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击者
威尔伯·S·皮科克


   难道这就是临死前的感觉吗?雅森·克莱格酸溜溜地想着,从椅子上翻了下来。没有感到疼痛,这令他十分高兴——只有胸膛上那颗3.8毫米子弹击中的地方传来阵阵痛彻心肺的疼痛。慢慢地这种疼痛传遍全身,当桌子的一角挂住他并擦破右脸上的皮肤时,他浑然不觉。
   他身体的重量使椅子向后滑去,他双膝跪地,向前滑动了一点,然后栽倒在地。先是小胳膊撞到了光滑的地板上,接着是肩膀,最后是脑袋。整个身体像一只猫那样蜷缩在那里,烟丝在不停地向地板上洒去,他右手紧握着的一台卷烟机依然还在卷着烟。
   “你这头臭猪猡!”雅森·克莱格听到谋害他的人说,同时一只铮亮的皮鞋狠狠地踢着他骨瘦如柴的胸部。
   我怎么没死?雅森·克莱格问自己。一颗子弹穿过了我的胸膛,我知道我的心脏已停止了搏动!
   他的眼睛感到黏糊糊的,就像有时半夜从恍惚的梦中醒来一样,眼皮沉滞,根本睁不开。他直勾勾地盯着头顶那个向他开了致命一枪的男人。
   凶手现在已经转身回来了,他警惕地注视着任何风吹草动的迹象,竖起耳朵听着这栋老房子里任何细微的响动。他那张年轻的脸坚定而残忍,唇上细细的一缕胡须更加突出了一张怒气冲冲的嘴巴。他的头发长长的,非常光滑却油性十足,眼睛恶狠狠地盯着地板上的这具尸体。
   他向前跨了一步,放低左轮手枪,把它塞进雅森·克莱格松开的左手,印上指纹,然后让手枪和左手自然下落,手枪从手指间滑落到地板上后又弹出一英尺远。
   他站起身,把橡胶手套摘下来,塞进大衣的侧口袋里。这时他的嘴巴笑成了一条线,他嘲笑着地板上的这具尸体。
   “你这样看上去不错,你这个卑鄙的老家伙,”他轻声说,“很久以来我就想看看你这个样子。”
   我是卑鄙的家伙!这真是太荒谬了!雅森·克莱格想。你才是那个盼着我早死,盼着夺取我的财产的家伙!
   他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尽管他不能使自己甘心于这种事实。八十年来他一直在同这个世界抗争,他不屈不挠的精神将战胜任何对手。现在他不会承认这个站在他面前偷袭的凶手会比他更强。
   不要像个该死的傻瓜一样胡思乱想,雅森·克莱格对自己说。现在他的目光有些模糊,他试图眨眨眼,可眼皮再也动不了了。他看着凶手向门口走去,看到他在门口停了一刻,黑色的眼睛搜查着房间里任何可能留下暴露自己的线索。在对一切都心满意足之后,他迈了出去,房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关上了。
   就这样了,雅森·克莱格告诉自己。他将得到本应是鲍勃的那笔钱,然后转眼之间就花光,他不是个好东西——从来就不是。我为什么要引狼入室,我永远也不知道。
   但他确实知道。坐在孤儿院栅栏后的兰斯显得那么孤独凄凉,那张严肃、专注的脸与他的年龄是那么不协调。雅森仿佛还能看到兰斯那小巧的身体蜷缩在一棵树下,看着那些比他大的男孩们在操场上欢快地踢着足球。
   自从萨拉走后,他就一直感到很孤独,雅森是个喜闹不喜静的人。

   那是十年前的事了——在他发现自己有了一个孙子之前,但那时他对兰斯那么宠爱,他看不出这个男孩有什么缺点。噢,兰斯确实有些淘气,但所有的孩子都是这样。
   只是最后五年才使他对兰斯的性格有了真正的认识,并且对他加强了管教。但直到三分钟前兰斯举起手枪,扣动扳机时他才充分意识到了他对自己憎恨的程度。
   “更改你的遗嘱,嘿!”他咆哮着。“大部分钱都给了你那个混蛋的鲍勃,我不干!”此时兰斯向他的养父开了枪——杀死了他!
   雅森·克莱格一动不动的肺部叹息着,感到自己正乘着黑色的翅膀向天外飘去。他知道下一步会有人把一只听诊器放在他胸部,然后说:
   “这男人已死了。”
   哎,是的,我死了,雅森·克莱格无言地说。你想我每天晚上都这样睡觉——鲜血浸湿了村农,身上的一个弹洞足以够你开一辆卡车穿过。
   他的眼睛瞪大了,这简直是荒唐,因为他知道自己的眼皮现在已经合上。他看到一个医生,他看到鲍勃和兰斯都站在医生旁边,附近还有一个侦探。
   “当时是你发现尸体的,托马斯先生?”侦探说,读着笔记本上的记录,“之后立即给警察打了电话?”
   “是的。”鲍勃·托马斯肯定地说,他的声音有点紧张,无言的疼痛刺激着他的眼睛。“我从剧院回家。看到门下透出灯光,就想进去道声晚安。开始我没有见到祖父,但我注意到了他手工操作的卷烟机,烟丝和卷烟纸还在桌子上,因此我知道他还没有休息,还在卷他的香烟。我来到桌前,看到他躺在桌
子后面,在我确信他已死后,我马上打电话报了警。”
   他为他的孙子感到悲伤,只有混蛋的傻瓜才会认为这孩子没有受到伤害——伤害得很严重——被他今晚所经历的伤害了。他希望自己能看到侦探的脸,但那男人背对着他。
   接着他能看到侦探平静的面孔了!这简直是个奇迹!死亡竟使我有了一双X光一样的眼睛,他没有转过来,而我却能看见他的脸,雅森想。
   这时他听到了萨拉的声音,似乎是在一个遥远深邃的地道里呼唤着他,他怒气冲冲地回答说。
   “嘘,萨拉,别出声!我马上就来。”
   “你是他的孙子?”侦探问。
   “是的,长官!自打我从海军退役后,在这里已经住了有三个月了。”
   “跟你祖父有过争吵吗?”
   “没有,长官,为什么会争吵呢?”
   “只是问问而已。”侦探转向兰斯,平心静气地目视了他一会儿。“你是兰斯·克莱格,死者的养子?”
   “是的!”他的语气傲慢无礼。
   “今晚你在这里吗?”
   兰斯假笑着。“我有三个星期不在这里了。这老头对我从不正视一眼。”他怒视着地板上的尸体。“像他这么有钱的人总是顽固地坚持自己卷香烟,我永远也不会理解,这个老家伙——”
   此时鲍勃发怒了,他的右臂如一枚火箭一样,将兰斯打倒在地。他在地上平静地躺了一会儿,盯着站在眼前的这个男人,然后爬了起来。侦探在一旁饶有兴趣地看着。
   “你会对此后悔的,托马斯。”兰斯轻轻地说。
   “别吵了,”侦探说,“你和克莱格先生根本就合不来,是不是?”他问道。
   “该死的,当然是!”兰斯皱着眉。“不要把这事扯到谋杀上,任何一个长眼的人都看得出他是自杀。”
   兰斯轻蔑地点燃一支烟,侦探看着这两个男孩,沉默了一会儿。
   “我的部下马上就来,”他说,“呆在这儿,不要乱动。”
   你还是个侦探呢,雅森·克莱格愤怒地想。好好盘问兰斯不就行了。
   他用尖刻的语言愤怒地诅咒着,但发不出声响,感觉不到任何疼痛,什么也感不到。
   “我本来就在这儿,”兰斯傲慢地说,“现在这里全是我的了,我不呆在这儿还能呆在哪儿。”
   “那么!”警察噘起嘴巴,“也就是说你知道遗嘱的内容了?”
   “对!”兰斯的声音得意洋洋,他的眼睛斜看着鲍勃,笑嘻嘻的,“他把一切都留给我了。”
   我不应该给他最后一次机会,雅森·克莱格的思维开始运转起来,不愿意像他的身体那样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
   他看着兰斯阔步走向桌子,看到他举起一包火柴重新点燃香烟。一波一波的愤怒向他涌来,他的意志一次次跟发不出声的声带抗争着,他要让它发出声音,诅咒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可恶的凶手。然而没有声音发出来。
   他盯着兰斯喜欢穿的那条白裤子,看着他死后踢了他一脚的那双铮亮的皮鞋。“给我一次机会,”他乞求着,“我并不是个坏人,给我一次机会抓住这个凶手。”
   当兰斯用他的鞋碰到雅森的手时,这只手轻轻动了一下,兰斯接着便转身走开了。他还像刚才那样躺着一动不动,看着兰斯走到鲍勃的身边。
   “我们到楼下去吧,”他说,“我想我们可以喝上一杯。”兰斯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侦探站在他拉起左轮手枪的地方,用一支铅笔插进枪管,眼睛向上看着。
   “这是克莱格先生的枪吗?”他问。
   “是的,先生,他以前放在桌子里。”鲍勃简短地回答说。
   “我们做个硝化实验吧,”侦探说,“我想你们应该知道手枪开火时会有火药喷到开枪人的手上吧?”
   尽管雅森知道这一点,但兰斯在这个时候是安全的,因为他进出房间时无人看见。
   侦探忽然有意把手枪扔到地板上,它滑到鲍勃和兰斯的脚下。“不要碰,”他突然说,“指纹是证据。”他向前弯下腰,重新把枪捡起来。
   就是这样!雅森·克莱格呼喊起来,尽管没有声音,现在我们抓住他了!
   侦探直起身,左手拿着凶手用过的手枪,右手拿着他自己的手枪,枪口同时对准兰斯。
   “你说过你有三个星期没有呆在这里了?”他突然发问。
   “你说过你和你继父一直合不来?”
   “你看!”兰斯哭喊起来,那双小眼睛里第一次闪现出恐惧的眼神。“这支枪难道有什么名堂?”
   现在就给他一枪,雅森·克莱格残忍地想着,省得还要审判。
   “我们到外面散散步吧,克莱格先生。”侦探说话的语气很平缓。“我们到警署总部去谈谈,也许那时你会告诉我雅森·克莱格的一支机器卷烟怎么会钻到你裤脚的翻边里去。”
   好极了,雅森·克莱格高兴地想,他这条小命不会有多久了,电椅在等着他呢。他希望他能对鲍勃笑一笑,希望他以后能幸运地成为一名医生。但是他僵硬的躯体再也不能移动了。
   他右手的手指想屈起来,因为手里还握着一支香烟,但它们现在跟他身体的其他部分一样,再也弯曲不了了。
   谢谢,他谦恭地说。
   此时他又听到了她的声音,他轻巧灵便地向声音的方向移过去。
   等等我,萨拉,他愉快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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