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的道别电话 [日]佐野洋/著 李重民/译 究一望着正在向女侍点菜的父亲征介,心里一边想着心事。 “已经很久没有与父亲一起吃饭了呀!” 当年,父亲和母亲离婚时,他正在读中学二年级。 女侍等着征介点完菜后,离开房间,关上拉门。 征介仿佛在等着她离去。 “对了!我想起来了,趁我现在还没有忘记。”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内衣口袋里取出一个纸盒。纸盒上扎着黑色的、专门用于 礼品的硬纸绳,写着简直像是习字本似的楷书:“香典同部征介”。 “不行!这样的礼物……” 究一本能地说道。 “父亲送香典给儿子,而且还是母亲留下的香典,想想就感到有些不妥。”征 介尴尬地说道,“而且啊,我在写下这名字的时候,还真犹豫了好一阵子,不知道 应该端端正正地写上姓名,还是只写‘征介’好。将姓名写得如此规范,就好像是 给其他不相干的人送礼似的……” “离婚以后,夫妇之间一方去世时,另一方是不应该送香典的吧?” “嗯。一般来说是这样的。倘若离婚有十年以上,大多已经毫无来往,就连对 方去世都一定知道吧……但是这一次,丧主是你,作为我来说,也应该向你表示哀 悼,我送香典……嘿!你收下吧!” 征介将纸盒推过去。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妈妈去世的?”究一问道。 “尸体是7日发现的吧。那天晚报作了报道,还刊登了照片。” “对了。是《东西新闻报》吧。我记得最早怀疑那是一起杀人事件的,就是这 份报纸。” “记得是这份报纸。但是,第二天我到公司里上班以后,在报夹上浏览了一遍 其他报纸,发现除了《东西新闻报》之外。7日的其他晚报上都怀疑是自杀,报道的 篇幅也很小。” “是啊!不过,《东西新闻报》似乎是不可能误报的。警察中不是也有人认为 是他杀吗?我还受到警察严厉的盘问……” 究一回想起受到警察传讯时那非常压抑的气氛。审讯官的措词尽管显得非常客 气,但同样的问题不知提了多少次。这也许正是因为对究一深感怀疑的缘故。 “嗯?尸体被发现时,你在东京?” 征介不解地提问道。 “不!我在札幌。大年夜在东京,元旦。二日、三日,和母亲一起度过,四日 早晨离开那幢公寓,是五日下午回到札幌的。我骗母亲说四日开始要上班……” “哈哈……于是,你一整天都在对母亲打着马虎眼吧?是因为女朋友?” 征介露出笑脸,故意作出淘气的模样。 “唉?嘿……” 究一点点头。 ——究一接到母亲的死亡通知时,正在他的工作地点PA机械札幌分社里。 “对不起,你是同部究一君吗?” 听筒里传来的,是一位男子毫无感情色彩的声音。 “是找我吗?” “我是东京警视厅五反田警察署的警察。槌田藤乃君,你认识吗?” “认识,是我母亲。” “啊,是你母亲呀!你母亲的那份表格,‘事故等联络地点’这个栏目里填写 着你的名字和电话号码。她真的是你母亲吗?” 对方再三询问“是不是你的母亲”,好像是怀疑姓氏弄错了。 “我母亲改过名字,但褪田藤乃肯定是我的亲生母亲。我母亲怎么了?” “很可惜,我们发现了尸体……” “发现尸体?在哪里发现的?真的是我母亲吗?” “详细的情况,在电话里说有些不便……我们给你打电话,是想确认遗体的身 份……请你到五反日警察署来找刑事课的须藤君。” 究一马上征得分社长的同意飞回东京,但他自己也感到很奇怪,内心竟丝毫没 有涌现出悲伤的情感。当时,他好像只是希望那个通知搞错了,尸体是别人的。至 少,他总该有些难过才对,但是,他发现自己的内心里丝毫没有那样的念头,便为 此感到有些惊讶。 在父母离婚之后,母亲是究一的监护人,因此,究一是在“母子相依为命”的 氛围里长大的。现在母亲死了,这当然是他最感悲伤的事,但是,他自己却没有那 样的感觉。 由此可见,母亲活着时,究一也许是将母亲当作了一种巨大的压力,而且,正 因为那种压力太沉重,所以当得知母亲去世、压力被解除时,究一感到自己霍然轻 松。同时,他对母亲去世满怀困惑,因此还没有来得及感到悲伤…… 的确,母亲藤乃的压力,对究一来说是刻骨铭心的。他今年二十六岁,是一位 颇为体面的白领,为了与女朋友幽会,每次都不得不对母亲撒谎。这一事实,可以 说是他感觉得到解脱的原因之—…… “你打算与那个女朋友结婚吗?” 女侍将酒和菜肴放在桌子上以后一离开,征介便再次提起刚才的话题。 “有这种打算,但……” “让女朋友去见过你妈妈了吗?” 征介“你妈妈”的说法令究一产生一种温馨的感觉。 “只见过两次……” 征介皱起眉头,眉间蹙出深深的皱纹。那些皱纹,在十三年之前是没有的…… “不过,那女孩子是干什么的?” “她是一位女事务员。我在去札幌之前,在东京总社的营业部里工作,去她的 公司里推销办公仪器,是她接待我的……” “哈哈,那女孩子是札幌人吧?倘若如此,你在调到札幌去工作时不是可以带 她一起去吗?而且,倘若在那里结婚,你妈妈也无话可说……” “嘿!这已经想到过了。倘若实在没有办法,就采取这种手段孤注一掷,但是 美和子说再等一等……” 去年9月,究一受命去札幌分社工作。去札幌工作的人事调动,一般要提前在5 月份左右公布,但分社突然缺人了。 按总社的规定,职员早晚都要到地方分社去工作一次,因此究一早就向公司里 提出,希望尽量去远一些的分社工作。结果,这次分社人员紧缺时,他便受命顶了 上去。 他想去远方工作,原因就是希望远离母亲,在遥远的地方与白坂美和子开始新 的生活;但是,这次调令来得太突然,所以美和子一时很难下决心…… “今天找你出来,当然是为了将香典交给你;不过,关于你妈妈的事件,我还 想打听一下。” 酒已经喝了一大半,征介的脸色几乎毫无变化,他好像与以前一样,酒量依然 很大。 “你要问什么事?” “今天上午刑警到我公司里来,说是想来听听我有什么想法,因为我以前曾是 她的丈夫。总之,我觉得他们的目的,是想来询问她是不是那种会自杀的性格。看 他们的模样,估计现在还没有最后下结论定为自杀吧?” “那么,你怎么回答?” “我说,我和她分手已经有十多年,要说她的性格,也不可能一成不变吧?所 以我没有资格回答这个问题;但是,我现在就是想问你,你是怎么想的?你妈妈真 的会自杀吗?” “这是什么意思?你认为妈妈是被人杀害的吗?” “不!现在不谈这个问题。总之,她在性格上是不是那种会自杀的人……” “说实话,从性格方面来考虑,我也很怀疑。妈妈是一个不甘心示弱的人,而 且……” 十三年前,和征介一离婚,她便立即征得父母的同意,将和征介居住的那幢房 子拆除了,在原来的土地上建起一幢六层楼的公寓,而且还得到了土地证;因此, 房子造好以后很久,究一还一直对母亲深感钦佩:一个女性,竟然能下那样的决心。 “不将那幢房子拆了,我就总觉得房间里到处都留着那个男人的污垢。” 事后,藤乃心不在焉地向究一解释道;但是,仅仅这些原因,还不足以使她下 那样的决心。在某种程度上,她是将此作为成功的标志! 藤乃就是这样一位要强的女性。“离婚”,对女性而言是一种失败,她要将那 种失败转化为动力。 “是吗?刑警说,估计她在偷偷地放高利贷,催收得很严厉。就是说,警察也 不断地听到有人反映,说她这个人不会自杀,于是便想重新调查。” “嗯……” 究一暖昧地随声附和着,将酒杯端到嘴边。 “而且,我还有一件事总在心里牵挂着。就是,你妈妈是左撇子,你知道吗?” “左撇子?没有这回事吧?她拿筷子时是用右手的,写字也是用右手写的呀!” “那是后来纠正的。以前她在读小学时全部纠正过来了,但是,她真的是左撇 子。拧毛巾时老是用左手拧,吃饭团也是这样,主要靠左手。” 征介用双手做着吃饭团的模样。 “还有,取放在高处的物品时,她也是用左手取的。” “嗯……按你这么说,也许真是。” 究一也想起自己曾经看见母亲用左手取灯泡。 “妈妈,摆弄时应该用右手。万一触电,电流也不会通过心脏……”——当然, 他还这样提醒母亲道。 “但是,听刑警说,她的尸体是在浴室里被发现的,左手的手腕上有剃刀划破 的伤痕,于是,就出现了这样的疑问:为什么她要用右手割腕自杀?因为对她来说, 那种情况下,左手使用起来顺手,所以伤痕应出现在右手的手腕上。以前做菜时, 她就是用左手拿菜刀的……” “这些事,你对刑警说了?” “不!没有说。我想先听听你的看法。” 征介深深地注视着究一的眼睛,目光像在探寻着什么。 “你是问我的看法?” “嗯。倘若你妈妈不是自杀,人们就会传说纷纭,我也会有很大的压力,非常 棘手;所以,我倘若想息事宁人,这些情况也就不张扬了……” “就是说,你是在怀疑我吗?” 究一问道。他这才想起刚才征介那副审视的目光。 “我不是在怀疑你啊!只是,倘若那是一起杀人事件,我觉得凶手会不会是那 个家伙?但是,倘若告发他,她的丑事也就公开了。” “你说的‘她’,是指我妈妈?” “嗯。这样看来,你能够听明白我的意思……” “不!我一点也不明白!你是在说谁?”究一问。 警察还没有最后下结论。 究一与父亲见面的第二天,1月12日星期六,刑警来到公寓里拜访究一。 母亲的尸体就是在这间公寓的浴室里被发现的,究一在东京时就一直住在这房 间里。 他从札幌赶来时,现场的勘查已经结束。对他使用这间房间,警察也没有任何 异议。 “幸好你没有走。我在来时的路上还在担心,心想你也许已经回札幌了。” 究一一打开房门,一名刑警便和蔼可亲地说道,他是刑警部长,名叫久保。7日 傍晚向究一了解情况的,就是他。 究一将刑警请到客厅里的沙发上。 究一正好在沏咖啡,于是便将沏好的咖啡端给两位刑警。久保吞吞吐吐的样子, 令究一感到困惑。 “有什么事?你们还在调查吗?” 究一主动问道。 “我们在进行补充调查。今天我们来,是为了再核实一下那个电话的事。” “你是指母亲打到白坂美和子公寓里的那个电话?那件事,7日傍晚和8日上午, 警方两次找我了解情况时,我都说了……” “是啊!不过,我们想,此后你也许会想起什么线索吧?于是顺便再来看看。” “我没有想起其他什么……”究一回答道,心里颇感扫兴。不管有多么不愿意, 也不可能将他们赶走,最后只好回答久保那过于恭敬的问话…… 母亲的公寓地处五反田。1月4日早晨,究一说要回札幌便离开了母亲的家。公 司里是7日开始上班,但他对母亲谎称4日下午分社要召开新年后第一次会议,其实 他与白坂美和子约定4日和5日与美和子一起过。 但是,究一离家后并没有马上去美和子的住处,美和子的父母住在水户。他知 道美和子正月期间要去探望父母。4日下午4点以后她才回到自己的家。 因此,他逛书店看电影消磨时间,然后按约定在4点钟去了地处大井町的美和子 住宅。 美和子已经回到家里。 “这下我放心了!倘若你赶不上电气列车,还没有回家的话,我又不知要在哪 里流浪了……”究一说道。不料,美和子的回答令究一大吃一惊。 “你真会瞎担心啊!说实话,我1点半就到东京了,还到你母亲那里给她拜了年 才回来。” “你去我妈妈那里了?” “是啊!我回老家里想明白了,还是应该让你母亲高兴,而且也想掩饰一下…… 趁你不在家时,她看见我去拜年,就绝对不会想到我们两人已经事先约定……” “我妈妈说什么了?” 究一问。藤乃有着一种极其独特而敏锐的洞察力,从美和子的态度和言词里或 许会察觉到什么。 “好像很高兴。我说明天下午和朋友一起去滑雪,她还对我说,你倘若如此喜 欢滑雪,趁究一在札幌期间,想不想去北海道滑雪……” “不!你上当了!我妈妈是在试探你呀!她肯定是在怀疑我们两人事先就是这 样约好的,因为你回答得太流利了!……我妈妈是一个很难对付的人。” 不幸被究一言中。母亲藤乃打电话来了。 这时,两人已经在床上忘情地做爱过以后。因为嗓子眼里干渴,想要喝啤酒, 两人都披着长袍,回到客厅里。 就在美和子从冰箱里取出啤酒放在桌子上的一瞬间,电话铃声响了。 “是谁呀?现在这个时候!” 美和子感到纳闷,小跑着走到放在厨房和客厅之间的电话机旁。 “喂!我是美和子。” 美和子接起听筒说道,但她旋即改变了语气。 “呀!对不起了,我不知道是你。” 而且,她对着究一用手指了指,便竖起大拇指。 “呃?是我母亲?” 究一用嘴唇蠕动着问道。 美和子点点头,又对着听筒。 “你是问究一君在吗?不在。他没有来这里啊!刚才不是说他回札幌了吗?…… 嘿!我这里怎么也……不!我不会做那种事的!” 她用辩解的语气答道,表情也一反常态,一副极其认真的模样。 打完电话以后,据美和子说,藤乃是怀疑究一来了这里,才打电话来询问的。 难道她已经感觉到了?或是打电话到分社找究一,得知公司里7日开始上班,便 推测究一准在美和子那里…… 看来警察非常重视这个电话。原因之一,是4日那天自从这个电话以后,没有人 再与藤乃交谈过或看见过她。警方将此看作是她最后的电话。再者,警方估计,这 个电话结束时,藤乃也许会脱口讲出不合常理的话来。 据美和子说—— 藤乃最后说: “倘若究一来你那里,请你转告他,我和他再见了。是再见呀!” “什么?你说再见?” 美和子以为自己听错了,反问道。 “是啊!再见……” 接着,藤乃挂断了电话。 “奇怪呀!是什么意思?我听不太清楚,好像确实是说‘再见。’” 美和子将电话的内容告诉究一之后,侧着脑袋感到纳闷。 “你没有听清楚?难道她是在服安眠药?”究一道。 自从究一在札幌上班以后,藤乃常常诉说睡不着觉,在找附近的医生配制安眠 药;而且,她有几次在服用安眠药之后,脑袋昏昏沉沉的时候,打电话到究一在札 幌的住宅里。 “也许是的。你母亲说:‘美和子君,你给我说实话,究一现在究竟是不是在 你那里?’语气听起来很低沉,很神秘,很吓人的……” 究一当时和美和子两人得出这样的结论:藤乃服用安眠药后神思恍惚,糊里糊 涂地打电话到美和子的家里。 “难怪啊!”久保说道,“你母亲最后的话,是说:‘你转告他,我和他再见 了。’这话,你怎么样理解的?” “刚才我也说过,她是因为服用了安眠药,所以才开始神思恍惚,说出莫名其 妙的话来。当时我就是这样理解的 “是啊!这一点确实没错,但……” “要说起来,服用安眠药,好像也是为了打发寂寞,所以不难想象,她当时心 情应该是很低落吧?儿子去了很远的地方,这种凄凉的感觉就变成‘再见’这句话 ……” “那么,你母亲的情绪为什么会如此低落?据我们调查,你母亲是一个非常硬 气的人,觉得她不太可能情绪低落……” “这……那样的事不能说绝对没有……” “也许无意中泄露你事先约定去美和子公寓的事。不!也可能是给了你母亲这 样的暗示,因此,你母亲才打电话到美和子的公寓里去……” “暗示……” “怎么样?关于这一方面的情况,你没有听到美和子说起什么吗?” 久保眼睛里难得地闪出光来,问道。 “没有……其实,那以后,还没有与她静下心来见面过,今天正想要打一个电 话给她。” “我向你提一个问题。”另一名年轻的刑警问道。 “你问吧,什么问题?” “你没有接你母亲的电话吗?” “是啊!我没有接。我骗母亲说是回札幌的,倘若去接电话,这不是不打自招 吗?” “那么,白坂美和子家的电话机性能怎么样?” “你说性能?” “譬如,在打电话时,在稍稍远一些的地方有人咳嗽,对方能听到咳嗽声吗?” “这个……你是认为我在咳嗽,让母亲听到了咳嗽声吧?这我不知道,我记得 自己没有咳嗽过。” “倘若是性能好的电话,对方的说话声,在稍远的地方也能够听到,这一点怎 么样?” “不!当时母亲的声音没有传到我这里。如此说来,也许是性能不太好。” “嗯……” 年轻刑警感到很满意,以后再也没有提问。 两名刑警的提问并没有让人感受到是他杀,因此究一觉得自己是庸人自扰。 只是,他杀的可能性的确并非没有。 藤乃的死亡推断时间,是4日下午到6日中午。据说,由于尸体发现得迟,而且 放置在浴池里这一特殊的状况,已经难以确定再短的时间范围。 不过,4日下午5点左右,藤乃打过电话给美和子,所以死亡时间应该是在此以 后。 警方认为,藤乃服用安眠药熟睡着时,有可能有人进屋脱去她的衣服,将她搬 到浴室里割断她左手腕的静脉。或者是在第二天或第三天有人来访,来访者让藤乃 服下安眠药,用同样的手段杀害她。 只是,在这种情况下,不管怎样,来访者都必须与藤乃熟识。藤乃公寓的房门 虽然不是自动上锁的那种,但她在屋子里时,有着上锁的习惯,因此,要进她的房 间,需要让她开锁。 不过,她有时偶尔也会忘记上锁。至少,究一遇到过三次这样的情况。 起码,在尸体被发现的时候,房门就没有上锁。隔壁房间的主妇因什么事情去 找她,按了几次门铃也不见动静,便试着旋转门把手,不料房门打开,这才发现了 尸体。 根据自杀的人不会不锁房门这一经验,警察开始时大多认为是他杀,但究一说 藤乃时常也会忘记锁门,再结那个“再见”的电话,人们又大多倾向于自杀的结论。 刑警们离去以后,究一顿感疲惫,横躺在沙发上。 “我们离婚的原因,你知道吗?” 河豚生鱼片送来以后,征介问道。刚才他正要说出可疑人物的名字时,见女侍 进来,便停住话头没有说下去。此刻,他的提问好像忘记了刚才想要说下去的话。 “记得是说父亲有情人……” “你妈妈对你这么说的?但这不是事实。你认识一个叫王船悟的人吗?” 征介一边从盆子里掀起切得很薄的河豚片,一边窥察着究一的表情。 “我认识的。我在读中学时,他是我的家庭教师。当时是城南大学的学生……” 三船悟今年还寄来了贺年卡。他在大学毕业以后,曾进报社工作,后来与上司 吵架后辞职,现在在首都围内的某市编辑市志。 “你妈妈与他的关系,你没有发现吗?” “关系?这是什么意思?” “男女关系呀!” 征介的话好像是捕风捉影。 “难道……” “不是难道,是真的呀!是因为某件事被我发现,我责问她时,她自己提出要 离婚的。你妈妈这个人很要强,只要被抓住一次把柄,就不愿意再将婚姻生活维持 下去。” “真没有想到……那些事,我一点儿都不知道……” 但是,究一心里在想,三船的确是一个好男人,有着运动员一般的优美身材, 轮廓分明的面颊上有着一种刚毅的神情。 “当时你妈妈三十四岁,作为女人正处旺盛的时候。我又经常到处出差,现在 回想起来,不能光责怪她……但是,三船悟至今还是独身,你知道是为什么?” “……” 究一漠然地摇摇头。 “去年,不!现在刚过了年,这么算起来是前年,盛夏的时候,我在贵族花园 见到他了。那次还是他主动喊我的。他已经喝了很多酒。他请我坐到他的桌子边上, 我想这家伙给我面子,我也不能对以前的事总是耿耿于怀,便坐到他的桌子边,敬 了他一大杯啤酒;于是,他发了许多牢骚,埋怨自己现在还是独身,主要是那个人 总是给他添麻烦。他说的‘那个人’,就是指你母亲……我仔细一问,他甚至还对 我说,他们现在还每月见面一两次,而且你母亲对他说,倘若他与其他女人结婚, 她就要冲到那个女人那里,将以前的事全部向对方抖露出来……” “这是真的吗?会不会是他编造的……” 究一说道。他心想,母亲这个人,为了独占一个男人,也许真会那么做;但是, 到底能不能相信此话,这是一个疑问。 “倘若是编造,他得不到任何好处吧?至少,我觉得不像是编造的。” “嗯……不过,母亲是四十六岁啊!” “年龄没有关系啊!而且,她不是显得比实际年龄更年轻吗?” “嗯。看上去至少年轻三岁……” “反正,我感觉到那个三船悟的生活全都乱套了,而且对你母亲好像怀有非常 复杂的想法。对了!还提起你的事呢!说究一君的结婚问题肯定也会起波澜……” “是吗?他寄来贺年卡时,上面还写着:在市志当主编,工作很紧张……” “当然不能在贺年卡上流露真情吧?我刚才说的那个可疑人物,就是指三船。 在《东西新闻报》上读到有关他杀嫌疑的报道时,我首先想到的就是三船。倘若他 对我说的是实话,他就有足够的杀人动机啊。” 征介也许说累了吧,塌落肩膀深深地喘了一口气。 “就是说,是清算孽缘?” “嗯。还可以作多种猜测吧。比如,他另外有了自己喜欢的女人,对方也希望 与他结婚;但是,要结婚,你妈妈的存在就是一个障碍……或者,向你妈妈惜钱却 无力还钱……对他的作案动机可以作多种推测,而且我觉得都挺合情理。至少,我 想警察应该对他进行调查吧。” “嗯……不过,也许对警察来说,还要等一等,我也要再盘算一下……” 究一附和着说道。 究一是在翌日13日见到美和子的。星期六晚上究一给她打电话时,她的心情不 太好,说她也受到刑警的拜访,警察对她再三盘问,所以她的脑袋很痛。 究一从电话里的感觉估计,强要与她约会也许会闹得很不愉快,便决定星期天 与她见面。 究一决定去美和子的公寓。他请美和子来他这里,她直言不讳地说:“我已经 要对你的家敬而远之了!”她也许是不想使用他母亲死去的那个浴池。 两人一见面,美和子便向他告状,说昨天刑警来访时态度很傲慢。看来她的心 情还没有恢复过来。 拜访她的好像不是久保,而是其他刑警。据说措辞粗暴无礼,始终采取高压的 姿态俯视着美和子。 “真的很恼火!简直是在说,你母亲是被我逼死的!” 美和子从5日下午到7日早晨去滑雪了。也许是被太阳晒得脸上皮肤发痒吧,她 不停地用手指搔着鼻尖。 “不过,可能也有他杀的嫌疑呀!” 究一冷不防说了一句。 “他杀?为什么?” 美和子瞪大了眼睛。 “我仔细回忆了一下,记得母亲是左撇子。” 究一解说着父亲列举的他杀根据。 “倘若那样,她在电话里说‘再见’,这是什么意思?不是因为打算自杀才说 ‘再见’的吧?” “那时我母亲可能已经神思恍惚,所以可能不清楚自己讲话的意思。难道不是 吗?” “尽管如此……” 美和子感到不满,脱口说出令究一大出意外的话来。 “假如是他杀,我们两人都不会受到怀疑吧?因为我们都不在现场!” “不在现场?” 究一下意识地喃语着。关于不在现场的证明,他还压根儿就没有想到过。 “真是如此吧?4日傍晚之前,你母亲的确还活着,此后一直到5日中午时分, 我们两人一直待在这间房间里,而且,我和顺子君一起去上野,她来接我时正好与 你交错。你径直去札幌,飞机乘客登记本上会有你的名字。我和朋友在一起,她当 然能证明我不在现场……” “说起来也真是的……首先,我们没有杀人动机啊!” “是吗?不过,警察也许不会那么想吧。昨天刑警向我问起一个奇怪的问题。” “奇怪的问题?” “问我有没有听你说过母亲的坏话……说你看到母亲的遗体时比较冷静,还说 母子相依为命,相反儿子却很冷静,真是一件很不寻常的事。由此可见,他们也许 是在怀疑你吧?” “那些家伙的推测全都错了!” 究一一字一顿地说道,“倘若他们真的这么想,有价值的线索就绝不提供给他 们!” 的确,在他人的眼里,究一也许显得过分冷静。同时,没有流眼泪,这连究一 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议。为什么会流不出眼泪? “有价值的线索?你是指什么?”美和子追问道。 “我母亲好像有一个情人。倘若我母亲确实死于他杀,那家伙最可疑。” 究一尽管不愿意透露母亲的隐秘,但结果还是说了出来。他也许是因为感到一 筹莫展。 “情人?是男人?” “是啊!叫三船悟,那人以前当过我的家庭教师。” “胡说!” 美和子瞪大了眼睛注视着究一的脸。 “我没有胡说。听说我的父亲与母亲离婚,原因也在他的身上。这是前天父亲 亲口告诉我的,以前我也一无所知。” 究一将从征介那里听来的事简单地解说了一遍。 “那么,你也认识那个叫三船的人吧。” “认识。今年他还寄来了贺年卡,上面写着,说市志编辑这个工作干起来很有 趣。”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去见三船?” “我不想现在马上就去与他见面。15日夜里,我想回札幌……可以先从札幌打 个电话向他探探情况……” “电话号码你知道吗?” 美和子不知为何露出一副游移的目光,问道。 “贺年卡上有住址,我可以打电话查问号码……” “是吗……” 美和子注视着远处,目光变得深邃。 “怎么了?你在想什么?” 注意到美和子的眼神,究一问道。 “呃?呀!我在想,那人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美和子笑了;但她的笑容似乎很勉强。 美和子那时为什么要装出如此虚假的笑容? 回到札幌后的第三天深夜,究一才总算得知其中奥妙。 那天,究一被分社的同僚拉去打麻将,过了12点钟以后才回到住宅。房间一整 天没有人,屋子里冷飕飕的。究一穿着长袍,点燃了暖炉,在那里将手烤着一会儿 时,电话铃响了。 “喂!你怎么等得这么晚!” 究一用戏谑的口气说道。他以为是美和子打来的。以前美和子也不知多少次在 这么晚的时候打电话来。 “呃?是究一君吗?” 不料,对方是一位男子。 “哎!对不起。我是究—……”究一赶忙道歉道。 “电话里说什么你等得这么晚,我还吓一跳呢!你真是究一君吗?” 对方似乎对究一并不陌生。 “是的,请问你是哪一位?” “我是三船呀!三船。你母亲出事了吧?” “……” 究一默然。他是不知如何作答才好,而且,他不知道三船为何特地打电话来, 心里有些发怵。 “你怎么了?”三船一副逗笑的口吻,“一听到我的名字就不说话了,是对我 生气了吧?嘿!你不高兴我也没有办法啊!……但是,你不应该不理我吧?我教过 你英语和数学,而且要说起来我还可以当你的继父,所以……对了!也可以算是兄 弟。” “你有什么事情?” 究一从口袋里取出手帕护着听筒。房间里非常寒冷,所以电话听筒捏在手里也 很凉。 “嘿!我打电话是想告诉你,凶手被抓住了!明天的早报要见报呢!不知道是 不是刊登在北海道的报纸上。” “凶手?” 究一一时还无法理解三船的话意。 “是啊!就是杀害你母亲的凶手啊!而且,是我抓住凶手后打110电话的。我也 作为涉嫌者被警察审讯了好几个小时,刚刚回到自己的家里,因此,我想首先应该 告诉你,才特地打了长途电话。你待我这种态度,我要恼火了!” “是你抓住了凶手?” “是啊!你猜是谁?是你很熟悉的人。” “难道,是我父亲……”究一有一种直觉,他脱口而出。 “你说的父亲,是指冈部征介君吗?这你就误解他了!他是一位很了不起的绅 士,对我没有说过一句怨言,还敬我喝啤酒,我说这些话,你听不懂吧?凶手是一 个女人!她今天是来杀害我的,用的是与杀你母亲时同样的手段。让我服安眠药, 睡着时打开煤气栓。一开始我就觉得她的举止很离奇,所以她送我的罐头啤酒,我 根本就没有碰一下,只是装作喝过的模样。当然,后来我还装着睡着的样子,因此, 她打开煤气栓的时候,我突然起床,原来找我是为了干这种事呀! “那个女人,是白坂美和子?” 究一的嗓子感到很干渴。房间里的温度已经提高了很多,但他口渴并不是因为 房间里的温度升高。 “嘿!你终于明白了?看来她是准备杀害我,然后伪装成杀害你母亲的凶手自 杀的假象……当然,杀害我还有比这更重要的理由吧?” 三船神秘兮兮地说道。 究一脱去长袍,坐在椅子上。 “你说的话,我还不是很明白。按你说,是美和子杀害了我的母亲?” “是啊!因为你母亲的做法很下流啊!美和子想要杀她也很正常。” “但她是什么时候下手的呢?” 究一心想,美和子不可能有时间去现场。 “1月4日下午3点左右。就是说,在与你见面之前,她就已经将你母亲杀害了。” “那么,那个电话呢?” “你是说你母亲打过去的那个电话吧?那个诡计就是利用闹钟呀!在闹钟里可 以设置出一个与电话铃声一模一样的声音。铃声和铃声之间的间隔也与电话铃声一 样。先将闹钟设置好时间,然后将它放在电话机旁。时间一到闹钟的铃声便会响起 来,不用心的人听着只以为是电话铃声在响。这时说‘有电话’便中止闹钟的响声, 然后取起电话的听筒。就是那样做啊!以后接电话时,就完全是一个人在演戏。倘 若对着明明没有人接听的听筒说:‘呀!是母亲,刚才……’只要看到这一情景, 你就会以为她是在与你母亲通话……” “……” 究一咬着嘴唇。他既没有懊悔,也不是憎恨美和子。他强忍着一种冲动,倘若 不咬紧着嘴唇,就会大声地叫喊起来。 “怎么?你又沉默了?嘿!算了吧!我一个人自说自话……她演那种把戏,有 两个目的。第一,靠强调‘再见’这句话,期望你得出母亲自杀的结论;而且,即 便不能如愿,只要别人认为你母亲在那时还活着,她就能证明自己不在现场,所以…… 此后直到5日中午,她一直和你在一起,以后也与朋友一起行动。就是说,她完全不 在现场。怎么样?你听着吗?” “我听着。”究一喘息说道,“但是,三船君,你刚才说,我母亲的做法也很 下流,是我母亲瞒着我欺负美和子了?” 倘若果真如此,美和子为什么不告诉我?—— 究一的脑海里浮现出这样的疑问。 “‘欺负’还是小事呢!倘若被整到那种地步,当然会挟恨报复啊!但是,你 母亲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有那么严重吗?” “是啊!不过,我在其中也承担了很不光彩的角色啊!你母亲给我一百万元, 只要我与美和子这个女人睡觉,成功的话另外再给我报酬。对我来说,这真是求之 不得的事啊!而且,我向你母亲借过钱,我不能不听从她的。我经过调查,得知美 和子每星期一两次去大井町朋友开的快餐厅里帮忙。这件事,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 究一只是回答了这么一句。 “是吗?你什么都不知道啊。好!言归正传吧!总之,我常去那里玩,不久便 说服了美和子。我先给她十万元,要她无论如何容应我。她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点 了点头。这件事我做得不好,因为你和我是兄弟呀!我与美和子,一共睡过六次吧, 每次都给她十万元。听到我的报告,老婆子,不!你的母亲,就给她打电话,说: ‘听说你以每次十万元的价钱向一个叫王船的男人出卖自己的肉体,我请私家侦探 调查这事是不是真的。现在侦探的报告已经送来了。’美和子矢口否认,说是搞错 了。但是,你母亲恫吓她,说报告书里还有两人一起进旅馆的照片。实际上根本没 有什么照片啊!但是,美和子受到你母亲如此的追逼,无路可退了!你母亲说,倘 若美和子自己提出来与究一君分手,她就将报告书烧了,否则就让她公司里的人都 知道她的丑事。美和子无奈,只好同意了。那是圣诞节的时候,她其实的确有一次 想要与你分手,但是,据她自己向我招认,当时她突然想到还不如将你母亲杀了, 于是便开始制订计划。4日那天,她去找你母亲,说带来了与你分手的保证书,于是 你母亲让她进屋。她要求你母亲将报告书拿出来,与她的保证书交换。你母亲回答 说报告书已经烧了,于是她放下心来,便决心作案。这事,是她自己向我坦白的。” “这……” 究一想说“母亲真坏”,但他感到嗓音嘶哑,说不出话来。 “作案大致成功了。她甚至根本没有犯罪的意识,因此,倘若你不向她提起我 的名字,她压根儿就没有想到再要杀人;但是,你说认识一位叫三船的男子,还暗 示她你要从北海道打电话给我。倘若你打电话,我和她的事就会败露,因此她下决 定无论如何必须杀掉我;而且,她已知道我和你母亲的关系,所以察觉出我是在你 母亲的教唆下做的。即便想要杀我,也很正常啊!” “……” 究一默默地挂断了电话。他想对美和子大声喊道:“为什么不能再谨慎些?倘 若再谨慎一些,也能将三船杀了!现在却……”这是究一最感苦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