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个甜蜜的梦,亲爱的
  渡尔·W·费曼


  马克莫多起得很早,在晨曦中散步。但是,无论怎么说,这都不是新一天的开始,而是老的一天的逝去。他背负着最后的一丝黑暗,走上了沉寂的街道。
  他停下步子,就在这儿。他静静地候着,餐厅还没有开门。就是在这儿他见到了她——很久很久以前。站立在街市上,裹着夜色,他想向她说点什么。
  她首次向他展示了微笑。再次微笑后她问道:
  “你喜欢什么,警官?”
  马克莫多可能蹙了蹙眉头。他现在记不起来了。警官?难道那么明显吗?笑容变成了顽意的讪笑。
  “那双脚,”她说,“我看着它们迈进来的。”
  马克莫多,这个粗犷的刑警侦探,此时却脸发红,心发慌,犹如一个学童。他喃喃自语:“来杯咖啡,一块汉堡包。”然后便手足无措了。
  他不敢看她,只是直视前方,看着搁板上的南瓜馅饼。他吞完三明治,饮下咖啡,走了出去。
  但是他又返了回来。对于马克莫多来说,女人不值得一提,女人就是杂志封面上的照片。女人是不可信赖的证人,女人只尖叫,不停地尖叫。你会发现她们有时是僵死的,看起来不像杂志封面上那么动人。
  没有个人感情——从来没有涉及个人情感的事情发生,直到他见到了娃华,人类间的情感才开始在他这里回归。
  每次都是同样的微笑,友善的眼神,还可能会有关于那双脚的俏皮话。她越来越漂亮,马克莫多心中的欲望也越来越强烈。
  到了第十次相见时他问她,似乎有意无意地。“今晚你干什么?”有意无意地?糟糕!他已经预演了千百次。马克莫多,这个粗犷的侦探,站在镜子前面看着自己的嘴唇,他说着,嘴唇僵硬而笨拙。
  他们去了电影院。他陪伴着她,双腿僵直,形同木偶,但却异常兴奋。他们经常外出。娃华那飘忽不定的眼神给人以捉摸不透的感觉。而粗犷呆板的马克莫多,是那种掴伤了人又看着人流血的可怕少年,是能让木头印第安人开口说话的警官。
  他不必告诉她,她会告诉他。有天夜里他们在一起喝饮料,她握住他的拳头说:“你爱我。你爱我,对吧,史蒂夫?”她的声调很诱人,很虚幻,与她的眼神相似。没有兴奋——甚至连快乐也没有。
  她曾经说过:“到巴西的路还很遥远。”
  他没有回话,不必要回话。
  她的眼神柔顺了许多,然后说:“不知道怎么啦,我——不想伤害你。你是如此的——你浑极了。”
  突然感到的沉闷使他喘不过气来。他说:“我们出去吧。”
  像一颗柔软的子弹射伤了他。
  马克莫多继续在空旷的大街上走着,走走停停。
  这是他约她的地方,汤尼的歌舞宴会大厅。马克莫多不跳舞,但莱利·赛尔斯跳。赛尔斯很油滑,他有优雅的身姿,滑润的双手。
  他们能够用一副牌违犯所有书本上的法律。他有自己的一套油滑之法,有着光泽四射的风采,自信自强的仪态。凭借这些他吸引了许多的易于上当者来到他的流动扑克游戏场。他可以诱发一个男人心中的贪欲,一个女人眼中的睡意。
  作为警务人员,马克莫多不擅长扑克游戏,但是他却在意赛尔斯看向墙角小桌的旁视方式。很久以前的那天夜里,他说。“那么这位就是我所慕名的小姐,警官,难怪你一直掩掩盖盖。”
  马克莫多为他们做了介绍,他们开始跳舞。赛尔斯带她回来后就走了。就这些。看起来并不过分,但马克莫多知道,他的胸中结下了块垒。
  三周后,在午餐厅,他提到此事,并试图把它讲得很不在意。
  他说:“你曾经看到——”
  她很快点点头走到了后边。他付了款就离开了。但是事情不会就此完结。
  ……马克莫多继续走着,缩进上衣。不是太冷,但他却有些颤栗。过了一阵子,他抬头看看。这儿是他们另一次交谈的地方——喝着一杯巧克力苏打水。她告诉他说当一群小学生围着那台自动电唱机的时候,这个地方就显得特别快乐。
  “我们要结婚了,史蒂夫。”她说着,表面伤感内心幸福。他能看出来她的伤感是让他看的。
  他坐在那儿,像一个五脏六腑全被掏出摔在了地上的人。
  他说:“棒极了。”
  他们走出餐厅,他送她回家。她迅速吻了他,然后走回家去,一个字也没再说。
  这就是6个月前他最后一次见她。
  糟透了的6个月。他全身心地致力于工作,但是,他却总是想起这些,所以工作的劳顿也不能帮他什么忙。他开始用另一种眼光来看待它。他所具有的理智的情感逐渐退化。他过去总以为简易的人类短剧什么内涵也没有,现在倒使他陷入了思考。
  例如,就像亨利·泰莱伯事件一样。有天夜里,亨利·泰莱伯的女房东发现了亨利的尸体,于是就报了警。马克莫多前往她的家中,把调查碎片拼凑在一起。如在过去,他会在心中将其分类然后用两个词将其归档。“自杀——因失望而自杀。”他会冷漠地、理智地得出以上结论。
  而现在,则很有必要重新思考。泰莱伯,中年男子,孤身一人住在供膳寄宿处。有天夜里他回家很晚,用一条毛巾袤住一把点38自动手枪——为了不惊动其他人——射穿了自己的头骨。
  马克莫多开始思考。前途有望,生活幸福的泰莱伯却不想活下去,为什么?
  孤独。这是主要原因。你必须有人做伴。有人关心你回家不
  回家。如果你不回家也不打电话,有人就会痛苦万分。孤独,一切就会失去意义,失去价值。对泰莱伯来说,生活已失去了意义。这种情绪发展到某一点,手枪帮他找到了答案。
  马克莫多想了很多,除了亨利.泰莱伯,还想到了其他人。
  马克莫多沿街走来,闪光的车道将大街一分为二。他停在一个大型的红色标志牌下。棕榈花园。他在这儿见过她——那是在6个月后,她给他打了电话。他在后面的一张小桌旁等着她,她走进来对他笑了笑坐下,还是过去的微笑。
  过了一会儿,她说:“他想杀我,史蒂夫。”
  似乎表达得不够明白,他显然没有震惊,而是问道:“为什么?”
  她谈了一阵子,马克莫多一头雾水。他准确地记得她谈话时的姿态和方式。
  “他讨厌我,他害怕我。对于我他仅是一个男人,史蒂夫一—永远是这样,请你必须相信。我命该如此,他是一个卑鄙小人,那个家伙。”
  “我告诉他说,他永远也逃不掉,想离开我的惟一办法就是死亡。我告诉他这些,他明白我的意思,所以他很害怕我。但是他再也不需要我了。我看着他,能看出他在想什么。他在想办法。我不知道他如何行动,但知道他想杀我。”
  她眼中所包含的情感,她的那种眠神,马克莫多永远也不会忘记。她注视着杯子说:“他想杀我,因为我不让他离开我。”

  马克莫多悲惨地退缩了,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没有这方面的标准规则。
  他极力想让她谈些别的内容,他告诉她莱利.赛尔斯会安定下来,她大不必担心。他说许多事情对于他和她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了。
  他把车停放到离她家还有一街区的地方,让她下了车。一个月里再也没有见到她,直到她打来电话。
  他来到她的住所,看到她蜷缩在煤气炉旁——头部俯在灶口上,气门打开着。
  她已经死去。
  自杀。这就是他们的结论记录。打开,合上。有笔录,有赛尔斯不在现场的漂亮证词。
  他们把她定为自杀,直到马克莫多经过干辛万苦最终才又将此案重新立案。他像着魔似地工作着,但效果却不尽如人意。想把一个人推上电椅,你必须站到陪审团面前。屠夫、面包师、美发师、会计师,l2位良民最后还要带着良知睡觉。他们不想在梦重看到有人的鲜血滴在他们身上。你必须提供给他们一些实在的东西,要揭示清楚所有的疑点,你必须提供给法庭一些与被告对立的案件内情。
  马克莫多没有案件内情。赛尔斯有时间去策划。他做得很完美。
  马克莫多后来见到了他。他们在街上见面,马克莫多让他停下,说:“你杀了她,混蛋!你谋害了她,就如同赌窟中全是赌徒一样真实。我不知道你如何害了她,但却知道是你害了她。”
  赛尔斯很安全。他尽情享受着幸灾乐祸给他带来的满足,在他的眼神中,在他那张标致的面孔上都包含着幸灾乐祸,它们都在嘲笑:是的,我杀害了她,你又能怎么样?他大声地说:“不要再坚持了,还想骗人吗?可能你该把警徽交回去了,你在窃取纳税人的税金。”
  赛尔斯嘲笑着走去。
  马克莫多忧郁地看着他走远,他热血沸腾,眼前幻化出一座灰色的大褛,非常偏僻,窗子又窄又高,还有铁栏。
  在那座大楼里,就是现在,他们正将赛尔斯缚上电椅。
  一大早,马充莫多站在那荒凉的街道上。他笑了。赛尔斯不是因谋杀娃华,而是因亨利·泰莱伯的自杀而死。
  马克莫多记得,很高兴地记得。他记得找出了千元赌债,泰莱伯欠费尔斯的。从这儿下手就容易得多。可笑的是,几美元能干些什么呢——对于马克英多的美元。以当铺老板卖枪为例,金钱使枪的主人从一个满脸孤独的中年人变为一个标准的年轻赌徒。
  看一看被告,不正是他吗?是的,正是他。
  女房东亦是如此,她是一个贫妇,几元钱就能使她记起她曾看到一个人影从亨利·泰莱伯的房间里跳出来,离开了那座膳宿公寓,就在尸体被发现之前。她在法庭里说出了这一切。
  还有更多的,马克莫多全收集到一起,恰如用一条粉红带子捆住全扔到了赛尔斯的脸上。
  骗子。
  l2位良民和真理说。烧死这个小人。然后他们回到家中带着良知睡去,早上起来满脸发光。
  赛尔斯滑进了地狱,乘坐一缕人造闪电。
  马克莫多沿街走去,腰背更直了,脚步更活跃了,他在晨曦中自语着、自语着:“做个甜蜜的梦吧,亲爱的一甜蜜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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