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与骨

H·R·F·基廷


   夏天的时候,G.R.卡恩先生会准时在7点钟离开他的小公寓,步行到肯辛顿花园去。而在黑暗的冬季,他会起得稍晚一些,然后到公共图书馆去,一上午都在阅览室看报纸,由此而节省他一笔开销。但是,如果他能办到的话,他更愿意在对面的报贩那里买份《每日邮报》到柑橘园去,如果是晴天,就坐在树荫下的长凳上,在一片静谧之中来慢慢咀嚼每个版面,如果是雨天,便待在里面。
   从五月到十月,他总是走同一条路线。这条路上——碰巧路过一个商店——自打G.R.卡恩先生有记忆以来,它就在这里了——商店的牌子是:G.R.卡恩家用五金商店。G.R.卡恩先生总是在离它还有一百码远的地方穿过马路到另一面的人行道上。他不愿意由于这两个名字的巧合而假装自己多么了不起。但是这个商店就在他到公园去的最直接的路上,他也觉得如果换条路绕道而行的话,是不合常理的。
   然而,他总是要从另一侧的人行道上迅速地瞥一眼这家商店那塞满商品的橱窗。他仍然具有很好的视力,只有阅读时才戴眼镜,所以他通常能够看出是否有新的货物陈列出来。当然,他从来不敢大胆地走进这个地方。
   他觉得,由于名字的雷同,这种大胆总有些不对劲。但是他又喜欢自己能知道那里的生意不错。
   在那个特殊的日子,一个他很长时间都会记住的日子,从街对面他看到那里的生意的确非常兴旺,尽管他当时马上就期望这种兴旺能够是另外一种形式的。因为在前一天的某个时候,老板把大批的货物,他认为,肯定是廉价货物,塞进商店的小橱窗,占据了三分之一的地方。这批货物是些大箱子装的,上面用鲜亮的红字标明:“血与骨”。
   G.R.卡恩先生马上就意识到箱子里装的不外乎是些种花的肥料。但只是在很短的一瞬间,这些东西把他搞得心烦意乱。他不喜欢暴力,甚至连想都不愿想。它打乱了事物的秩序。无论片刻的思维能显示出它们有多大的园艺性,箱子上那些血红的字都会突然无情地告诉他:暴力。
   但是,一会儿当他又回到自己应走的街的那一侧时,他就能够以他习惯而平静的步伐继续前行了,边走边看路上正常出现的事情,并习惯地从中找出自己的乐趣。有那么一个地方,他回复一日地可以听到从一幢住宅大楼下来的排水管里发出的汩汩的流水声,说明有那么一个人早上刚刚洗完澡。还有一位爱唠叨的老太太,每天只要送奶车一停在宫殿大院开阔地带的拐角处,她就会艰难地走出来去找送奶人。路上还有一个健壮的男士,走路时低头填着《泰晤士报》上的填词游戏,他几乎总是在C.R.卡恩先生进去的时候走出公园的大门。
   G.R.卡恩先生知道他并不能指望每天在相问的地点碰到他们每一个人,但当这种规律和顺序能天天再现的话,就可以给他些许鼓舞。他当然希望这个世界总是保持其原有的样子,管它有什么事物存在,好的或坏的,只要永远不变。但他又知道确实会发生改变。毕竟,他一接到通知,就不得不离开了他在梅休玻璃公司使用了多年的办公桌。他知道必须要有改变,而且他也使自己接受了这一点。

   那天他发现,甚至清晨的肯辛顿公园也发生了变化,而通常它只是随季节的变化才变化的。但是现在,从整洁的铁栏杆那里,这些栏杆是用于将公众区域同皇族成员及其仆人们时常骑马或踢足球的草地分开,延伸出长长的一道弧形的栗木栅栏,切断了通向柑橘园的宽阔道路。
   G.R.卡恩先生立刻猜到了那里为什么会有道栅栏。一些年前当特别容易受到攻击的美国总统来伦敦时,作为一种安全措施,也做出了类似的安排。
   那么现在,一个同样易受攻击的访问者,或许更甚之,就要到达了。G.R.卡恩先生从《每日邮报》上读到过他。他是沃尼欧(Vomeo的音译,杜撰的国名,译者注)的总统,普里加诺博士,《邮报》称他为沃尼欧之雕。即使有关他的报道有一半是真实的也不能说是不公正的。数以百计的无辜百姓被杀害,建立了几十个他们称之为虐待营的集中营,普里加诺博士常常会亲自督查那里的情况。极度肮脏龌龊的东西。很明显,他来伦敦是要签署一项数百万美元的武器交易。人们强烈抗议,示威游行;一些离乡背井的沃尼欧人在使馆外边进行骚乱。但是政府依然自行己见,据说事态非常严重。
   但是当G.R.卡恩先生站在告示牌旁,看到上面写着:请尽量让您的狗在此围地内排便,以免弄脏公园的其他地方——G.R.卡恩先生总是非常喜欢这种温和礼貌的口气——他又注视了一下整个由栗木栅栏围起来的保护带,此时,他觉得他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据《邮报》说,沃尼欧之雕要到下周才抵达伦敦。但是很清楚,为了防止人们抗议,他的访问已秘密地提前了,而这一夜间装起来的长长的栅栏只是一种额外的保护措施。
   可是,G.R.卡恩先生希望政府知道它是在干什么。从他在梅休公司的经历来看,如果要在最后一刻改变安排的话——年轻的鲍伯先生最擅长这么做,充满突发的热情——事情就很容易搞砸。
   需要知道的人而不被告知,或者反过来,都会把事情搞乱。
   他想,反正同我没有任何关系,我只不过是绕一圈儿到柑橘园罢了。没办法。
   就在此时,一个他每天都会见到的人猝然而至——一个年轻的胖女人带着三条棕色的狗。是的,当她迅速地摇摆着走过去时,他看到她穿着像圆帘布似的鲜亮的短裙,短裙后面的边仍然飘着。
   他第一次注意到是在三天前。除非戴着看报用的眼镜,否则他不会注意到从眼前过去的许多事情。像平时一样,这位年轻的小姐没有让她的狗在围地内排便。
   即使是一个不好的理由,从这种规律性的事例中G.R.卡恩先生多少受到些鼓舞,他又朝着他习惯坐的长凳走去,长凳在柑橘园道路两旁巨大、寂静和经过修剪的树中。当他绕过这些伸出来的栅栏时,在他前面他看到了另一位每日都碰到的人。一个在每日最早来公园散步的人群中出现的较新的面孔,但也算是天天都碰到。他穿着浅黄褐色的雨衣,从上月起每天都在这个时间来训练他的俄国大狼狗。现在他就在那儿,像平时一样地行进着——他总是催它去排便,他会耐心地等它在沙土中闻来闻去直到找到满意的地方——一只手牵着狗的绳索,另一只手像钟摆似地晃动着他那根结实的手杖。
   尽管有栅栏的出现,也不管它们代表着什么,G.R.卡恩先生开始感觉到一切都像情理之中的那样。
   就在这个时候,随着一阵好像是突然来自晴空之外的震耳欲聋的轰鸣,一架直升飞机降落在皇家草坪上。所有的路人都停了下来,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注视着,好像栅栏内的巨大响动必须要从他们完全沉默的静止之中才能得以弥补。那位裙边掉下的年轻胖女人——甚至她的狗也呆在那里一动不动——带俄国狼狗散步的那个男人,以及那些G.R.卡恩先生还没注意到的慢慢跑步的人们,尽管他知道那个全身穿白颜色的姑娘会穿件T恤衫,上面带有“瑞典人的秘密”那样的广告语,她一个多月来一直是这样的穿着。
   他从来没有十分清楚过那是什么意思。但是今天这个世界上确有许多东西他真的不明白。
   直升飞机降落到草坪上以后,一群穿黑色燕尾服的人从那头的皇家官邸走了过来。直升飞机打开宽大的门,降下舷梯。然后,在明亮的阳关照耀之下,一位个头高大的人出现了。他身着制服,这种制服,在G.R.卡恩先生旧时的记忆中,使得影院的看门人看上去就像是风雅的模特儿一样。金光从两个巨大的肩章和胸前的佩带闪闪映出,金光像光环一样在耀眼的蓝帽四周闪烁。这人只是站在那里,就像是一个征服英雄。一个要征服他刚刚踏上的这个脆弱而又极度贫穷的小岛的英雄,尽管他犯有滔天大罪。
   沃尼欧之雕就站在那里。G.R.卡恩先生谦让地站在观看人群的后面,从他的眼角,他看到在这一动不动沉静的人群中,有一个动作在悄悄地进行。只是到后来他才意识到这个缓慢的动作是什么。在离他不到十码远的地方,带着俄国狼狗的那个男子悄悄地举起他那沉重的手杖,直接对准了站在直升飞机门口,散发出耀眼金光的那个人。
   就在此时,十分突然地,那张褐色的面孔在闪亮带缏的帽子下爆炸了,鲜血与骨头四处横飞。
   G.R.卡恩先生实际上已经见到过这些骨头,都是些白色的碎块。以他非凡的远见,他曾清晰地见到它们同鲜红的鲜血一起飞溅出去。
   可能正是这一绝对清晰的景象使他只是不自觉地向那个拿着致命手杖的人挪了一步,而没有再做什么。但是片刻之后,他意识到,不是由于震惊使他站在原地不动,而是——那天早上他后来又想了一下——一种有意识的决定。他决定要推迟这种判断。
   刹那间,直升飞机上的人员,不管他们是谁,立即行动起来。
   “雕”的身体刚刚栽下行将横尸在英国的草地上时,已有四五个穿制服的人随其跳了下来。一个趴在尸体上,就好像他还没有死一样。其他的人迅速拿出武器,蹲下来形成一圈保护墙。观看的人也开始朝着四面八方跑去。穿着“瑞典人的秘密”T恤衫的姑娘发出声音不大但很刺耳的尖叫,那尖叫像有窃贼的警告一样四处回荡着。那个年轻的胖女人扑通倒在她的棕色小狗中间。两个跑步的人向前跑到栅栏那里,看上去好像他们要翻过去,此时当看到排成半圆形,对着他们的枪时,他们摔了一个嘴啃泥。远处,其他早上来公园的人开始匆忙向这里赶来。但是,带着俄国狼狗的那位男子只是站在原地看着直升飞机和它前面四肢大展的尸体,活像这仅是某种有趣的景象而已,一桩微不足道的街头事故,或两三个青年人间的一场混战。
   G.R.卡恩先生在想他是否应该走上前去,以公民的身份自行将其逮捕。不是出于对那只伪装的枪里可能还有子弹的恐惧而使他驻步不前。他甚至也没有觉得逮捕应该是交由官方办理的事——这时,从皇家官邸那儿的那群身着黑色燕尾服的人中走出一位穿制服的警官,他正有目的地穿过草坪——鉴于他确信没人知道应该逮捕的是带手杖的男子。没有别的人,他确信,会注意到那支手杖枪慢慢地举起来,在血与骨头飞溅出去之后又同样慢慢地放下来。
   不,他只觉得这事需要再考虑考虑。
   而且他也知道不需要着急。带着俄国狼狗的那人不会突然跑掉,他站在那里静静看着的那种神态不像。事实上,很可能明天早上这个时间他又会来到这里。他会将他的狗放到围地内,十分耐心地等待它去办它的事。然后,他会继续散步,到圆池那里,那正是他昨天去过的地方,正是他上个月每天早上都去的地方。
   由此,一种慢慢的、平静的、模糊的理解使得G.R.卡恩先生意识到这位带狗的散步者是个职业杀手,一个行刺者。
   这肯定是经过周密策划的。无疑,他是那些前些天在使馆外边闹事的离乡背井的人雇用的,一旦被雇用,他便以完全职业化的手段下手。关键是要让他自己成为这个公园的一个常客,一个有权到他想去的地方的人。
   所以,他会先弄条狗,一条特别引人注目的狗,然后开始带着它定期散步,晃着他的手杖走过美国总统曾经降落的地方,走过——无疑,那些离乡背井者有他们的消息来源——“雕”来访时预计会降落的地方。剩下的就很简单了。胆大却又简单。
   此时,一位新来的人在扶年轻的胖女人站起来,她一边拍打着牵狗的绳索,一边显然在问着她是否没事。过了一会儿,她向大门的方向走去。对于三只棕色的小狗来说,这次散步的时间比平时G.R.卡恩先生也觉得没有什么理由再待下去了。他朝着柑橘园那片宁静、修剪过的大树走去。当警察到达时,他没有什么可说的来帮助他们。当然,除非告诉他们是谁把“雕”的脑袋打得稀巴烂。他还没打定主意是否要那么做。毕竟,有些人死得没那么惨。你不能让这个世界永远一成不变下去。他不需要把所有的事情都想出来。在他的有生之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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