲两个抬担架 的人说话。   就在贾洛德刚看见史莱德时,在敞着的大门口又出现了一个人影。他俩转过身一看, 原来是位生人。此人个头挺高,穿着入时,手里拎着一只提包。   那新来的人收住脚步,显出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他纳闷地瞧瞧担架,接着又瞧瞧 贾洛德。   “对不起,先生们,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儿,我是约好来看我的病人海琳先生的 ——”   “海琳先生死了。”贾洛德生硬的说道。   “你是贝尔大夫吧?”   “对了,我是亨利.贝尔。不过这是怎么啦?海琳死了?我不明白。他身体欠佳, 不大舒服,但还不致于真有危险——”   “大夫,我怕海琳先生是横死。”贾洛德开门见山地说,“子弹从嘴里打进去死 的。”   贝尔大夫把眉毛一扬,轻轻地嘘了一声。   “原来如此!嘴里打进去的——喏?自杀!”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宽宽的肩膀耷拉 下来。“可怜的老头儿!我警告过他不要闷闷不乐的,可是再没有想到——连做梦也没 有想到——”   “大夫,当然你愿意看看尸体罗?”史莱德插话问道。   “嗯,对呀,不过我看你们都准备好把他抬走了。两位先生需不需要我给开个证 明?”   贝尔大夫的兴趣早转到纯业务方面去了。   “分区大夫赫波尔会同你商量的,大夫。尸体在客厅放着,走这边。”贾洛德看了 看医院里来的那两个人,说道,“你们最好跟我来。”   等他们走进客厅后,史莱德捡起电话簿,翻到“哈”部,不大一会儿就找到了他要 找的名字:安布罗斯.哈德斯坦,放款者,住伦敦西一邮区布雷得伯里公寓64号。他 拨过号码,片刻间已在以一种权威的口气同哈德斯坦先生本人通话了。他的谈话,有些 地方让那个声调柔滑的理财大师听了不由大惊失色,坐立不安。   可是哈德斯坦先生还是听从吩咐,急忙回答。史莱德撂下话筒不一会儿,又同一位 助手通上话,此人是打发去一家有名的公共图书馆查阅人名地址录的。那人回话说的, 正同哈德斯坦先生的答话一样,无不令人满意。   史莱德来到客厅时,医院来的人正在把尸体抬上担架。最后,那令人厌恶的差使总 算完事了,他们把杰考勃.海琳的尸体抬走了。这时史莱德转身对贾洛德说:   “贾洛德,我需要你替我哦同卡特太太确定一件事儿,炉栅上头有烟灰。我想知道 上回是什么时候打的烟囱。”   贾洛德还在发怔,史莱德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过来,老兄,一天的活儿还没干完呢。我敢肯定贝尔大夫会原谅我们耽误他几分 钟时间的,对不对呀,大夫?就一两件事儿我想请教请教。”   贝尔大夫把公文包放在桌上,坐在单个儿的硬椅上。   “说吧,先生们。”他挥挥手说,“我的时间由您来安排。这件事儿简直烦死人了。 嗳吆!你们想想——那位海琳,那个胆小如鼠的人,竟会做出——那样的事儿来。简直 不敢相信。”   他似乎真被眼前的这个悲惨场面弄得手足无措了。   “你们想想,我特意把定在昨天的诊病时间推迟到今天,不料今儿一来竟会这样!”   他难过地摇了摇头,史莱德则催着贾洛德匆匆走出房间。他俩一走出客厅,贾洛德 就转过身狠狠质问道,“知道不知道上回什么打烟囱这样的蠢事有什么用?难道你不认 为这场把戏是打烟囱的人干的不成?”   史莱德把一只手指放在嘴上,以示警告,不料这一来更惹得贾洛德火气大了,等史 莱德把耳朵凑近客厅房门上的钥匙眼儿时,看来他就要大发雷霆了。他正要开口,史莱 德已经悄悄转动门把儿,打开房门。   贾洛德见史莱德纵身一跃,跳进室内。这时贝尔大夫正背对着门站在壁炉旁边,见 警厅那人夺门而入,便旋风似的转过身。   贝尔吃了一惊,踌躇了片刻,便举起一只沾满烟灰的手。多亏他这一踌躇,却救了 刑事调查部那人一命。说时迟,那时快,那大夫正要扣寇特手枪的扳机,史莱德一把攥 住他的手腕,一颗子弹飞将出来,天花板的白灰顶上打了一个窟窿。   过了不大一会,维特斯巡警喀嚓一声把手铐铐在谋杀杰考勃.海琳的凶手的手腕上 了。   两名便衣警察坐着一部出租汽车把亨利.贝尔大夫押走九十分钟后,史莱德燃起他 的烟斗,在分区巡官贾洛德办公室里最舒适的安乐椅上落座。桌上放着的所谓的药箱, 里边装的原来是宝石和一些债券。   “可我不明白你当初怎么会怀疑起贝尔来的。”贾洛德还在赞叹上午的侦查成果, 他那不悦之色暂时消失了。   “首先是那封信引起了我注意。”史莱德解释道,“没有信封,而且据我看来,既 然其他所有信件都在信件架里边放着,那封信并没有特殊的理由应当放在他的皮夹里。 看来是有意让我们看到的。   再说,肯普太太的名片也同样放在引人注目的地方,这里有个巧合之点——而且是 奇怪的巧合。这点自然引起我深思。肯普太太出去时被人看到了——说实在的,有鉴于 她在三十七号所作所为的性质,她未免太不小心了。似乎是她存心让人看见的,而且是 让肯定会记住的人——警察看到的。这是又一点。   假如我们认为海琳是自杀的,那是最好不过的,那就不关肯普太太的事儿了。可是 假如我们怀疑是谋杀,那么好,自有肯普太太可供缉拿。这就不能不说用心之深了,而 且可以看出此中是煞费苦心、机关算尽的。可是岂料还有个海琳被害的手法问题。”   “啊!”贾洛德惊呼道,“这正是需要解释的地方。”   “说起来也很简单——真简单。这就是说,海琳必是自动打开的嘴巴。那么大夫通 常为什么要你张嘴呢?是为了好看你的舌头!而且最好是在灯光底下......”   “这一切都说明那天晚上有一位大夫来访问过海琳,就在装作看舌头那会儿把手枪 硬塞进他的嘴里,然后扣动扳机。这是谋害老年人的一种十分吓人的法子,而且得有胆 量。   可是,贝尔那时正处于绝境中。他一直在狂赌,并且向哈德斯坦举过债。那个人可 不好对付了,我说贾洛德,一般他总要以到期不还割肉一磅那样的法儿狠狠敲诈勒索一 番。是吸墨纸上的线索让我找到他,他本人又把其余的事儿告诉了我。   贝尔欠他的四千五百英镑已经到期,必须在今天头班邮件送到前连本带利一并偿还。 这就是说贝尔必须赶上昨天最后一班邮件。所以他在客厅里写的信封,装上了钱和在家 里写好的便函。   他是在写字台里发现的寇特手枪。这倒不好办了。他必须把枪给处理了,于是就藏 在烟囱里,就是我后来找到的那个地方。随后他重新锁好写字台和保险箱,把钥匙放在 老头儿的口袋里,又把那封宣称今天来应诊的信塞进了皮夹子。   为了设下肯普太太的骗局,他一定早让人给印好了几张名片。反正他在桌上留下了 一张。他还在一只公文包里带来了一件皮外衣和一顶女帽。他穿上皮衣,戴上女帽,把 自己的衣帽放在公文包里,要是有人当时紧跟他的行踪不放,或许还可发现他给哈德斯 坦寄完信后,在榆林大街尽头处叫了一部出租汽车,当然,他把保险箱里找到的、剩下 的财物都捎走了。”   “显然,”史莱德接着说道,“贝尔在几天前早把他要干的罪恶勾当策划好了,所 以一定曾在附近盘亘,留神观察塔德曼当班巡逻时什么时候经过那所房子。这一点做得 到很巧妙,说实在的,整个犯罪过程策划得都很巧妙——严密之至,理当成功——嗨, 差点儿成功了!   还有一件得记住的妙物便是灯光。要是掉以轻心,把这一点马虎过去了,通篇文章 也做不成了,因为海琳躺的地方正是电灯底下。   我认为他是在去给那位老人看病时起的歹念,他无疑知道他爱财如命的名声,想碰 碰运气从保险箱里取到他所需要的钞票。对了,考虑到这实在是一场赌博,我认为用 ‘巧妙’这个字眼倒挺合适。”   片刻之间,大家沉默不语。   “可是你从何而真的认为肯普太太其人纯属虚构的呢?”贾洛德一面问道,一面身 子扒在办公桌上。   “我打电话叫人在一本伦敦人名地址录里查了卡多甘花园,就是找不到。......哦, 对了,贾洛德,”史莱德忙补充道,“可别忘了他细心锉掉了那枝自动手枪的枪号—— 这是另一个小小的可疑之处。   但是,在他的种种谋划之中,最令人叹服的是他今天上午居然洋洋自得地亲临现场, 好静观事态的发展。干得非常漂亮。还是个聪明的表演家呢。要是他早来了半个小时, 我真不知道应不应该怀疑他——”   对此,贾洛德只说了声:“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