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俄罗斯犯罪小说 银百合之谜 [俄]亚·博罗德尼亚/著 郑洪炜 尹君/译 尹明华/审校 愿像人一样活吧? 那就去死吧! 楔子 1 中央电报大楼的时钟指针指向了1点50分。 地铁“清池塘”站。徐徐而升的滚梯上站着一位已经有些谢顶的中年男子,他 下了滚梯,用脚顶开地铁站的玻璃门,走到外面的小广场上停了下来。他身穿一件 不算很考究的灰风衣,风衣下露出熨烫得很平整的灰色西裤,脚上是一双同样颜色 的半高帮皮鞋。中年男人的胡子刮得很干净,风衣的领口敞开着,露出有些歪斜的 领带结。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一个很普通的人,但是在他风衣的左前襟上别着的一 枚胸针却显得不那么普通。 那胸针在太阳的照射下熠熠生光,与这个“普通人”的装扮极不和谐。 这是1993年“十月事件”的前几天,城里还算平静。虽然夜里偶尔会传来短促 的枪声,但是在白天,城市依旧显得平静、详和。 秃顶男人穿过地下通道,向街边一排排的小商亭投去审视的目光,像是在把它 们进行比较、筛选。随后他又漫步穿过大街,停在交易所门前。交易所的台阶上人 头攒动,他在人群中试着向前挤了挤,但马上又放弃了,重又回到街对面,在一个 商亭前停了下来。 “我想看看那个录音机。”他用手指着货架说。 “有什么可看的。”售货员放下手上的书,抬起头,“我不能把包装拆开。” “那就看看说明书,行吗?” “当然可以。” 售货员从货架上拿下一个塑光纸粘成的硬盘子,从里面抽出一本小册子,递出 窗口。他想赶紧打发了这个麻烦的顾客,继续自己的阅读,他是在最吸引人的地方 被打断的。 穿风衣的男人看了会儿说明书,对售货员说: “我要了。这牌子不错。” “60美金!”售货员回答道。他非常想把这一章读完,但还是不得不放下了书。 “您没明白我的意思。我要这录音机,但不准备给钱!” “这是什么话!”售货员以为自己听错了,把身子探出窗口,仔细打量着这位 顾客。 类似的情况他并非没经历过,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把面前这位穿着朴素的中年 人同那些地痞流氓联系在一起。这个人倒更像个失业的工程师——敞开的灰风衣, 黑色窄领带,剃得很干净的圆下巴和礼貌的微笑。 “不给钱!白拿!”中年人重复了一句。他笑了笑,突然换了一种舞台上魔术 师惯用的腔调说: “请仔细看看这个。”他用两根手指揪着风衣前襟,“我有这个权利。” “不行,同志。”售货员生硬地回答着。他断定这次并不是抢劫,于是便把手 伸出窗口,飞快地从对方手里抓过了说明书。“我们通常只收外汇。”他接着又用 比较柔和的语调补充道:“或者按外汇牌价支付卢布。” 顾客没有反应,他的圆脸上依旧挂着笑容。 “什么牌价?”他问。 “售出价。咱们来看看。”透过商亭的玻璃可以看到售货员抽出的书签,这是 一张窄纸条,上面写满了数字,他的手指顺着一列数字滑下去。“1美元兑换1230卢 布。”他笑了一下,“用这些废纸买跟自拿也差不多!怎么样,您要吗?” “我已经说过了,要!” 顾客例过身,阳光直射到别在他风衣左前襟的胸针上。直到此时,售货员才认 真端详起这枚饰物。它不大,有五到七厘米,呈椭圆形,黑色底框,正中嵌着一朵 银百合,栩栩如生的花朵在阳光下非常耀眼。 “60美金!”售货员重复了一句。 “您还不明白吗?”顾客的语气里带着诧异,“我不是买它,而是要它。” “您最好走远点儿!”售货员被这个莫名其妙的顾客搞得有些不耐烦了,“请 走开,公民,您妨碍了我的工作。” 顾客往旁边掷了挪,好像存心似地,站到一个可以让售货员更好地看到他的位 置。 “您这样做不对,年轻人!”他说,“您一点儿都不想让步,这可真让人伤心。” “他是个疯子。”售货员想,“可能是变革时期的某些东西对他刺激太深…… 也许应该给朋友们讲讲这事。” “为什么?这不合逻辑。”为了验证自己的判断,售货员继续问,“为什么我 必须把这个价格不菲的录音机送给您呢?” 顾客俯下身,“银百合”再次清晰地呈现在售货员眼前。 “愿不愿意给是您的事。可我要告诉您,拒绝我的要求您会得不偿失的。” “请走开。” 售货员使劲关上商亭的窗口。他在犹豫——是给工商管理办公室打电话呢,还 是叫警察?虽然这个疯子没有闹事,但他会把生意全揽了。售货员把手伸向写着 “停业”的牌子。就在这时,他发现那个难缠的顾客已经远去,灰风衣在人群里晃 了两晃就不见了。 “真是个疯子。”售货员想。他打消了报警的念头,重新拿起书。“可能是个 失业者,其实也挺可怜的……看样子像个工程师。算了,关我什么事?不幸的人太 多了…… 2 中央电报大楼的时钟显示着:2点15分。 售货员记住了这个时间。他把快要读完的侦探小说放在一边,在狭小的商亭里 伸了个懒腰,考虑着是现在去吃午饭还是再呆上半个小时。 就像第二天他在作证时对那位礼貌、温和的侦探说的一样:“袭击发生得非常 突然。” 四个暴徒瞬间包围了商亭,他们从外罩里抽出一根很长的橡胶棍,像是从那本 未读完的侦探小说里走出的警察。 玻璃窗上映出一张面目狰狞的方脸——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容和残缺不全的牙齿。 售货员想关上窗口,但已经来不及了,一只胳膊伸了进来,冰冷的枪口直顶着他的 额头。一个年轻。快乐的声音响了起来: “好好坐着!别乱动!” 售货员没有看清持枪者的容貌,强烈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晃得他睁不开眼。暴徒 用立起的衣领遮住脸,深色的头发下露出一双炯炯有神的快乐的眼睛。 “动一动,我就打死你。如果乖乖的,你还有机会去医院,运气好的话还能有 机会活下去。” “请别打死我!”售货员低声哀求着,“我是个学生,我正在读大一……请别 打死我……我只有18岁……” 感受着双眉间那块冰冷的金属,售货员下意识地举起了双手,虽然并没有人要 求他这样做。 橡胶棒疯狂地向货架砸去。枪筒已经从售货员的额头上撤走,但他依旧高举着 双手坐在那儿,紧紧闭着眼睛。货架被砸得粉碎,摆放在上面的商品——廉价电子 表、中国产的游戏机、新加坡的糖果、口香糖、德国的电子计算器、录像带和国产 的烟花爆竹——被橡胶棒卷起的“狂飙”抛向四处。纷飞的碎片划破了售货员的脸 和脖子,被砸烂的商品散落在他的膝盖上和地板上。 小商亭遭受的洗劫持续了将近三分钟。 “烧了它!”暴徒们喊叫着。 售货员听见导火线被点燃后发出的“噬噬”声,已经几乎失去意识的他依旧努 力地高举着双手。他睁开眼睛,透过模糊的泪光,看见一个暴徒从货贺上抄起一条 幸存的“万宝路”。 “呼”的一声,售货员的双腿最先感受到火焰的灼痛。火苗烧到一盒“飞腾之 星”,被点燃的绿色烟花拔地而起,在小商亭内撞了三下之后,穿过一块被砸破的 玻璃飞到大街上,落在远处的人群中,熄灭了。 “科沙,我们走!”暴徒们的招呼声在远处响起。 火柴“嚓”地一声划着,香烟被点燃了,一只戴着棕色手套的手,掏出怀表, 银表链左右摇摆着。 “我们创了纪录,185秒。”又是那个年轻、快乐的声音。表盖随之“啪”地声 弹上了。 3 40分钟以后,在莫斯科加加林广场上的“输出建设银行”大楼里,“银百合” 再一次出现了。 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踏上银行大楼的台阶。他抬起戴着脏兮兮的棉线手套的手, 推开宽大的玻璃门,走进银行。乞丐迈着蹒跚的步子向一个服务窗口走去,在他破 棉袄的左前襟上挂着一枚胸针,和几十分钟前别在灰风衣上的那枚饰物一模一样— —黑色底框上嵌着一朵栩栩如生的银百合。 本该守在门口的警卫不知去了哪里,乞丐走进银行,没受到任何阻拦。银行里 人不多,乞丐的出现招来了顾客们厌恶的目光。大家都希望把这个流浪汉从银行洁 静的大厅里赶出去,但每个人都不愿为此浪费时间,大家都有自己的问题要解决。 乞丐径直走到四号窗口前,俯下身,咳了几声,想以此引起坐在里面的那位年 轻服务小姐的注意。选择这个窗口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因为其他服务台前 站满了人,而这里正好空着。服务台的玻璃窗后映出一张可爱的年轻姑娘的脸,窗 口一侧照例贴着这样的告示: “出售或购买美金超过5000元的单位和个人享受优先服务。本服务台所储外汇 均为百元面值。” 乞丐认真读过告示以后,又咳了几声,接着礼貌地说道: “姑娘,求您可怜可怜我这个老头儿……”他用那双因酗酒而黯淡无光的眼睛 望着服务台里的年轻姑娘,戴着棉线手套的手伸进窗口,掌心朝上,摆出行乞的姿 势,脏兮兮的手指颤抖着,“请给我点儿钱吧。” 年轻的服务小姐闻到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猛地抬起头,下意识地抚了抚丝质 衬衣。她那双美丽的蓝眼睛向面前这位顾客投去惊讶的目光。 “您在说什么?!谁放您进来的?” 她用目光在大厅里搜寻着警卫的身影,但是一无所获。在后来进行的银行内部 整顿中严格规定:禁止警卫在值班时及值班前饮用含酒精饮品。 “亲爱的姑娘,请给一个可怜的老人200美元吧!”乞丐仍在恳求。 “多少?” “200!”乞丐用肮脏的手指沾上唾沫,擦了擦别在棉袄上的胸针,“你看看这 个,知道这是什么吗?” “您也许有支票?”服务小姐没有理会乞丐的动作,犹豫了一下,接着说, “请把支票给我,我给您提钱。” 她询问的目光投向老乞丐,什么样的顾客都可能有的。但肮脏的流浪汉很快给 了她一个否定的答复。 “我什么都没有,亲爱的。”他小声说,“只有这个胸针。你看清了吗?现在, 我请求你,亲爱的,别找我这个老头儿的麻烦,给我点钱,咱们各干各的。” “请走开!”年轻的姑娘勉强忍住没用手捂住鼻孔,“我警告您:请离开这里, 不然我就叫警卫了。” “你一分钱都不打算给我?” 姑娘生气了,她站起身,离开了自己的位置。 “我已经警告过您了!” “这是你的事……”乞丐向后退去,他趿拉着鞋走到门口,大理石地板上留下 一条歪七扭八的肮脏足印。“你怎么能这样对我,我打过仗,我有权利提出些要求。” 他自言自语地说着,声音很低,“我要求的不多。仅仅是200美元,200……” 4 乞丐消失在广场上的人群里。不一会儿,一辆玻璃上贴着银色太阳膜的豪华 “宝马”车停在银行门口,轮胎蹭得柏油马路“吱吱”作响。从“宝马”里钻出两 个年轻人,车门随后“嘭”地关上了。 警卫早晨喝了相当多的德国啤酒,现在刚刚从强烈的酒精作用中缓过劲儿来, 站到自己该站的地方。向银行走来的两个年轻人除了穿着宽大、难看的夹克衫外, 没有什么与其他人不同的地方,因此他们丝毫没有引起警卫的注意。两个未受阻拦 的暴徒安然地走进银行大厅。 银行的主要防暴设施是一台电子监视器。为避免使顾客们感到不安,大厅里只 安排了一名警卫,其余的人都在离大厅十米远的一间休息室待命。 虽然退了一会儿,但职业的本能反应使门口的警卫最终还是对事态作出了正确 的判断。他迅速从口袋里掏出一部黑色对讲机,指尖触到按键,但已经晚了。暴徒 在离大门只有三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他们的夹克“霍”地敞开,露出里面的微型 冲锋枪,随后一连串的猛烈射击淹没了警卫对讲机里传出的“嘟嘟”声。从暴徒掏 出武器到射击,间隔不到一秒钟。 机枪的扫射把眼务台的玻璃屏打了个粉碎,这一切只用了十秒,而在整个过程 中,既没有听到暴徒们声嘶力竭地喊“这是抢劫”,也没有看见他们拿走一分钱。 当听到枪声的警卫们飞快地冲到大厅时,那两个年轻的暴徒已经无影无踪了。 站在门口的警卫也曾试图射击,但他还没来得及掏出枪,暴徒已经转过身,一 排子弹扫过玻璃门,四溅的碎玻璃片打在警卫的脸上,射进他的眼睛。警卫跪倒在 地板上,眼睛已经不能视物,对讲机扔在一旁,“嘟嘟”的信号声还在响着。警卫 握着手枪,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但他还是向着“宝马”的方向扣动了扳机。为了躲 避对方的子弹,他脸向下卧倒在地,满是鲜血的脸重重地撞在地面上。但是对方的 子弹并没有射过来,“宝马”已经疾驰而去了。 警卫爬起来,擦了擦脸上的血,试图看清银行大厅里的情况。没有顾客受伤, 很多人甚至没来得及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一切在瞬间发生,也在瞬间结束。 很多100美元面值的钞票散落在大理石地板上,有一些还在空中飘荡。事后,有 目击者指出,射击并不是漫无目的的,两支冲锋枪一直朝向四号窗口——几分钟前, 一个穿着破棉袄、别着银胸针的老乞丐光顾过的窗口。 5 几乎在暴徒袭击银行的同一时间,“银百合”又出现在新阿尔巴特街的“丘比 特”商店里。前两次佩戴银胸针的奇怪顾客都是与受害者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这次 却有所不同。 闪闪发光的银饰物别在一件皮外套上。外套的主人是“丘比特”商店的常客— —一位职业摄影师。售货员们亲切地叫着他的名字,同他打招呼。他以前常到这儿 买东西,但没有人记得他曾戴过这样一个胸针。 摄影师在摆放着化学试剂的货架前转了转,什么也没买,接着又来到专营进口 照相器材的柜台前。他选了一架相机,仔细地检验着它的性能。售货员忍不住问道: “觉得怎么样?” “不错,挺好。” “要吗?” “要。相机棒极了。” “820美元。”售货员说,“带了足够的钱吗?” “对不起,斯拉瓦。”摄影师的声音有些颤抖,他把相机小心翼翼地放到柜台 上,“你知道吗?你应该把它无偿地送给我。” “为什么?”售货员以为自己听错了。 “看看这儿!”摄影师用手指抚了抚皮外套的翻领,展示着那枚胸针,“你看 见这个了吗?” “很漂亮。” “现在我能拿走这部相机了吗?” 售货员不耐烦地说:“如果你的钱够,请去收银台交款,这相机就是你的了。 如果钱不够,就先去挣钱,然后再来。也许你可以先挑件便宜点的东西。” 这一次并没发生类似的袭击事件,一切进行得无声无息。商店里的顾客甚至没 有发觉丝毫异常现象。摄影师垂头丧气地走了,“丘比特”的营业活动继续着。过 了一会儿,人们发现:专营进口照相器材的柜台内不见了售货员的身影。 他的尸体是清洁工在柜台下发现的。很显然,他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人捅 了一刀。值班员马上报警,但是警察还没来,又在购物大厅里发现了泄露的水银, 商店只好提早关门了。 两小时后,“银百合”又出现在“大学”地铁站附近。 一位穿着得体的年轻妇女在路边购买鲜花时拒绝付账。在挑选了一大束玫瑰后, 她以无可反驳的断然语气声明:卖花的人没权利要求她付钱。 卖花的是个来自高加索的小伙子,他犹豫了一会儿,决定把玫瑰送给这位年轻 漂亮的姑娘,条件是用对方的地址作为交换。本来这出街头小闹剧是可以欢欢喜喜 地收场的,但那位佩戴银胸针的年轻姑娘拒绝了,而且不知为什么还笑了一下,那 笑意有些让人捉摸不透。 姑娘扔下花走了,她胸前的银胸针闪闪发光,脚下的高跟鞋敲打着柏油路面 “哒哒”有声。 十五分钟后,两个身穿蓝色运动服、容貌相似的彪形大汉出现在卖花的小伙子 面前,他们不问青红皂白对这个年轻人一顿拳打脚踢。小伙子试图用不太纯正的俄 语解释彼此间的误会,但他的努力毫无结果。 穿运动服的大汉把泡着鲜花的水桶打翻在地,又在围观者的惊叫声中揪着高加 索人的脖子,把他的头接进路边的垃圾桶。而后,他们一个人压住这个小伙子,另 一个人从旁边的地摊上抄起一瓶食用酒精倒在小伙子的头上,然后他扔掉空瓶,示 意同伴走开,划着火柴,点燃了酒精。 这次事件的目击者事后回忆说,那位粗暴的女顾客佩戴着一枚银百合胸针。这 之后人们给这枚胸针起了一个恰如其分的名字——“忧伤的象征”。 6 “银百合”的出现和由它引起的一系列暴力事件是那么让人不可思议,而从犯 罪美学的研究角度来看,又是那么“完美”。有人猜测,“银百合”是出自一位天 才阴谋家的“大手笔”,他是个罪犯,更是个艺术家,对他来说,精妙绝伦的作案 方式要比由此带来的任何物质回报更重要。 所有这些血腥事件中没有丝毫逻辑可言,它们看上去更像一个先锋派恶棍的流 氓行径。 “银百合”出现的第一天在莫斯科发生了7起与之有关联的暴力事件,而在以后 的5天里,案发数猛增到74件,作案手法如出一辙。 先是有人在商店或者银行里礼貌地提出免费索取财物的要求,他们的理由只有 一个——佩戴在左前胸的“银百合”胸针。在遭到断然拒绝后,顾客们会很快在人 群中消失,而不出半小时,被“光顾”的商店和银行就会遭到暴力团伙的袭击。 除此之外,这些案子再没有共同之处。佩戴胸针的人可能是孩子、乞丐、普通 工程师、工人、妓女和商人。有两次“顾客”是没有固定职业的款姐,有一次甚至 是位议员——惊慌失措的售货员认出了他,他以前在报纸上见到过这位“人民公仆” 的照片。 胸针持有者要求索取的物品就更千奇百怪了:小格鲁吉亚街上的时装屋,一位 女顾客想穿着自己相中的狐皮大衣扬长而去;而费尔大街上的一家“不可饶恕”的 蔬菜商店被毁,只不过是女售货员拒绝给一位顾客一公斤的免费香蕉…… 不可否认,“银百合”的出现给城里造成了极度的恐慌,类似的情况以前也曾 有过,不管起因是什么:红色女大衣或者银胸针,它们的效果是一样的。恐慌,总 是会成为某股社会潜流兴风作浪的大好时机。但是“银百合”带来的恐慌却被随后 发生的一系列重大社会事件冲淡了。 当有人武装占领了电视台,当广播节目被迫中断,当一个国家里同时出现了两 位合法总统,还有谁会注意被洗劫的商店、天才的阴谋家和人们衣襟上浪漫的百合 花呢? 即便“银百合”案不像它真正发生的那样残酷、玄妙和不可思议,但内务部还 是会对案子给予足够的重视。可是一来侦查初期并没有找到这些暴力案件的内在联 系;再者10月3号。4号的事件打乱了莫斯科的正常秩序,所以人们再也顾不上那枚 银胸针了。 7 “银百合”引发的暴力事件发生在10月上旬,而真正立案侦查已经是第二年3月 初了。庞大的官僚机器永远不能正常运转,特别是那个被称为“司法机关”的齿轮。 暂时,彼得洛夫卡的官员们会忙着研究银行暴力案,侦探们则被商亭劫案和类 似的一大堆案子搞得焦头烂额,但他们只盼着侦查期限一过,好把这些案件的资料 束之高阁。 最后还是在市检察院的努力下,这些犯罪手段明显相似的案件才被合而为一, 立案侦查。检察院怀疑在一连串的暴力事件之后隐藏着什么政治内幕,于是案件的 侦破工作自然而然地移交给了国家安全局。 案件被命名为“7678—98号刑事案”,很快成立了以安全局少校亚历山大·朱 可夫为首的侦查小组。 虽然从案发到正式侦查拖了很长时间,但是参与办案的都是些经验丰富的职业 侦探,他们在很短的时间里收集到了有关此案的详尽资料。 资料表明:在11月初到3月底这段时间里类似10月的暴力事件只发生了两起。可 以认为,莫斯科的骚动过后,“银百合”也随之销声匿迹了。 其中一起发生在“别列杰尔基诺”地铁站附近,一位著名艺术家遇刺身亡,目 击者隐约看见凶手的衣襟上别着一枚闪光的饰物;另外一次是抢劫,三名劫匪冲进 一个小银行,他们个个脸上蒙着旧丝袜,胸前粘着硬纸片,纸片上用铅笔画着一朵 似像不像的百合花。 “我们现在能做些什么呢?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在刑侦小组的例会上未 可夫不满地说,“胸针没有再出现,这两件案子很显然是一些拙劣的模仿者干的。” 在10月里轰动一时的“银百合”消失了,它的主人——那位散播恐怖的天才罪 犯——也深深地藏匿了起来。 8 接下来的侦破工作取得了意想不到的进展。在国际刑警组织的协助下,朱可夫 获取了大量信息,仅用两周时间,参与“银百合”暴力案的74个黑帮中就有11个被 捕归案,其中3处黑帮老巢遭到彻底清洗。但是,这两周的成绩并没有使侦破工作取 得实质性进展,相反,案情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经过审问,所有黑帮团伙都供认他们是在接到电话指令后实施暴力袭击的,事 后都获得了不同形式的回报,有时是银行支票,有时是那枚银百合胸针。 佩戴胸针在银行和商店索取财物的人不但同暴力集团扯不上半点关系,甚至彼 此间也互不相识,他们都是些奉公守法的普通公民。 发生在加加林广场的银行抢劫案受到了特别重视,虽然乘坐“宝马”的两个枪 手至今逍遥法外,但刑侦队员们很快找到了那个老乞丐。老人被发生在银行的劫案 吓坏了,认为这全是自己惹的祸,并怀着愧疚的心情提供了一份详细的证词,可这 份证词却把侦探们弄得更糊涂了。 老人的胸针是在邮递员送来的一份邮件中发现的。 “那孩子甚至没让我在收据上签字。”老人说,“只要求看看我的证件,确定 了我是个二战老兵,就说:‘请收下这个吧,说明书在信封里。’‘什么说明书?’ 我问,可他已经像阵风似地消失了。” “信封里是什么?” 侦探问得小心翼翼,像是怕惊着面前这位老人。 “是张纸。银行的事发生以后,我很害怕,就把它烧了。” “您还记得纸上写些什么吗?” “当然记得。那上面说,他们用二战军人证的编号进行了一次慈善抽奖,中奖 的人可以得到一枚银胸针,胸针的作用有点儿像信用卡,可以凭它在商店或银行里 免费拿些钱和东西。这年头儿什么事儿没有,我于是就相信了,把胸针别在棉袄上 就去了最近的一家银行。我真傻!其实老老实实地在教堂门前乞讨有什么不好,至 少不会饿死。” “没写什么别的吗?” “还有个电话号码,说明书上说如果被拒绝了可以打电话告诉他们。我从银行 出来就在公用电话亭打了电话。要是知道会发生那种事,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 “还记得号码吗?” “早忘了。” “您的胸针在哪儿?” “卖了。” “卖给谁了?” “我要胸针有什么用?再说它还那么古怪。不记得卖给谁了,我那会儿喝醉了, 用它换了瓶酒。” 其他人的情况和老乞丐差不多,他们都是在很偶然的机会里得到的胸针。事发 后,有些人的胸针是在拥挤的汽车上被偷走了;另一些人是卖掉了,却又想不起在 什么时候,卖给了谁;还有一些人对这个问题避而不答,显然想留下这件饰物以便 将来再次使用。 讯问结束,朱可夫还是没能找到哪怕一朵“银百合”。但是有些证人记住了电 话号码,可是这些号码每次都不同,显然是从电话簿里随意选出的。 有观点认为,暴力事件的罪魁祸首是某个由几十处黑帮团伙组成的犯罪辛迪加, 但是参与暴力袭击的各帮派首脑一致否认了这一点。袭击行动的报酬存人了预先开 设的银行账号上,这些钱是提前很长时间存人的,附有相当丰厚的利息。从银行账 号上也查不出丝毫线索。 袭击案没有再发生,但是“银百合”依旧在城里时隐时现。现在,胸针的持有 者已经不再索要类似狐皮大衣的物品,而是把目标转向一些小东西:白兰地、放像 机等等。他们也不再把胸针明目张胆地别在衣襟上,而是在选定目标后才亮出它, 得到东西后又迅速把它藏好。 银胸针使商店售货员个个犹如惊弓之鸟,他们甚至不愿接受警察的询问,对他 们来说,“破财免灾”是最明智的选择。 为了捕获新出现的胸针持有者,刑侦小组在城里安排了多处陷阱。一个月过去 了,案情没有丝毫进展,这些陷阱又纷纷被取消了。 9 愁眉不展的朱可夫提出建立联合行动小组,可是这个建议由于没有充足的理由 而未能得到上司的支持。国家安全局重视的通常是那些具有重大政治背景的案子, 于是朱可夫杜撰了“银百合”案的政治背景。案子的卷宗已经有厚厚的四大本,但 是案情分析报告还不到两页纸: “从10月到12月在莫斯科发生了一系列不可思议的、凶残的暴力袭击事件。 “侦查中发现,1993年9月20日至30日,一些不明身份的人在莫斯科散发一种镶 有百合花形饰物的银胸针。胸针作为抽彩奖品通过邮局送到它的持有者手中,得到 胸针的人不自觉地成为黑帮团伙的帮凶和以后一系列暴力事件的引发者。散发胸针 的人至今身份不明。 “附在胸针上的说明书中声称,它的持有者拥有在商店或银行索取财物的权利。 说明书中标有电话号码,在胸针持有者的要求遭到拒绝时可以拨打此号码投诉。 “在每一次投诉之后都会发生对商店和银行的袭击事件,袭击过程中,匪徒使 用武器并多次造成人员伤亡。 “可以肯定的是,相当一部分人是在不明真相的情况下参与了袭击事件,价格 不菲的银百合胸针是作为奖品无偿散发的。 “侦查小组已经查到50多人,他们曾一次或两次使用过这种胸针。 “参与袭击银行和商店的有几十个不同派别的黑帮团伙,其中一些已被逮捕归 案。从他们的口供中得知,匪徒是在接到本帮派首领的电话指令后实施暴力行动的。 “侦破工作进行至现阶段还未掌握足够的证据以提出对上述黑帮首领的指控。 “分析人员对暴力事件的策划、实施过程进行了深入研究,但至今未作出任何 具有说服力的合理解释。 “通过前一阶段的侦破工作可以作出如下结论:某个隐藏至今的恐怖组织出于 某种目的策划、实施了一系列暴力事件,在城里制造了极度恐慌。有理由认为这些 恐怖活动具有特定的政治背景。此种推断的理由是:在最初的恐怖活动高潮平息之 后,没有再发生类似的暴力事件,可以肯定,恐怖组织的目的已经达到或者部分达 到。 “遗憾的是,暴力事件的幕后策划者是哪一派政治力量目前尚不能作出肯定判 断,尚无任何有关此案的机密资料。如有可能,侦查小组准备对之进行深入的了解 和研究……” 接下来的汇报中有一处用词谨慎的暗示,指出把“银百合”事件与××政治党 派联系起来并非不合逻辑。 10 侦破工作在继续,案情依旧不见明朗。笼罩着层层迷雾的“银百合”把朱可夫 折磨得心力交瘁,连老毛病胃溃疡也发作了。这些日子以来,每当吃午饭时,安全 局的同事们总会看见他坐在餐桌旁,脸色苍白,对着面前的食物发呆。同事们任由 他一个人坐着,谁也没有勇气走上去打声招呼,一起用餐。当探长马克西姆·区霍 采夫端着盛满饭菜的盘子径直向朱可夫的餐桌走去时,很多人甚至掉过头,不敢再 看下去。安全局里的每个人都知道,区霍采夫和朱可夫是一对儿冤家对头,他们各 自领导下的部门长期以来一直进行着激烈的竞争,简直是水火不容。但这次,他们 想错了。 “遇到麻烦了,萨沙?”区霍采夫问。他放下手里的盘子,在朱可夫对面坐下。 “讲讲吧,也许我能帮你。‘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嘛。” 虽然朱可夫一向不太喜欢这位同事,可是此时此刻,他正需要找个人一吐为快, 哪怕是去向神父作忏悔。 “银百合胸针的事听说了吧?” “有些模糊的印象。” “模糊的印象——太贴切了。”朱可夫一下子变得激动起来,“事件越来越多, 案情也越来越复杂,我已经被彻底搞晕了。” 区霍采夫认真地听着他说。 “暴力事件的直接引发者——那些佩戴着胸针的人——事先却完全不知道自己 的行为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匪徒们在接到首领的电话指令后进行暴力袭击,可是 没有一个黑帮首领具备作案动机,而且他们中的大部分人有充分的证据证明自己没 有下达过类似的命令。就说那次洗劫皮货店吧,暴徒们接到指令时,本该发出指令 的那个人正坐在牙医的手术椅里,有五个人可以作证。可是他的手下发誓说在电话 里听到的就是自己‘老大’的声音。” “你是说,每次袭击命令都是通过电话下达的?也许这就是突破点。” “我也考虑过这个问题。”朱可夫点了点头,开始切盘子里的牛排,“我顺着 这条线索进行了调查,结果一无所获。” 区霍采夫不再说话了,只是盯着面前的食物想了一会儿。 “口技!案犯中肯定有个口技演员。”区霍采夫肯定地点着头。 “有这种可能。我作了试验,结论是这种推测理论上可行,实际上不可能。掌 握口技不仅要具备先天的素质,还得经过长期的后天培养和训练。在这个案子里需 要模仿几十个人的声音,先得找到一个口技天才,再让他接触这几十个人,模仿他 们的声音……这简直不可思议!”朱可夫激动地抛下手里的叉子,“我们假设就是 这个口技天才散发了银胸针,给各黑帮团伙下达了电话指令,那么他这样做的目的 又是什么呢?更何况他做不到!他不可能确切地知道应该在什么时候,往哪里打电 话,他必须昼夜坐在电话机旁守着地图和电话簿,以便在瞬间对‘顾客’的投诉做 出反应。你明白吗?”朱可夫探身问区霍采夫,“暴徒总能在很短的时间里到达指 定目标,因为电话总是打给距目标最近的黑帮团伙,从没失误过。我做过调查,河 套街鞋店被毁的那次在同一街区里有两伙暴徒,他们各自离目标只相差半条街,电 话正是打给离鞋店较近的那个团伙的。” “简直是魔鬼!”区霍采夫叹服地说,“照你这么说,萨沙,首先他必须非常 富有,才能支付雇佣费,他还得是个口技天才,才能轻而易举地模仿别人的声音。” 区霍采夫很高兴能有机会损损自己的同事,他不喜欢朱可夫,认为他是个讨厌的一 心想往上爬的钻营者。“这位口技天才还从不睡觉,整日整夜地守着电话,坐在地 图旁,准备随时往需要的地方打电话,制造骚乱。”区霍采夫带着明显的嘲弄望着 未可夫,“萨沙,你不觉得这一切荒诞可笑吗?你不觉得有必要从一些更可信、更 实际的东西入手吗?” “哪些东西?”朱可夫生硬地反问道,“从哪些东西入手?请指教。” “比如说‘银百合’。胸针总是人做出来的,我见过那枚饰物,工艺非常精湛, 只有专业工匠才能做得出。你能说调查这枚胸针毫无意义吗?” “你在哪儿见过它?”朱可夫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强作镇定地问。 区霍采夫挪开盘子,把自己的黑皮包放到桌上。 “萨沙,有件东西你也许会感兴趣。”在餐厅里人们的注视下,他从皮包里拿 出一本厚厚的画报,递给朱可夫。“有空的时候翻翻,再想想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 俄罗斯的‘新人类’既然能用那么奇特的手法爆炒一枚胸针,他们又有什么干不出 来的呢?”区霍采夫满意地站起身说,“对不起,我还有工作。” 走出几步,他又转回身补充说:“所以,萨沙,我给你个建议,去找找制作银 百合胸针的公司。” 11 这是一本9月份的《奇闻怪事》。这个杂志是单一性的商业广告刊物,厚厚的画 报色彩明亮,印刷精美。杂志的第16页登着一则纪念品广告,公司向顾客们推荐一 批新款首饰,其中有不算很贵的石英表、镶绿宝石的戒指和镶着朵百合花的银胸针, 胸针有一个浪漫而奇特的名字——忧伤的象征。在放大的彩色照片上,银百合显得 极富立体感,它卷曲的花瓣和伸展的花蕊清晰可见。 发现了纪念品公司的广告,对朱可夫而言是个不小的收获,可同时也深深刺痛 了他。花了那么多时间,做了那么多努力,却偏偏对摆在眼前的线索视若无睹,这 真是工作上的一大失误。 早晨的碰头会之前,朱可夫同纪念品公司所在地区的检察院取得了联系,请求 发放搜查许可证。24小时以后,检察长签发了许可证。从未可夫在杂志上看到广告 到行动小组冲进纪念品公司在栅栏大街的商店,时间过去了仅仅30个小时。 行动小组装备齐全,动作迅速,但对于一次例行搜查来说未免显得有些大动干 戈。商店占据了一座破旧的四层楼的第一层。行动队的三辆车停在楼前,七名队员 全副武装包围了商店,占好有利位置,封锁了紧急通道和窗口,另外三个人和朱可 夫一起走进大楼。 不很大的销售厅里灯光昏暗,只有那些陈列在灯下的人造宝石和项链闪闪发光。 商店里没几个顾客,墙壁上刷着黑色涂料,圆形柜台后站着一位售货员,他吃惊地 望着朱可夫和另外三个人,扶了扶眼镜,用因恐惧而微微颤抖的声音问:“是抢劫 吗?” “不,是搜查。”朱可夫出示了证件,“我能见见经理吗?” “你们有搜查证吗?” 售货员小心翼翼、带着些委屈的声音让少校很反感。 “当然了!”他掏出了许可证,平摊在柜台的黑天鹅绒台面上,“现在我可以 见经理了吗?” 刑侦队员在门口对顾客逐个进行检查,然后放他们出了商店。 “我就是经理!”柜台后的人又扶了扶眼镜问道,“你们要找些什么?” 11个小时以后,当最后走出的刑侦队员把商店大门关上之后,戴眼镜的年轻人 走到电话机旁,拿起了听筒。 “阿列克谢,是你吗?”他的声音听起来像大病初愈。 “出什么事了,谢廖沙①?”对方问,“你的声音有点儿不对头。” ①谢尔盖·亚历山得洛维奇·米科林的爱称。——译者注 “出事了!等一下,我打开语音密码。”他的手在桌上摸索着,经过那么长时 间的调查,他已经很累了,脑子也有些麻木。终于,他把电话挂在密码处理器上, 又拿起另一只听筒。现在,即使电话被窃听,他们的声音也很难被辨认出来。“警 察刚刚来过,对这儿进行了搜查。” “对不起,这和我有什么关系?”电话里传来一个小男孩儿的声音,“这是你 自己的问题。对了,你查清楚是谁第一个买走了胸针吗?” “你很想知道吗?” “你说吧,谢尔盖。” “是的,我查了顾客登记册,是9月27号卖出的,25000美元,付的是现金。我 对买主还有些印象,我们聊了很长时间。那是个文质彬彬的中年人,看上去40岁左 右,他讲了很多关于美国的事,还说买的胸针是作为收藏品的。我印象里他是个美 国公民,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好像叫彼得·彼得洛维奇……” “姓什么?” “对不起,他没说过自己姓什么,只告诉了我名字和父称。他一直称呼我谢尔 盖·亚历山得洛维奇,我称呼他彼得·彼得洛维奇,一直到我们分手。” “没有别的了?” “听我说,阿廖沙①。”谢尔盖有气无力地说,“他们进行了彻底的搜查。” ①阿列克谢的爱称。——译者注 “整个公司?” “警察要找的是胸针,看来他们已经找到些线索了。”他停顿了很长时间,然 后接着说,“我求求你,别再干了!已经足够了!现在的价格对一枚胸针来说已经 是天文数字了。” “不是还有人订货吗?”电话里的声音听起来像在耍无赖。 “我求求你,阿列克谢!够了!已经足够了!”谢尔盖对着话筒喊着。 12 无论是对商店和公司的搜查,还是对上下各级员工的盘问,都没有得到丝毫结 果。公司的营业执照和必要文件都无懈可击,商店里的产品全部符合生产许可证的 要求。但是在搜查中,无论是在库房还是在销售厅,刑侦队员们没有发现一枚银百 合胸针。 杂志上登的那件事过后,朱可夫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相信自己手下人的办事能 力了,他亲自对一些员工进行了盘问。那个虚弱的、戴眼镜的经理显然被吓坏了, 朱可夫认为,只要稍加压力,他就会全盘托出。可是他错了。 “银百合胸针是件巧夺天工的作品,仿制它是相当难的,几乎不可能。”在回 答朱可夫的提问时,谢尔盖显得非常镇定,他的声音里甚至透着些得意。“这种胸 针并不很多,全世界一共只有300枚。其实那百合并不是银的,它是朵真的百合花。 怎么变成了银的?这是我们的工艺秘密,主要是电铸技术。目前还没有人能够像我 们这样在不改变百合花形态的前题下完成这种工艺。用来制造胸针的也不是普通的 百合花,它们生长在特定的气候条件下,具体产地连我也不清楚,好像是在远东, 即使在大不列颠植物园里也找不到这种百合。我们的客户大多是些世界知名的收藏 家。” “你们是怎么开始制造这种百合胸针的?” “这个问题应该由车间主管回答,我只知道胸针是由我们的专业技术人员制造 的。莫斯科大学生物系的学生在一次去远东考察时发现了这种百合,并把一些花朵 带回莫斯科,我们公司以正当渠道从这些学生手里买下百合,制造了银百合胸针。 第一批货是试销,客户主要来自国外。” “国内的客户呢?” “我们产品的价位一般同欧美物价水准保持一致,对于国内的消费者来说,这 种价位显然太高了。” “从没有过俄罗斯顾客吗?” “有很多俄罗斯顾客!但他们都是侨民,非常富有的侨民。很难说清他们为什 么要买胸针,也许这种饰物现在正流行,是身份和财富的象征,也许是胸针能唤起 他们对故乡的美好回忆。在所有买主中,只有一位顾客连价都没还,用现金买走了 胸针。” “你们的胸针曾经不止一次地用于恐怖活动。” “我郑重声明,井请您把我的话记录在案:我们的公司没有参与过任何犯罪活 动。” “这么昂贵的、独一无二的工艺品又怎么会落到黑帮匪徒的手里呢?” “这很容易解释,如果您在带着人冲进这里之前看过地方警察局的备案记录, 那么您就能够找到问题的答案。一年前,商店遭到抢劫,在被抢物品中有92枚您感 兴趣的银百合胸针。” “您报案了吗?” “当然,马上就报了案。” “我们能向您借一枚胸针吗?是由于办案需要。 “请相信我,目前公司里连一枚胸针都没有,您只能交钱订做,但这是相当贵 的。 “多少钱?” “25000美元。我很想帮助您,但公司不是我一个人的,这要由董事会来决定。 您需要先交一部分预付金,支票、现金都行。我可以给您提供优惠服务,也就是说, 您得先付全款的50%。 四个月后,四本厚厚的“7678—98号刑事案”卷宗被塞进了档案室。亚历山大 ·朱可夫先是接到命令,暂时离职,而后又很快回到了自己的岗位上。 “银百合”在城里销声匿迹了很长时间,直到一年以后,胸针才又出现在一列 南下的列车上。这一次,“银百合”不仅同暴力袭击事件有关系,而且还出现在有 关贩毒案的卷宗里。负责此案侦破工作的恰恰是朱可夫少校的老对头——国家安全 局探长马克西姆·区霍采夫。这也许是命运的捉弄吧。 银百合胸针在南下的列车上一现即逝,就像它第一次出现后引发的武装骚乱一 样,这一次,随之而来的又是枪击、爆炸和流血。 第一章 带西瓜的男人 姑娘的目光透过蒙着灰尘的玻璃窗漫无目的地扫过站台。她感到很无聊,当旅 游的黄金季节已经过去,南部海域上已经渐渐沥沥下起了雨时,她却一个人坐在南 下的列车上,等待着旅行的开始,这本身就不是件能让人提起兴趣的事。 离开车还有一个多小时。丽达抬起手,理了理头发。她买完车票就去了理发店, 以前垂在脑后的那条大辫子如今已经躺在书包里了。她不时地用手抚弄几下自己的 短发,好像还不能相信自己真的剪了头发。 一辆辆满载乘客的列车相继进站,从车上涌下欢乐、喧闹的人流。离站的火车 大多是半空的,站台上挤满了提着大包小包的旅客。丽达饶有兴致地猜测着哪些人 是旅行归来的,而哪些人又是等待着旅行开始的。 一个中年男人走到报亭旁停了下来。他个子不高,但很壮实,提着一只不很大 的黑色公文包。他把公文包立在脚边,抬起胳膊看了看手表,然后又朝列车时刻表 望去。很显然,这也是一位即将踏上旅途的人。 乍一看,中年男人并没有丝毫特别之处,但往下发生的事却改变了丽达的看法。 又一个人向报亭走去,他停在中年男人身边,好像在向他询问着什么,这个人的手 里提着个网兜,里面有两个西瓜。接下来发生的事有点儿像反特电影里的情节:中 年男人用黑色公文包交换了对方的西瓜。 如果丽达是坐在别的车厢,如果她是用阅读来打发开车前的无聊时光,如果她 是站在买票的队伍里,如果她在理发店再呆上10分钟,她就不会看到面前这幅场景, 也不会留心那个形迹可疑的中年男人了。 从进站列车上涌下的人流遮住了报亭和那两个可笑的间谍。丽达看了看手表, 这时广播里传来列车即将发车的预告。 “丽达?”有人在招呼她。 她转过身。 “不认识我了?”阿列克谢站在包厢外,手里提着只很小的旅行包,长发几乎 遮住了他那双充满笑意的眼睛。 “阿廖沙?” “没错。” “你也坐这趟车?” “是的。不过我没票。本来要买的,可是来不及了。你不介意我补张票到你的 包厢吧?” “当然不!” 他们已经有一年半没见面了,分手时甚至没来得及道别。 丽达忙着要把阿廖沙安顿在自己的包厢里,暂时把站台上的一幕抛到九霄云外 去了。 同包厢的旅客并不欢迎阿列克谢的到来,倒是列车员向他伸出了热情的援助之 手。阿列克谢把一张皱皱巴巴的绿钞票塞给服务员,钞票立刻被装进了制服口袋。 “没问题!车上有一半位子都空着。”阿列克谢跟着列车员走了。 直到数天之后,丽达才懊恼地责问自己:为什么没有及时从蒙着灰尘的玻璃窗 上收回目光?为什么又偏偏把阿列克谢安排在这个包厢? “没想到会碰上阿廖沙!”丽达一边想,一边开始收拾自己的旅行包,她的手 无意间触到了包底那根扎得结结实实的辫子。“我几乎已经忘了……” 2 “吃西瓜!”一个有些谢顶的中年人招呼着同包厢的旅客。他穿着T恤和廉价牛 仔裤,看上去心情很好。 “不想润润喉咙吗?”中年人掏出一把薄而长的刀,刀锋轻盈地探进瓜皮,西 瓜脆生生地裂开了。 一股清凉、甘甜的气息扑鼻而来,但这淡淡的凉意并没有驱散包厢里的闷热。 白得耀眼的太阳挂在迷蒙的雾气里,时而透过云层的缝隙将炙热的光直射大地。它 隐藏在薄薄的雾气里,像一支奇异的银色花朵,闪着光、幻化出令人炫目的银十字。 “这是货真价实的西瓜。”丽达想。她已经认出面前的中年人就是站台上那个 可笑的“间谍”了。“熟透了,一定很甜……” “真闷啊!”丽达轻声地自言自语道。她的双眼漫无目的地盯着前方,抬起手 去解衬衣领口的纽扣。纽扣早已被解开了。“今天怎么这样热……”她的手不自觉 地转动着那枚白纽扣,“真够受的……” “瞧这西瓜,多棒!”中年男人把西瓜一牙儿一牙儿地切开,他笑得很实在, “不想尝尝吗,伙计们?” 坐在丽达对面的是个穿着人时的年轻人,他有一双蓝色的眼睛,半边脸曾被烧 伤,留下了可怕的疤痕,最初着实把同行的旅客吓了一跳。现在他正露出洁白的牙 齿,笑着说: “为什么不呢?然后再请尝尝我们的。我说得对吗,康斯坦丁?” “她是我最心爱的人……”另一个年轻人自顾自地唱着。他脱下已经被汗水浸 透的T恤衫,扔到角落里,露出晒得很漂亮的健美的前胸,他正忙着解自己的旅行包。 “你在哪儿,我的姑娘?我还不知道你的芳名……” “我叫丽奇娅。”也许是受到康斯坦丁歌声的启发,丽达大声地作着自我介绍, “如果你们愿意,可以叫我丽达。” 蓝眼睛亮了一下,在因烧伤而变成棕色的脸上被衬得更加蓝了。 “我们愿意!”粗大的手掌在膝盖上拍了一下,“我叫瓦基克,至于他,你们 已经知道了,康斯坦丁……”一只蓝眼睛闭上,另一只依然睁着,望向快乐的中年 人。 “彼得·彼得洛维奇。”中年人含糊不清地说出自己的名字。他已经拿起西瓜, 迫不及待地吃了起来。“脆沙瓤!”粉红色的汁液顺着彼得·彼得洛维奇浑圆的下 巴流了下来,“大家都吃吧,别客气!” 丽达不喜欢这个包厢里的乘客。她问自己:“干吗和这些令人生厌的家伙呆在 一起呢?隔壁包厢里不就坐着一个你曾经爱过的男人吗?”她在心里默默回答着自 己的提问:“‘往事已矣,不可复追’。我最好还是坐在这儿和这帮家伙喝酒,这 总比过去和他重温旧情好。” “您也尝尝我们的。”康斯坦丁从包里拎出一瓶白酒,重重地放在满是瓜汁的 桌子上。“请吧!”他“啪”地打了个响指,“正宗伏特加,绝对够劲儿!” 3 包厢门被拉开了一条缝儿,阿列克谢的脸一闪而过。 “对不起!”他小声嘟囔了一句。 “很抱歉,小伙子们!”丽达站起来,拉开包厢门,“我先出去一下。” 在通道尽头的包厢外,丽达停了下来。火车走得很慢,被晒得滚烫的车窗外是 一排排低矮的灌木丛,透过尚未长成的防护林可以看到远处或长或方的建筑。不知 是因为闷热的天气使人的思维变得迟钝了,还是由于别的什么原因,丽达现在不想 和阿列克谢交谈。重逢时短暂的喜悦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疑虑, 丽达谨慎地保持着自己与阿列克谢之间的距离。 “这已经不是过去那个事事要人照顾,又事事听我吩咐的天才男孩儿了,他长 大了。男孩子总是成长得很快……”丽达想着,拉开车厢的门,“我是他的第一个 女人,不知后来又发生了些什么?” 阿列克谢站在车门旁等她,他用细长的手指把长发理到耳后。丽达注意到,这 是一头经过细心呵护的长发,以前他可是个不修边幅的男孩儿。 “你好!”丽达说。她知道自己一定显得极不自然,但却没办法掩饰。 “我们不是刚刚见过面,打过招呼了吗?” “你的包厢怎么样?”她干巴巴地问。丽达竭力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像 在告诉阿列克谢:过去发生的一切对她并不重要,早已被她淡忘了。 “我应该回包厢去和那些小伙子们喝酒,而不是在这儿回忆往事。”丽达想。 “那儿很舒服。”阿列克谢说,“除了我,只有一个带吉它的年轻人,歌唱得 很不错。你也到我们包厢去吧。” “不!我不想……” “为什么?”他直视着丽达的眼睛,过了很久,才用一种让她感到陌生的、严 肃的语气说:“我们太不走运……” “不走运!”丽达低声重复着。 列车已经很破旧,颠簸中发出刺耳的“咣咣”声,掩盖了他们的声音。 “我有个请求。”阿列克谢握住丽达的手,丽达感受到他修长有力的手指, “既然你不愿意到我那儿去,那咱们俩把位置对调——我去你那里。” 丽达摇着头,疑惑地问:“这是为什么?” “自然有原因。” “对不起,恐怕不行!我和同包厢的人已经相互认识了,小伙子们还开了瓶伏 特加。”丽达看着阿列克谢,“请给我解释一下。”她感到阿列克谢这样做是有目 的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你这样做究竟为什么?” 阿列克谢转过身,脸朝向车窗,他冷冷的声音让人听着很不舒服。 “你的包厢里有个危险人物。”他说,“我请求你,别把我的话当做耳边风。” “是哪一个?”丽达问,“烧伤脸的那个,对吗?” “不。我说的这个人脸倒是好好的。”阿列克谢说,“他四十来岁,有些秃顶。” 丽达望着阿列克谢的背影,不知为什么,一种爱怜之情油然而生,就像多年前 她对这个无助的男孩所怀有的感情一样。她真想伸出手抚摸他的头,小心翼翼地把 他干净的长发捧在手心,慢慢梳理,她会突然攥住头发,轻轻一拉,当他疼得大叫 起来时,她就用手掌捧起这张瘦削的脸,搂向自己的怀里,再把一个痴情的吻印在 他的唇上。 “那个心地不错的大叔?至少表面上看是这样。”她换了种调侃的腔调说, “他是个杀人狂吧?” 阿列克谢转过身来:“我不知道。”他的目光很严肃,直视着丽达,“也许不 能算杀人狂,但肯定是个职业杀手。” “我想起来了。”虽然阿列克谢的目光让她感到不自在,但丽达还是用刚才的 调侃腔调说,“我在火车站见过他,想起来就好笑,你能想像得出吗?两个男人, 像电影里的间谍一样,在交换……” “提包?” “不全是。我那位旅伴手里确实有个提包,但另一个人用网兜提着两只西瓜。” “他看见你了吗?” “没有,没看见……”也许是受到阿列克谢的感染,她也无法肯定当时那两个 人是否看见了她。终于,她用一种不自信的语气说道:“不知道……” 阿列克谢说:“你说他们换了西瓜?”一丝浅笑偷偷爬上他的嘴角,“这至少 可以解释一些事情……” “行了,你别再摆迷阵了!”丽达看了一眼腕上的手表,“我走了。如果他真 是职业杀手,我最好还是早点回去,别引起他的疑心。”她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真的,阿廖沙,他们在等我,酒瓶都打开了。” “当然,你去吧。小心点儿,别说得太多,最好是装傻。相信我,那里确实很 危险。”阿列克谢的语气里透着担忧。 “我不用装就够傻了!”丽达说。她看着自己的手指,紧紧握成两个小拳头, “我不会说得太多,我保证!但如果你想让我监视他,你得先把这一切解释清楚, 我可不想让别人把我当枪使。” 4 “彼得·彼得洛维奇……又是彼得·彼得洛维奇。”阿列克谢想着,回到自己 的包厢,舒适地躺倒在下铺上,“叫这个名字的人真不少,年纪也差不多。如果我 那时保存下他的照片,一切就简单了……现在还不能肯定,也许这只是个巧合……” 与阿列克谢同包厢的旅客三十来岁,留着络腮胡子,穿一件防水T恤,他坐在阿 列克谢对面,正全神贯注地摆弄着自己的吉它,小心地调着弦。 “我影响你吗?”他问,从浓密的大胡子里露出笑容。 “一点儿不,我很喜欢这样!”阿列克谢说,“您的吉它很不错,鲍里斯,只 是好像‘拉’这个音不太准。” 鲍里斯赞同地点了点头,又开始调弦。 阿列克谢合上眼,集中精神分析目前的形势。一周前他才从保加利亚回来,本 想好好休息一下,所以连一直形影不离的个人电脑也放在了家里。可是工作来了, 躲也躲不开,刚发动汽车准备出发,谢尔盖就打来了电话。 阿列克谢来到老朋友谢尔盖的纪念品商店。近年来,大家都在发展各自的事业, 经商的大学生们以自己独特的方式从事商业活动,并经常能获得相当的利润。学生 们组成些规模不大的团体,一起工作。阿列克谢则更喜欢独来独往,但当朋友们需 要他的咨询和帮助时,他从不拒绝。 “你有兴趣去南边儿走一趟吗?”谢尔盖问道。他打了个手势,示意老朋友坐 下来说。 他们以前通常在学生宿舍碰面,但这次谈话是在纪念品商店谢尔盖的办公室里 进行的。 “我刚从保加利亚回来。”阿列克谢说,“再说现在已经是秋天了,谢廖沙, 海上还有什么可玩儿的?” “我没说去海上,我说去南边。那儿需要帮助,你听说了吗,我们有些朋友在 那儿租了几个工厂车间。” “听说了……好像是靠近奥列尔,是吗?” “就是那儿。他们租了工厂用于自己的事业,但还没有一切就绪,那些化学家 对电脑不太在行,你能去看看吗?” “他们在那儿干什么?” “做实验。”谢尔盖欢快地说,“还有挣钱。怎么样,你能去吗?” 阿列克谢实在不愿意刚回来就又离开莫斯科,可他不能拒绝朋友的请求。他本 想,去南边儿呆上两天,事情办完就口来,可是却在火车上和丽达还有那个彼得· 彼得洛维奇不期而遇了。 最近一年里,阿列克谢一直在寻找彼得·彼得洛维奇,原因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他掌握的有关这个人的资料少得可怜:名字、父称。不确切的国籍和粗略的外貌描 述。利用计算机网络提供的便利条件,阿列克谢可以获得任何一种他感兴趣的资料, 可是这次,他却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复杂情况。这个所谓的彼得·彼得洛维奇是第一 个购买银百合胸针并利用它索取财物的人,可是他的行动却发生在“规定时间”之 前!阿列克谢是个电脑行家,解密高手,他甚至可以随意进出国家安全局的绝密档 案库,但是却没能查到这个彼得·彼得洛维奇的任何资料。 不久前,成功地解开国际刑警组织档案库的密码后,阿列克谢终于发现了这个 神秘人物的一些资料、外貌特征以及滞留在莫斯科的时间、地点。 国际刑警在通缉一名中年男子,个子不高,略胖,有些秃顶,没有化名。在社 交场合他称自己为彼得·彼得洛维奇,但据推断,此人为美国公民。国际刑警组织 通缉彼得·彼得洛维奇的原因是此人在美国和欧洲贩卖一种最新研制成功的化学毒 品,名为“东方白粉”。 彼得·彼得洛维奇的档案上附有照片,谢尔盖认出他就是在自己店里用现金购 买银胸针的人。丽达目睹的站台上的一幕虽然有些荒诞可笑,却也能找到合理的解 释:现在很多毒贩利用新鲜水果贩运化学毒品,一般是用橙子,他们把化学制剂用 注射器注进水果里,用这种方法运送毒品通过海关。 “站台上用西瓜作道具的那场戏无疑证实了他的身份。真是贩运毒品的绝好手 段啊!海关的注意力会集中在类似瓶子和胶囊的物品上,而毒品却溶解在西瓜汁里, 绝对安全……只是他为什么要把那只西瓜带到南方呢?难道那儿有买主吗?” 5 “嗒嗒嗒嗒……”伴着这细微而急促的撞击声,酒瓶在白色塑料桌面上缓缓地 滑动。火车晃得很厉害,为了补回晚点的时间,20分钟里,这列从莫斯科开往阿得 列尔的快车正不断加速。路口有几次意外的耽搁,现在司机正努力争取能在3点之前 到达奥列尔——虽然规定的进站时间是两点钟。已经有些年头儿的旧车厢不堪重负, 尖厉地嚎叫着,在铁轨上摆动不定。听着车轮与铁轨碰撞磨擦发出的咯吱声,丽达 感到头痛欲裂。闷热也让人觉得越来越难熬了。 “伙计们,你们从哪儿来?”彼得·彼得洛维奇很认真地用刀削下一块瓜瓤, 送进嘴里。 丽达扫了一眼酒瓶,疲乏地仰起头靠在椅背上,不很雅观地用手掌抹去脸上的 汗水。 “我们刚参加完比赛。”康斯坦丁朝丽达湿漉漉的脸颊瞟了一眼,转过身又开 始在背包里翻着什么。 “比赛?” “我们是运动员……”康斯坦丁从书包里摸出个杯子,立在酒瓶旁边,“您知 道自行车越野赛吗?” “吃西瓜吧,别客气!” “您甭操心了,我们不会客气的……我们是中学教师。您不相信吗?”他把目 光投向丽达。 “为什么不?” “谁都不相信我们是教师。” “这不是真的吧?” “真的!真的!人们本应该彼此信任。”他用一种玩笑的口吻说,“让我们为 这种信任干杯!” 瓦基姆①抓起那个在桌面上滑动的酒瓶,灵巧地拔掉软木塞。木塞从他手指间 落到桌子上弹开,发出轻微的“啪”的一声响。 “请别客气。” “谢谢。”彼得·彼得洛维奇说。流动的液体散发出辛辣的酒精味儿。“为信 仰,为沙皇,为祖国。像人们常说的,为了相识,干杯!您呢,丽达奇卡②?” ①瓦基克是瓦基姆的昵称。——译者注 ②丽达的昵称。——译者注 “我可以不喝吗?” “当然可以。喝酒是件自愿的事。”康斯坦丁笑了笑,拿起块西瓜,“没人会 强迫您。” “说得对。”彼得·彼得洛维奇表示赞同,“我想知道,你们是怎么协调教书 和比赛的?”不知为什么,他把削净的西瓜皮切成两块,在餐桌上摆成一个“十” 字,“这无疑是种健康的生活方式。” “是的。”瓦基姆说,“训练一天,休息两天,然后又是集中,不停地踏脚蹬 板。”他拿起杯子,“现在终于有了两个月的休假。喝酒!”他把杯中的伏特加一 饮而尽,“这就是我们现在的比赛。” 自从回到包厢,丽达一直在偷偷对彼得·彼得洛维奇进行观察,她并没有在这 张刮得很干净的圆脸上发现丝毫可疑的迹象。彼得·彼得洛维奇总是带着真诚的, 甚至可以说是善良的笑容,倒是那两个年轻教师给她的印象不太好,他们身上有些 地方不对劲儿,无需太留心,就可以发现他们眼神中透露出的紧张和不安。 “这两个人好像很害怕。”丽达想。她瞟了一眼西瓜皮搭成的十字架,站台上 那可笑的一幕又浮现在眼前,丽达强忍着,才没有笑出来。“这西瓜难道真的关系 重大?” “你们真是教师吗?”彼得·彼得洛维奇一边问,一边削了一大块西瓜。 “真的!”瓦基姆点点头,用一小块方毛巾擦去前额的汗水,“一切都是真的, 大叔。” “你们是哪儿的人?”丽达问。 “图拉。”火车晃动着,明亮的太阳光线在自行车手被晒黑的脸上跳跃着, “图拉——我们的母亲城,珠宝匠和军火商云集的地方……”瓦基姆说,“那可是 个好地方,请相信我们。” “听说你们那儿什么武器都能买到,是真的吗?”彼得·彼得洛维奇很感兴趣。 “这要看对谁而言了。”康斯坦丁又抓起瓶子倒酒,伏特加的气味再次充溢在 空气中,“瓦基克,给大叔瞧瞧咱们的玩意儿。” “不必了!”彼得·彼得洛维奇阻止说。 “为什么不呢?”这段时间里丽达第一次表现出自己的好奇,“我想,这一定 是个很有趣的……玩意儿。” “你说得对极了,丽达奇卡,对极了……”康斯坦丁又抓过他那只旅行袋,把 东西一件件往外掏,这件“玩意儿”被放在最底下,“这种玩具可以说融知识性、 趣味性于一体。当然,每个人都能在市场上买到它。”他瞟了一眼彼得·彼得洛维 奇,“但不是每个人都能带走它。” “它是不是很沉?”丽达好奇地问,她的目光越过康斯坦丁裸露的肩头投向他 的旅行袋,“是不是很贵重?” “还行吧。举例来说,一把马卡洛夫手枪再加一盒子弹差不多300美金。但是你 刚拿着枪迈出一步,两支黑洞洞的枪口就已经顶在你的背上了,接着是礼貌地请你 把枪放回原处。” “有意思。”彼得·彼得洛维奇说,“有点儿意思……” “我们那儿的人不爱惹事生非。”瓦基姆说,“他们活得很规矩。” 6 “但是不久前却发生了一件事……”瓦基姆兴致勃勃地讲,显然,谁也不能再 将他打断,“有个姑娘在城里走,很漂亮的姑娘:崭新的牛仔套裙,披肩发,粉里 透白的双腿……对面来了几个人,对她说:‘把衣服脱了!我们不会碰你的!’怎 么办呢?天已经黑了,路上也看不到警察。我们那儿的警察都很聪明,从来不在流 氓、地痞眼前晃来晃去。这几个人很无礼,但是面对明晃晃的刀子又能做些什么呢?” 瓦基姆停了一下,从桌子上拿起刚才用来切西瓜的刀子,伸出手指试了试刀锋, “姑娘只好脱了衣服,一边走,一边哭。” “一丝不挂地在街上走?”丽达问。 “不!”康斯坦丁从旅行袋里拿出个盒子,递给瓦基姆,“我们难道是野兽吗?! 她还穿着内裤和胸罩,那是夏天,天气很热,没什么可怕的。她就沿着墙根儿一边 走,一边哭。这时迎面来了个小伙子……” 纸盒已经放在桌上,瓦基姆打开盒盖,一支“别列塔”手枪静静地躺在里面。 “故事有意思吗?”瓦基姆问。 “不可思议!”丽达点了点头,“后来怎样了?” “后来……”瓦基姆用说书人特有的腔调接着讲,“小伙子走上前安慰那个姑 娘,把自己的西装技在她肩上,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姑娘把事情经过告诉了小伙子, 告诉他被抢走了怎样的衣服、怎样的戒指和项链。小伙子问她:‘再见面,你能认 出那些人吗?’‘能认出。’姑娘说。小伙子向姑娘表示了歉意,然后把手伸进她 披着的那件西装,从内侧口袋里掏出一把刀,一只手按着姑娘的头,另一只手握着 刀,刺瞎了她的双眼。‘这下你认不出了。’他说,‘再也认不出了!’” 瓦基姆给自己切了块西瓜,他的目光越过西瓜直射向丽达,丽达不由自主地打 了个寒颤。 “你们讲的真可怕!这不是真的吧?” “千真万确!怎么,丽达奇卡,您害怕了?这年头儿这样的故事不过是讲给小 孩子们听的童话,我再给您讲一个适合成年人听的……” “不用了!” “那您喝口酒,壮壮胆吧。” “你们的玩意儿确实不错!”彼得·彼得洛维奇说着把手伸向盒子,拿出手枪, “这东西可少见,一定很贵吧?” “我花了700美金。” “一点儿不贵。” “是通过朋友。”康斯坦丁拿起酒瓶,“熟人,当然会便宜些。” “有点茶就好了。”丽达说,“彼得·彼得洛维奇,您说这儿能买到茶吗?” “不如来点儿伏特加吧?”康斯坦丁殷勤地把杯子递给她。 “我不会……好吧……就算为了大家相识一场。”她接过酒杯,把里面的液体 倒进嘴里,辛辣的伏特加几乎呛得她流泪。丽达皱着眉,用手捂在唇上,边咳边说: “我能吃点东西吗?” “就着这个。”瓦基姆飞快地切下一牙儿西瓜,递给丽达,“正好可以压压酒 劲儿……” 甘甜的西瓜汁浸润着她的咽喉,丽达感到舒服多了,可不小心滴下的几点果汁 弄脏了她的衬衣。 “好点儿了吗?”瓦基姆问。 “好多了。” “再来点儿?” “不用了,谢谢。” 一滴西瓜汁顺着丽达颈部的优美曲线向下滑去,滑向敞开着的白色领口。瓦基 姆的目光也随着这滴果汁移下去,望着这粒颤动着的粉红色液体,他舔了舔嘴唇。 “您为什么这样看着我?”丽达有些难为情。 “那我该怎样看您呢?” “请……”丽达努力控制着自己,“请别这样。” 瓦基姆没有理会包厢里另外两个人的反应,俯下身,伸出舌尖,向丽达的领口 凑过去。 “为什么不能这样?”他喃喃地说,“我不明白……” 一种刺耳的金属声吓了他一跳,瓦基姆猛地转过头,那张烧伤的脸上已不见一 丝醉态。彼得·彼得洛维奇拉开了手枪保险。 “放下!”瓦基姆说,“放下,里面有子弹。”他坐在位子上一动不敢动, “把它放回盒子里,大叔,别胡来!” “如果我不呢?” “你最好还是放回去!”瓦基姆的声音不大,但让人听起来感觉阴森森地, “放回盒子里。” “唉!小伙子们……”彼得·彼得洛维奇说着,把保险还原,“我觉得你们该 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惭愧。”他把手枪放好,又开始吃西瓜,“为自己的愚蠢行为感 到惭愧。” “怎么愚蠢了?”康斯坦丁靠在包厢壁上,放松地把双手放在膝头,“我们是 中学教师,教体育,还参加自行车赛,有什么不明白的吗?” 丽达纤细的手指一直紧紧攥着纽扣,扣子终于“啪”地一声断掉了。所有的人 都没说话,列车还在加速,车轮发出的“咣咣”声不断传来。窗外的太阳已经不再 像银色的十字架,但依旧射出耀眼的白光。 丽达把空杯子移开,马上翻出本书,摊开在空出的桌面上。彼得·彼得洛维奇 也仿效她的样子,打开皮箱,拿出本书。丽达抬起眼睛,扫了一眼他敞开的皮箱, 没发现任何可疑物品。手枪也被收进旅行袋,自行车手们一声不响地喝掉了剩下的 伏特加。 车厢里只能听到书页被翻动的“沙沙”声,车轮转动的“咣咣”声。汽笛鸣响 了…… “瓦基克,我们快到奥列尔了。”康斯坦丁的脸贴着车窗说道,“该把包厢锁 起来了。” “你认为,他们会在这儿追上我们?” “如果莫兹亚克嘴不严,他们就能追上。可我知道这家伙一定管不住自己的嘴, 这个王八蛋!” “把东西藏起来。” “藏起来!” 丽达勉强忍住,没有从书上抬起眼睛。彼得·彼得洛维奇翻过一页,脸上露出 浅浅的笑容,仿佛完全被书里的情节吸引住了。瓦基姆从旅行袋里拿出一个不很大 的塑光袋,袋子里鼓鼓地塞着不知什么东西,塑光材料在阳光下显得很耀眼。他带 着口袋出了包厢,丽达用心听着,心里默数着他远去的脚步:他往右揭去,是工作 间那个方向,接着是包厢门被拉开的声音……三分钟后,瓦基姆回来了。 “藏好了?” “藏好了!”他干巴巴地说,“万无一失,不会被他们找到的。这帮狗杂种!” 车窗外已闪现出模糊的城郊轮廓,雾蒙蒙的天际,一道闪电猛然划过,接着传 来滚滚的雷声,暴风雨就要来临了。 7 沐浴着温热雨水的列车拖着失利而悠长的“吱吱”声小心翼翼地滑进站台,站 台上的沥青路面因雨水的冲洗而显得又黑又亮。不知从哪儿传来列车员嘶哑的声音: “停车时间三分钟,只有三分钟……请注意,停车时间缩短为三分钟……我们 已经晚点了。” 瓦基姆把脸贴近蒙着雨雾的玻璃,观察着那些撑着伞、提着箱子上车的旅客。 “看来我们没事儿了!”他说着,回到自己的位子上,用手背擦去额上的冷汗, “我刚才还在想……” “你最好什么也别想。”康斯坦丁说,“别想,这对我们不利。动脑筋是大学 生的事。” 响起一声凄凉、悠长的汽笛,像是从很远处飘过来的。从站台商亭的屋顶上垂 下的密密雨帘被大风吹得摇摆不定。 “还有酒吗?” “没了。” “把西瓜给我。” “它能让你放松吗?” “没喝的,哪怕吃点儿东西呢!” 车身猛地颤了一下,“奥列尔”几个金属镶嵌的大字和车站餐厅的玻璃窗徐徐 向后移去。 “你们真不该把那件玩意儿四处炫耀。”彼得·彼得洛维奇把书放在一边,说 道,“这是实话,伙计们,事情会很糟。” “极有可能。”康斯坦丁用疲倦的声音附和着,“会很糟……” “我们不会再这么做了!”瓦基姆说着,用一种忧郁的目光看着湿漉漉的玻璃 窗。 窗外,迷蒙的雨幕中,城市被缓缓抛在车后。郊区公园低矮的金属栅栏和纪念 碑也划过窗口,然后是一些长长的灰色混凝土围墙,带刺的铁丝网,难看的石钟楼 和军工厂不再冒烟的烟囱。 “您在读什么呢?那么入迷!我能看看吗?”彼得·彼得洛维奇一边问,一边 用手指轻轻击打着自己那本书的封面,“一定很有趣。历史题材?侦探小说?” “噢,不,是些无聊的东西……就算是侦探小说吧。丽达从书上抬起眼睛,也 望着窗外,“我们的路还很长吧?” “是啊,这一站很长,差不多三个小时。” “您知道吗,我不太喜欢坐火车。”她说着合上了书。看得出,丽达有些晕车, 但她努力做出没事的样子。“我觉得坐飞机是最好的,在莫斯科登上飞机,两小时 以后你已经在目的地了。”这时,门外传来一阵骚动。“什么声音?您听见了吗?” “您是莫斯科人?”彼得·彼得洛维奇问,但丽达没顾上回答他。 听声音,有人到了包厢外面,不是一个人,可能有两三个。一个咄咄逼人的声 音响了起来: “有没有个自行车手,脸上有烧伤,卷毛儿?” “我们这节车厢里没有自行车手。”听得出列车员在翻动着旅客登记表,“您 说的那个卷毛儿可能在六号包厢。” 8 琴弦终于调好了,鲍里斯用力扫了一下弦,吉它发出“轰”的一声,他灵巧的 手指随即在琴弦上轻快地跳动起来。 “现在好多了。”他说。 阿列克谢坐在自己的铺位上,望着窗外。 “雨越下越大了。” 突然有一种莫名的不安笼罩了他。 “真不该对她说那些话。”望着窗外的雨幕,阿列克谢想,“如果她一无所知 可能会更好,万一哪句话不小心就会惹祸上身。那家伙现在可是个厉害角色。”他 选了个舒服的姿式坐好,把双手搭在小桌上,大脑飞快地运转着,考虑着目前的不 利处境。“她包厢里还有些来意不善的匪徒,可能是那个人的保镖,那个丑八怪的 脸一看就是被熨斗烫伤的。我应该马上到她那儿去,和她坐在一起,彼得·彼得洛 维奇不会认识我……有什么可怀疑的呢?我真是个笨蛋,为什么要告诉她?不知道 反而更好、更安全。没什么,很快就会到地方了,再过四小时,我就到了。真不该 做这次旅行,本来可以在自己的宿舍里,坐在电脑前安安稳稳地工作的。” “这是本什么书?”鲍里斯伸出手,拿起阿列克谢放在一旁的书,“哟!《交 际的秘诀》……”他抬起那双调皮而快乐的眼睛,“你是研究心理学的?” “略知一二。” “我觉得这都是瞎扯。”鲍里斯用询问的目光望着同伴,“我弹会儿琴,你不 反对吧?手有点儿痒了。” “当然……”阿列克谢漫不经心地点点头,“我说过,好像……”他突然问鲍 里斯,“又有什么不是瞎扯呢?” “反正靠心理学是不能改变世界的。”鲍里斯说。 谈话的同时,一段轻柔的乐曲从他的指间缓缓流出。阿列克谢试着猜测着乐曲 的出处。 “就像人们常说的,傻病是治不好的。”鲍里斯说,“而对恶棍,只有通过子 弹和他们交谈……”他那粗粗的、看起来有些笨拙的手指表现出无比的灵活性和柔 韧性。乐曲不很响,但节奏明显加快了。“对匪徒绝不能姑息!瞧他们把这个国家 弄成什么样子了!”阿列克谢感觉到,这段慷慨激昂的陈词鲍里斯已不是第一次说 了,他的语调与吉它乐曲配合得那么和谐,“不愿像人一样活着吗?那就去死吧! 我们在害怕,我们不应该害怕!”他抑扬顿挫地说着,吉它曲越奏越响,“绝不能 怕他们!恐俱——这是最可憎的!恐惧和懒惰!” 9 闷热和伏特加的作用使丽达觉得烦躁难耐,她的意识渐渐模糊了。从车厢里某 个遥远的角落传来动听的吉它曲,自行车手在包厢里上蹿下跳。望着他们映在窗玻 璃上的影子,丽达觉得有些可笑。她慢慢转过身,看着他们,这时她才意识到包厢 里的气氛有些不对劲儿。 “打不开!”包厢门被人在外面用力拉得“吱吱”作响,“王八蛋!他们给锁 上了。”嵌在门后的穿衣镜被砸得晃了几晃,“你还说没有自行车手?” 紧张使瓦基姆的脸显得苍白而瘦削,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嘴唇抖动着,因痉挛 而在脸上拉出一条蓝色的病态线条。他用颤抖的双手抓过放着手枪的盒子,拿出枪, 拉开保险,枪口直指包厢门。 “怎么样!”不知为什么,彼得·彼得洛维奇用一种得意的语调说,“我说什 么来着?这才叫玩火自焚。” “是不是后悔上了这趟车?”康斯坦丁从旅行袋里抽出一把装着皮套的芬兰刀, 用依旧快乐的语调问道,“是不是,大叔?” 不堪重击的穿衣镜又抖了一下,自行车手的脸被扭曲得变了形,门外传来粗鲁 的叫喊声: “开门,开门,格罗布斯!我知道你在这儿,开门,否则会更糟!” “格罗布斯是您吗?”彼得·彼得洛维奇问康斯坦丁。 “没错,是我!”他从牙缝儿里吐出这几个字,从皮套里抽出刀来,“只是很 可惜……” 到底可惜什么,彼得·彼得洛维奇已经不得而知了。包厢门先是露出一条缝, 随即被猛力拉开,震耳的枪声也同时响了起来。瓦基姆没有瞄准,对着穿衣镜后面 露出的走廊举枪就射。 一声惨叫,受伤的人向后倒去,撞在车厢壁上,又向前跌进了包厢。丽达下意 识地蜷起双腿,缩进角落里。 一个穿皮夹克的壮汉脸向下摔倒在铺位间的地板上,浮肿的手在空中划了一道 弧线,重重地撞在餐桌的铁支架上。空气中弥漫着葡萄酒和烤糊的洋葱味。 “打中我了!王八蛋!”穿皮夹克的人伏在地板上呻吟,肿涨的手掌痉挛地击 打着金属支架,“狗杂种……” “你……”丽达伸直双腿,微仰着头,“你……你……”她颤抖着再也吐不出 一个音节。 “妈妈!妈……”壮汉的声音越来越弱。 10 大胡子的手指停在琴弦上,他向阿列克谢投去疑问的目光。 “什么声音?”他问,“我好像听到了枪声!” “是20口径的别列塔手枪。”阿列克谢站起身,把包厢门拉开一条缝。 “你对枪挺在行?” “略知一二。” 门缝外闪过一个穿水手服的身影,一只有力的大手从外面拉上了门。 “是警察?”大胡子问,他把吉它装进琴套,放在行李架上。门外传来一阵人 声和脚步声,阿列克谢屏息聆听。 “看来咱们的处境不妙。” “现在怎么办?” “会有办法的。”阿列克谢说,“你不是知道怎样同恶棍进行‘交谈’吗?” 等了一分钟,阿列克谢重又拉开门,不过这次已不是拉开一条缝儿了,他把门 一拉到底,一步跨到走廊上。车速极快,列车剧烈地晃动着,一团烟雾正在晃动的 车厢里慢慢荡开。 “回去!”一个男人刺耳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全部回到自己的包厢里去,别 乱动!” 一个年轻人出现在阿列克谢面前,他穿着浅色衬衫和帆布裤,衣领脏兮兮的, 脖子细长,呈灰蓝色,耳朵下横着一条让人触目惊心的伤疤,头皮剃得泛青。他用 瘦长的手向阿列克谢胸前猛力一推,阿列克谢不由自主地退回包厢,门又被关上了。 在退进包厢前的短暂瞬间,阿列克谢还是看清了他想看的东西。 “从里面开的枪。”他想,“难道是彼得·彼得洛维奇?真不该把丽达留在那 儿!真不该!” 11 丽达从敞开的包厢门望出去,一缕淡淡的烟雾正袅袅地荡开,拢在窗口一侧的 黄窗帘随着列车的摇摆抖个不停,窗外的景物已不再是石钟楼和铁丝网,一片高矮 不一的绿色植被正飞掠而过。瓦基姆并没有做走出包厢的冒险尝试,而是握定手枪, 对着门口。康斯坦丁跳上餐桌,桌上的西瓜皮纷纷散落,有一块正砸在俯身而卧的 大汉背上。康斯坦丁双手抓住窗框,用力往下拉,但窗户丝毫不为所动。走廊里一 片寂静,只有车轮转动的声音不间断地传来。 “锈住了!”康斯坦丁说。 “把玻璃砸碎!” “是啊!可用什么砸呢?”康斯坦丁把空伏特加瓶子抓在手里,“可能够呛!” 他拿着瓶子用尽全力向厚厚的玻璃砸去,酒瓶完好无损,玻璃上只出现了一条闪电 状的裂纹。“这是白费劲!”又是猛力一击,玻璃上再添一道纹路。“王八蛋!” 他抬起脚狠狠踹去,裂缝稍稍延长了一点儿。“得找个东西……”他用目光在包厢 里搜索着,“找个硬东西来砸它。” “暴徒!这是些暴徒……根本不是什么教师,赛车手……”丽达紧张地想, “阿列克谢还说,要多留心这个大叔,可看上去他跟这件事没有丝毫关系……真是 一团糟。” “我觉得跳车不是个好主意。”彼得·彼得洛维奇说,“车速这么快,够危险 的,但如果你们非跳不可的话,我建议用锤子来砸玻璃。” “锤子?”康斯坦丁问。 “就你们目前的处境而言,可以用手枪把儿代替锤子。” “喂,这个人……”瓦基姆紧握着手枪,向躺在地板上的大汉俯下身去,“他 死了。” 他的另一只手触到大汉柔软的头发,凑近身去,又猛地闪开,手指上沾满了鲜 红的血迹。 “噢,不!这个人……我好像……认识……”他面如白纸,喃喃地说,“他是 科让内!” “把枪给我!”康斯坦丁伸出手,对瓦基姆说,“把它给我……” “为什么?”瓦基姆感到喉头似被什么东西堵住了,烦恶欲呕,“为什么?” “我把玻璃砸碎!快给我……” “他死了!”瓦基姆带着哭腔说,“死了!”他握着别列塔的手无力地垂下了, 枪口直指着地板,“他死了……” 康斯坦丁敏捷地跳下餐桌,用芬兰刀顶住了同伴的咽喉。 “怎么回事?你这狗娘养的!废物!” “我不能……”伴着泪水和呕吐,瓦基姆吐出几个字,“我想吐……” “请等等,我这儿有治恶心的硇砂。”彼得·彼得洛维奇依旧保持着他惯常的 语气,“我来找找,可能在箱子里。” “你在开玩笑吗,大叔?”芬兰刀在空中一闪,康斯坦丁猛地转过身,刀尖指 着彼得·彼得洛维奇的脖子,“现在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您可别后悔!”彼得·彼得洛维奇叹了口气,“说实话,硇砂要比这冰冷的 芬兰刀管用得多。” 门外有个人影一闪而过,扳机被扣动,“别列塔”发出两声巨响,铺着棕色亚 麻毛毡的地板上出现了两个“咝咝”冒烟的枪洞。 “是雷赛!狗东西!”瓦基姆喃喃自语。 彼得·彼得洛维奇满怀怜悯之情地望着康斯坦丁,他注意到了自行车手的身体 猛地一颤,随之无声地缓慢地滑向地板,从走廊射来的子弹飞入他的后脑,又从右 眼穿出,此刻这个流淌着鲜血的黑洞正死死盯视着丽达。康斯坦了的身体缓缓滑倒, 一只已无生气的手扫过丽达的身体,姑娘像遭了电击一样,一阵痉挛,伏倒在湿漉 漉的餐桌上。 “把它给我,好吗?”彼得·彼得洛维奇去抽瓦基姆手里的枪,哭泣不止的赛 车手松开了手指,接着保险被还原,手枪也回到盒子里。“这回好了,你和我们都 安全多了。”彼得·彼得洛维奇拍了一下盒盖,纸盒裂开一条小缝儿,“再不要哭 了,好吗?” “再不了……”瓦基姆含混不清地嘟囔着。 门口出现了一个身着水手服的大个子,一记重拳,瓦基姆毫无防备,身体颤抖 着向后弹出,头重重地撞在窗框上,失去了知觉。 12 这是个又高又壮的男人,年纪在30到35岁之间,除了引人注目的身高(当他直 起腰时,头几乎顶到车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水兵服外系着条军用皮带,脚 上是一双浅棕色的平底鞋。 “天哪,科让内!”他揉着撞疼的手指,向躺在地板上的同伴俯下身,“你这 笨家伙,怎么糊里糊涂就死了?” 他的目光移到另一具尸体上。“格罗布斯也完了,死得好,你们可以就个伴, 黄泉路上也不寂寞。伙计们,把他们抬走,快抬走……我不想再看见他……这家伙 身上有股怪怪的葡萄酒味儿,让我恶心。” 接下来的一分钟包厢里显得很拥挤,进来的人吃力地挪动着两具尸体,彼得· 彼得洛维奇帮着他们抬起赛车手,拖向已被彻底毁坏的车门,康斯坦丁已无知觉的 脑袋重重地撞在穿衣镜上。 丽达依旧俯在餐桌上,低声哭泣。 “好了,姑娘,用不着那么伤心。”穿水兵服的高个子说,“他们并不是什么 好人。”依然处在昏迷状态中的瓦基姆被放平在铺位上,高个子在他身旁坐下, “我们得谈谈了,我有很多问题要问你。” 但无论是硇砂,还是耳光,都没能使赛车手恢复知觉,他的身体因痉挛而产生 阵阵颤抖,偶尔吐出几个含混不清的音节。 “请别再折磨他了……”彼得·彼得洛维奇合上盛硇砂的盒子,礼貌地说, “看来是严重的脑震荡,再加上受了刺激——第一次杀人可不是开玩笑啊!” “您以为,第二次就轻松些了吗?”高个子反问道。他说话时露出嘴里闪闪发 光的金牙。 “我想是的。” “那第三次呢?” “每一次杀人都会比上一次容易,经验也会更丰富。”彼得·彼得洛维奇把盒 子装进手提箱,“我想,他就是醒过来,也说不出什么了。” “我出手太重了。”高个子忧伤地说,“不管他了,没他也行,小伙子们!” 他双手“啪”地一拍,就像幼儿园老师领着孩子们玩儿游戏时的样子,“小伙子们, 现在我们来搜查包厢,仔仔细细地搜查。” 13 两个剃着光头、衣着不整的年轻人麻利地“清理”着自行车手的背包,他们干 得很得要领。年轻人身体的四周弥漫着萨瓦什香水的气味,“香源”就是光头,他 们一定是毫不吝惜地把这昂贵的香水倒在了自己的光头上。 看他们的外貌最多十六七岁的样子,但那种翻检别人东西的“驾轻就熟”已足 以和老海关或经验丰富的盗贼相媲美了。结束了对旅行袋的“解剖”,他们又“顺 理成章”地打开彼得·彼得洛维奇的皮箱,那个穿脏衬衣的年轻人掏出一把水果刀, 就在流满西瓜汁的餐桌上划开了丽达的皮包。 仅仅五分钟,包厢就变成了垃圾场,又过了五分钟,所有物品已经过“检验” 并被堆成一座小山。丽达的皮包彻底毁了,彼得·彼得洛维奇那不听话的皮箱也被 冲动的小伙子们砸坏了一只锁。 “没有我们要找的东西!”小伙子用略带歉疚的声音说,昏暗的光线中,他的 青头皮显得格外“光滑”。“没有,米尔内,怎么办?” “在他身上搜搜看。”穿水兵服的大汉指了指瓦基姆,“脱光了搜。” 他俯下身,从地上捡起几枚破碎的纽扣和一小块西瓜皮,仔细地端详着。这时, 年轻人已经把赛车手脱了个精光。 “还是没有!”年轻人跪在昏迷不醒的瓦基姆身旁,抬起光头,用讨好和恐惧 的声音问,“我们该怎么办?” “挖地三尺也要把它找出来!”大汉把碎纽扣和西瓜皮狠狠一攥,对年轻人说, “告诉咱们的人,不用再望风了,到下一站还有三个小时。”他把目光转向丽达, 她此时正安静地坐在自己的铺位上。大汉客气地说出了自己的请求:“姑娘,请您 暂时把衣服脱掉好吗?” “什么?”丽达着实吓了一跳。 “就像在大夫的诊室里一样,脱光衣服。” 反抗是毫无意义的,丽达没再说什么,把手伸向衬衣上的珠形纽扣。她知道, 现在最明智的选择就是装成一个受了惊吓的傻女孩儿,他们反正会把她脱光的,与 其这样不如自己动手。 另一个小伙子露出“嘻嘻”的窃笑,对大个子说:“米尔内,医生也分好几种, 你没给她讲清楚,她是在哪种医生的诊室里……如果只是看内科大夫,她可不用脱 内裤!” “说得对。”大汉一边赞同地说,一边又转向丽达,“请您像在妇科诊室里一 样,要一丝不挂。这可是个原则问题。” 丽达的手抖了一下,她吃力地站起身,解开纽扣。 “听着!”彼得·彼得洛维奇突然开了口,他的声音有些异样,但仍保留着一 贯的调侃腔调,“你们太过分了,这儿根本没有你们想要的东西,甭管是钱还是毒 品。” “我听到了什么呀!”米尔内慢慢地转过身,用他那双困惑的大眼睛盯住彼得 ·彼得洛维奇。 “我是说,在我们的包厢里根本没有海洛因。我是看见过一个纸袋,里面有一 些钱和毒品,但是在列车到达奥列尔之前康斯坦丁拿着它出去了几分钟,一定是把 它藏到别的什么地方去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找那些钱和海洛因?” “是啊!”一直握着刀,蹲在瓦基姆旁边的小伙子挺直身体,兴奋地说。 “他离开了不足三分钟。”彼得·彼得洛维奇好像没听见对方的话,继续说, “虽然那时我在看小说,但我对时间的判断一向很准,这么短的时间,他不可能把 东西藏到这节车厢以外的什么地方,除非是从窗口扔出去,不过,我想这种可能性 不大。” 彼得·彼得洛维奇侧了侧身,把手伸向铺位上方放杂物的小架子,架子上规规 矩矩地叠放着一件西装上衣。他用两根手指提起熨烫平整的衣领,窗外射进的光线 被什么东西反射了一下,很耀眼。丽达隐约看见一朵银色的百合花一闪而没。 “如果我向您提些物质方面的小请求,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小的请求,后果 却可能是相当重大的。”彼得·彼得洛维奇说完,又把西服重新叠好。 “真是太有意思了!”米尔内说着,在彼得·彼得洛维奇对面的铺位上坐下来, “你们都出去!”他喊着,眼睛仍然一眨不眨地盯着彼得·彼得洛维奇,“都给我 滚出去!” 蹲在地上的小伙子甚至没来得及直起腰,就手脚并用,敏捷地逃了出去。好奇 心促使丽达想在包厢里多留一会儿,她继续装出一副受惊吓过度的样子,把目光投 向彼得·彼得洛维奇的西装,衣领上别着一枚闪闪发光的银胸针,正是它把这个凶 恶的大个子震住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丽达解开袖口,脱下衬衣,依旧保持着那 副茫然的表情,又把手伸向背后,解开了胸衣。 “滚出去!你这婊子!”米尔内咆哮着。 丽达站在走廊上,望着窗外飞掠而过的防护林带,终于出了口气。她抓过黄窗 帘,擦了擦湿漉漉的眼睛,犹豫了一下,随后把窗帘拽下来,缠在胸上。当她把窗 帘在胸前打了一个小结,抬起头来时,看到蹲在旁边的光头少年正伸着舌头,贪婪 地望着自己。 “就像在脱衣俱乐部。” “在脱衣俱乐部即使穿着衣服也不应该是这么个穿法。”丽达恨恨地说,嘴角 却漾起一丝异样的笑容,“你可能还不懂这些事。” 14 关于“银百合”的事米尔内已经有所耳闻,可亲眼目睹却还是第一次。他听到 过各种有关这枚银胸针的传说,这不仅仅是一枚胸针,它是一种神秘力量的象征。 “银百合”的突然出现使米尔内感到恐惧——一种信徒对神灵的敬畏。他知道, 因胸针而遭受劫难的不只是一些商店的售货员。 米尔内拉上包厢门。丽达抬起手,想去敲门,但想了想,打消了这念头,重又 回到窗前。 “有烟吗?”她问那个光头少年。 “这就对了!这个时候可不应该去打搅他们。”少年说着站起身来,他几乎和 丽达一样高,“对不起,小姐,我不抽烟,抽烟有害健康。” “阿廖沙在几号包厢?”望着一扇扇紧闭的房门,丽达努力回忆着,“一点印 象也没有了!谁知道竟然发生了这样的事!” 大约过了五分钟,丽达听见自己包厢里传出阵阵含混不清的谈话声,声音不很 响,听不清他们在谈些什么。随后门被打开了,米尔内倒退着走了出来,一边退, 一边俯身对彼得·彼得洛维奇说: “请原谅,打扰了,请原谅……这是个误会……” 第二章 被封锁的车厢 1 米尔内退到走廊上,并为彼得·彼得洛维奇关好包厢门。他转过身,看到了窗 旁的丽达,恼羞成怒地读了她一下。火车猛地一晃,丽达重重地撞在车厢的金属扶 手上,缠在胸前的黄窗帘散开了,慌乱中她下意识地把双臂环抱在胸前。 “母狗!难道没对你说过脱光衣服吗?”米尔内的声音不大,但语气里有一种 令人不寒而栗的东西,“我对你说过,要像在妇科诊室那样脱得一丝不挂!你听不 懂吗?脱光!快给我脱光!” 丽达不情愿地放下双臂,用已经麻木的手指解开裙扣,脱下裙子,搭在金属扶 手上,又把手伸向丝质内裤……丽达看到了自己映在车窗玻璃上的模糊身影、苍白 的面颊和搭在肩头随着身体不停颤抖着的黄色窗帘布。 “带她走!”米尔内厌恶地看了一眼姑娘裸露的胴体,命令道,“不许让任何 人到走廊上来。” “请吧,夫人!”秃头打开包厢门,说道。 “带她去别的包厢。”米尔内抛下一句话,转身走了。 “那就这儿吧!”秃头低声说着,拉开另一扇门。 “请!” 走进包厢,丽达终于松了口气,她已经看见了坐在铺位上的阿列克谢,在他对 面是个穿防水布T恤的大胡子。 B 丽达穿上大胡子的一套黑色运动服,疲惫地坐到阿列克谢身旁,对面向窗口的 两位男士说: “可以了!脱衣舞表演已经结束。” 火车的速度越来越快,蒙着雨水的车窗使外面的景物变得严重扭曲,已经分不 清是城市还是乡村,只有一些模糊的影子一闪而过。 “鲍里斯。”大胡子自报家门,并向丽达伸出手去。 “丽基娅。”姑娘机械地握了一下伸过来的手。 “您能确切地告诉我们,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确切?不,不能!”她转过身,对阿列克谢说,“也许你能为我们解释这一 切?”丽达非常恼火,她的气愤毫无掩饰地发泄了出来,“那个彼得·彼得洛维奇 到底是什么人?”她直视着阿列克谢的眼睛问,“你知道会有暴徒袭击这列火车, 是吗?” “当然不是!”阿列克谢好像没有觉察到丽达的愤怒表情和刻薄腔调,依旧平 静地问,“袭击发生时他都做了些什么?你有没有发现一些可疑的事情?” “是有一些。”丽达稍微平静了一些,“你的这位彼得大叔的西装上别着一枚 徽章,他把这东西亮出来以后,那个大个子暴徒吓得脸都变了颜色。后来我被推出 了包厢,不知道里面又发生了些什么……”丽达停了一会儿,又换上严厉的语气说,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看来是他无疑了……”阿列克谢想道,“如果以前还只是推测和怀疑,那么 现在已经可以肯定那个人就是他了!暴徒被他亮出的胸针吓坏了,他们一向对胸针 的‘魔力’敬畏有加,如果他们了解了这种‘魔力’是如何产生的……” “等等,伙计们。”鲍里斯插了进来,“我没听懂,原来你们是知道要发生袭 击事件的?” “不知道!”阿列克谢说,“等一等!”他做了个手势,截断了丽达的又一次 发问,“这件事极其复杂!” 走廊里传来一阵嘈杂的人声,不知是谁在大声叫嚷着,接着是包厢门的撞击声。 丽达望着门后的穿衣镜,舔了舔嘴唇,用手指梳理了几下短发,对自己表现出的冷 静感到很满意。 “既然已经开了头儿,就讲下去吧!”她恳求着说。 “这个人我已经找了整整一年。” “他怎么得罪你了?”丽达问,她的语气里明显地带着怀疑。 “他闯进了我的电脑!”阿列克谢似乎没有听出丽达的怀疑,继续说,“他把 我电脑里的一些东西破坏了,而我却不知道,他是怎样……” “那个西瓜又是怎么回事?” 阿列克谢没有回答。 “我明白了!”大胡子用拳头在小餐桌上重重括了一下,“那些暴徒是冲着这 个西瓜来的!” “我觉得他们之间一点儿联系也没有。”丽达说,“依我看,是那两个自行车 手抢了同伴的钱和海洛因准备逃走。我见过那个装钱的纸袋,它就被藏在火车上。” 她沉思了几秒钟,接着说,“也许,我不能找到它。我差不多能判断出他把东西放 进了哪个包厢,应该是和我们的包厢隔着一个门。”她向与火车行进相反的方向指 了指,“不过也不一定很准确。” 大胡子站起身,双手抓牢窗框用力一拽,车窗“咣”地一声直落到底。 “不可思议!”他说着,把头探出窗外,任凭冰冷的雨柱击打在脸上,“钱! 毒品!电脑窃贼!这一切简直让人发疯!” 3 高速行驶的列车不住地颠簸摇摆。米尔内摇摇晃晃地走到连接两列车厢的过道 上,他的四个手下正在那儿吞云吐雾,空气中弥漫着诱人的烟草气味儿。鞑靼人阿 普杜拉贪婪地吸了口烟,恰然自得地睁大了眼睛。他转过身看见走进过道的米尔内, 米尔内带上车厢的铁门,把手伸向光头少年的衣袋,衣袋里露出了香烟盒的一角。 “那些尸体怎么办?”米尔内问。 阿普杜拉斜着眼睛看了米尔内一眼,米尔内掏出一把三校状的细长东西交到他 手上。 “明白了。”阿普杜拉龇牙一乐,小心地把铁门在身后关好,迈开轻快的步子 向车厢另一头的过道跑去。 米尔内从光头少年递过的烟盒里捏起一撮深色烟草放在手心里,凑近鼻子闻了 闻,接着用熟练、敏捷的动作卷了支纸烟,衔在嘴上。 “找着了吗?”秃子问。 回应他的只是一个充满怒气的眼神。秃子情不自禁地退了一步,靠在铁门上。 这次袭击列车已经不是谢苗·伊万诺维奇·苏瓦林——外号叫米尔内的大个子 ——领导的第一次行动了,像以往的数次一样,他不喜欢这样的行动。米尔内是从 小在街上长起来的,早就习惯了蹲拘留所,对他具有影响力的人大都是些神偷惯盗。 可是近两年,环境迫使他不得不为那些所谓的“新俄罗斯人”工作,那是些连一个 经济名词都不懂,却整天大把大把地数美钞的人。米尔内开始感到自己的生活有些 不对劲儿了。 格罗布斯从公司的保险柜里偷走了一个装着美金和海洛因的纸袋,这又和他— —米尔内——有什么关系呢?他为什么要历尽千辛万苦追得这两个小偷满世界跑, 等逮住了他们,又要为找到别人的纸袋面绞尽脑汁呢?钱确实不是个小数目——7万 美元,此外还有100克高纯度的海洛因。可就算找到,这些东西也不会归他所有,而 是要给那个外号尼孔的瘦家伙。尼孔好像是要去英国还是希腊的什么地方办事,钱 是准备给他路上用的。 秃子的眼睛因烟草而变得混沌不清,他紧张地望着米尔内,等待命令。 “这帮狗娘养的把装着钱和货的口袋藏起来了。”米尔内说,“但东西肯定还 在这节车厢里,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仔仔细细地搜查每一个角落,每一个人!”米 尔内几乎是在咆哮,他举起拳头,顶在秃子瘦尖的下巴上,从牙缝里问道:“有什 么不明白的吗?” “有什么不明白的!”秃子的肩抖了一下,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姑娘,“搜查…… 每一个人……每个角落……” “要在火车到达下一站之前把整节车厢翻个底朝天!”米尔内朝手心里吐了口 唾沫,把纸烟捻灭在手掌里。 科沙从马甲口袋里掏出表,闪亮的表盘上,黑色的时针和分针搭成一个颤动的 锐角。 “三点半。我们还有两个半小时的时间。”米尔内说,他把熄掉的纸烟扔到地 上,踩了一脚,“走吧!” 阿普杜拉站在走廊的另一头,他刚刚把尸体抛出车外,正就着开水壶里流出的 温水洗手。洗完手,他抓起窗帘,把手指逐根地细致地揩拭干净。 走过彼得·彼得洛维奇的包厢时,米尔内不由自主地举起拳头,往门上轻轻擂 了一下。科沙把银怀表装进马甲口袋,从枪套里抽出手枪,把枪口凑近嘴唇,吹了 口气。他快乐地朝阿普杜拉眨了眨眼睛,说:“来吧,该咱们上了!” 4 靠近过道的第一间包厢,门并没有上锁,轻轻一拉就向右滑开了。科沙示意阿 普杜拉日在门外,自己跨了进去。他彬彬有礼地整了整西服,在铺位上坐下,把手 枪放在白色的小餐桌上。 “你们好,姑娘们!”科沙挪了挪身子,给躺在床上,裹在被单里的姑娘腾出 些地方,“非常抱歉打扰了你们,但我们必须认识一下。” 包厢里有三个年轻姑娘和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太太,她们都听见了枪声和要求乘 客们呆在包厢里的喊叫声,她们都感到了恐慌,只不过恐慌的程度不尽相同,比如 那两个年轻姑娘,依然能自觉不自觉地露出一些笑容。 “天气多好啊!是不是?”科沙说着将指尖轻轻滑过枪身,“知道吗,我最喜 欢下雨了,当外面下着瓢泼大雨,你躺在舒适的包厢里……”他伸手拿起桌上一本 翻开的书,看了一眼,“安舍丽卡……多么奇妙的读物周!可惜译得太糟糕了。姑 娘们,你们应该读读原著——法文版的《安舍丽卡》。”他“啪”地一声合上书, “好了,我来这儿是为了别的事。” “你在这儿干什么?”躺在左边下铺的姑娘这时候掀开被单,坐了起来。“你 是谁?”她揉着惺忪的睡眼问,这是一张普通的农村姑娘的脸,她显然喝了些酒, 感到不舒服,脸色很难看。姑娘兀自系着睡袍的扣子,对科沙说:“滚出去!” “天哪!真够纯朴的!”科沙幽幽地说,他转向门口喊道,“阿普杜拉!这位 小姐对咱们的来历很感兴趣……”他用手指做了个奇怪的手势,“你来给她讲讲清 楚。” 话音未落,鞑靼人已经冲进了包厢,他的黑眼睛里闪着快乐的光芒,望上去却 令人感到毛骨悚然。他不容分说,一把抓住姑娘的手腕,狠狠扭向背后,可怜的姑 娘只发出一声短促的哀号,就被拖到了走廊里。 “再次请求各位的原谅!”科沙说,“我们的行为可能显得不够礼貌,甚至比 较粗鲁,那只是因为我们的时间确实太紧了。” 从半开的包厢门探进一张幸灾乐祸的脸,阿普杜拉问: “我是不是应该把她彻底按一下?” “当然了……仔细搜搜,她身上一定有不少地方能塞得下一个纸袋。” “我们一块儿搜吧!” 包厢门拉上了,科沙转过身,用一种教师特有的严厉口气向坐在对面铺位上的 两个姑娘说: “事情是这样的。”姑娘们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眼神里充满了恐惧。“这节车 厢里有个小伙子,非常引人注目的小伙子,他以前曾被烫伤,半边脸的肤色像黑人 一样——是漆黑的。” “烫伤?”一个姑娘脱口问了一声,马上又沉默了。 “是被烙铁烫的。有人向他询问一件东西的下落,他不说,结果熨裤子的时候 就被烫成了那副样子,这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我想知道的是,他是不是曾经进 过你们的包厢?是不是留了些东西在这里?” 一个姑娘否定地摇了摇头,另一个不知为什么点了一下头,但很显然,这点头 同样意味着“没有”。上铺的老太太则一个劲儿地在胸前划着十字。 “明白了!”科沙长长地出了口气,“明白了……”他从桌上抓起手枪,拉开 保险,用枪口指着上铺,说:“我们就从这位阿婆开始吧……” “你想干什么?主啊,饶恕……”老太太喃喃地说。 “老太婆,别动怒!否则我会开枪的,我已经说过了,我们的时间不多,赶快 脱掉衣服扔到地板上!来吧,别害羞,我已经没兴趣看你脱光的样子了。” 老太太没有再说一个字,她不住地叹着气,但还是按照科沙说的,迅速脱掉了 衣服。 “还有床单、枕头、枕套、毯子、床垫……” “我……”年轻姑娘想说些什么,黑洞洞的枪口把她的后半句话顶了回去。 笨重的黄色床垫从上铺滑下来,老太太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嚎,缩在光秃秃的 床板上。 科沙快乐地宣布: “老婆婆什么都没有!” 一位姑娘茫然地点了点头。 “罪过……”老太太不住地低声哭泣。 “我早料到是这样。”枪管在空中划了个圈儿,“现在轮到你们了,姑娘们。” 门外传来沉重的喘息声,呼喝声,还有指甲抓过折叠椅革面发出的撕裂声。 “你!”科沙用枪筒指着一位姑娘的胸膛。她有着一头浅色长发,束腰连衣裙 裹着丰满的身躯,“先把裙子解开,然后是旅行袋。” “我只有一个小包。”姑娘脸色苍白地低声说。 “那我们就来看看你的小包!动手吧!” 姑娘的脸僵冷得像大理石雕像。突然,她的鼻翼颤动起来,每个人都能听见她 急促而沉重的呼吸声,她明亮的大眼睛不知何时布满了水雾。姑娘向前挪了挪,抬 起那只似乎已不受她控制的颤抖的手软软地向科沙的面颊扫去。 “啊哈!”科沙叫嚷着站起身,把手枪交到左手。姑娘的脸因恐惧而扭曲,她 尖叫一声,缩进床角里。“想获得满足就得付出代价,小姐!”科沙说,“等价交 换。” 他慢慢靠近姑娘,猛地挥起右手打过去,姑娘的头重重撞在厢壁上,科沙随即 抬起握着手枪的左手,用枪把儿朝着姑娘的鼻梁迅速一击,姑娘呜咽一声,栽倒在 地板上。 “蠢货!”阿普杜拉嘶哑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别乱动!” 科沙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最后一位姑娘:她站在那里,随着列车的颠簸而晃动。 她的个头只到科沙胸口,大大的眼睛,光亮的头发,一件已经过时的镶有亮片的红 色连衣裙很好地勾勒出她迷人的体形。 姑娘的身体突然晃动了一下,她用尽全身力气给了科沙一记响亮的耳光。这次 可不像刚才那软绵绵的一掌,科沙真切地感到了这一掌的力度。 “应该尊重妇女!”她飞快地舔了一下干燥的嘴唇,“你懂吗?” “有什么不懂的?”科沙用手轻拂着泛红的脸颊,“你不用脱衣服。” “为什么?” “我信得过你!下不为例。” 走廊里一阵骚动,科沙还没来得及在穿衣镜里仔细检查一下已经有些麻痒的面 颊,包厢门就被拉开了,阿普杜拉探进头来,说: “那边有个睡着的醉汉。” “怎么称呼您,小姐?”科沙问姑娘。 “有个喝碎的人在睡觉!”鞑靼人重复着。 “玛尔卡丽达。” “您可能以为,耶稣小时候从来不尿床?”科沙的话语里有种奇怪的腔调。 “不知道。”玛尔卡丽达茫然地摇了摇头。 “我们怎么处理那个醉鬼?”阿普杜拉问。 “你和刚才那姑娘的事儿干完了吗?”科沙转向他。 “那还用说!” “有了新情况。”科沙用枪筒指了指玛尔卡丽达,“需要提供新的性服务。” “你自己是干吗的?”阿普杜拉舔了一下嘴唇,问道。 “你该知道,有时候我表现得太麻木了,连我自己都觉得恶心,姑娘们渴望着 被爱抚,而我却无能为力。” “是她?”阿普杜拉抓住玛尔卡丽达的胳膊。 “是的!”科沙用一种忧伤的语气说,“是她,你要记住,小姐是有名字的— —玛尔卡丽达!我把她托付给你了!” 科沙拍了拍阿普杜拉的脸,把他推出包厢。门外传来女孩歇斯底里的叫喊声、 衣服撕裂的声音和鞑靼人令人作呕的喘息声。 搜查包厢的行动在很短的时间里就完成了。 “我得先走了。没办法,还有别的事。”科沙向包厢里的人“告辞”,特意转 过头,对缩在上铺的老妇人说:“希望我们还能再见,小姐。”他做了个摘帽致意 的姿势,转身走出了包厢。 “你动作真快!”科沙吃惊地说。 “她身上没有我们要找的东西。”阿普杜拉一边提裤子,一边说,“可以肯定……” “没有!”玛尔卡丽达伏在走廊的折叠椅上,喃喃地说。她已经泪流满面,脸 上有一块明显的青肿。“没有……”她的膝盖抖个不停,无力地伸出手,想拾起被 踏在地上的连衣裙,“我什么也没有!” “我相信她。”阿普杜拉说,“科沙,我们不用再搜查她了。” “不用了!”科沙赞同地说,“对女人,有时还是应该信任的。” 5 三个赤身裸体的男人规规矩矩地坐在下铺上,全部扭头望着窗口,像听到了 “向右看齐”的口令。阿普杜拉正在检查箱子,箱锁不断被撬开,一旦遇上稍微结 实点儿的锁,阿普杜拉就会毫不客气地挥起手中的刀子。 “他们都喝了不少……”阿普杜拉对出现在门口的科沙说,“这帮帅小伙子, 倒是有吃有喝的。”他用刀锋贴近一个男人,把他身体的轮廓在空气中勾画了一遍, “你看,他们多帅呀!” “的确招人喜欢!”科沙赞同道,“有什么问题吗?” “是有个问题!”阿普杜拉的刀尖指向上铺,从那儿传来响亮的呼噜声,一条 浮肿的胳膊垂下铺沿,“这家伙怎么办?” “他会醒的!”科沙说完,把手枪装进皮套,走进包厢,“嗨,男子汉!咕— 咕!”他贴近熟睡男人的耳朵大声喊道,“到站了!” “到哪儿了?”醉汉眼都没睁,问道。接着他叽哩咕噜地翻了个身,用泛青的 手掌掩住耳朵,把脸埋进湿漉漉的枕头,嘟囔着说:“真冷!你们喝吧,我得歇会 儿……” “满上,都满上!”下铺上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轻声应和。 阿普杜拉抓起酒瓶灌了一口,一边很响地咀嚼着酒菜,一边把瓶子向科沙挥了 挥。 “来点儿?” “够了吧你!”科沙一挥胳膊,“走,接着搜。” 哭喊和尖叫过后,车厢里显得分外安静,只有车轮撞击铁轨的“咣咣”声不绝 于耳。 阿列克谢把耳朵紧紧贴在包厢门上,全神贯注地倾听着外面的动静。大胡子似 乎想说些什么,被阿列克谢用手势制止了。 “怎么样了?”经历了一段长时间的沉默,丽达终于忍不住问道。 “他们好像进了那个藏纸袋的包厢。” “怎么样?” “好像没找到。没错!什么也没找到,他们往下一个包厢走了。” “太糟了!”大胡子说。 “为什么说太糟了?”丽达吃惊地问。 “如果他们找到了,就会放了其他人!”大胡子说着,又开始拨弄起自己的吉 它,“说实话,伙计们,这出闹剧实在让我烦透了。” “既然他们没找到,那么我们去找!”阿列克谢说。 “你把这想得太轻松了!你连包厢都出不去,他们会开枪的!” 大胡子苦笑了一下,扬起手腕向琴弦扫去,但阿列克谢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等一下,一会儿再弹。你来吸引他们的注意力,我试试看能不能出去。” “我怎么吸引他们的注意力?”大胡子问。他已经厌烦了这种提心吊胆的等待, 满怀好奇地望着阿列克谢。 “来一首通俗歌曲,大声唱!他们一定会有反应的。” 大胡子疑惑地摇摇头。 “哪一首?” “哪首都行,想起什么唱什么。把门拉开,放开嗓子大声唱。” “我就喜欢大声唱歌,但是唱什么呢?总得有张节目单吧?” 阿列克谢又把耳朵贴到门上。 “我已经说过,什么都行……不知道。维索茨科的,或者奥古让娃……随便吧。” “音乐会几时开始?”大胡子问。 “我会告诉你的!”阿列克身小心翼翼地转动着门把手,把门拉开一条缝,向 走廊望去。“不过可以肯定:不是现在!” 6 此时科沙正站在走廊中间,车厢连接处的铁门被猛地拉开,米尔内也走了过来, 秃子那张带着冷笑的脸在米尔内身后门来闪去。 米尔内认为,在开始搜查之前有必要把车厢两头连接处的门锁好,他已经在门 锁上费了不少时间。走进车厢时,他抓住一把铁环,用力一拽,打开了坠在车厢下 方存放床具的箱子。很少有人知道这儿还有这么一只箱子,不过米尔内对它并不陌 生,这箱子里藏个大活人都绰绰有余,它甚至能装进四具尸体。箱子里空空如也, 米尔内还不放心,跪到地板上,用打火机照着亮,探头进去查看了一番,然后他站 起身,骂骂咧咧地拍掉手掌上的尘土。 走廊里站着两个姑娘,一个全身赤裸,另一个套着件被撕碎的裙子,她们背靠 车窗站着,肩膀在不停地抽搐……这一切让米尔内觉得非常可笑。 秃子用指甲描了一遍二号包厢门上镀金的罗马数字,突然用手指压住嘴唇,示 意米尔内不要急着进去,先听听里面在说些什么。包厢里有人正在高声交谈着。 “真是愚蠢透顶!说实话,我们就像一群小孩子,捂住自己的耳朵,躲在毯子 里……”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带着浓重的乌克兰口音,明摆着的事——我们不能 这么做……” “我倒是觉得,现在也只能这样了。”另一个年轻的声音说,“我只要能完完 整整地到家就感谢上帝了,千万别缺胳膊少腿,身上再多几个窟窿,至于别的事, 我可顾不上许多了。你也用不着羞辱我,没必要!” “来吧!”秃子快乐地喊了一声,拉开包厢门,“你看,米尔内,这就是我们 的男子汉。妈的!不缺胳膊不少腿!” 湿漉漉的车窗外,一些矮小的房屋顶着巨大的电视天线飞掠而过,冷湿的空气 从窗框的缝隙处透进来,掀动着窗帘。 “弗拉基米尔!”一个宽肩膀,穿军服的小伙子微笑着站起来,伸出他光滑、 白净的手掌,“你们在找什么,伙计们?” “我叫谢尼亚!”米尔内握着年轻人的手,“很抱歉,瓦洛佳!”他把小伙子 的手掌攥在手里,稍微加劲儿捏了一把,“我们必须搜查你们的包厢……还有你们。” 他甩开年轻人的手掌,把掌心在衣服上蹭了蹭,“你该明白,事情很严重。” “所以说,快点把你们的箱子都打开……”秃子挥舞着手枪,叫嚷着,“脱光 衣眼,就像在澡堂子里那样!” “你们要干吗,哥们儿?要干吗?” “快着!”秃子说,“快着,瓦洛奇卡!否则我在你的制服上打个洞,在那个 最适合挂军功章的地方。”他用枪口对着年轻人,却不知为什么并没有对着胸口, 而是指向额头,两眼之间的一点,“来吧,快点儿!就像在澡堂子里,或是刚听到 起床号时的样子。” 15分钟后,搜身结束。秃子把枪装进皮套,开始检查箱子。他拿起一摞信,瞟 了一眼正在系裤子的瓦洛佳,抽出一封信,吧嗒了一下嘴,大声念起来:“瓦洛佳, 你好!昨天我度过了自己的17岁生日。瓦夏叔叔来了,还有妈妈和克拉瓦……”秃 子的目光越过信纸投向米尔内,后者正忙着翻箱子。 “够了!”米尔内说,“我们的时间可不多。” 秃子耸了耸肩,继续读下去: “整个晚上我们谈的都是莫斯科的骚乱,真没劲!克拉瓦送了我一条奥伦堡头 巾,白色的,像雪一样,非常适合我,我把它披在肩上,在镜子前转啊,转啊…… 妈妈的礼物是枚戒指,不很贵,就那么回事儿!我在说什么呀!怎么能埋怨妈妈呢? 戒指不错,还镶着东西,发票上写着:人造宝石。谢卡一来就把整个晚会都弄糟了。 他带了瓶葡萄酒,自己全喝了,然后就口口声声叫我“大肚婆”。这个坏家伙三天 前抢了乌里扬诺夫·列宁大街上的一个商亭,现在整个人变得极其粗鲁,不可理喻。 总的来说,我们这儿一切都好。玛琳卡生了小犊。我这是怎么了,只顾说我自己, 你们部队里怎么样,亲爱的弗拉基米尔?工作如何?和战友的关系还好吗?你们不 会被派到车臣去吧?我听说那儿非常可怕,我一向是害怕亚洲人的。昨天我读了伊 万·彼得洛夫的《爱上我心爱的人》——是本小说。我得承认,它让我落泪了。然 后我就想,你回来我们就结婚!等你的消息,就像夜莺等待春天!’真恶心!”秃 子说着,吐了口唾沫,“胡说八道,母狗!” 米尔内一言不发,把箱子扔到地板上,懒懒地踩了一脚,向另一个包厢走去。 士兵默默地套上靴子。秃子用手指沾着唾沫,又抽出一封信。 “‘我说的全是谎话!’”他充满激情地读着,“‘不,不全是!我信里写的 那些事,有一半是真的,另一半是我编的。我今天感觉很不好,弗拉基米尔,很不 好!记得我那封关于生日晚会的信吗?那里面连一半的真话都没有。晚会不到一半 我就走了,和所有的人吵了架,走了。我认识个乌兹别克人,他有三个商店,总是 让我去他那儿。那晚我们谈好20美元,早上他给了我55,还往我的口袋里装了半盒 巧克力。7点钟我回到家,嘴唇生疼,走路都只能叉着腿。我哭啊,哭啊……现在我 已经有五个月的身孕了。’” 秃子没能再读下去,一只拳头重重击在他的左耳上,他的身体向右倒下去,右 边又飞来一只钉着铁掌的靴子。有几秒钟的时间秃子失去了知觉,一些黑色和白色 的光圈在他的眼前跳动,金属鞋钉在他的面颊上留下了清晰的印迹。秃子随身携带 的香水瓶坠落在地,包厢里立时香气四溢。那只光滑、白净的手掌又在他的下巴上 狠击了一下,另一只手则伸进他的衣兜,掏出了手枪。之后秃子被推到走廊里,包 厢门在他身后关严,撞锁“啪”地一声弹上了。 “我带了支家伙。”带乌克兰口音的声音说道。从走廊里可以清楚地听到他翻 动搁板,抽出藏在缝隙里的手枪,“沃夫奇克,你拿着这个。” “他们会冲进来吗?”弗拉基米尔惊慌地问。 “谁知道这帮家伙怎么打算的。” 隔着门能够清晰地听到他们拉动保险、检查手枪的声音。 “狗杂种!”秃子吼叫着站直身子,挥拳向包厢门砸去,“马上给我开门!” 一颗从包厢里飞出的子弹碰巧打在他挥动的手指上,秃子感到一阵灼痛,发出一声 沉闷的低吼,闪到了一旁。 “怎么回事?”米尔内从旁边的包厢探出头问道,“为什么开枪?你没别的事 儿可干了吗?” “没什么……我们只是随便玩玩……”秃子疼得使劲吹自己的手指,“我说什 么来着,这帮小伙子,他妈的不缺胳膊不少腿!” 7 “真浪漫啊!两个人的旅行。” 秃子说着,走进下一个包厢。 “我有点儿不明白!”他面前站起个男人:雪白的衬衫、西裤,脚上的皮鞋像 是刚刚离开鞋刷,只是没穿西服外套,领带结也稍稍有些松散,“也许您能给我解 释一下……” “会给你解释的!”秃子挥起那只受伤的拳头朝男人领带结偏上的部位击去, 打在牙上。 男人捂着脸,规规矩矩地坐回到铺位上。包厢里还有个女人,她穿一身典雅的 灰色套装,光亮的皮鞋,一头金发很好看地梳在脑后。 “您也要搜查我们吗?”她站起身,问道。 女人向旅伴投去嫌恶的一瞥,她的眼神里没有一丝慌乱。 “跟大家一样!”不知为什么,米尔内说这话时竟有些腼腆,“我们想检查一 下您的行李……” “和身体!”秃子补充道。 “我必须要脱衣服吗?”女人说着,整了整自己的发型。 “两个人都得脱。”秃子说。 “随便好了。”男人捂着腮帮子说,“不过我必须要告诉你们:我可是一位知 名作家。” “是吗?真令人肃然起敬。”秃子从行李架上拉下一只黄色皮箱,放到餐桌上。 “您都写些什么?”米尔内问。 “社论!”女人干巴巴地说。她依旧站着,用右臂搭着上铺。“他还算有名。” 女人的语气里带着些许嘲讽,“但是你们可能不读那些东西。” 车厢另一头响起一声痛苦的女人的哀号,随即被扼断了。隔壁包厢里的士兵在 挪动什么东西,发出很大的声响,显然是在试图把包厢门堵严。米尔内呆呆地望着 女人被晒得很好看的双腿,说道: “日后一定拜读。”他把目光从女人的双腿移到脸上,“现在,请您告诉我: 那个纸袋在哪儿?” “哎呀!”她把手从上铺放下来,“这我可帮不上您的忙。” 一把电动剃须刀从箱子里掉到地板上,弹了一下,保护刀头的塑料盖滑下来, 滚到不知哪里去了。男人已不再捂着腮帮子,他拿起自己的眼镜,擦了擦,戴上, 透过镜片由下而上望着米尔内,突然大声说: “滚出去!” “你活腻味了?”米尔内说着,把枪顶过去,“老老实实呆着,大作家,把衬 衫脱掉。” “您还是自己动手脱吧,夫人,也许您也经常写点什么?” “是的。” “写些小文章?” “不,是刑侦纪闻。” “真想不到!” “不!”男人捂着脸,带着哭腔喊道,“我受不了了!受不了了……”他坐在 铺位上,身体不住地起伏、抽搐,“我受不了了……” “大作家……咕一咕!脱掉衬衣……还有裤子……”米尔内一边说,一边用手 枪扫动着作家的头发,“快点儿,我们的时间很宝贵,办完事你就自由了,来吧, 来吧……” “你不懂得尊重知识分子吗?”一双浸满了泪水和恨意的眼睛透过镜片望着米 尔内,“我们是有知识的人……” “对!知识分子!”米尔内点着头,“我已经说了:脱掉裤子!” “您写有关凶杀案的报道吗?”秃子问女人,“那种恐怖、诡秘的凶杀案?” “是的!” “然后他再把这些写成小说,是吗?比如说关于普洛宁少校和他的狗朱力巴尔?” 女人不屑一顾地望着枪筒,当枪口从她的鞋面慢慢抬升,指向短裙时,她坦然 地伸出修长的双手,拈住裙边,掀了起来。 “您是不是对这感兴趣?” 车厢另一头传来几声低低的哀号,透过车轮与铁轨的撞击,依稀能够听到击打 声和人体摔到地板上发出的沉闷声响。 “谁?”秃子喊了一声,把手伸向枪套。 8 列车员出现在包厢门口,他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蓝眼睛迷惑不解地眨动着, 湿润的嘴唇在不住地颤抖,他瞪大眼睛吃惊地望着面前的场景,嘴张成一个深红色 的椭圆。秃子作出举枪射击的姿势,但米尔内打了个手势,示意他放下枪。 列车员用双手胡噜了几下身上皱皱巴巴的蓝制服,好像根本没有意识到面临的 危险,捋着唇上有些可笑的小胡子,问道: “要茶吗?” “乔治,你想喝茶吗?”女记者问那男人。她微笑时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作家摇了摇头。 “劳驾!拿两杯!”米尔内说,“或者三杯?”他询问地望着秃子。 “我不要!腾不出手来喝茶。” “那就两杯吧。” “同—志!……”作家喃喃地说,“救—命!……” 然而列车员已经走向下一个包厢了。 “孬种!”米尔内把枪口直顶到作家的脸上,“还侦探小说呢,狗屎!可惜了 这样一个女人!” “他怎么回事?”秃子问,“我是说列车员。” “他有病。”米尔内用手指了指头,“他对茶、刹车灯和床具以外的事物一概 视而不见。我们已经和他打过很多次交道了,他是个酒鬼,即使去作证,也没人会 相信他。” 列车员沿着车厢走去,从他的动作和表情里看不出丝毫不安,就像什么事情都 没有发生一样,他如同往常一样在规定的时间里为客人们分送着茶水。三分钟前, 阿列克谢就已经注意到了列车员的出现,现在他已经站在他们面前了。 “您能同车长取得联系吗?”他小声问。 “暂时不行!”从列车员泛青的嘴唇里钻出这几个字,接着他又用整节车厢都 能听到的大嗓门问道:“您要条吗?” “请来三杯。”阿列克谢也大声地回答。 列车员点了点头。他当然不是白痴。 9 米尔内不慌不忙地整理了一下身上的海员衫,但这悠然自得的动作却掩盖不住 他此刻内心的焦灼。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找到那只口袋的可能性也越来越小。米 尔内当然明白,如果找不到,他将面临怎样的处境。以往若是碰上类似的搜查行动, 他早耐不住性子要找几个人来“修理修理”了。可是今天不同,这要感谢那种出产 在亚洲的烟草——一种很香、很烈的烟草。它几乎使米尔内变成了一个善良可亲的 人。 全身赤裸的玛尔卡丽达依旧站在窗口旁,她的样子让米尔内觉得很可笑。 “进包厢去!”他说。 玛尔卡丽达蹲下身,用那双无精打采的眼睛望着米尔内。 “进包厢!”米尔内拉开一扇门,用尽量客气的语气说,“对不起,我把这位 姑娘安置在您这里,否则她会在走廊里被冻坏的。小可怜。” “我没意见!”彼得·彼得洛维奇从铺位上站起身,说道。他伸出手,把可怜 的玛尔卡丽达搀进包厢,随手掩上门。 包厢门轻轻地撞上了。米尔内跨出几步,探头向下一个包厢张望了一下,他笑 了——那里,几个大男人正挤在铺位间那一小方天地里,手忙脚乱地提裤子,其中 一个人经过四次努力终于扣好了皮带。他用手在上铺的铺沿上拍了拍,试图叫醒那 个仍在酣睡的醉汉。醉汉眼都没睁,在睡梦中打了个哈欠,重重地翻了个身。 若不是米尔内偏偏在这时转过了身,他就会看到自己苦苦搜寻的东西了。当醉 汉翻身的时候,他在梦中把那只被口水和汗水浸湿的枕头掉了个个儿,一只塞得鼓 鼓的塑光纸袋从他的枕头下面滑落到地上。 走廊里重又响起女人歇斯底里的喊叫声,车轮撞击铁轨的“咣咣”声不绝于耳, 这一切的声响淹没了纸袋掉在地上发出的那轻微的响声。挤成一团的三个大男人正 忙于穿衣服和互相埋怨,没有人注意到这一小小的“事件”。 “谢尼亚,你怎么没搜查这个人?他不是一直和他们呆在同一个包厢里吗?” 科沙停在彼得·彼得洛维奇所在的包厢旁,指着紧闭的门,问道,“我觉得应该把 这位大叔好好查一查。” “没这个必要。” “为什么?什么理由?” “他西服上别着一朵银百合!”米尔内轻声说,“你没听说过有关银百合的事?” “对!既然是‘银百合’,当然没必要去打搅他了。” 为了不让米尔内察觉到他面部表情的变化,科沙转过了身。到目前为止,有一 件事团伙中还没有一个人知晓:他——科沙,在几个月前也曾拥有过一枚“银百合”。 那是在他组织了一次洗劫商亭的行动之后,收到了通过邮局寄来的一枚胸针,还有 一张字条,上面说:胸针是对他组织这次出色行动的褒奖。 收到包裹的第二天,科沙就试验了一下“银百合”的威力。他在礼品店选中了 一条项链,在遭到拒绝之后,按照字条上的指示拨了电话,然后满怀兴趣地目睹了 礼品店被洗劫的过程。第二次试验时,科沙提出一个不太难为人的小要求,他得到 了两瓶免费白兰地。他在使用银百合胸针时保持着相当的谨慎,因为他不想让团伙 里的其他人知道这枚胸针的存在。科沙并不看重物质上的实惠(那些东西他用手枪 或者别的什么方法同样可以得到),令他为之着迷的是蕴藏在这朵银色小花里的神 奇魔力。 可惜的是,一次酒后和人打架,他掉进莫斯科河里,皮夹克和胸针都丢掉了。 现在,只要能够再次成为银百合胸针的拥有者,科沙不惜付出任何代价。 列车员以令人吃惊的效率满足着旅客们对茶水的需求。热水壶里的水滚开了, 他在众多的水杯里沏好茶,麻利地分送到各个包厢。那些已经经历了搜查的旅客用 牙齿撞着玻璃杯口,似乎连吮吸和吞咽都忘记了,开水洒到膝盖和手臂上,多少缓 解了些他们的紧张。还没有被搜查的旅客则是在一种难熬的等待中惴惴不安地喝着 茶。二号包厢里的士兵拒绝了列车员的眼务,依旧把门关得紧紧的。 “是时候了!”阿列克谢转过身,对大胡子说,“一会儿列车员会来收茶杯, 我跟着他。你算好时间,我出去两三分钟后在这儿闹出些动静来。干得了吗?” 大胡子点了点头。丽达紧咬着嘴唇,一言不发,尽量控制着自己的紧张情绪。 士兵们在包厢里的喊叫声响彻整节车厢。 “他们把过道的门锁上了。”从门后传来弗拉基米尔的声音,“到其他车厢去 的通道被锁上了,我们可得留神!” “这有什么?”另一个声音反驳道,“到下一站只有三小时的路程,我们守住 包厢门,等到列车靠站。” “如果他们隔着门用半自动枪扫射呢?” “你觉得他们会有半自动?” “没准儿有呢?” “那我们就从这个方向射击。要用半自动扫射就只能站在门的对面,侧面是绝 对不行的,我们从这儿开枪,使他们不可能站在门口……” “要是他们从墙那儿打过来呢?” “够了吧!你!” 10 当又有一个人影出现在包厢门口时,那几个有如惊弓之鸟的大男人着实被吓了 一跳。不过这次进来的是列车员,他戴着顶皱皱巴巴的制服帽,帽徽擦得锃亮,摆 动不停的方托盘上放着几只同样一尘不染的杯子。 “要茶水吗?”列车员干巴巴地问,眼睛毫无目的地望着包厢深处。 当男人看到从列车员身后门出的阿列克谢时,惊讶地张大了嘴。阿列克谢把手 指竖在后边,示意禁声,然后悄无声息地坐进角落里,确信走廊里的匪徒们不可能 发现他。 “喝茶?您疯了吗?”男人们不友好地望着这位不速之客。 “谢廖沙,干吗不来一杯呢?”其中一个一边系腰带,一边反驳道,“我想, 我们已经没事了。” “当然……没事了!茶还热吗?”一只指甲修得很短的白净手掌伸向托盘,尚 未碰到杯子却受惊似地抽回来,背到身后。“谁知道还会出什么事……”他用责备 的目光望着阿列克谢,后者仍旧把一只手指竖在唇边。“来点儿茶也不错。”男人 的声音渐渐变得有力了,“热茶,太好了!” 列车员走进包厢,把托盘放在颤动着的餐桌上,一只一只地拿出四只杯子,旁 边放好糖。 在列车员脏兮兮的皮鞋旁躺着那只纸袋,袋口隐约露出绿色的钞票。 “也许只有在俄罗斯才会有这种闻所未闻的事情发生!”阿列克谢暗笑,“匪 徒们把整节车厢翻了个遍,对旅客们拳打脚踢,而他们苦苦搜寻的东西就这样躺在 包厢正中的地板上!把它交给匪徒们?即使我这样做,他们给我的回报也只能是枪 子儿。藏起来?这几个傻瓜的嘴可不严。”他瞥了一眼身边的这几个男人,“得想 个办法把口袋里的东西销毁!” “这是什么?”列车员说着,弯下腰捡起纸袋,“先生们,你们干的好事!” “你叫唤什么呀!”阿列克谢暗骂着。 匪徒本没注意到包厢里的骚乱,可就在这时候,响亮的吉它声在车厢里响了起 来,鲍里斯用力奏响了第一段合弦。 “这不是我的!”一个男人惊恐地向后退了两步,喃喃地说,“不是我的!” “可以吗?”阿列克谢客气地伸出手接过了纸袋。 “是您的吗?”列车员问。 “我的!”阿列克谢麻利地打开纸袋,抽出那沓厚厚的美金,揣进怀里。 从撕开的纸袋里露出些细细的白色粉末,阿列克谢伸出两指拈起一些,在指间 捻了捻。 “如果让他们找到这些,我们就全没命了。”他转向列车员,问道,“您能把 它扔出车厢吗?” “连同我一块儿扔吗?”列车员生硬地问。 “为了钱,我想值得冒冒险,这些钱不装在袋子里说明不了什么。怎么样,您 能做吗?” 列车员点了点头,把纸袋放在茶盘上,用餐巾纸盖好。 “谢廖沙,谢尔盖·尼古拉耶维奇。”一个男人不知为什么用脊背掩住门,悄 声说道。“我看,这就是他们要找的东西。”他神经质地转过头,眨了眨眼睛, “听,有人在唱歌。” “不错,基马,这就是他们要找的。”另一个人附和道。 “也许我们应该把毒品还给他们?”第一个人无力地低声问,“也许他们会……” 他咽下了想说的话,因为看到阿列克谢正直视着自己。男人不自然地转过头, 盯着立在餐桌下的空水瓶。 “要是我们几个人平分,不知道每人能得多少?”第二个人也用耳语般的声音 说道。 “想全要吗?”阿列克谢作势要从怀里拿出那沓钞票。 “不!不!我一分钱也不要!”他退了一步,跌坐在铺位上,把脸埋在颤抖的 双手里,“靠工资……靠工资我们也能活下去!” 列车员点了点头,他那张挂满汗水的脸此刻显得分外平静。他出了包厢,没有 遇到任何阻拦地走到车厢尾部,从两个面对面站着的匪徒中间挤了过去,停在厕所 门外。 厕所门上的小铝牌一直映着“有人”两个字,列车员本可以用钥匙直接打开门, 但他还是等了一会儿,直到厕所空出来。 基马因为吃了些不干净的东西已经拉了两天肚子,他从厕所里出来,看见列车 员,并无恶意地用手在他鼻子上刮了一下。列车员很从容地迈步走进厕所,连门也 没有锁,撕开了那只厚厚的纸袋,干燥的白色粉末一下子糊满了整个马桶,他抬起 脚狠狠地踩了一下冲水踏板。 11 “我连看都懒得看他们一眼,这帮可恶的家伙!”米尔内说。他拉起走廊里的 窗户,让风吹在脸上。一阵悠长的汽笛声随风飘来。 “本来可以用另外一种方法的,更文明的方法……这帮可恶的家伙!”凉爽湿 润的气流抚摸着米尔内的脸,他感觉很惬意。 “真奇怪!难道这东西会消失在空气里?”秃子站在米尔内身边,问道。 吉它上奏出的合弦在车轮的伴奏声中越来越响,车厢的另一头,阿普杜拉又在 和一位姑娘纠缠,沙哑的哭号声、衣衫的撕裂声不绝于耳。突然,伴着吉它的合弦, 一个动听的声音唱了起来: “我的朋友去了马卡坦,请大家向他脱帽致意,他走了,他走了,一去无消息……” 歌唱者乐感很强,只是因为烟酒过度嗓音已明显地有些沙哑。 “听,有人在唱歌!”秃子说。 科沙举起手枪,对着枪筒吹了一口气。 “好久没听演唱会了。” 鲍里斯把歌词改了个面目全非: “也许有人会说:‘傻瓜,为什么去那个地方?要知道那儿全是土匪,全是土 匪!’”他唱到最后一句,突然把声音提高了八度。 米尔内顺着歌声望去,发现一个包厢的门大敞着,一个穿防水衫的大胡子正坐 在下铺上自弹自唱,上身低低地俯在吉它上。 “他走了,他走了,他不会遭到看守的毒打,他去得心安理得,心安理得!” 丽达一动不动地坐在大胡子对面,阿列克谢不在包厢里,但匪徒们显然已经记 不清每个包厢里有些什么人了,对此并没有太在意。 “这是什么歌呀?”秃子仰头望着米尔内,讨好地问道。他抽了相当多的烟, 反应有些迟钝。“有点像流氓小调儿,可又不是……” 米尔内不耐烦地推开他,秃子一个趔趄摔倒在地板上。即使这样他那张因烟草 的作用而有些痴呆的脸上仍然挂着傻乎乎的笑容。 “你们的音乐会不错嘛!”科沙把头探进包厢,说道,“你八成神经不太正常?” “别捣乱!”米尔内走到科沙背后,俯在他耳边小声说,“别捣乱,让他唱完, 这歌不错!” “好吧,随他去……” 科沙又把枪筒举到唇边,他和着吉它的节奏,吹起了口哨。不知为什么,米尔 内在他肩膀上重重地打了一下。车厢的另一头又传来妇女声嘶力竭的号叫。 “你这个浑蛋!”鲍里斯突然停止了弹奏,他抬起头,一双蓝色的大眼睛直视 着米尔内,“滚蛋!刽子手!” 子弹直飞出去,吉它手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撞到墙上,刺鼻的火药味钻进鼻孔, 短暂的耳鸣过后,人们听到吉它弦与地板相撞发出的“轰”的一声。 鲍里斯的脸白得吓人,他耗尽力气用耳语般的声音说: “我还是那句话……”他艰难地喘了口气,“你们是浑蛋!刽子手!” “请告诉我:他到底为什么要惹麻烦上身?”科沙向丽达转过身来,问道, “他好像故意想让我们注意他,我只是不懂,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丽达脸色苍白,紧咬着嘴唇,颤抖袭遍她的全身。大胡子竭力想抬起身,喊些 什么,但一个字也没说出来,一股鲜血从他嘴里喷涌而出。 “让他住口吧!”米尔内说。 科沙双手握着枪,退了一步,对准在血泊中蠕动的身体,扣响了扳机。三声枪 响使人们的耳膜承受了比刚才强烈数倍的压力。当大家的听力恢复正常以后,只听 米尔内忧伤地说: “一切就绪!”他向吉它手僵直不动的身躯探了一下身,“蠢货,把好好的一 首歌给搅了!” 包厢门“吱吱”响着在暴徒们身后关上。丽达扑进血泊里,扑到大胡子身上。 她把耳朵贴到他胸前,清晰地感觉到了吉它手心脏的跳动。 “他还活着……”丽达含着泪水哽咽着说,“医生!这里需要医生!” 12 吉它奏出的高亢合弦再加上列车的轰鸣,在这些声音的交响中要想听到卫生间 抽水马桶的放水声几乎是不可能的。然而缩在铺位之间的谢尔盖·尼古拉耶维奇居 然清晰地听到了两次这样的声音:第一次是习惯良好的亚马冲水的声音;第二次是 列车员的。 “谢廖沙!”男人小声说,“谢廖沙,他把咱们的毒品倒进厕所了!” “什么叫‘咱们的’?”谢尔盖·尼古拉耶维奇向对面的上铺扬了扬下巴,他 正好看见醉汉湿漉漉的面孔,“一直在他枕头底下放着……记得吗,停车前那个年 轻人进来过?” 另一个点了点头,缩进自己的位子,用双手抱住头,喃喃地说: “我真受不了啦……” “废物!简直是废物……” “谁是废物?”阿列克谢问,“当然,‘废物’!除此之外也没有更贴切的词 了。” “我们全都是废物!”男人说,“我要不是废物也不会……” “不会怎样?你难道想把命搭进去吗?”谢尔盖·尼古拉耶维奇问道。 他朝醉汉的肩膀使劲推了一把,然后用冰凉的手指捏住他的鼻子,使他翻过身 来。醉汉哼了两声,依旧没有醒。 “全睡过去了,什么都不知道。一会儿睡醒了还会接着喝。”他又捏了担醉汉 肿胀的大鼻子,醉汉负痛,睁开眼睛,叫了一声。 “疼吗?”谢尔盖·尼古拉耶维奇问。 “放开,快放开!疼!” 门外闪过亚马的身影,他甚至没有扭过头扫一眼包厢里的男人们。火车剧烈地 晃了一下,亚马的胳膊肘不小心撞在隔壁包厢的门上。 枪声响了。玻璃窗碎落一地。隔壁包厢里神经高度紧张的士兵终于开了火,他 们肯定一直举着枪站在门后,子弹先是打在门把手上,随后伴着尖利的呼声飞进木 质预制板。 支离破碎的玻璃窗外,一排排矮小的房屋向后移去。火车正在通过岔道口,立 在路口的红绿灯以及护栏后排队等候的汽车都清晰可见。子弹在预制板上留下一个 黑洞。亚马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他的指甲触及到洞口,感觉到那一小块预制板上的 余热。 音乐已经沉寂,取而代之的是从某个包厢里传出的女性歇斯底里的喊叫: “我可怎么对他说?怎么对他说?他会把我赶走的……他会说,我是心甘情愿 这样做的,因为我喜欢……万一怀孕了,他会说‘蠢货!赶紧去把孩子做掉!’是 啊!我真蠢,我得去做人工流产……我怎么对他说?他不会再要我了……” 岔道口已经被抛在车后,窗外,沼泽地和农田交织成一条弯弯曲曲的绿色植物 带,沿着地平线蜿蜒盘伸。亚马把手从洞口抽回来,闻了闻,指甲上带着浓烈的火 药味。 “要是有把半自动就好了,真想把他们打个稀烂!”亚马看了一眼阿普杜拉幸 灾乐祸的嘴脸,说道。 “哈,半自动!”阿普杜拉一笑,嘴几乎咧到了耳朵根儿,“你可能觉得很好 玩儿,我可一点儿不觉得。干吗要杀人呢?我们有正经事可做。正经事!” 13 玛尔卡丽达一直弯着双腿,把膝盖抱在胸前缩在角落里。听到枪声,她迟疑地 伸展开躯体,在铺位上坐好。她看了彼得·彼得洛维奇一眼,问: “一切都过去了吧?” “我想还没有……”彼得·彼得洛维奇把散在餐桌上的西瓜皮小心翼翼地装进 纸袋,“再忍耐一会儿。”他用一种奇怪的神情端详着一块西瓜皮,就好像捧在手 中的是一本被不小心撕坏的珍贵古籍。这样看了一会儿,他最终还是把它丢进纸袋 里。“您能不能把衣服穿上?算我恳求您。” 餐桌下,姑娘的脚边是一块块已经凝固的黑色血迹。玛尔卡丽达看见这些黑色 斑点,嘴角痉挛地抽动了一下,马上转过身去。 “这不是我的东西!”直到从丽达的皮箱里抽出一件陌生的衬衣,她才恍然大 悟般地叫起来。 “我想这不太重要,衣眼的主人不会责怪您在这种情况下借用一下她的衣物。” 彼得·彼得洛维奇说,“放心穿吧,我保证她不会怪您的。” “您怎么知道?”玛尔卡丽达翻动着皮箱里陌生女人的衣物,好像突然想起了 什么,问道:“他们为什么只对您这么客气?”她把手背到身后去系胸衣纽扣,双 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彼得·彼得洛维奇的脸,“您到底是什么人?” “这问题有意思,不过我无可奉告。”有一刻彼得·彼得洛维奇的目光变得冰 冷而严肃,但只是短短的两秒钟,和善的笑容随即又挂上了他的嘴角,“我只是个 普通人,不过我不怕他们。” “是他们怕您!”玛尔卡丽达恨恨地说。她从皮箱里抽出一件真丝衬衣穿在身 上。“为什么他们不敢惹您?” “又是问题。” “是啊……您没回答我,到底为什么?” 彼得·彼得洛维奇弯腰拾起一块掉到餐桌下的西瓜皮,他此时的样子让马尔卡 丽达觉得非常可笑。她想:“这个表面上看起来很平静的男人其实内心里也是害怕 到了极点……否则他怎么能在这种时候还有心思拾掇西瓜皮呢?他只是需要做点儿 什么来缓解内心的紧张罢了。”这样想着,玛尔卡丽达渐渐平静了下来。 “请原谅,我是个傻瓜,净问一些很愚蠢的问题。”玛尔卡丽达说。她把衬衣 的扣子一直扣到领口,感到有些喘不过气来。“对不起,你这儿有什么喝的吗?” “唉!我也正想喝点什么。”彼得·彼得洛维奇无奈地摊开双手。 车厢里传来女人时断时续的歇斯底里的尖叫。玛尔卡丽达听着这叫声,努力使 自己安静下来,挤出一些笑容,问道: “您捡这些西瓜皮干什么?” “噢,这个吗,只是想放松放松。” 14 阿普杜拉的喘息声、吼叫声夹杂着女人的鸣咽和呻吟声响成一片。阿列克谢把 一只手举在空中,握成拳头向面前的几个男人挥了一下,小声说: “我出去后立刻把门关好!” 阿列克谢选了一个最恰当的时机溜出包厢,列车员正好站在服务间的门口,手 里还端着装茶具的托盘。 “对不起!”阿列克谢大声说,“我能再要杯茶吗?” 他希望暴徒们不会注意到他是从哪个包厢里走出来的,因为那几个男人的表现 实在让他放心不下,一旦暴徒们起了怀疑,对他们重新进行盘问,这几个人肯定会 全都招出来的。 阿列克谢装成喝多的样子,踉踉跄跄地朝列车员走去。一个冰冷的声音在他背 后响起:“站住!”他听见枪栓被拉动的声音。 “我只是想……要杯……茶,我……我去厕所,撒尿。” 阿列克谢转过身,他面前站着亚马。亚马怀疑地打量了他一番,慢慢放下枪。 “算了,快去撒尿吧。” 阿列克谢从厕所出来时,又看见了列车员,这时,他手里已经没了托盘。他打 开一间供列车员使用的休息室,对阿列克谢说: “你先在这儿坐会儿,我马上给你端茶来。” 亚马本想好好盘问一下这个冒失的酒鬼,可就在这时,他听到旁边包厢里传来 沉闷的响声,像是皮箱从行李架上掉下来的声音。他朝着发出声音的地方走了过去, 只听一个男人喊着: “你们有什么权利这样做?” 亚马拉开包厢门,米尔内直飞出来——他是被人一拳打出来的。 “这小子交给你了……”米尔内指了指包厢里的人。 于是亚马彻底忘记了阿列克谢的存在,一个箭步冲进了包厢。 “你小子找揍!” “你们凭什么打人?” “就凭这个!” 门被关上了,但隔着门依然能够听到里面的搏斗声。 “说!那只口袋在哪儿?” 皮鞋跟在人身上“咚”的一声。 “不说?” 又是一声。这回甚至能听到胁骨折断发出的轻轻的“啪啪”声。 “现在该说了吧?” “我……我不知道。”疼痛使男人的声音微弱到了极点。 “不知……道,别打了……” 亚马俯下身,瞪着一双金鱼眼看着地上的男人,温柔地说: “怎么样,硬汉,要杯茶吗?” “不……我不……你们……当然……有权利。” “住嘴!你好像很害怕,我们还没对你做什么呢!” “我住嘴……住嘴,你们什么也没干。”他把嘴里的血吐到地板上。 亚马从脚上脱下一只款式新颖的棕色皮鞋摆在男人的胸口上,然后像个得胜的 斗士一样昂起头。一阵痉挛从小腹传上来,亚马皱了皱眉,他又得去厕所了。 15 吉它手的遇害让米尔内觉得心里很沉重,他惋惜的倒不是吉它手,而是他唱的 那支歌。很早以前,在卡雷米有个庄稼汉也唱过这支歌,米尔内至今还记得这个善 良的庄稼汉是怎样为了给他遮挡风雨而自己淋了个透湿。从那以后他再也没听到过 这支歌。不知是对往事的回忆还是烟草的作用,米尔内的心里酸酸的,好不难受。 “找到什么了吗?”他问,“我们已经没有时间了,什么都没找到?” 阿普杜拉晃晃脑袋,米尔内又望向秃子,秃子摇了一下头,赶紧掉开了目光。 科沙掏出自己的银怀表看了一眼,然后抬起头,向列车员休息室的方向扬了扬 下巴,说:“那儿有个人刚才在车厢里跑来跑去的,很值得怀疑。 “在哪儿?”阿普杜拉迫不及待地问,“他在哪儿?交给我,我去收拾他!” “闭上你的嘴!”米尔内说着,歪歪斜斜地朝休息室走去。他拉开门,朝里面 看了一眼,狠狠地吐了口唾沫,说:“又是女人。 阿普杜拉凑过来: “女人,正是我想要的!让我来好好搜搜她!” “你怎么回事,这么兴奋?”米尔内揶揄地问。 “我也有点儿奇怪。 “别太过头儿了!”米尔内说着,走进休息室,随手关上门。 阿列克谢面朝里躺着,长发散乱地搭在枕上,看上去的确像个女孩子。 他听到房门被拉上的声音,翻身坐起来,现在已经没有装醉的必要了。 “你们不会给我什么苦头吃吧?”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像是牌桌上一个腼腆的 新手刚刚在不经意间赢了牌桌上的所有赌资。 站在狭小的休息间里,面对着疲弱的阿列克谢,米尔内显得格外高大威猛。他 怀疑地望着面前的小伙子,问道: “你好像并不害怕。” “怎么样害怕?” 这个蓄着一头金发的瘦弱男孩,有着一张女孩子般清秀白晰的面孔和与这张面 孔极不相称的一双大手。他套着件有些发皱的西装,坐在铺位上,狡黠地翻着眼睛, 望着立在面前的米尔内。 “如果他准备搜我的身,那就全完了。”阿列克谢想。他至今仍旧能够冷静、 清晰地思考。“一旦发现我怀里的钱,他会暴跳如雷,会揍我,甚至开枪。也许我 可以试试另一种方法,那样他可能连碰都不会碰我一下。” “我真的很害怕,”阿列克谢说,“现在你就是要我舔你的皮鞋,我也会照办 的。要搜身吗?要我脱衣服吗?没问题,我很乐意!要是……你也脱了,那就更妙 了!” “什么?你什么意思?”米尔内显然一时没听懂他在讲什么。 “我是说……你还不明白吗?我喜欢你这样的男人。” “你是个…你真让我恶心!”米尔内吃惊地大叫。 “我倒不这么觉得。” 车厢里很安静,甚至能够听到那个神经兮兮的列车员从门外走过的声音。列车 猛然间剧烈地晃了一下,显然是司机对信号灯的反应有些迟钝,不得已采取了紧急 刹车。颠簸中,米尔内失去了重心,向阿列克谢身上倒去。阿列克谢已经用他修长 的手指撩起米尔内的水手衫,抽出手枪握在手里。 火车并没有停下来,很可能绿色信号灯又亮了起来。列车又开始重新加速。 “这玩艺儿挺不错的!”阿列克谢说着,用枪顶着米尔内。 “是不错!” 面前的这个男孩身上散发着某种慑人心魄的力量,米尔内似乎被他完全控制了。 “你就是用这支枪杀了吉它手?” “不,不是我……”米尔内说,“也不是这支枪。” “算你走运。我本来以为你已经没有丝毫人性了。”枪依旧死死地抵在米尔内 的肋骨上,“你是他们的头儿,对吗?” “我可能真的没有人性,”米尔内紧张地说,“我不知道,没想过……” “你们在找毒品?” “一个装海洛因的口袋,”米尔内说,“还有钱……”他小声说,“你要干吗? 别这样……放下枪。” 阿列克谢往后面挪了挪身子,把枪口指向米尔内两眼之间的位置。 “脱下衣服!”他说这话时的语气很温柔,甚至可以说很“甜蜜”。 “为什么?” “请不要净问一些愚蠢的问题,头儿!”握枪的手很稳,黑洞洞的枪口直指米 尔内的额头,“我可以告诉你为什么,为了模仿,大自然里有很多种模仿……” “你很聪明。”米尔内望了一眼关得紧紧的门,他只能寄希望于外面的人了。 “是大学生?” “如果是假的包换。快点儿!照我说的做……” “纸袋在你那儿?”米尔内一边脱水手衫,一边问。 “我这儿没有什么纸袋,”阿列克谢说,“我也不知道你要找的那个纸袋在哪 里。快脱,别磨蹭!” 当米尔内终于脱得赤条条地坐在铺位上时,阿列克谢说: “现在让我们来认识一下,我叫阿廖沙,我不是同性恋,女孩子才让我感兴趣。” “如果我现在杀了他,只能给自己招来几十颗子弹,这于事无补。”阿列克谢 冷静地思考着,“留着他作人质?他们才不会在乎他的死活。得另外想个办法……” “我叫谢尼亚。”米尔内说。 “听着,谢尼亚,我知道你不喜欢手枪。我们可不可以这样:我放你出去,然 后从里面锁上门,而你要向我保证不会从外面把门撞开?” 米尔内点了点头表示同意,紧贴在他额头上的冰凉的枪口的确让他觉得很不舒 服。 “我留下这件东西作信物,你不会反对吧?”阿列克谢拈起米尔内脱在铺位上 的内裤,“现在你可以穿衣服了。” 米尔内的动作有些僵硬,但他还是很快穿好了衣服。 “只有两种可能,”阿列克谢想,“要么他被彻底激怒,爆发出来;要么就是 咽下这口气。不知道他会作出哪种选择,不过,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一旦他走出 包厢,要做的第一件事可能就是找支枪对着门里射击!” “里面是个男孩儿!”阿普杜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谢尼亚,那男孩怎么样?” 他的声音里有种令人做呕的亲昵和下流。 “依你看,他们已经相爱了吗?”秃子问道。 “这可是别人的隐私,咱们无权过问。我看,纸袋不可能在那男孩儿手里。” 科沙说,“我倒是很想知道:咱们可爱的列车员跑到哪儿去了?你怎么了,没精打 采的?”他看见亚马捂着肚子走过来,“是不是那些死人让你觉得反胃?” “我可不怕什么死人……我在拉肚子,昨天喝了些不干净的家酿酒。” “那还不赶紧去厕所?”秃子龇着牙说。 “不行,我们已经没有时间了,看来你只好拉在裤裆里了。他怎么回事,去了 这么久!”科沙在紧闭的包厢门上轻轻敲了几下,“米尔内,别再磨蹭了,我们时 间很紧!” 阿列克谢朝门那儿看了一眼,用手指理了理头发。他修长、瘦削的手非常稳定, 几乎被长发遮住的双眼里露出些许调皮的神态。 “你害怕吗,谢尼亚?” “害怕!”米尔内低声回答。 “你是个胆小鬼,谢尼亚,胆小鬼!没办法,谁让你天生胆小呢?” 米尔内一动不动地坐在铺位上,紧咬着下唇,目光呆滞地望着阿列克谢。 “你到底在干吗?”科沙的声音再次响起。 “滚开!”米尔内突然高声喊道,“趁我还没开枪,快点滚开!” 16 车厢里暗了下来,又开始下雨了。列车的行进速度已明显减慢,在厚重的雨幕 中缓缓前行。又是一个岔道口。低矮的信号灯和护栏后面,被雨水冲洗得发亮的汽 车正慢慢向后移去。 “这是最后一个路口,我们该撤了。”阿普杜拉在亚马耳边小声说,“再晚就 会像猎人逮兔子一样,被‘连窝端’了!” “找找我们的列车员去哪儿了!”科沙说着,向走廊尽头的休息室指了指, “抓紧时间。” 列车行进得非常缓慢,时速超不过20公里。窗外的景观仿佛也在迷蒙的雨幕中 静止不动了。 “列车员不见了!”秃子在过道处喊道,“哪儿都找不到他!” “他……他……”亚马捂着肚子,难受得弯下了腰,“他‘神经病’!” “你真认为是这样吗?” “你也看见了,我们搜查车厢时,他居然还在送茶,不是‘神经病’是什么?” “可现在这个‘神经病’用自己的钥匙打开过道的铁门走了。”科沙说,“他 该不会是去沏茶了吧?” “有可能。”阿普杜拉说道。 “对!”科沙说,“可能还是柠檬茶。” “出什么事了?”米尔内走出包厢,一边系皮带,一边问道,“找到些什么吗?” “列车员失踪了。”科沙说,“什么也没找到……找不到了!” “为什么?” “我们已经没时间了。” 秃子在走廊另一头打着手势,示意他们过去。 “去看一下。”科沙说。一分钟后,他回来了:“通道被锁上了,我想。另一 侧的情况也是一样,看来他们要来个‘瓮中捉鳖’了。”他笑了笑,检查了一下自 己的手枪,又掏出怀表看了看,“列车马上就要进站了,我看已经没什么可搜的了!” 他快乐地瞟了一眼亚马,说道:“再忍一忍,马上你就可以痛快了。” “糟透了。”米尔内说,“他们没准儿会派突击队来。” “还派个加强连呢!” “你以为不可能吗?他们会把车厢团团围住,然后像筛选雏鸡那样把我们一个 个掐死。” “要掐死我们?!” “笨蛋,我只是打个比方。” 米尔内把手掌在水手服上擦了擦。他看了一眼自己的手,不知为什么,耳边又 响起了吉它手唱过的那支歌。在如此紧要的关头,他所关心的似乎并不是自己未来 的命运——被打死或者去坐牢,他满脑子想的只有那支歌,那支未唱完的歌。 “觉得怎么样?” “这回死定了!”秃子垂头丧气地说道。 “也不一定,”科沙说,“东西没找到,再把命搭上,我们不会这么不走运吧。” 他亲见地拍了一下亚马的头,“别害怕,不会有事的!” 秃子带着把老式左轮被派去车厢的另一头站岗。剩下的人都集中在列车员休息 室门外的热水器附近。热水器虽然很烫手,但早已空了。亚马本打算喝点儿开水, 暖暖肚子,但他左拧右拧,只有可怜的几个水滴落在玻璃杯里。 “我想,他们可能不会派狙击手来,但为了保险起见,最好还是别站在窗前。” 米尔内说,“阿普杜拉和我在这儿,亚马和科沙去包厢,剩下的人分散在车厢里。 注意,他们极有可能会对我们两面夹击。” “秃子,你就在这儿,在走廊里……如果有人能逃出去,记住,明早7点在列宁 像前集合。” “哪个列宁像?坐着的还是站着的?” “戴鸭舌帽的那个!” “明白了。”亚马一边向后退,一边说道,“明白了……戴鸭舌帽的。” 米尔内的人还没来得及在车厢里隐藏好,列车已经颤抖着、尖叫着停了下来。 科沙小心翼翼地拉下手枪保险,探头朝窗外望去:这是一片碎石场,离车站应 该还有好几公里的路程。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最后几颗浑浊的雨滴顺着车窗 滑落下来。 “看来他们要来真的了。”科沙的嘴角泛起一丝冷笑,像对待养殖场里待选的 雏鸡。 “我受不了了!” “又怎么了?”科沙回过头,望着亚马。 “我得上厕所!” “那就快去!”米尔内用膝盖顶了一下缩成一团的亚马,“别忘了把厕所里的 窗户拉开点儿,注意观察外面的动静……” “坐在马桶上打枪也许更方便。”秃子本想拿亚马打趣,但看到米尔内严厉的 目光,赶紧闭上了嘴。 米尔内小心翼翼地掀起窗帘,朝车厢外望去:在离火车不远的地方停着一辆警 车,警车旁是一部挖土机,翻斗高悬在空中,一个身着警服的人正从翻斗里探出身 来。 “这疯子!”秃子说着,扬手指了指翻斗里的人,“他还想爬到哪儿去?” “站开点儿!” 科沙放下车窗,认真地瞄了瞄“警服”,扣动了扳机,“警服”消失了。 “死了!你把警察杀了!”秃子惊慌地喊道。 “我可不这么认为。”科沙迟疑了一下,“如果他真死了,应该从翻斗上掉下 来,可是你看,他不但没摔下来,好像反而藏到里面去了。” 第二颗子弹打在了翻斗上,发出一声刺耳的尖鸣。像是作为对这颗子弹的回答, 麦克风里传来一个同样刺耳的声音: “你们已经被包围了,反抗是毫无意义的,如果还想活命,先放出乘客,然后 举着手,一个一个走出来。”不待对方作出反应,这个声音又补充道:“如果打算 顽抗到底,杂种,让你们尝尝机枪扫射的滋味!” “你们还真要扫射吗?”科沙有些吃惊,“你是说,放了乘客?”他突然转过 头,望着米尔内,“听着,谢尼亚,要知道你也是‘乘客’!” “我是乘客?”米尔内疑惑地问道。 “谢尼亚,要想活命,你就必须当一回乘客。赶紧去换衣服,找张车票!我找 两个没见过你的乘客,你们一块儿出去。” “你怎么办?” “不用为我担心,我生命力强。” 17 “不会有任何危险的,不会!”科沙反复地对自己说,“我又不是那些小商亭 里倒霉的售货员,他能把我怎么样?”他感到自己的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只要 扣动一下扳机,胸针就是我的了……只要扣动一下扳机!”科沙左右望了望,走廊 里除了他,一个人也没有。他走到彼得·彼得洛维奇的包厢前,拉开门。 包厢里的两个人同时向他转过头来。玛尔卡丽达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她实在已 经被这位彬彬有礼的暴徒给吓坏了。西装外套罩在彼得·彼得洛维奇身上,只是缺 少了那枚银胸针,很可能是别在里面了。 彼得·彼得洛维奇向科沙投来询问的目光:“有什么事吗,年轻人?”他问道, 饱满的嘴唇上挂着一个“例行公事”的微笑。 “是的……”科沙感到一种令人窒息的恐惧,这就是“银百合”的魅力所在。 他呼了口气,努力使自己保持镇定,说道:“是有点儿事!” “如果我没猜错,你们没找到那只口袋。” 衣襟轻微地摆动,银胸针隐约可见。只要一伸手就能把它从西装上扯下来,但 科沙迟迟下不了决心。 “是的,没找到。” “也许我能帮帮忙。” “你?怎么帮?”科沙吃了一惊。 “很简单:车到奥列尔之前瓦基姆出去过,我觉得他是把东西放在……” “放在哪儿了?”科沙向前迈了一步。 玛尔卡丽达下意识地抽搐了一下,她往床角里缩了缩,蜷起双腿,两手抱住膝 盖。 “把那件小玩艺儿给我看看!”科沙突然觉得口干舌燥,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探身向彼得·彼得洛维奇靠过去,“它在哪儿?在这儿吗?”他一只手紧握着手枪, 另一只手伸向彼得·彼得洛维奇的西装,掀起领口,一枚“银百合”在暮雹的余辉 中悄然绽放。 彼得·彼得洛维奇的眼神平静得令人不可思议,不过他嘴角的笑容已荡然无存。 “您不感到害怕吗?”他的语气依旧亲切、平和,“这可不是件寻常的东西。” 玛尔卡丽达已经吓得喊不出声,泪水滴落在她裸露的膝盖上。 “希望我走运,能有一次例外!”科沙说着,抓牢胸针,用力一拽,“嘶”的 一声,胸针带着几丝织物纤维应声而落。 “您肯定会有例外吗?” “那还用说!这附近根本没有电话。”科沙说着,把胸针举到眼前,仔细地端 详起来,“除非你口袋里装部手机。” “可惜没有!”彼得·彼得洛维奇叹了口气。 科沙挥起右臂,枪把击在彼得·彼得洛维奇的下巴上,他立刻失去了知觉。玛 尔卡丽达在铺位上抖成一团。 “为了保险起见……”科沙自言自语地说,“为了保险起见,对不起了,大叔!” 说完,他照着彼得·彼得洛维奇的后脑勺用力一击。 18 “现在我们可以好好庆祝一下了!”科沙说着,把那枚他梦寐以求的银胸针装 进马甲口袋。 他走过了一间敞着门的包厢,探头望进去,只见愁眉苦脸的米尔内正在套裤子。 旁边站着的显然是这条裤子的主人,从他麻木的表情上可以看出这可怜的人已经被 所发生的一切搞得筋疲力尽了。他甚至已不再感到害怕,面无表情地穿上别人的衬 衣和裤子。 从车厢的另一头传来一声枪响,接着又是一声。那里应该是秃子的位置,科沙 朝过道外的铁门望去,秃子的脸在铁门的玻璃窗上晃了一下。 “怎么回事?”米尔内问道。 科沙耸了耸肩。很显然,子弹是隔着玻璃射过来的。 “秃子可能中了冷枪。”他说着,斜了一眼车外的挖土机,翻斗依旧高悬在空 中,“看来他们已经等不及了。” 科沙走到铁门前,掖好枪,小心翼翼地把手搭在门把上。铁门“嘎吱吱’”地 开了,一股极凉的气息扑面而来。过道里,阿普杜拉正在折磨着几名作为人质的女 乘客。他用芬兰刀残忍地向她们的脊背和臀部刺去。妇女们怕得要命,但又不敢叫 出声。一个姑娘用手掌捂着嘴,眼里噙满了泪水,惊恐地望着阿普杜拉。 “伙计们……我要死了……”秃子艰难地说道。鲜血从他的嘴里喷涌而出。秃 子甚至能感觉到它的温热和一丝淡淡的咸味儿。他并没有感到疼痛,只是觉得害怕, 非常非常害怕。“伙计们……我……要死了……”他艰难地转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 扭头望了望车厢铁门上的玻璃窗。车窗显得很高、很远,给人一种空洞、幽暗的感 觉。秃子在自己身上摸索了一遍:一颗子弹从右肋射了进去,另一颗打中了肩膀。 那四个喝醉酒的男人此刻正高举着双手,站在敞开的车门前,他们身后是老妇 人和那三位屡遭羞辱的年轻姑娘——他们将是第一批被释放的人质。米尔内不知什 么时候也站在了这一群人质的身后。他已经换了一身高档西装,还扎着领带,西装 口袋里装着一张别人的军人证,上面的照片小得足以让人区分不出谁是它的真正主 人。在米尔内的脸上看不到丝毫恐惧和无辜的神情。他只是紧闭双唇,表情漠然地 盯视着前方。 科沙找了一块白色三角巾举在头上,跳下车厢,向挖土机的方向走去。翻斗里 现出一个身穿警察制服的身影,是个中尉,长着棕色头发。 科沙在离挖土机十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我们现在释放一部分乘客,剩下的还让他们呆在车厢里,如果你们答应让列 车顺利进站,我保证他们将不会受到伤害。” 中尉消失在翻斗里面,过了一分钟,他又出来,向科沙点了点头。 “好的,我们答应你的条件。” 科沙慢慢走回车厢,麦克风里又响起中尉的声音:“列车可以进站,但你们必 须保证乘客的安全。” 科沙跨进车厢,随手带上门,把中尉的声音关在了门外。 19 米尔内并没有引起同行乘客的怀疑,他和其他人质一起被带到一旁,逐一检查 了证件。一辆小型公共汽车停在他们旁边,乘客们依次上了车。米尔内注意到:车 上并没有警察。 “防暴警察此刻一定已经钻入了车底,”米尔内想着,找了一个比较舒服的位 置坐了下来,“他们是马上发起进攻,还是像他们自己答应的那样——放火车进站 呢?要是第一种情况,那科沙他们就惨了,否则还会有一线希望……手上有人质就 会有逃脱的希望。我真不该把那男孩儿给放了。纸袋一定是在他那里。我真没用, 当时就应该朝他开枪!” 小公共汽车驶出没有多远,米尔内就站起身,对同行的旅客们说,他在这附近 有座别墅,而经历了这次旅行的他此刻已筋疲力尽,正需要躺在吊床上好好睡上一 觉,并且他再三保证,需要的时候一定会以证人的身份出现在警察局……米尔内顺 利地下了小公共汽车,在公路转弯处截了一辆白色“伏尔加”,径直向城里驶去。 20 亚马锁好厕所门,抽出手枪,拉下保险,把枪放到湿漉漉的地板上。做完了这 一切之后,他才放心地解开裤子,坐了下去。隔着窗上的花玻璃,很难看清外面的 情况,只看到黑乎乎的影子在窗前晃来晃去。 亚马感到一阵绞痛从小腹袭遍全身。他抽搐了一下,瞟了一眼地上的手枪,心 想:万一有什么情况,应该来得及拾枪射击。 门外响起科沙的声音: “去看看那边的情况!” “那儿没什么?”阿普杜拉答道。 “我说‘去看看’!” 走廊里传来阿普杜拉急匆匆的脚步声,他往车厢的另一头去了。 “我们马上就要进站了。”科沙说。 “你真这样想吗?” “他们是不会拿乘客宝贵的生命去冒险的,这对他们来说比成吨的海洛因更重 要。万一这些脑满肠肥的‘大人物’中有哪个因为他们的失误而一命呜呼的话,他 们没准会被发配到非洲,或者什么更糟的地方。” 亚马从坐桶上站起身,朝镶着花玻璃的小窗口望了一眼,然后拾起地板上的手 枪,向放水筏门踩去。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感觉:防暴警察已经上了车!虽然 他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不可思议,但还是禁不住探身向马桶深处望去:水流正顺着 桶壁往下淌。透过打开的筏门甚至能看到生长在枕木间的杂草。 不可思议的事终于发生了:筏门下出现了一截警服袖子,接着是一双眼睛!亚 马不假思索地朝着这双眼睛开了枪……脚下传来“咚”的一声,什么东西摔在了枕 木上。他抬起蹬在踏板上的脚,筏门“啪”地一声弹上了。 亚马转身朝窗口望去,就在他转身的一刹那,伴随着“哒哒哒”的清脆响声, 一排机枪子弹破窗而入,其中一颗打在亚马的肚子上,另一颗飞进了他的鼻梁。死 亡来得这么突然,亚马甚至没有意识到它的降临。 秃子没有对枪声作出任何反应,他拉开车厢门,窗玻璃上隐约映出他的形象: 光光的头皮,泛青的眼皮和嘴唇。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尖嚎,径直向空场中冲去。 枪声响了,夹杂着麦克风里传出的声音,秃子掉转身,看到了车窗后映出的乘客们 惊恐的脸。一颗子弹击中了他的腿,秃子跌倒在沙地上。”他努力举起枪,朝着那 些围着他旋转的穿警服的黑影射击。 一颗又一颗的子弹射进秃子的躯体,他抽搐了几下,终于不动了。 “傻瓜!”科沙用他特有的快乐腔调说,“真是孩子气。”他转向阿普杜拉, 补充道:“我们必须进行严密的防守。万一我‘光荣’了,请接受我成为一名共产 党员,如果我侥幸逃脱就算了。” 这时火车动了一下,有气无力地向前移动了一百来米,又停下了。 “情况不太妙!”阿普杜拉说道。 “完蛋了!” “布哈拉香瓜。” “什么香瓜?”科沙问。 “你以前吃过布哈拉产的香瓜吗?” “那还用问!” “别提多甜了……我们要是投降呢?” “不会吧!个把带枪的警察就把你吓成这样?” “谁说我害怕了?” 旅客们都被关在自己的包厢里不敢露头儿,他们被这持续的安静吓坏了。当科 沙的男高音突然打破寂静、响彻车厢的时候,他的歌声让不少旅客感到心脏很不舒 服。 “我到过萨拉托夫、罗斯托夫和基什尼奥夫,也去过坦波夫、莫吉廖夫和巴库,” 科沙唱着,抄起一顶扣在酒瓶上的草帽。一颗子弹飞来,在草帽上穿了两个洞,击 在包厢门的铁箍上,弹开了。“在莫吉廖夫我买了件睡衣……噢——啦——” 从冲锋枪里射出的子弹呼啸而过,听得出来:子弹不是飞过车顶就是打在了车 轮上——这一切不过是为了起到些威慑作用。 “我过上了无所事事的清闲日子,”科沙扯着嗓子继续唱,“吃喝不愁还有烟 抽……” 他用双手握着手枪,像在靶场练习射击那样,瞄向窗外移动的影子,他把准星 锁定在一个黑影的脖子上——没有防弹衣保护的部位,扣动了扳机。 “如果有人委屈,如果有人嫉妒,让他也去那里住上一住!” 防暴警察们也许听不清科沙的歌声,但他们无疑被他精确的枪法惊呆了。再次 下达了“射击”命令之后,子弹已经不再飞向车顶和车轮,而是扫向车窗的玻璃。 在失去了几位战友之后,他们已经顾不上乘客的安危了。 “甜—瓜!”阿普杜拉嘟囔了一声。 他朝科沙望了一眼,这是一双失去生气的潮湿的眼睛,让人联想到被切开的布 哈拉甜瓜。阿普杜拉栽倒在过道里,在他背上散布着几点星状的深红色斑点。他用 双臂在身体下面划动了几下,艰难地翻了个身,靠在一扇紧闭的包厢门上。 “真是愚蠢透顶!”科沙说着,伸手合上阿普杜拉那双黯然无神的眼睛,“睡 吧。” 火车依旧停在原地,弗拉基米尔和他的同伴击碎了车窗玻璃,小心地钻出窗口, 跳到了沙地上。一排子弹从他头顶飞过,弗拉基米尔赶紧扔掉手枪,高举起双手。 “别开枪!是自己人!”他喊道,“我是人质!” 从外面可以清楚地看到乘客们贴在车窗玻璃上的脸,那是一张张苍白的、充满 了惊恐的脸。 “要想活命……”麦克风里的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 “当然想!”科沙说,他又看了一眼被打得粉碎的玻璃窗,小声说:“狗杂种! 不可怜这些乘客,也该可怜可怜你们自己!” 他把最后一颗子弹射向一个冲进车厢的警察,然后像弗拉基米尔那样扔掉已经 发烫的手枪,举起了双手。 21 列车员在一位少校军官的陪同下,开始逐个包厢地查票,他一遍又一遍地问着 旅客们: “到头儿?是到终点吗?” 少校一言不发,用粗大的手掌抹了抹发红的脖子,防弹背心没有系好,弄得套 在外面的制服也走了形。趁着他转过身去的一刹那,阿列克谢把一沓绿色的钞票塞 进了列车员干巴巴的手掌里。 警察把尸体从车厢抬到汽车上,受了重伤的吉他手和几名妇女也被送上了急救 车。阿列克谢发现了彼得·彼得洛维奇,他也在急救车上,头上缠着纱布,似乎对 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这一切感到茫然不解。警察们把在车厢里发现的武器一一记录在 案,阿列克谢不失时机地把米尔内的手枪抛在了走廊里。 科沙作为惟一被擒获的匪徒被戴上手铐,押进了一辆“伏尔加”。他坐在后排 座椅的中间,左右各有一名警察,前排是司机和另一名荷枪实弹的警察。不知为什 么,”科沙一直面带微笑并且不停地讲着笑话。 “他一定会跑掉的!”丽达望着“伏尔加”里的科沙,说道。 “为什么这样想?”阿列克谢问。 “不知道,只是感觉,感觉他一定会跑掉的!” “伏尔加”的排气管“突突”地响了起来,车子在沙地上颤了几颤,向公路驶 去。 “我真为吉他手惋惜!”丽达说,“他可能会落下终生残疾!” “除了他就再没人让你怜惜了吗?” “什么?”丽达满怀深情地看了阿列克谢一眼,说道:“没有了!”她甩了一 下头,说:“对了,好像有个人答应过我要讲一讲有关彼得·彼得洛维奇的事。” 她作了个短暂的停顿,“告诉我,阿廖沙,你到底为什么要四处寻找这个人?” “难道是我答应要讲给你听的吗?” 丽达嫣然一笑。那位专栏作家此时正从包厢里探出头来,瞥见丽达脸上的笑靥, 他抽回身,用力拉上了包厢门。车厢里相对比较安静,偶尔传来几声女人断断续续 的呜咽和正在取证的侦探千篇一律的问话声。 “咱们恐怕要换乘另一趟列车了。”丽达说。 “是你。我已经到达目的地了。” “知道吗?可能我也没必要再坐下去了,”丽达若有所思地说,“反正现在海 水也是凉的……你准备去哪儿?” “我在这儿有点儿事要办,希望能在一两天里解决,好尽快回家。这一趟出来 至少见闻颇多,回去有的给朋友们讲了。” “确实,新鲜事儿一箩筐!知道吗,阿廖沙,”她虽然在同他讲话,但是并没 有望着他,“真高兴这次旅行能碰上你。” “不是冤家不聚头嘛!” “不是冤家不聚头?说出来你别伤心……我本来都把你忘得一千二净了……走 了就走了,没什么……” “现在又想起来了,是吗?”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再忘掉!” 丽达的眼睛一直望着窗外,她不愿看到地板和门上那些干透的血渍,那是些死 亡留下的痕迹。她并非害怕,只是因为每每看见它们,艺术家特有的想像力便会把 这些黑点幻化成一副副丑陋的面孔或者一些怪异的野兽。她担心这些幻化出的影像 会留在记忆里挥抹不去,而她一向认为,艺术家的脑海里是不应该留有任何不和谐 的影像的。她一直努力使自己做到这一点。 第三章 无聊的外省 1 经过搜查,科沙戴上手铐后,被推进了一辆警车,却不料这纯粹是辆快要散架 的老爷车。司机好几次想行使自己的职权,拉响警笛,至少也要开动旋转的警灯吧, 但可惜他们就是不灵。除了在潮湿的柏油马路上刹车时发出的刺耳的嚓嚓声外,还 有发动机在断断续续地嚎叫,甚至发出雷鸣般的轰鸣声。绝对没有什么庄严的音响 来伴送被拘留的人犯。 车顶上的警灯开始倒是亮了一下,还放射出蓝色的光芒,但立刻就又熄灭了。 坐在两边的两个押解人员,全身浸透了雨水,潮湿的制服散发出一种难闻的馊 味。被挤在中间的科沙长时间地扭来扭去,想占据一个比较舒服的位置。 “喂,你这是怎么啦?连坐都坐不住!”坐在匪徒右面的那个警察终于忍不住 了,生气地责问道。 “冷!”科沙说。 “你怎么就冷起来啦?” “他打枪的时候受凉感冒啦!”另一个警察讽刺地说,“还是个敏感的人呢!” 拐弯的时候汽车不知怎么向旁边滑了一下,于是,警察那穿着制服的躯体便重 重地压到了科沙身上。 “冷!”后者又说,还故意让牙齿碰得咯咯响,“您身上的气味不太好,首长 先生!您身上有股汗味儿,我对汗味过敏。况且您身上又是湿的!” “马上你就得给我变湿!” 这个警察尽车内空间的可能,猛转身,用胳膊肘狠命向多嘴多舌的匪徒腮帮子 打去。一股鲜血从科沙的嘴角流过下巴,司机从反光镜里看见了鲜血,竟然幸灾乐 祸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喂,怎么样,喜欢吗?”那警察一边整理好向上皱起的袖子,一边问。 “没什么。”科沙说着吐了一口血,“谢谢,很高兴,现在没有气味了。” 暴雨越来越大,汽车几乎是在黑暗中穿过这倾盆大雨的。司机开了前灯,但是, 在颤抖的光照下,雨刮却不知怎么给卡住了,动也不动。透过挡风玻璃,城市的建 筑物依稀可辨。 “我们这是上哪儿?” 科沙用舌头舔了舔牙,感觉到自己的牙完整无缺,这使他大为高兴。然而对于 他的问题,谁也没有打算回答。右边的警察头向后仰着,时不时发出轻微的鼾声, 已经睡着了。左边的这一个只顾喃喃自语,听不清唠叨些什么。 “警官们,我不明白!”夹在他们中间的科沙猛地站起身来,放声大叫,“上 哪儿?上哪儿?我神经有毛病……不能什么事儿都瞒着我!我能到处大小便,我能 随便咬人!”他咬牙切齿地高喊,“我咬的伤口有毒!” 科沙又坐回到座位上,不无得意地看到,坐在他左边的警察气得脸红脖子粗, 还噘着嘴。另一个也是勉强压住怒火。 “闭上你的嘴!”左边的警察终于摇动舌头开了口,“要不然,我现在就让你 下车,然后再给你一枪!” “什么,真的?”科沙问,他的声音低沉而悲凉,“实际上,你就是想利用这 个借口开枪,是吧?那么以后你就可以说,发生这种事,是因为我想逃跑。” “不错,是这么回事!”这个警察伸开巴掌擦了擦自己怒冲冲的脸,直言不讳 地说,“我是在犯人企图逃跑时开的枪。哪怕以后他们撤掉我一颗星,都没什么了 不起。” “不是撤星的事!”前排的司机插嘴说,“主要是取消一份定量配给品,未必 还有什么别的。现在谁还要肩章啊?不过除了向上爬,也没什么可指望的啦。想一 想,这害了多少无辜老百姓。至于定量配给品,当然有点可惜,不过假如你拿定了 主意,我马上停车。” “配给品叫人舍不得,这倒是真的!”科沙闷闷不乐地随声附和,他打了个哈 欠,暗地瞥了一眼那气得发疯的押解员,又说:“在你们外省多无聊呀,简直无聊 得要命!我要是处在你们的位置上,干脆开枪自杀算了。老实说,活着有什么意思, 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要把肩章上的星星搞下来,还要取消配给品?!真没劲!” 2 那肥头大耳的警察终究咽不下这口气,等他们一走出汽车,就在分局的院子里, 当即使出了全身的力气,照着科沙的肚子便是几拳猛击。科沙随即立脚不稳、摔倒 在地,背部重重地撞在一辆盖着防雨布的摩托车上。他的牙咬得咯吱作响,戴着钢 铐的双手不断抽搐,拳头握得紧而又紧,但在那关键的一瞬间,他把握住了自己。 “谢谢,首长先生!” “你喜欢吧?”警察喘了一口气,用手掌擦了擦他那潮湿的脸,也不知脸上淌 的是雨水还是汗水,又说:“我知道你喜欢。你是个很有个性的小伙子。你刚才说 什么来着?”首长先生?这称呼很正确!” 就这样,他被铐住双手,送进一幢灯火通明、上下两层的黄色楼房里,让他坐 在楼道尽头肋条骨似的木头板凳上。在撞到摩托车时,他的脊椎骨曾经莫名其妙地 响了一下(当时他的背正好撞在盖着防水布的摩托车把上),现在突然疼得越来越 厉害了。 这里到处是人,玻璃后面的自动选择开关僻啪作响,无线电台信号不断,从科 沙头顶某处的一个扩音器里猛地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大概是忘了关掉麦克风吧, 值班员的支气管炎成了广播的重要补充。这儿既有女性的叫骂,翻动记录纸张的沙 沙声,也有渐渐远去的暴风雨的喧嚣声。 “那边还有谁呀?”值班员问。可以看见,玻璃窗后面他那苍白、疲倦的脸, 小胡子翘翘着。他摘下帽子,梳了梳褐色的头发,继续问:“谁是下一个?” 两个警察抓着一个醉汉的胳膊,把他拉到值班员面前。醉汉醉得几乎人事不知, 他那虚弱无力的脸上,飘过一丝童稚的、天真无邪的微笑。 “你干了什么事啦?”值班员一边问,一边戴上自己的帽子。 “我是瓦夏!”醉汉说着就打算坐到地板上。 “名字!”值班员说。 科沙根据值班员所戴帽子的帽徽的倾斜度,判断出他是在拿笔和纸,准备记录。 “你没有权力!你应当尊重我!我是经过战争、打过仗的!”醉汉突然怒吼起 来,他的大拳头软软地敲在玻璃上,“而你对我……你抓住了我的手。” 醉汉从外表看,最多不超过四十岁。他能在哪儿打仗呢?难道是在阿富汗吗? 一分钟后真相大白了,原来打过仗的不是他本人,而是在酗酒斗欧中丧命的老头— —酒友。他俩共喝完一瓶伏特加和两小瓶偷来的法国润肤乳液。出事现场就在他俩 工作的地方——地下室的锅炉房里。醉汉完全不记得如何用铁锹砍了老头,也不明 白事故的意义,一心只想延长武打节目,该节目正是以他亲手抓起铁锹、劈开酒友 的头盖骨而告结束的。 “等一会儿吧!”值班员说。他从押送凶手来的警察手中接过潮湿、揉皱了的 材料又说,“等一会儿,等他清醒过来,暂时先把他送到单间去吧。” “单间没有位置了。” “真见鬼!”帽徽更加低了一些,值班员在迅速地写着什么,“那就送特别间 吧。” 科沙顺着楼道望过去,数了一下囚室的门。它们一共只有四扇,对于一个市中 心的警察局来说,牢房实在太少了。这些门大概是不久前才包上了铁皮。有个警察 扭着一个骗人的老头,另一个警察打开靠近值班员的一扇门的锁,然后将门打开。 “放开我!”醉汉又号叫起来,因为有人在推他向里走,“伤口疼啊!烧得慌 呀,我的伤口!” 隔壁牢房里有张黑黑的女人的脸紧贴到了铁栅栏上,似乎是在响应他的呻吟。 从外面看,她的嘴唇正好被圆铁条垂直地分为两半。忽然间,她张嘴唱了起来: “一百万,一百万,一百万朵红玫瑰花!”她的声音高亢而嘶哑,“一百万呀, 一百万呀……” “住嘴,祖耶娃!”值班员用麦克风说,“要不然你就给我擦地,一直擦到天 亮!” “一百万呀,一百万呀……” “普拉休克,”值班员大声呼喊,“普拉休克,你那个小妈唱上啦!” 走廊尽头出现了一个高大的身躯,就是在汽车里坐在科沙左边的那个警察。他 身上还没有干透,皮靴在地板上留下了深色的印迹。现在他一只手拿着一大块黑面 包夹香肠,另一只手拿着喝得还剩半瓶的“萨阳”牌矿泉水。 “干吗?” “求求你了,普拉休克,你去让她安静下来。她那个歌我再也听不下去了!” “干吗要我去?你看,我正在吃东西哪!” “普拉休克!”祖耶娃出人意外地自己中断了歌声,她大声地吧嗒着那对黑嘴 唇说:“我的赛璐璐洋娃娃,你过来!”她那像嘴唇一样黑的手指有些颤抖地从栅 栏缝里伸出来,“我要你……你过来,我要摸摸你的肩章。” 她在囚房里用脚敲了起来,以致包着铁皮的门开始振动,发出响声,“你要不 过来,我就整夜地唱,随便你把我怎么样,反正我就大声号叫,只要你不过来。” “去,去,普拉休克!”值班员央告说,麦克风增强了他的声音,“上她那儿 去!” 窗外雷声隆隆而过。科沙在板凳上挪动了一下身体,他的背感到一阵刺疼。 那个警察走到囚房前,把自己左边的肩章靠过去。祖耶娃的黑手指慌忙穿过栅 缝,肮脏的指甲勉强够到宽底的金色肩章,在上面哧哧地划过。这妇女深深叹了口 气,甜甜地哼了一声,依佛多年的渴望终于如愿以偿了。黑黑的脸庞随即在窗内消 失了。警察局里也恢复了沉寂。 根据发动机的响声,科沙明白,又有一辆汽车开进了大院,紧接着是开关车门 的声音。他估计,自己被送到这儿,大概已过去了半个小时,直到现在根本无人过 问,可见这帮人是多么吊儿郎当,不负责任。 他身边的长凳上坐着一个浅色头发、非常漂亮的妇女。两条长腿交叉搁着,一 只尖尖的发亮的敞口便鞋悬在脏兮兮的地板上来回摆动。做工细致的高跟支楞着。 干燥的黑色外衣,以及放在膝盖上的干雨伞说明,这个妇女早在雷雨之前,即好几 个小时之前,就被带到这儿来了。她外衣领口上的银项链极其纤细,似乎一用劲就 能用它切断脖颈。项链也充分证明,这个腿部修长的妇女还没有受到搜查。 “晚上好!”科沙强忍住脊椎骨的疼痛,竭力做出笑脸,说了一句大声的悄悄 话。 这妇女浑身一哆嗦,回过头来,用她那双清澈明亮的蓝眼睛冷冷地盯着他,回 答说: “不好!” 她双手转动着伞,叹了一口气,想再说点什么,但只咬了一下嘴唇,便作罢了。 “我知道。”科沙说,“是不好。您怎么称呼?” “玛丽娜!” “我叫科沙!交个朋友好吗?” 她又看了他一眼,这一次蓝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是有洁癖的人想把对方拒之门外 时的愿望,那是数学教师突然亲手从学生书包里掏出一个活青蛙时才会有的表情。 “不!不愿意!” 雨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这次的雨小而密,显得寒气逼人。外面的窗玻璃蒙 上了一层雾气。雾气中,在分局的大院里,有一盏不大的探照灯闪着光。从科沙坐 的位置上可以看见敞开的大门,门外,街道对面是连绵的房舍。不知为什么,他对 亮着灯的单元住宅的怀念之情油然而生。 “外省呀,”他坐在板凳上又挪动了一下身子,陷入了沉思,“真无聊!” 3 墙上的大电子钟指示着:差5分8点。窗外的马达声停了下来。科沙,说是猜测, 倒不如说是真切地感到,这辆汽车是冲他来的。他感觉到,他们就要把他带走,远 离旁边这位可爱但却高不可攀的女人了。难道就这样:既不录口供,也不搜查,甚 至连指纹也不留?他转动了一下戴着手铐的手。这也太奇怪了!为什么把他送到这 儿来呢?根本不对路,应该直接把他交给铁路方面的公安,可他们偏偏没有那么办, 一群白痴!为什么让市局派车来呢?酒鬼!问题是现在天那么黑,他们能把他送到 什么体面的地方去?!那边多半是双重铁门,有塔楼岗哨,电网通电,根本无机可 乘。要想从那种地方溜出来只怕难如登天。他望了一眼刚来到值班室的中尉,中尉 正好在将一些文件递进窗口。 “既然如此,为什么把他送到我们这儿来呢?”忘了关上麦克风的值班员惊讶 地问,“我们该怎么对付他那样的好汉呢?” “接他的运输工具要等明天才能派来。”中尉说,“目前这个人确实是无处可 送。就让他留在你们这儿吧,他可不是个省油的灯,杀的人就像美国电影里演的那 样一堆一堆的,你们对他得多留点神。” “他是从火车上弄来的吗?” “从火车上,从火车上!”走廊那头的普拉休克一面嚼着自备的香肠,一面答 话说,“那可是个神枪手!” “他们就剩下俩,”中尉解释说,“一个跑了,正在通缉,而这个,”他看了 科沙一眼,继续说,“明天送到莫斯科。这是件大案。” “贩毒?” “好像是。他们为什么事在火车上争吵起来,整个车厢都搅翻了天。” 坐在科沙身边木凳子上的妇女转过头来,再次看着他的眼睛。这一次她的目光 已不是冷冷的了,蓝色的大眼睛里流露出好奇的神色。她稍稍挪动了一下,小心地 抓住了科沙的手,将它握在自己坚硬而暖和的手心里。 “喂,怎么样,愿意交个朋友吗?”科沙极其轻声地问。 “愿意!”她也轻轻地回答。 “那就请你看看这儿。” 科沙艰难地抬起铐住的双手,弄平自己胸前的上衣,以便对方能看见别在衣服 上闪闪发光的胸针。 “知道吗?” 这位妇女点了点头。 “你能按我的要求打个电话吗?” “我没有什么……”她飞快地低声说,“他们马上就会放我出去。你要给谁打 电话?” “我记不住号码了。但你可以在电话簿里查到,一个叫‘光谱’公司的。你给 中心办事处打个电话,就说科沙被捕了。告诉他们,大概明天就要送往莫斯科。” “行了!”女人的手又一次压了压匪徒的手,然后抽回来,放在雨伞柄上, “你放心,我会把一切做好的!” 半小时后她被释放了。 科沙身子坐在预审员的办公室里,睛眼直勾勾地看着预审员,但他的心却在走 廊上,他恨不得透过墙壁听清那边发生的一切。她想知道这位蓝眼睛的妇女为什么 被拘留在这里。这样持续了大概有十分钟。可是,由于值班员最终关上了麦克风, 结果他什么也没有听见。 在把匪徒送往预审办公室,录取最初的供词之前,他还是彻底搜查了一遍。 “喂,上这儿来,快活的人,让我们看看你口袋里有些什么东西。”仍然是那 个姓普拉休克的警察在叫他。他浑身已经干透了,也吃饱喝足了,正用他那粗大肥 厚的手指招呼科沙过去。“来,上这边来,亲爱的,让我摸摸你的身上!” 不知为什么,没有让他脱掉上衣,那双灼热的大手只是沿着腰侧一扫而过。随 后是从皮鞋上抽下鞋带,把它和从衣袋里掏出来的东西归并到一起。 “没有证件,没有黄金,有一块表,带着表链,大概是银的。有个火柴盒,里 面有三根火柴。”值班员查点着物品,嘴里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他把科沙衣袋里 的东西都散放在记录纸上,然后一一登记入册。“胸饰一枚,上面有花卉图案,质 地为白色金属。” “大概是从娘儿们那儿偷来的吧!”普拉休克一边弯腰看值班员手里的胸针, 一边推测着,“挺贵重的小玩意,也许是把娘儿们打死了,从尸体上弄下来的。” “米哈伊洛夫·瓦连金·阿菲诺格诺维奇!”值班员叫了一声,手里一直摆弄 着这枚小小的银百合胸针,“你过来一趟,看一看,也许你能估估价?” 在预审员的办公室里,最后还是让科沙留下了指纹。来进行预审工作的瓦连金 ·阿菲诺格诺维奇也是本局的头头。这位预审员是个小老头,身穿皱皱巴巴的灰色 便服,他先拉上窗帘,然后长时间地整理桌上的文具和许多填满字的表格、记录用 纸,以及没有用过的白纸。他甚至还拿出一本活页文件夹,放到桌子的一端,这才 从上衣里面的口袋里抽出一支黑色自来水笔,开始问话: “您的名字和父称?”他漫不经心地看了科沙一眼,同时取下自来水笔上的笔 帽。 “康斯坦丁·阿绍托维奇!” “姓什么?” “祖德涅夫。” “住在哪儿?” “首都。” “请说得具体些。哪儿的首都,哪条街上,住宅号码,一人独居还是和别人同 住,祖德涅夫?” “依我看,这毫无必要,首长先生。您用不着对个人的私生活打破沙锅问到底。” “调查必须仔细详尽。公民祖德涅夫。”老头儿认真地说,“不过,假如您不 愿意准确地回答我的问题,我们也可以作这样简明扼要的一种记录,例如:‘拒绝 回答问题’,怎么样,就这么写吧?”他盛气凌人地看了科沙一眼,又说:“这么 一来,您就可以马上到牢房睡觉去了,看来您是累了,我也可以马上回家了。那么 人家明天就会把您带走,那么,我与您,康斯坦丁·阿绍托维奇,今生今世就不会 再见面了。” “对被侦讯的人一点儿关心都没有。”科沙悲哀地想,“这个当头儿的更懒, 连分内的工作都要推拖,看我现在就让你给我干点活儿。” “我同意!”他说,“不过我要作一个声明。” 一听到“声明”这个字眼,预审员的脸竟然吃惊地哆嗦了一下。他那松弛的薄 嘴唇张开着,以致牙齿上的尼古丁黄斑全都露了出来。 “您享有这样的机会。” “那就请记下吧,”科沙说,“在搜查时我被没收了一枚小小的银百合胸针, 我可以负责地声明,一切事情都与这枚胸针有关,这本来是归反间谍机关管的。” “还有什么?”预审员已经惊讶得无法再惊讶了。 “您一定得与莫斯科联系,瓦连金·阿菲诺格诺维奇,得通知他们,这不是毒 品,这是重要的政治大案。”他尽可能说得坚决可信。 凭经验科沙知道,同时插手这个案子的部门越多,就越容易搅乱侦破方向,他 便可以趁机逃之夭夭,因此,他玩了一点小花招。但不知怎的,他随时准备着挨一 顿揍。本来,谁也不愿多管闲事,警察局更是如此。但现在,由于他作了声明,这 一伙人就得被迫打电话与莫斯科联系。他们也不得不提到一个听来新鲜又刺耳的单 位——安全局。也许这一次,那个满嘴黄牙、疏懒成性的分局的头儿,就得在电话 机旁守到半夜,等待首都方面采取必要的措施,也无非是命令他们小心看守犯人, 不必录取口供……等等。 不过科沙并没有挨打。瓦连金·阿菲诺格诺维奇把他从预审办公室带出来,用 钥匙锁上了门。 “这是一桩重大案件!”他对值班员说。 分局里完全安静了下来。有个科沙不认识的警察,坐在为被拘留人员设置的板 凳上打着瞌睡。普拉休克站在女囚室的窗口,与一个表情呆板、醉醺醺的女人说着 悄悄话。有时他吧嗒一下嘴唇,还听得见那边包着铁皮的门上发出的女人手指的抓 挠声。 “必须和莫斯科联系。” “既然需要,那就联系,还能躲到哪儿去!”值班员说着,敲打起操纵台上的 键盘来。 透过玻璃可以看见操纵台上的小灯忽明忽灭。转换开关发出的滴答声有点像水 滴落到窗台上敲打铁皮的声音。 “应该把他放到单间去!”头儿说。 “哪个单间?”在板凳上睡了一小党的警察,这会儿醒了,惬意地伸了个懒腰, 搭腔说,“有一间我们正在装修,瓦连金·阿菲诺格诺维奇,刚粉刷完墙壁,你想 让那个坏蛋去留个永久的纪念吗?另外一间有人占着呢,是个杀了三个妇女的凶手。” “他有什么特殊的,非要一个人单独坐着?”值班员一面看着操纵台,一面发 表意见,“我们就在他那儿添个人!” “不,不行。那家伙狡猾得很。他杀了老婆、丈母娘还有丈母娘的妹妹。”坐 在板凳上的警察看了看自己抽烟抽黑了的手指,又说:“昨天我们把那个淋湿了的 手艺人安置到他那儿作伴,结果他差点把那人摔个半死。” “或许,该弄个壮实点的人去,让他对付不了。”头儿提出建议。 “要不,让那个人高马大、当过小偷的家伙去,或者车站上的那个疯子。就是 莫尔久柯夫抓来的那个,也是个厉害主儿:在售票处把女售票员勒死之后,马上打 开窗口,开始售票。说是早上才把他送到疯人院。” “那个送疯人院,这个送安全局。”值班员透过玻璃,用衡量的目光上下打量 了科沙一眼。这以后,他脱下制帽,又梳了梳头发说:“不行,不能把他放到杀丈 母娘的凶手那里,这人确实显得有点儿单薄。” 过了一段时间,科沙被推进了集体囚室,立刻,一股浓烈的尿臊味扑鼻而来。 铺板床上躺着俩人,像情侣似地粘在一起,地板上还有四个人。他们都已进入了梦 乡。 科沙跨过熟睡的人的身体,走到窗子跟前。窗子很小,外面有很高的铁栅栏, 科沙要踮着脚才能够到。他的背又疼了起来。在铁栅栏外面有一块尖尖的玻璃片支 楞着。迎面吹来一股带有潮气的凉风。 外省已经入睡了。敞开的大门外,屋舍的窗户都沉浸在黑暗中。 科沙突然间感到十分疲乏,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哈欠,轻轻地坐到了地板上。片 刻之后,他也睡着了,就那么坐着,还在梦中露出了微笑。总还是有什么好事的吧。 4 外省小站的售票厅里空空荡荡,走在上面的脚步的回音很大。装饰墙壁的那些 巨大的、色彩明快的彩画,使丽达觉得好笑。长达两米的画幅,显然是在共产主义 蓬勃发展时期绘制的,反映了这个时期的各个重要阶段。姑娘仰着头,久久地伫立 在用麦穗编制成的巨型黄色徽章面前,若有所思。阿列克谢从旁观察着她,不言而 喻,他心里明白,她现在正想着别的什么事,心思根本不在这儿。 她那短款的发式,在刚见面的头几分钟里,曾使阿列克谢感到惊异,现在却显 得十分俊俏可爱。从前那个留着大辫子,每走一步辫子都要敲打着脊背的厉害的小 姑娘,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所熟识而且直到如今仍有些害怕的丽达,已如飞去 的黄鹤,永不复返了。至于这个剪短了头发,形同路人的姑娘,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售票处的四个窗口全都关闭着。一张贴在玻璃里面的小字条,说明四十分钟内 任何一处都不会开门营业。阿列克谢打算先陪着丽达,把她送上火车,然后再到工 厂去干自己的事儿。在等待期间,他先找一个小平台坐下,然后取出袖珍专业术语 词典,就像平常处于类似情况下所做的那样,开始潜心背诵那些难记的词汇。 “自学英语吗?”丽达浏览完那些彩画,在他身边的板凳上坐下,问道。 “德语!” “为什么不学英语呢?我觉得还是英语的用处多些。” “因为我英语很好。” “给我看看!” 她从他手上拿过词典,翻了翻,又看了看封面。 《袖珍计算机工艺学术语词典》。她读了一遍说:“你这本词典没多大用处!” 阿列克谢拿回自己的词典说: “其实,我德语也不错。这是些纯粹的专业词汇。” “阿廖什卡,阿廖什卡,”她温存地看了他一眼,“我记得你不是专修物理学 的吗?现在难道跳槽,改搞语言学了?” “倒不如说是搞控制论。” 丽达惊奇地看着他,阿列克谢不好意思起来。 “你听说过有关电脑作案的事吗?” “哦,就算听说过吧……美国的那种电脑流氓……诸如病毒之类的问题!” “不只是在美国。主要是在信息线路系统方面搞一些花招,完全不是所谓的设 置病毒、抢劫作案。” “那为什么要搞控制论呢?你不是一直认为,再没有比物理学家更重要的人物 了吗……”她的声音里流露出讽刺的意味,“物理学家是最最有用的人,在任何一 个国家里,一个不错的物理学家总能在上层找到位置。”过去,这只不过是阿列克 谢与人争论时常说的气话,现在丽达竟然凭记忆援用了几句。 “以前确实是这样!”阿列克谢十分认真地搭腔道,“可以说,昨天是这样! 但是今天,这些已经不值钱了。包括那些核弹头,能用它们做些什么呢?它能毁灭 世界,但却不能操纵世界。只有掌握信息的人才能操纵世界。今天,只有信息才值……” 丽达不高兴地扭过身去。她既不喜欢阿列克谢说的话,也不喜欢他突然表现出 来的那股激情。她懒得去思考这些。 火车上发生的事不断在她脑海里盘旋,她不由自主地,一而再再而三地面对几 个令人不安的问题:阿列克谢对那一切持什么态度?他为什么在寻找这个彼得·彼 得洛维奇?为什么匪徒们最后没有去动彼得·彼得洛维奇和阿列克谢?另外,他同 房间的女邻人最后用绷带缠着头被急救车送走了。那一包钱和海洛因究竟到哪儿去 了?特别是把米尔内吓坏了的那枚神奇的银百合胸针到底是怎么回事,有什么背景? 售票处开门比预定时间晚了15分钟。 “一张到莫斯科的卧铺票!”丽达俯身到窗口前说。 “只有明天早晨的!” “麻烦您看看有没有现在的票,硬座、软卧都行。” “什么票也没有。” “劳驾,请您再仔细看看,也许……” “您怎么啦?不懂俄国语吗,姑娘?!从南方来的乘客一窝蜂似的,所有车厢 都满了。我这儿没有多余的票,您明白吗?所有预定的票全被买走啦。怎么样,明 天早上的票要不要?” “要一张!”丽达说。 丽达听见背后的门响了起来,接着是咯嗒咯嗒的高跟鞋声,离售票口越来越近。 这时,出纳的小扬声器响了起来。 “明早8点20分的硬座,要吗?”女售票员问。 丽达点了点头。 “12000!” “有到莫斯科的票吗?”身旁一个女人的声音问。 丽达转过头去,随即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这就是那位被匪徒们脱光衣服并且 强奸了的姑娘,当时她被迫拿了丽达的衣物。下火车时,俩人都感到有些尴尬,并 互相交换了衣服。丽达稍加思索便回忆起了她的名字——玛尔卡丽达。一个鞑靼人 的头目干脆就在过道上强暴了这位姑娘。 经过火车上的劫难之后,玛尔卡丽达的脸色似乎略有好转。青伤已被化装品仔 细地掩盖起来,又扑上一点粉。现在,她那有点像洋娃娃的脸,显得有些消瘦。不 幸的玛尔卡丽达脸上完全是一种病态的表情。 “别站着发愣!”女售票员说,“已经没有票了,这是最后一张。12点以后再 来,我们将发售下一个昼夜的票。” 丽达赶忙去翻自己的手提包,手指被发卡戳了一下,差点把粉盒掉到地上,但 始终没有找到自己的钱包。她把零钱都抖搂出来,数了一遍。总共只有8000。 “不够!” “喂,如果您的钱不够,那我就买啦。”玛尔卡丽达说,“请让一让。”她不 太礼貌地用胳膊肘推了丽达一下,随即靠到窗口说:“姑娘,请把这张票买给我吧。” 5 车站那高高的、狭窄的窗户外面是雨雾蒙蒙的大街。丽达站在窗口,看着街上 的雨景,竭力想熄灭心中的怒火,但是怎么也做不到。 “哼,我是早来到这儿的,反倒要晚走,真不公平!不过,不但家里没有人等 我,而且什么可怕的事也没有发生。”她又自我安慰地想,“钱来得容易,去得也 快。只是到什么地方才能弄到五千块钱呢?否则12点之后还是没法买票。跟谁要呢? 阿廖沙身上大概是一无所有,他从来都是无票乘车。那就跟她要吧,既然她抢了该 我买的票。为什么不能跟她借五千呢?当然,这样低三下四有失身分,但她多半是 不会拒绝的。” 阿列克谢仍然埋头在自己的专业术语词典中,几乎坐着没动,只是偶尔整理一 下落到眼睛上的长发,这才皱一皱眉,或是咬一下嘴唇。 玛尔卡丽达就坐在他对面,好像大厅里没有别的座位了似的。她跷着二郎腿, 用口红稍稍涂抹一下嘴唇。她对着一面小镜子,有点近视地眯缝着眼,注视着镜子 里自己的形象。 “我有点事求您!” 丽达走到玛尔卡丽达身旁,坐了下来。 “请讲!” “我的钱包在火车上被人偷了,现在没有足够的钱买回去的票,”您是不是能 给我……” “可以,可以!”玛尔卡丽达盖上粉盒,将它收起来,然后取出一沓钱问: “借多少?” “大约5000,我会还您的。” 玛尔卡丽达当即交给丽达一张面额5000的钞票,还拿出一个便条本,说:“没 法记电话号码,有纸没笔。年轻人,您那儿有自来水笔吗?” “您说吧,我能记住!”阿列克谢回答她时,眼睛仍未离开词典,“我的记性 绝对可靠!” 车站里的人越聚越多,他们大都是被匪徒袭击的那节车厢的乘客。人们敲打着 重新关闭的售票处窗口,周围充满了令人不快的谈话声。阿列克谢随便听了听,竟 然听到了某种洋洋得意、自命英雄的语调。 “他说‘把衣服脱掉’时,我看了看他的眼睛,那眼神胆怯得很,知道吗?胆 怯得很!我暗想,他是真要开枪呢,还是做做样子的?他又说:‘就像在澡堂里一 样,用不着害臊……’于是,我就脱了,既然枪口对着你,让脱就脱吧!但我没有 脱短裤。于是他说:‘把裤衩脱掉!’我挺着就是不脱!也许换了别人是会脱的, 但我就是不脱。我问他,这是为什么,他未必真的认为短裤里藏着什么重要的东西。 也许妇女会这么做,可我是个男人……我就这么盯着他的眼睛,不脱,只是用手指 按住松紧带……” 阿列克谢合上词典,心里盘算着:“在这儿等着太傻气了。” 于是他站起身,收拾好词典。车站里已经开始闷热起来。一小群人聚集在彩画 旁边。 “姑娘们,离开这儿吧。”他对玛尔卡丽达和丽达招呼说,“我们去吃点什么。 这儿太烦人了,像在苏联民族风俗博物馆里一样。” “好,离开这儿!”丽达同意说,“我们把她也带着吗?” “为什么不?我请客!” 在离车站不远的一个街区里,就有一幢大饭店。他们仁人跑到那儿时,都快要 被雨浇透了。 巨大的霓虹灯招牌在雨帘下熠熠生辉,光彩夺目:“哥伦布大饭店”。从饭店 敞开的门里飘来一阵音乐声,还夹杂着诱人的香味。 “等一等!”丽达说着,抓住了阿列克谢的袖子,“我们拿什么付账呢?真有 人说好了请客吗?” 玛尔卡丽达不由得把一丝嘲笑藏到竖起的衣领里。 “那还用说,当然有人请客喽!”阿列克谢说,“走吧!我们去订一首曲子, 丽达,你喜欢什么音乐?”他把袖子从她手指里抽出来,然后伸到衣袋里拿出一大 沓用银行包装纸带捆好的钱来。他又说:“我认为,我们有权稍稍快活一下,消遣 消遣。” 他用瘦削的手高举着的美元在雨中闪闪发光,包装纸带反映出红色的霓虹灯广 告。 “他们难道没搜查你?”丽达皱起眉头问。 “你呢?” “我看,这个问题我们已经谈过了。不,说真的,阿廖沙,你这沓钱是从哪儿 来的?你不是一直在找一个包吗?” “就算是吧!” “那么海洛因呢?” “海洛因我交给了一个列车员,他当着匪徒们的面把它丢到厕所里去了。喂, 怎么样,我们是到这楼里去吃饭呢,还是像白痴一样在雨里泡着?” 这个瘦瘦的小伙子手里突然冒出这么一扎美元,可真把玛尔卡丽达吓了一跳。 她甚至犹疑了一会儿,是否接受这两个看来挺可爱的青年的邀请泥?她眯缝起眼睛, 出神地思考起来,但愿自己能扭转身子,一走了之。可是,弃之不顾,远离诱惑的 行动是以自制力为基础的,而玛尔卡丽达显然没有足够的能力来克制自己。 “说真的,请原谅,我当然很感兴趣。我知道这钱是偶然的意外之财,花掉并 不可惜,但我还是想知道,这里有多少钱?”她问,“估计总有15000美元吧?这么 大的一笔钱,随随便便给不了解的人看,恐怕有失检点吧。阿列克谢,请您讲真话, 否则我就不跟你们一起走。” “60000!”他摇了摇头,湿淋淋的长发在他瘦弱的肩膀上跳动着,“不过,请 相信,这并不算什么大钱。说真话,以我完全合法的劳动,只需两星期,就能挣到 这个数目。” “那是什么样的劳动呢?”丽达尖刻地问道。 阿列克谢转身面对着她,极其真诚地说: “我出卖创意。也就是新的思想……”他似乎在为自己辩解,“要是在国外, 我肯定是个富翁。这是真的,我出售智力的所有权。” “瞧你,还是个天才呢,连买张票的钱都不肯借给我!”丽达愤愤地想,但始 终没有大声说出口来,“只能怨自己,如果当时自己向他开口要,他自然也就给了。 这么说,明天早上8点就可以启程回家了。” “什么?您出售什么?”玛尔卡丽达追问着。 “智力所有权。”阿列克谢重复了一遍,“不过,您要想知道我所说的‘智力 所有权’到底是什么意思,得到饭桌上再说!” “的确,钱能生钱……”由于寒气而有点瑟缩,一直沉思不语的丽达想,“唉, 真难以置信,他太愚蠢了!” 阿列克谢用紧握着一沓绿色纸币的拳头向饭店大门指了指问: “喂,您怎么样,去吗?” 玛尔卡丽达点了点头。 “那你去吗?”他转身问丽达。 丽达耸了耸肩,肯定地点了点头。她知道,如果再拖下去,真要冻坏了,而且 她也非常想吃点什么。 6 小城里惟一的一家大饭店在这傍晚时刻挤满了人。不大的圆形舞台上的演奏者 们都已喝得醉态百出。音乐虽然声音响亮,却很不自然。独唱歌手正在休息,不断 地用手绢擦着他那已谢了顶的头。他坐在离舞台最近的一张小桌子后面,喝着香槟。 他年岁已经不小了,与大多数饭店的顾客相似。这儿最显眼的应当数丽达在那节倒 霉的车厢里结识的那个复员大兵。 他们一看见两个姑娘就挥手招呼,大喊大叫,企图压过音乐的声音,显然,他 们是希望姑娘们和他们坐到一起去。而丽达只是不同意地摇了摇头。 “依我看,外省的贪大求洋简直到了病态的程度。”阿列克谢说着,不由得哈 哈大笑起来,他指着挂在桌子上方的巨型木制水手的鼻子,“看着这么吸引人的奇 形怪状的东西,眼睛还能恢复疲劳吗!” 他一停住笑,便彬彬有礼地给丽达挪动椅子,用手势请两位姑娘入座。他选了 一张离舞台较远而头上又没有多余的饰物的桌子。 “那叫他们怎么办,既然他们这儿什么都没有?”丽达不同意他的看法,“我 看了旅游指南,这儿既没有教学庙宇,也没有什么宫殿。根本没有可展示给旅游者 看的东西。难道只陈列一些邮政信箱吗?” “旅游者根本不上这儿来!”玛尔卡丽达不合时宜地插嘴说。 “邮政信箱现在也是旅游者的目标。”阿列克谢说,“特别是国际旅行社,很 喜欢它们。” “你们太无聊了!”玛尔卡丽达无精打采地说,“所有的人都喜欢约定俗成, 都愿意墨守成规……这样活着多没意思!” “不,怎么是这样呢?”阿列克谢反驳说,“依我看,正好相反,再没有比全 社会的完全一致更有趣的事了。我们被同样的社会环境,同样的心理,同样的条件 反射所束缚,因此,如果说在同一种形势下,完全不同的人的言行举止竟然如出一 辙,不是很滑稽吗……” “哪里,并不完全是这样!”玛尔卡丽达表示反对,“这么说有点儿太过分了!” “可偏偏就是这么一致。举个简单的例子,火车里的所有人都顺从地按照要求 脱了衣服……充分说明玩这种社会游戏首先要盘算利害得失。假如能弄到全体乘客 的社会分组资料,再加上当时的具体情况,我就能在电脑的帮助下准确地预测:谁 会有什么反应,谁会说什么话,谁会怎样把手举起来。只需增减一两句情景用语! 准确地预测一个人的举动,不是比任何一个历史纪念碑都有意义吗!?” “照你这么说,我们都像被线牵着的木偶…”玛尔卡丽达不满地瞪了阿列克谢 一眼说,“那么,在这种情况下,您也该算是一具木偶。就算您是个人,也是一个 傀儡!” “不完全这样,尽管实际上是如此。我正好在火车上做了一个实验。故意破坏 了他们的游戏规则。这当然是要冒很大危险的,不过您已经看见了,结果不错。此 外,假如我按照匪徒编排的剧本演出,那么,眼前我们连这顿晚餐的账都付不起。” “你现在真的是靠自己的创意挣钱吗?”丽达出人意料地转换了谈话的内容, 问道。 阿列克谢点了点头。 “那么您也是去破坏游戏的规则喽?”玛尔卡丽达转问丽达,“所以您才没有 遇到……”她一时说不出口,稍微顿了顿,“没有遇到我所遭遇的那种倒霉事?” “不,”阿列克谢插嘴说,“只因为她有一种天生的敏感神经。” “够了!”丽达生气地盯了阿列克谢一眼,“坦率地说,这太让人恶心了!” “我不说了,我不说了……” 音乐声停息下来,独唱歌手艰难地从桌旁站起身,登上了舞台。他喝了那么多 酒,大家甚至想像不出他现在会怎么唱。 “我们的朋友……”他说着,调整了一下麦克风,弄得整个餐厅充满了刺耳的 噪音,“我们豪迈的军人为自己相好的姑娘点了一首歌。”丽达皱了一下眉头。想 不到这位歌手说话还挺利落,“歌名叫《一百万朵红玫瑰》,点歌者:弗拉基米尔。” 他看了一下显然是由女招待转交给他的纸条,又说:“为玛尔卡丽达点的歌。” “你们吃点儿什么?” 一个已不年轻的女招待站在他们桌前,她穿着紧领的蓝色上衣,白色的钩花围 裙紧紧绷住丰满的胸部,头上戴着白色针织头饰,手里拿着挂着铅笔的便条本。 “我等着你们呢,年轻人,”她像母亲似地微微一笑,涂得鲜红的嘴唇有点让 人看着难受,“说吧,你们吃点什么?” 就在两年前,也是在夏末秋初时节,丽达和阿列克谢也曾有幸一同进过饭店, 但主要是为了暖和一下,当时窗外也是秋雨连绵,他们俩的钱合起来只够买一杯咖 啡。他们默默地坐在一张小桌旁,桌子上也像现在这样盖着雪白的桌布。当然,那 是在莫斯科一家小小的私营饭店里,那儿也有音乐,但乐声轻柔而飘渺,只能隐约 听到。在舒适的厅堂里竟然没有一个客人,或许只是他们的愿望:没有一个客人。 他们共同喝着惟一的一杯咖啡,服务员将它送过来时很是不满。两双手隔着桌子将 咖啡传来递去,仿佛度过了漫长的时间,虽然实际上杯子刚一见底,他们就被赶了 出来。不过,赶得很有礼貌,没让他们丢脸出丑,他们也就没有抗拒,等再回到街 上时,雨已经停了。 “既然你身上有这么多钱,那你为什么还要在火车上登记呢?”丽达一面用漂 亮的长柄叉翻动煎牛排,一面问。她就像当年在私营小饭店里那样,又感到了某种 不自然但却极强烈的。将她与这个男孩联结在一起的激情。“你说呀,阿廖沙,到 底是为什么?” 阿列克谢下意识地用指甲弹了一下到现在还未开封的酒瓶。 “我想回味一下青年时代,”他说,“想到硬卧车厢的上铺滚上一滚。另外还 有一个原因……”他忽然住了口,默默不语。 丽达也门声不响,玛尔卡丽达想打破桌上突如其来的僵局,犹犹豫豫地问道: “伙计们,我弄不太明白,你们是不是早就认识?” “是的,事情是这样的……”阿列克谢深深地叹了口气,转身盯着丽达的眼睛, 继续说道:“您瞧,玛尔卡丽达,那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一个很成熟的姑娘受到 了一个幼稚男孩的诱惑。男孩除了物理,什么都不喜欢……”丽达故意不回避对方 的目光,努力使自己连眼睛都不眨,“可是一天晚上,她把他带到了自己家里…… 下着雨。玛尔卡,下着雨……雨下个不停,他们躺在床上……” 丽达眨了一下眼睛,一颗泪珠滚落下来,她赶忙转过头去。 阿列克谢看着惶恐不安的玛尔卡丽达的眼睛,问:“你能想像得出当时的情景 吗?” “我能想像得出。那……后来呢?” “没有什么后来,两个人都失去了童真。您认为,此后他们的关系会怎样呢? 玛尔卡丽达,您相信爱情吗?” 感到极其尴尬的玛尔卡丽达从桌旁站了起来。她刚想干脆一走了事,突然发现 有人在向她打手势。原来是那些复员大兵们看到她站起身,立刻招手示意她过去。 她只好向他们的桌子走去。 “对不起,年轻人。”她说,“他们送了我一支歌。我去去就来!” “想起青年时代的我们了吗?”丽达把双肘搁在桌上,将头埋在自己的手掌里。 她看了阿列克谢一眼,弄不清楚他到底是有所领悟,还是一成不变。 “现在你多大了,小伙子?” “22岁!” “那么当年你多大,阿廖沙,就是我们刚刚开始的时候?” “17。” “这么说,是你促使我犯罪了。你给你自己虚加了一岁,结果,我本来以为自 己是在谈恋爱,没想到实际上却被认为诱骗未成年人。” “情况就是这样!” 麦克风又响了起来。歌手宣布说: “又有一支歌送给玛尔卡丽达,《歌伦布发现了美国》!我们鼓掌欢迎,先生 们!” 7 假如玛尔卡丽达事先仔细看一下自己准备前往的那张桌子,她也许就不去凑热 闹了。必须立即返回,甚至离开这家饭店。能踏踏实实地到车站去,在色彩迷人的 车牌下等车,不是挺好吗? 那张桌上放着两个喝干了的长颈酒瓶,还有一瓶是刚刚启封。下酒的小菜几乎 被一扫而光了。三个装有剩牛排的盘子被移到了桌角。在三个酒瓶之间,本应放水 晶花瓶或是胡椒瓶的地方,不知为什么却放着满满一大杯番茄汁。 “玛尔卡丽达,欢迎,欢迎!”一个操着乌克兰口音的年轻士兵站起身来,从 外表看,他一点也不像喝醉了的样子。 “您请!”他很有礼貌地打了个立正,又挪过一张空椅子,说,“请允许我作 自我介绍——斯夫亚托斯拉夫。” 她坐下来,连忙提了提裙子,而斯夫亚托斯拉夫立刻抓住她的手,就像外国电 影里那样,将它举到自己唇边。 “这位是……”他突然放开了她,以致她的手差点儿碰到脏盘子上——他还是 喝醉了,“这位是弗拉基米尔,我最好的朋友!顺便说一句,他还是拳击冠军。” 第三个坐到桌旁的士兵,没有给玛尔卡丽达介绍任何人。这个人貌似什么也没 喝,十分清醒,只有那发紫的眼眶说明他早已酩酊大醉,只不过自己强挺着罢了。 他狠狠地瞥了这位妇女一眼,猛地端起那杯番茄汁,像是怕玛尔卡丽达会将它夺走 似的,一口气喝掉了一半。 “我知道,您经受了那番劫难,挺过来不容易!”弗拉基米尔说着,泪水在他 的眼睛里直打转。他也像斯夫亚托斯拉夫一样拉着女人的手,“我们当时有武器。 我们是男子汉。”就这样也没能抓住藏在桌布下的那只手!他把胸部靠在桌子上, 继续说:“我们能够战斗,我们应该站出来,为了自己,也为了您。” 他看了自己的朋友一眼,大声重复说:“我们能够战斗吧?” 斯夫亚托斯拉夫顺从地点了点头。 “对,我们能!而您是弱小的妇女……”他给自己的酒杯里倒了些伏特加,一 饮而尽,“您是暴力的牺牲品!” “住口!斯夫亚托斯拉夫喊了一声,“别这样,沃瓦!” “我说什么啦?” “你在胡说八道,懂吗?”斯夫亚托斯拉夫也一口把酒喝干,“乱嚼舌头!” 第三个不知姓名的复员军人的嘴唇上留下了一圈红色的番茄汁印迹。玛尔卡丽 达像中了邪似地盯着这个印迹,眼睛再也不能离开,她想站起身,冲出门去,但正 如偶尔有过的那种情况,她连动都没法动。 “您想喝番茄汁吗?”不知姓名的人把自己喝剩下的半杯汁水递给她。 音乐声又停歇下来,于是玛尔卡丽达的叫喊声便使得所有在座消闲的客人都把 头转向了她这边。 “不!我不想!” 她想抬起身来,便死死地抓住桌布的一端,猛地拉向自己。不知怎的,那些几 乎已经顺利地从她脑海中驱除了的在火车里受到的折磨与羞辱,现在又都一股脑地 浮现在她眼前。玛尔卡丽达差不多要发狂了。 “请原谅我们……”斯夫亚托斯拉夫说,接着,他又用另外一种语气责问他的 朋友:“怎么样,你这个坏蛋,称心如意啦?多么坦率呀!多么强烈呀!你可以到 肉联厂去宰小牛犊啦!” 醉醺醺的大兵伸手去拿空酒瓶,但没够着,手指却紧紧地抓住了放得比较近的 那瓶酒。仍然坐着的弗拉基米尔下一个动作是拿起酒瓶向桌边砍去。酒瓶的碎碴立 刻溅向周围,空气里散发出呛人的伏特加酒味。而弗拉基米尔手里攥着的大玻璃 “玫瑰花”却在闪闪发光。 玛尔卡丽达想起身,想叫喊,但是声音却哽塞在喉咙里说不出来。玻璃“玫瑰 花”就在她脸旁抖动,触及了她的面颊。玛尔卡丽达用手指一摸,血! 这个不知道姓名的复员军人,连同椅子一起向旁边挪动了一下,然后喊了一声, 不是叫喊,而是大声命令: “立正!立正,列兵弗拉先科!” 阿列克谢在音乐声中隐约听见了这不大正常的玻璃破碎声,顿时感到有点不太 对劲。他望了一眼大厅的另一端,由于隔着双双对对舞兴正浓的来客,未能看见那 些解下腰带的退伍大兵。 “走吧,我们离开这儿好吗?”他说,同时微微撕开一点银行包装封条,抠出 一张钞票,“走吧!” “不,让我们再坐一会儿,”丽达说,“你给我详细讲讲,那些用电脑作案的 人究竟是谁?” 这是一种特定的帮派!也可以说是电子嬉皮士的活动。他们早在五十年代就出 现了。主要寄生在国际电话线路上。举个例子,比如从纽约打电话,通过东京,再 回到纽约,可以一分钱不付,这被认为是高级特技。” “那么现在呢?” “现在在高级电脑的协助下可以做更厉害的事……” “厉害,比核弹还厉害吗?” “只要想做,就比核弹厉害。只不过现在的专家不想那样做。你是知道的,那 些嬉皮士都是和平爱好者。” 8 丽达吃惊地转过头来环顾着四周,大厅眨眼间已完全变了样。显然,阿列克谢 是正确的,他早就提出要离开这是非之地。这饭店里早已酒气冲天,醉汉们的愤怒 一触即发,就像盛满酒精的酒库,只要一丝火星便会引起爆炸。这里人声鼎沸,喧 闹声不绝于耳。拳脚横飞,说不清谁是谁非。只有五个阿塞拜疆人没有参与斗殴。 喊叫声刚起,破璃碎片一落到地板上,他们就从占据的两张桌子旁站起身来,付清 账单,匆匆走出了饭店。阿列克谢的目光一直跟着他们,透过橱窗看见他们分乘两 辆进口汽车,飞驰而去。 “小伙子们是正经人,”他暗自给予评价,“他们并不参与这偶然而又莫名其 妙的争斗。但他们是为什么来到外省,又出现在这儿的呢?这倒很令人感兴趣。” “立正!”不知姓名的复员军人喊道,随后手掌一拍桌子,又减:“立正!” “别碰那个姑娘!”邻桌响起了瓮声瓮气的男低音。 马上有另外一个男人的声音反对道: “你要干什么,伊格纳季,干预别人的私生活?他的老婆,只要他乐意,就让 他碰去好了。就是把她杀了,也自有警察去追究,就看他为什么宰她了。” “照你这么说,我是干预了别人的私生活?难道你没干预?!”男低音也已微 带醉意,“谁在学校的健身房里打了索菲姬·马尔科夫娜?是我还是你?”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上个星期天,健美课之后,你忘了吗?” 后来的声音全都淹没在音乐声中。“哥伦布”饭店的管理层不知怎么想的,他 们大概认为最好的办法就是加大音量,掩盖住越来越扩张的打闹丑闻。他们哪知道, 音乐能使客人们更加激动。他们从桌旁站起来,互相扭住,往脸上打。本地的醉汉 们打起架来尤为狂热,可以说是兴高采烈,劲头十足。 “哥伦布”饭店里的这场自发的斗殴,以其盲目杂乱与毫无意义的状况来看, 简直可以与粗制滥造的美国西部电影相媲美。那瓶酒被复员大兵摔碎后,没过三分 钟,便出现了这种情况:刚才还循规蹈矩地坐在桌旁,讨论当前的政治或经济问题 的来客们,现在却不惜毁坏身边的家具,挥动拳头大打出手。 “多么荒谬的演出呀!”丽达讽刺地说。 “依我看,这种现象平常得很,不足为奇!”阿列克谢用一把椅子做掩护,慢 慢向大门退去,“我们这儿的人胆小怕事是出了名的。但不能忽视,他们偶尔也会 掀起一阵风暴!我跟你说过,快离开这儿!” “很可惜,你是对的!我想,他们这儿大概常出这种事。这儿的生活单调无聊, 不像在莫斯科!” 类似的斗殴在城里确实屡见不鲜,而且这种事会很快被人遗忘的。但是这次, 在打得最热闹的时候,却发生了一件咄咄怪事。 远非所有的人都在大厅里喝服务员端来的伏特加和香槟酒,它们太昂贵了。 “哥伦布”的大多数顾客都自带酒精饮料。饭店是不卖食用酒精的,而这一回,恰 恰是酒精遇火燃烧起来。 一个并不年轻的妇女,离开乱哄哄的打斗人群,悄悄地爬到了屋檐上,那儿用 金漆绘着西班牙大帆船的花边。她浓妆艳抹而又很不经心,身穿袒胸露背的黑绸连 衣裙,脚上是黑漆皮鞋,一看便知她神经很不正常。她先是从手指上摘下订婚金戒 指向下扔去,接着又把极讲究的浅色假发扔了下去。 那么高的地方,又没有梯子,她是怎么爬上去的呢?她又怎么会别出心裁地带 上一瓶食用酒精,而没有将它掉下来呢?这一切都成了不解之谜。这个妇女悬腿坐 在檐板上,先是无缘无故地哈哈大笑,继而粗野地破口大骂,后来开始用瓶子里的 可燃液体去浇挂在舞台上方的西班牙帆船的木头船头,同时也浇向舞台。起初,谁 也没有注意她,周围实在太喧闹,音乐声震耳欲聋。 后来,她脚上的一只鞋脱落下来,向下面坠去,正好砸在舞台的乐谱板上。琴 师吓了一跳,捡起鞋仰头看去,这才发现檐板上坐着一个女人。 而后,酒精开始滴到歌手谢了顶的头上。而歌手既没有停止演唱,也没有放下 右手的麦克风,只是用另一只手蹭了一下自己的秃头,叹着气舔了一下手指,等下 一节唱完,他才停下来,在扩音器的咯吱声中醉醺醺地冲着整个大厅说: “天上掉酒啦!” 听到这话,那妇女更是放声大笑,尽情把瓶中的酒泼下来。 “喂,够了!我这个没头发的老头儿,对您有什么用?去找个小伙子吧!”歌 手对着麦克风说。他从衣袋里取出一个肩的方形烟盒,银色盒盖上印有乳房丰满的 美人鱼图案。然后从中抽出一支长长的女士香烟。他拍遍了身上所有的口袋,一无 所获,于是用他那半醒半醉的眼睛搜索着大厅喊道:“男子汉们,找得着火吗?” “接着,火来了!” 有人从最近的桌子向歌手的脚下扔过来一个点燃了的打火机。舞台立刻轰地一 下着了火,火苗直蹿到西班牙大帆船的船头上。女人的尖叫声、家具的破裂声,顿 时响成一片。音乐声停息下来,顷刻间,乐师们纷纷从自己的座位上溜走了。 大街上,警察局的“金丝雀”牌汽车用自己前灯的光拦住了其他车辆的行驶。 有许多警察奔向饭店大门,一边按着自己的大盖帽,一边挥舞着大棒,派头十足。 丽达无可奈何地看了阿列克谢一眼。 “请原谅!”她说,“你是对的,如果当时走就好了!” 爆发的火焰立刻使狂热的斗殴冷却下来。本地的“土著”一面喘着粗气,一面 转动着满是汗水的脸,四处张望,企图弄清浓烟从何而来。歌手的背上着了火,恐 怖地叫喊着,满地翻滚。这里已没有一丝一毫令人发笑的噱头了。 火终于被扑灭了,丽达和阿列克谢作为现场的目击者也被请进了警察分局。 阿列克谢念念不忘那几个处事特别谨慎的阿塞拜疆人,而丽达脑海里盘旋着的 却是一幅超现实主义的画面:一个胸部丰满的女招待正用灭火器猛浇西班牙大帆船 的船头,她那疏松的钩花头饰滑到了耳朵上。 9 科沙坐着,将背靠在水泥墙板上睡着了。脊椎上剧烈的刺痛使他从梦中惊醒, 囚室里充满了鼾声。但睡醒的并不仅是科沙一个人。有人跪在门旁,脸紧贴在铁皮 上,鼻子发出兴奋的呼哧声。 “那边出了什么事?”科沙问。 “轻点儿!他们是从酒馆里被带来的,马上就要脱那个女人的衣服啦!” “他们把谁弄来了?”科沙站起身来,他的双手仍然被钢铐铐着。 “打架的人,从哥伦布饭店弄来的。”靠着门的人说,他透过某个不被人注意 的缝隙,偷偷看着警察局里发生的事,“现在这些警察要脱那个女人的衣服了,我 告诉你,他们是这方面的老手!” 科沙仔细倾听了一阵,听出了门外一个熟悉的声音。虽然不是马上,但他还是 回忆起了那个姑娘的名字。他也跪到门边,用肩膀将原来在那儿的男人顶开,把一 只眼睛凑到缝隙处。那男人虽然很恼火,却不想打架。 “好吧,”他说,“我们轮流看,不过有个条件,你把看见的告诉我,我也告 诉你!看吧……看吧!免费色情!” 值班室的电子钟指着差10分4点。窗外的天空闪耀着9月的月亮,尖尖的镰刀形 似乎刚被雨水冲刷过,显得格外清新。斗殴的参与者和见证者分乘两辆大轿车,直 到四点半才被送来。先行到达分局的是由巡逻车送来的人。平常,这钟点正是值班 员酣然入睡的时刻。他无论如何也不愿容忍的是,这城里的犯罪现象就不能与他一 起,到时候也销声匿迹休息片刻。他只好喝上一杯速溶咖啡,强打精神,但总免不 了焦躁不安,火冒三丈。 “名字!”他透过玻璃,毫无表情的看了一眼面前的被拘人员。 “丽基娅!” “不好,姑娘!您为什么要用酒精去浇装饰用的帆船船头呢?!不好……”虽 然咖啡(揉皱了的金黄色小包散乱地放在各个办公桌上)的剂量很大,但睡眼惺松 的值班员眼里那女人的脸仍然模糊不清,它一会儿飘浮不定,一会儿向下沉落。值 班员本人的头脑里也同样懵懵懂懂,理不清楚头序。现在我们要把您监禁起来!监 禁起来!……” “哦,不对,不是她浇了船头,那是另外一个女人干的!”精力过剩的普拉休 克突然出现在女人身旁,插嘴说,“她是见证人。总共只有两个见证人。我数了数, 被告有45个,还有不少人溜掉了?!目击证人只有两个!” “那个浇酒精的女人在哪儿?”值班员问道。 “主犯我们恰恰没有抓。”普拉休克解释说,他的声音很清醒,显然是吃饱喝 足了,“你想,一周前她丈夫跟她分手了。她丈夫是个同性恋者,被首都的一个小 提琴手勾上了。所以她才爬到舞台的檐板上,向那些乐师们倒沃特加酒。” “是酒精。”值班员纠正说。他看了一下记录纸,进一步予以肯定:“她用酒 精浇了那些乐师,以致歌手的衣服着了火,当时歌手正在演唱一首抒情歌曲。”值 班员的手指划过几行记录。 “好,就算是酒精吧。”普拉休克表示同意,完全把丽达千在了一边,“实际 上是这个歌手的过错,他喝醉了,还想抽烟,扔了一根火柴!” “是打火机,记录上写着呢,扔了打火机。” “对,那笔录是我记的。准确地说,是扔了一个打火机,结果他背上才着了火!” “那么,这个倒酒精的女肇事者到哪儿去了?跑了吗?”值班员一边问,一边 想从笔录里找出答案。他翻了好几页,对着亮仔细看,但什么也没找到。 “不,是医生把她留下了。她自己也烧伤得很厉害。” 科沙透过缝隙看了看被羁押者的专座。他的注意力立刻集中到了那个年轻人身 上。这个瘦瘦的长发男孩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在火车上时,科沙就感到很奇怪, 这个男孩始终没有受到搜查。是米尔内没让搜。挨着男孩坐的那个姑娘,也是同一 节车厢的,与格罗布斯同一个单间。还有一个脸上受了伤,微弯着身子靠墙站着的 姑娘,他也认识。科沙用鼻子嗅了嗅,在尿与汗的臭味中,竟然有一股浓咖啡的香 味强烈地刺激着他的鼻孔。 “脱了吗?”脱衣舞的爱好者凑到科沙耳边问。 “没有!” “他们在做什么?打人吗?” “在谈话,喝咖啡!混蛋!” 咖啡的香味令人不快地提醒着他,目前的处境极其糟糕,钢铐里的手腕火烧火 燎地疼。 “不是那帮人!”科沙背后的人惋惜地说,“这帮人也许不脱女人的衣服,而 只会打人的脸。我最好还是先睡一会儿……不过,要是有什么好玩的事,你,小伙 子,可一定得推醒我,行吗?” “我推!”科沙小声答应。 “见证人靠后!”值班员说,“有肇事者吗?” “在路上……40人,只多不少,装了两大车哪。不过现在还没送到。眼下只有 这一个,”那个警察用手推了一下不幸的玛尔卡丽达,使她站到了值班员跟前, “就从她开始吧!有7个见证人作证。” “7个人作证,大概全都是些老娘儿们吧?” “明摆着的,都是些娘儿们,还会有谁呢?” “名字!”值班员说话时,眼前仍然是一片模糊,“听我说,普拉休克,我要 出去一小会儿,脑袋有点疼。你先来给她办手续,轻一点儿,我马上就回来。”他 从隔断的单间里出来,摇摇晃晃地沿着过道走去,“我这就回来,得洗一洗!” 普拉休克将粗厚的手指伸到领结下面,解开衬衣最上面的纽扣,左右晃动了一 下,然后站到玛尔卡丽达面前,用眼睛上下打量着她。 “你身上带有违禁品吗?”他问话的声调十分柔和,“有没有手枪?毒药?” 玛尔卡丽达摇了摇头,不知怎么,下意识地把自己面颊上讨厌的伤口遮挡住了。 丽达俯身到阿列克谢耳畔小声说: “得想点办法,不然,她又得吃亏!” 阿列克谢不易察觉地耸了耸肩。 “依我看,她自己乐意。”他说,“就像伯尔尼的社会游戏。小红帽与大灰狼。” “我没有错!”玛尔卡丽达勉强抑制住直往上涌的号陶痛哭,“他们邀请我, 还给我点了歌……《一百万朵红玫瑰》,是弗拉基米尔点的。”她还是忍不住哽咽 起来,“他们打了我!而你们!……” “这么说来,你也是受害者了!”普拉休克说着,斜眼看了看坐在被羁押人员 专座上的两个人,揣摩了一下周围的形势。 依他看,形势并不十分乐观。但是凳子上也确实没有坐着任何证人。一个长头 发的男孩和一个短头发的女孩。不知怎地,那女孩看都不看一眼普拉休克,显然对 这边的事不感兴趣。另外两个脸上伤痕累累的醉汉是常来常往的老主顾。 “我们得把您被打的伤痕拍摄下来!” “为什么?” “假如您身上没有伤痕,那么结果就可能会让您受不了。”普拉休克解释说。 “那又怎么样呢?” “不管怎么说……最后会认定您是斗殴的组织者。要知道,这次的受害者非常 之多!”他看玛尔卡丽达的眼神,就像是经验丰富的老师劝诫不幸的学生时的目光, “依您的情况,您知道刑法上是怎么说的吗?” “既然这样,那就请拍摄伤痕吧!”玛尔卡丽达沮丧地说。 “哦,亲爱的!”普拉休克用他那厚墩墩的手掌一拍自己穿着灰色裤子的大腿 说,“伤痕!说来可笑,我上哪儿去给您找医生呢?”他连看都没看一眼,就用手 指着钟说:“何况是在夜里4点!” “那怎么办,什么事都做不成?” “哪儿的话!我们总还是能做点事的。不过得稍稍违反一点常规……”他的眼 睛直勾勾地盯着玛尔卡丽达起伏的胸部,“其实,一般情况下,我自己就能把一切 都做得很好。您脱衣服吧!” “怎么,又来?”玛尔卡丽达双手护住胸部说,“我不脱!” “你不脱?那他们就得先把您关起来。要关很长时间,因为受害人太多了。” 普拉休克威胁说。 其他警察没有参加这场戏的演出。其中的一个靠墙站着咧嘴笑,甘当一名旁观 者;另一个在装模做样地对付一个躺在地上的酒鬼,他怎么拖也无法将酒鬼弄到值 班室去。 阿列克谢站起身来,活动活动双腿,向隔壁的值班室靠近一步,透过玻璃向里 面看了一眼。 “好吧!”玛尔卡丽达小声说,“如果非要这样……”她解开上衣的一个纽扣, 不由得向四周看了看,说:“这儿就没有别的地方可以拍摄伤痕了吗?你们没有医 生,总该有给医生用的地方吧?” 在隔板后面,与桌子并排,放着一个大的金属保险柜。保险柜顶上,成堆地散 放着好几个咖啡色大纸袋。这里通常保存着从被拘人员身上没收的零碎物品。有个 纸袋稍微撕坏了一点,那小小的银百合花正好在外面支楞着,反射出电灯的光芒。 阿列克谢看到这枚胸针,一时惊讶得咂舌不止。 “当然有这样的地方!”普拉休克说,“你完全可以马上就说害怕被男人看见, 走吧,我们换个地方!”他摇晃着一大串钥匙,领着玛尔卡丽达沿走廊向什么地方 走去。她的上衣已解开了一半纽扣,泪水在眼睛里打着转。 “喂,那边怎么样了?”科沙背后一个睡意朦胧的声音问,“脱了吗?” “带走了!” “嘿,这个坏蛋。”身后有人议论,接着是沉重的躯体在地板上翻身的声音, 大概是有人想让自己躺得舒服些。接着,又有人说:“他只考虑自己,根本不想别 人!” 醉汉又掉了一跤,这一次他痛得大声呻吟起来。科沙仍然把眼睛贴着那个缝隙, 目不斜视地盯着那个小男孩。走廊尽头的盥洗室里自来水哗哗地流着,从那儿传来 值班员呼哧呼哧的响鼻声,他正把头放在冷水龙头下冲洗着,看来这样做比速溶咖 啡的效果强多了。 10 分局负责人瓦连金·阿菲诺格诺维奇·米哈伊洛夫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打着瞌睡, 他就坐在桌子后面,紧靠着电话机,等着莫斯科的电话。忽然,门外的喧闹声把他 吵醒了。值班室里好像出了什么麻烦事。他听见女人的喊叫声,站起身走出办公室, 打了个哈欠,连忙用手捂住自己的嘴。 值班员坐在单间里记录着什么,没有注意越来越厉害的吵闹声。他那湿漉漉的 头发也梳成了分头。此刻,有至少六个拳头在同时敲打着集体女囚室的门。为敲打 声伴奏的是老娘儿们令人嫌恶的吼叫,而且正由哭腔转化为不堪人耳的臭骂。 “普拉休克!”突然,一个与众不同的、极为清脆的叫声响了起来,“普拉休 克!” “出什么事了?”瓦连金·阿菲诺格诺维奇问值班员。 “我们正在等!”后者回答说,并没有放下正在看的笔录,“从‘哥伦布’拘 捕的人应该送来了,那儿发生了一场大规模的斗殴,可是不知为什么,直到现在还 没有送到。” “你这样子简直像个土老冒!”头儿说,“是不是把头发好好梳一梳,再戴上 制帽!” 女囚的号叫声和敲打铁门的声音本来就已经够乱的了,现在又加上了邻室男囚 的喊声。男人的声音较为低沉,而且喊叫的内容也不一样。在男牢房里,被关的人 想睡觉,坚决反对噪音。经过不长的时间,两个牢房竟然产生了这样的对话: “你们那边住嘴行吗?一帮婊子!”伤风感冒的声音,嗓子有点嘶哑,嗓门很 响,但并不十分清楚。 “你才是婊子呢!”女牢房里立刻响起一片尖叫声。瓦连金·阿菲诺格诺维奇 赶忙转过脸去,躲过那张从里面紧贴着栅栏的黑脸。 “男人没有当婊子的,从来没有男婊子。”嘶哑的声音反驳说。 “还要怎么有呀!男妓……”有个女人在门后跳着脚骂,栅栏边有张脸在抽搐, 像发了寒热病似的。 阿列克谢坐回到自己的板凳上,也把脸转了过去。 “高级婊子!” “所有的人都加罚15个昼夜!”瓦连金·阿菲诺格诺维奇疲倦地说。他弯下腰 对着值班员的窗口又说了一遍:“30秒钟之内如果还有人不住嘴,所有的人都加罚 15个昼夜。” “所有的人都加罚15个昼夜!”值班员打开麦克风,懒洋洋地宣布说。囚犯们 都听到了他的钢笔在桌上划过的声音,“30秒钟的准备时间!”他注视着电子钟上 那根细细的指针,尽可能严厉地大叫一声:“住嘴!” 嘈杂的吵嚷声刚停止,立刻从某个房间里传来不幸的玛尔卡丽达的呻吟声。 “这是怎么回事?谁在那里哼哼得这么自在?”瓦连金·阿菲诺格诺维奇问。 “普拉休克在给受害人拍摄伤痕哪!” 阿列克谢从后面走到近前,特别小心地碰了一下这位主管人的肩膀。对方哆嗦 了一下,回过身来。 “对不起,”阿列克谢说,“我偶然发现那边,在保险柜的柜顶上……” 他用手指了指。“那边放着一件非常贵重的东西,依我看它不能这样放着,会 被人偷走的,我在英国商品目录册上见过,这件东西价值25000美元。” “您的证件?”瓦连金·阿菲诺格诺维奇要求说。 阿列克谢取出身份证,打开后交给对方。 “为什么拘留这个人?”瓦连金·阿菲诺格诺维奇仔细看了身份证后问值班员。 值班员正在努力将自己潮湿的头发改成自左向右的分头。尽管他不停地在小镜 子里照来照去,可是毫无用处。所有可能的发式都有点儿显得土气。 “这个人吗?”他放下小镜子,透过玻璃看了一眼说,“是证人!” 科沙坐在有点潮湿的水泥墙旁,把使自己很难受的脊椎紧贴在墙上。他仔细倾 听着谈话,生怕放过一个字。 “这就是那个长发男孩,有点像个小姑娘……”他思索着,“在火车上谢尼亚 没有搜查他……把他白白放过了!” 必须再好好地看一下这个长发小伙子,要把他的脸牢牢记住。否则他一旦把头 发剃光(这对他们来说是常有的事),就永远也别想认出他来。 “不过,重要的还不在于它的价值!”阿列克谢微笑着继续说,“重要的是, 这百合花是件宝物。您只要把它别在上衣上,就可以免费在酒馆里随便坐多久。您 也可以戴着它走进任何一家商店,免费拿走任何一件商品。” “这事他也知道。”科沙思忖着,“而且知道得如此清楚,莫非他是议价商店 的售货员?不,不像。那么他又是从哪儿知道这一切的呢?他说是在英国商品目录 上看到的……也许,是在报纸上读到的?不对,报纸上从来没有登过,从来没有!” 丽达也像科沙一样,在仔细倾听。 “好家伙,这些他是从哪儿得知的?”她也不免默默地分析着,“难道都是花 言巧语,虚张声势?!这其中到底有什么秘密?这又能给他带来什么益处?阿廖沙 对这胸针怎么看?实际上,在火车上彼得·彼得洛维奇就是凭着这枚胸针吓退匪徒 的。真奇怪,有机会应该直接问问他。” “这些事,我是从报纸上读到的!”阿列克谢又说,“上面还有照片,与这花 一模一样。当然,也可能是我搞错了,照片是黑白的。但看起来的确一模一样,就 是它。所以,我劝您……” 走廊尽头的一间房门打开了,普拉休克走了出来。他一边走一边扣紧裤子上的 皮带,他后面跟着满脸是血的玛尔卡丽达。她拖着僵直的腿走过来,简直像个被损 坏了的木头人。瓦连金·阿菲诺格诺维奇刚想跟她要证件,这时,两辆姗姗来迟的 大轿车,终于载着被扣押的人员呼啸着开进了分局的大门。值班员连忙将头发向后 一拢,戴上了制帽。 汽车门打开了,疲惫不堪的警察开始把罪犯一个个往里带。 丽达从自己的位子上站起身来。两个警察把醉汉安置到板凳上。值班室由于突 然增加了许多人而变得很憋闷。 “这是一朵非常危险的花,”阿列克谢还在唠叨不休,“请您给予最大的关注。” 但是瓦连金·阿菲诺格诺维奇已经不再听他说了。门后面的办公室里电话铃猛 地响了起来。 “莫斯科!”瓦连金·阿菲诺格诺维奇当即根据铃声断定,“我马上就来!” 他跑到办公室,推开门,摘下听筒。整个分局都静了下来,大家都在侧耳倾听。 但是,头儿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在听着对方讲。 最后,他一本正经又唯唯诺诺地说: “是,是,全明白了,我们一定做好!”随即当地一声挂上了电话。 “安全局将派人来把祖得涅夫带走。”瓦连金·阿菲诺格诺维奇站回到值班员 的窗口宣布,“明天来囚车和押送队。””他看看墙上的电子钟,又看看自己的机 械表,比较了一下,然后按照公家的钟拨动了手表的指针。“已经是今天啦!”他 惊叹道。他觉得自己此刻站着就能入睡,便无可奈何地叹息了一声:“唉,今天!……” 第四章 公路上的战斗 1 对火车的袭击,打乱了所有的列车时刻表。去莫斯科的早车本应在8点20分到达, 现在自然也晚点了。玛尔卡丽达居然还留有该次列车的车票。列车在这儿只停留两 分钟,乘客甚至来不及跑一趟候车室。天已大亮,阿列克谢和丽达也站在月台上, 他们和玛尔卡丽达一起离开民警分局,特意为她送行,想看着她安全地登上列车。 “他是第三个!”玛尔卡丽达忽然尖叫一声,打破了令人难堪的沉寂。 “谁?”丽达问。 “警察……”玛尔卡丽达从手提包里取出手绢,擦了一下鼻子说。 列车慢慢驶近,车站的广播声顿时响彻月台:“从西姆费罗波利到莫斯科的快 车,现在进入第二站台,停车时间缩短为一分钟。” 玛尔卡丽达刚走进车厢,列车就启动了。丽达透过微微发绿的车窗玻璃看见了 那不幸的女人的面容,她似乎在竭力回忆着什么事,某个早在警察局就已触及的问 题,某个字或是某句话,但就是回想不起来。那句话大概已从她的记忆中消失了。 “我们现在去哪儿?”她与阿列克谢并肩而行,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喃喃地 说,“我真想睡一觉,你有什么办法,能去哪儿歇一会儿?” “一张大皮沙发够你睡吗?” “那还用说!” “那就走吧。”阿列克谢看了一下写着街道名称的牌子说,“看来,沙发离这 儿已经不远了。说真的,一切近在眼前。 “可是这张大皮沙发究竟放在谁家?”丽达勉强跟在他身后问。 阿列克谢步履轻盈、快捷,好像根本没有度过那疯狂的不眠之夜。 “我想,经理的办公室里准有大皮沙发。 “那么,办公室又在哪儿呢?再说,你既然这么阔绰,”她由于快步紧追,不 兔气喘嘘嘘,“也许,你能给我买一张到莫斯科的票?” 越来越被这位不知疲倦的同伴所吸引的丽达突然发现,他们已经远远走过了最 后一排房子,现在阿列克谢正领着她沿着一面高高的、带铁丝网的水泥围墙走着。 “这里面是监狱吗?”姑娘停住脚步问。 “任何一座俄国的外省城市都有点像监狱!”阿列克谢回答说,“这儿是工厂, 小伙子们在这儿租了一些车间,要我给他们建计算机网,这些化学家对电子一窍不 通。 “这么说,这就是你的工作喽?”丽达继续追问,“你就是要到这儿来的?” “对!”他转过身说,“怎么样,你还走不走?” 她不再提出异议,经理办公室在什么地方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现在最要紧的是能把头枕在什么东西上,闭上眼睛。 高大的绿色铁门紧闭着,从积存的尘土与垃圾看,这门已有好久没打开过了。 柏油马路上糊满了被风吹雨淋又被太阳晒干了的烂泥,上面没有任何车胎的迹印。 “你的沙发在那边?”疲惫不堪的丽达疑惑地指着大门问。 “那边!” 阿列克谢没找到旁门,他用鞋尖踢了一下铁门,门上固定得不很结实的铁皮红 星立刻颤抖起来。丽达甚至觉得那红星马上就会滑落在地,她摇了摇头,竭力驱走 睡意。 阿列克谢敲了好半天门,正打算顺着围墙找一个窟窿钻进去,就在这时,大门 忽然吱地响了一声,被微微开开了一点,从张开的门缝里探出一个棕红色的、头发 蓬乱的脑袋来。 “柳季克!”阿列克谢叫了出来,“好久不见啦!” “哦,快,通道在那边!”红头发说着做了个手势,“从这儿钻进来吧,大门 是电动的,再也挪不动了。” 丽达紧随阿列克谢从大铁门的缝隙里挤了过来,柳季克随即递给她一个白色的 软软的东西。 “认识一下吧,这是柳季克,我们这儿的制锁专家。我们在同级的专修班里学 习过。” “请穿上工作服,”柳季克说,“免得惹麻烦!。” 水泥围墙后面的一片荒芜而宽广的空地使丽达大为吃惊。周围的土地都被挖掘 过,柏油路也被切割开,几个粗糙的大桶歪歪斜斜地放在太阳底下,里面盛满了雨 水。脚下时而是熔炼过的透明胶块,时而是浸透了水的破旧的大帆布口袋,脚偶尔 猛地陷到土壤里,立刻留下难看的灰白色脚印。最近的一幢楼房像个立方体的庞然 大物,它只有两个不大的窗户,还是开在屋顶上的。这楼距大铁门约有一百米。跟 着身穿白大褂和白鞋的柳季克走的丽达,猛然间被一根锈铁丝划伤了腿。 “这是座军工厂吗?”她们的向导用一把长钥匙打开房门时,她不由得问道。 “你以为我是在开玩笑吗?” “我们这儿是私营军工厂,”红头发柳季克搭腔说,并率先走进了“300—67” 号门。这儿过去是制造生物武器的,可米沙·戈尔巴乔夫大笔一挥,签了协议,就 停止了生产。请注意,这儿是台阶!” 他们在微弱的灯光下顺着台阶向上爬着。这儿是一片荒凉。楼梯平台上满是垃 圾、烟蒂、破布和铁锈末。敞开的车间大门里是讨厌的黑暗,并从中飘来一种呛人 的气味。 “两年前企业就倒闭啦。”红头发解释说,“所有工人都被辞退了,只留下警 卫人员。当然,按照合同他们还允许我们开工。多少挣点钱也是好的。老实说,我 不知道这些钱都落到谁的口袋里了。我们都是付的现金!” “您一定挣得很多吧?”丽达问。 “我们不光是为了钱。”柳季克张开五指挠了挠头说,“更主要的是我们在这 儿组建了一座不错的实验室……” “他们是在这儿搞科学研究,”阿列克谢解释说,“在大学里,他们课题下了 马,上面停止了拨款,于是就搬到这儿来,自己出钱筹建了一切。俗话说,心甘情 愿胜过强迫命令。他们花的钱比挣的多。你大概也知道,为了搞研究,多少钱都不 够。” “我也觉得,纯粹的科学研究是要耗费很多钱的!”丽达说。 “是的,很多!”红头发柳季克不断地点头,“所以说就得搞生产。我们一部 分是为了祖国的化学工厂建设,一部分是为了药理专家——不过,只有鬼才能从他 们那儿拿到钱……还有一部分我们卖给西方……” 到了第五层,就已经不是一般的车间了。一扇漂亮的门上挂着精致的牌子: “行政管理处”。门后是宽敞的铺着地毯的走廊,光线仍是那么暗淡,走在地毯上, 脚下碰到的只有一些纸张——工厂的空白表格。大概是在墙中央,丽达看见一部摔 坏了的电话机和散落在地毯上的曲别针,还有图钉。 “你还想睡吗?”阿列克谢问。 丽达点点头,阿列克谢转身问红头发: “我想,经理办公室里一定有张相当不错的大皮沙发吧?” “你从前在我们这儿呆过?”红头发惊奇地问。 他们走进办公室。办公室的窗子是向院子开的。这里的空气很正常,只是有点 憋闷。屋里有张非常讲究的大写字台、冰箱和保险柜,还真有一张大得出奇的皮沙 发。上面还垫着几个古色古香、吹得膨胀的棕色靠枕。 “电话好用吗?”阿列克谢问。 丽达坐到沙发上,伸开双手。沙发是暖和的,太阳把它晒热了。 “这儿的一切都很正常……”柳季克说,“即随时可以恢复细菌武器的生产。” “你们的电脑呢?” “在那边!”柳季克指了指几扇门中的一扇:“大兵把什么都拉走了,当然喽, 拿的都是可以在市场上卖钱的或是可以搬回家的。这儿放的都是我们的设备。” “联网了吗?”阿列克谢马上问。丽达从他的声音里感到了一种令她陌生的严 厉味道。 她闭上双眼,让太阳照在眼皮上,睡意慢慢占据了她的整个身心,耳畔回响着 那遥远而又快活的孩子们的欢笑和脚步声。 “必须问问他这胸针的事。”朦胧中,她渐渐进入了梦乡,但心里还在想着: “必须问一问!” 2 睡梦就像一股暖流,骤然袭来又悄悄化去。太阳仍然照在眼睛上,她就这样双 手在皮沙发背上伸展着熟睡了好几个小时。 丽达一觉醒来,所有发生的事就连一些细枝末节都在她的脑海里打着转:袭击 列车,已丢失了的、惟一的一张到莫斯科的车票,不幸的玛尔卡丽达、饭店里的斗 殴、民警分局……她还回忆起了当时自己的种种想法。 民警分局里的那枚银百合胸针是从哪儿来的?不言而喻,它是从被擒的强盗手 上没收来的。丽达试着回想强盗的脸,这一点她差不多做到了。那人大概抢了彼得 ·彼得洛维奇,当后者展示出百合花时,有个强盗吓得要命,而另一个则相反,拼 命地想据为己有。 阿列克谢好像也与这胸针有些联系。丽达回想起自己与阿列克谢的谈话,一次 是在列车被袭击前,在车厢连接处,另一次稍后,在车厢里。“当然喽,他什么也 没对我讲,只说因为什么事早就在找这个人。但是当我提到西服翻领上的百合花时, 却触动了他。后来,假如他拿了那沓钱,匪徒为什么没有碰他呢?他说他是在出卖 智力产权,一个尚未毕业的物理系大学生能有什么产权呢?也许他终究还是毕业了?” 丽达没有忽地睁开眼睛,她先仔细倾听了一下,周围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动静。 只是在听觉所及之处,有什么东西在某个地方轻轻地敲打着,很像是一部运转良好 的打字机。 “在民警分局他自己打了自己的嘴巴。他对侦查员说了好多不该说的话,什么 百合花,什么免费到餐馆就餐……” 她再次倾听了一会儿,猜想中的那架打字机已经不响了。突然间,从原先敲打 键盘的地方传来一种声音,是什么东西在叮当作响。丽达从沙发上站起身来。办公 室里充满了9月的灿烂阳光,还是有点闷热。她向四周打量了一下,下意识地扣好领 口的扣子,然后来到走廊上。键盘的嗒嗒声又恢复了。姑娘以极其缓慢的步伐走过 那排锁着的门,在有些门上,钥匙就插在锁孔里。她在里面有响动的那扇门前站住 脚,敲了敲门。“门没锁!”一个女人的声音回答她,“请进!”房间不大,与经 理办公室不同的是,这儿没有窗户。一个穿着黑色连衣裙的妇女背朝门坐在桌前。 就连低矮的圈椅也掩盖不住她高大的身材。丽达估计她身高不低于一米九。女篮队 员的身材。那妇女的手指在一部不大的专用电脑的白色键盘上滑动着,屏幕上忽明 忽灭地显示出各种颜色的数字带。她那只穿着高跟鞋的脚敲击出来的节奏,正好与 手指的动作合拍。 “请稍等一下,我这就完!”她头也不回地说,“还差两行。”丽达在桌子左 边的圈椅上坐了下来。只过了片刻,那妇女便结束了工作,转过身来。“玛林娜,” 她伸出长长的手掌,自我介绍说,“如果没猜错的话,您就是丽达?是阿列克谢带 您来的?”她用那双清澈明亮的蓝眼睛快活地使了个眼色,“他是个很有意思的小 伙子,对吧?” “对了,请问他在哪里?” 玛林娜的手有点不自然地弯曲着。 “小伙子们在下面的实验室里。”她说,“要带您去吗?” 楼梯上的电灯暗了下来,显然,是电压出了问题,使得灯光忽明忽暗,闪个不 停。丽达下楼时跟着玛林娜,眼睛紧盯着自己的脚下,这儿很容易被绊住、摔倒。 很显然:马上她就会得到所有问题的答案了。 实验室在一层的车间里,与其他车间不同,它的铁门紧紧地封闭着。玛林娜按 了一下电铃的按钮,铁门立刻分向两边。进到车间里面,立刻感觉到一种呛人的气 味。这里光线很暗,只能听到键盘的嗒嗒声,很显然,有人正在电脑上工作。两个 姑娘顺着大厅,在一些凉嗖嗖的成套设备间穿行着。这儿一尘不染,地板是仔细擦 洗过的,显然,不久前还有人在这里工作。 “大学生们是自己出钱租下这样的实验场所的吗?”丽达飞快地动着脑筋, “他们在这儿干吗?这儿不久前还在制造生物武器。一群大学生能在这样的设备上 弄出什么贵重东西来?听红头发说,好像与药理学有关。” 阿列克谢坐在大厅的最里面,俯身看着一个大屏幕。监控器上一下子显示出好 几个数字的光柱。阿列克谢在键盘上打了几下,这光柱便时而降低,时而增高。他 身旁站着一个陌生的高个青年,穿着白大褂。 “看来,我们要的数目,在两个半月之内未必能得到。”阿列克谢说。 “糟透了,”高个子说,“我只担心这段时间内,恼羞成怒的定货人会把我们 杀了。” “根本用不着跟他们打交道!”阿列克谢发狠说,“他们要是去给药理学家们 工作呢,那不就天下太平了吗。是他们自己的错!” 玛林娜走到高个青年身边,小声对他说了些什么。 “哟,这儿是在制造工业酒精吗?”丽达故意大声询问。回声在天花板下面嗡 嗡作响。 “工业酒精?”阿列克谢坐着转过身来。她还以为会看见一张心灰意懒的脸, 但阿列克谢的脸保持着平常的表情。“不是酒精。”他看也不看地敲打着键盘,屏 幕上立刻显示出一排数字:“不是酒清,看见了吧,他们搞研究的钱不够了,想卖 点儿麻醉剂。” “你怎么把不相干的人带到这儿来了?”高个子不满地问,“我们有约在先!” “我可以马上走!”丽达说。 “不,等一等!”阿列克谢站起身拉住她,小心地把她安置到自己的位子上, “听我说,小姑娘,你不是也在那可恶的车厢里呆过吗,也许你也看到了什么?看 到了我所忽略的东西。试着回想一下,任何一件可疑的小事都可能与此有关!” “你先说说这儿在干什么!” 他所说的话,无论是内容还是方式,都不合丽达的心意。这个外表稚嫩瘦弱的 小男孩,这个早就得到她青睐的家伙,现在已经引起了她的反感。 阿列克谢询问地看了看高个子,后者点了点头说:“还有什么可隐瞒的,你已 经和盘托出啦。” “我想,你们一定是租了工厂,用来生产化学麻醉剂的,对吧?”丽达转身问 高个子。 “不完全是这样。”阿列克谢反驳说,“其实他们都是些诚实的好小伙子。” 他的声音里饱含着冷嘲热讽的味道,“他们从事纯粹的科学研究:做实验,并与世 界上主要的化学实验室保持联系,渴盼着诺贝尔奖金。可就是经费有点不足。所以 接受了一批人造海洛因的定单。对一般人来说,完成了任务,赚了钱,也就行了。 可他们现在想罢手,定货人不答应,还要求继续供货。” “那怎么办呢?”丽达打断他,问道。 “只有两条道,要么再生产一批货,要么花钱赎身……可是,你瞧,”阿列克 谢的眼光向电脑的屏幕一指:“必要的款项,无论是我,还是他们,都无法在指定 期限内筹集到。” “就是说,还得制造海洛因?” “晚嘤,”高个子插嘴说,“我们走得太远了……再说,生产是需要时间的, 可这些混蛋不愿意等。” “年轻的专家,科学的先驱。”阿列克谢挖苦高个子说,“巴沙·诺维科夫, 优秀的化学家,只差五分钟就能获得克默拉奖的人,却天真得像个孩子。我建议他 第二年接受我的物质帮助,可他们这些傲慢的人哪里肯答应。”他又指着屏幕说: “唉,现在的情形实际上已经对他们的生命构成了威胁,有人要像杀兔子那样枪杀 他们,就为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我全明白了。”丽达坚决地说,“现在请直截了当地说,我到底应当回忆些 什么,要准确。” 高个子双手放在胸前,脸上布满了红色斑点,大概是神经性风疹。 “说实话,也许您能回忆起什么来。”他说。 “真不明白,”丽达说,“既然是一小包海洛因,那么他们就完全有可能将它 倒进马桶里去嘛。” 谈话突然尴尬地中断了。高个子巴沙看了阿列克谢一眼,有些犹豫地说: “你告诉她吧。” 丽达转身看着阿列克谢。 “我想,那节车厢里除了海洛因,一定还藏有一种非常厉害的化学麻醉剂。不 过这仅仅是一种猜想,没有什么凭据。”他抓住丽达的手,又说:“这种化学制剂 就放在你乘坐的那节车厢里。” “所以,你们想找到它,并把它交出去代替海洛因?”丽达一面问,一面将手 指从阿列克谢的手中挣脱了。 “如果我们能找到的话。” “这种制剂外表是什么样子?” “是一种化合物、体积也就50~60立方厘米左右,它可能被放在玻璃管内…… 可以溶解在随便什么液体里,可以瞒过任何一个海关工作人员。通常的办法是将它 注射到柑桔或菠萝里。我想,这次一定是在西瓜里。我们被释放时,我曾专门到你 那节车厢去过一趟,你还记得吧,可是,那儿只有一堆西瓜皮。” 这时候,玛林娜正处于大厅的另一端,从声音判断,她正在打开一个又一个铁 柜子,发出千篇一律的叮当之声。阿列克谢又俯身靠近电脑屏幕,随着他手指的滑 动,屏幕上的数字消失了,又跳出几个大大的粗体字:“请好好回想一下。” “好吧!”丽达说,“可是你得先答应,别再叫我‘小女孩儿’啦,说实在的, 这真叫人恶心!如果你能做到,我准能想起点儿什么。” 高个子巴沙和阿列克谢都不由自主地转身盯着她。 “当然喽,我并不了解真相,只是一些朦胧的记忆。但是它们老在我脑子里打 转。在莫斯科车站里,我看见那个彼得·彼得洛维奇用自己的东西换了一网兜西瓜。 后来他们只吃掉了一个您那令人难忘的西瓜。西瓜皮我是后来才看到的!” “等一等,丽达,一共有几个西瓜?”阿列克谢猛地转过圈椅,抓住丽达的肩 膀问。 “两个。” “你敢肯定?” “绝对肯定。另一个搁在卧铺下面,我们离开车厢时,它还完好无缺地放在那 儿。” “也就是说,化学制剂有可能还留在车厢里。”阿列克谢说,“剩下的那个瓜 大概不会有人动。就算它没有被他们吃掉,也未必会有什么人把西瓜当做物证与麻 醉品联系起来。假如清洁工没有将它清扫出去……假如西瓜没有被别人随手带走, 假如没有人打算在斗殴之后解解渴……”高个子经理刻薄地接着往下说:“假如这 列车没有开走,没有装满旅客继续往南开……” 3 车间里开始了某种行动,传来了脚步声、低语声和煤气的噬噬声。空气里有一 种刺鼻的酸性气味。远处,大铁门哐啷一声被掩上了。 “能不能延期?”阿列克谢的手始终不离电脑的键盘。 “不能。”高个子巴沙回答说,“不知怎么的,他们确信麻醉品就在工厂里。 他们放出话来,如果不把下批货卖给他们,就把我们全都杀了。他们害怕竞争者, 他们认为我们在耍花招,他们认为还有别人买了我们的货。对他们来说,我们的行 为不合逻辑,他们无法相信。他们有他们的逻辑。” “假如试试再拖一拖呢?” “没用,已经拖延了……他们不信任我们。” “或者,我们好歹再生产一批货?” “没有原料,而且也没时间了。” “这么说,你们已经陷入泥潭,不能自拔啦。”阿列克谢说。 “到底需要多少钱?”丽达问。 “30万。” “好家伙!为什么要这么多钱?” “我觉得,他们是没考虑到我们的支出,只想着迫使我们继续工作了。如果我 们还能付款,那么也许我们能够赢得时间。我们还是有过钱的。”巴沙叹了口气, “可我们全都花在设备上了。” “难道生产人造海洛因需要这么昂贵的设备吗?” “不,是为自己……”巴沙突然发火了,“实际上是为了工作,我们需要设备 来做各种实验。我们生产的海洛因,你算算看,三戈比一公升,只要有原料,卖一 批就够我们花的了。”他不再弯起手指头计算,但说话的调门却越来越高:“第一, 需要装备,购买仪器;第二,提前半年付租金;第三,付各种专利资料费!” “真是批好货!”阿列克谢说,“现在我至少明白他们为什么要缠着你们了。 要是我,也同样会这么做!” 巴沙用那双发红的眼睛盯着阿列克谢,突然大叫起来:“你倒说说看,你干吗 跟着伤脑筋?这是我们的问题,关你什么事!”他恶狠狠地说道,“你走吧!带着 你的姑娘赶快走!这儿大概过不了多久就会热得要命啦!” 大厅深处,一扇门奇怪地哗啦一响,接着是急剧的脚步声,一个身穿白大褂, 丽达不认识的年轻人走到他们身边,说:“巴沙,他们打电话来了,你接吗?” “接,把电话转到这儿来。” 巴沙用脚把一部电话机勾起来,用手指玩弄着录音装置。电话一哆嗦,还没有 响起来,他便摘下话筒: “对,是我。没有,我们还没有……用不着派车,我们还没准备好,大概,过 一星期!”他的话听起来很生涩。“不,我们办不到。技术上有困难。不,钱我们 今天也还不出来,已经买……等一等!”他感到很惊奇地从阿列克谢手里拿过一沓 美钞说,“今天我们能拿出……”他捂住话筒悄声问:“这是多少?” “6万!”阿列克谢也悄声回答他。 “6万。”巴沙对着话筒说,“其余的要稍晚些时候,你们怎么样,行吗?” 从他面部表情的变化,可以猜到对方的回答。阿列克谢抽出钢笔,迅速记下了 检索图上显示的电话号码。等巴沙挂上电话,他立即宣布说:“我们试试马上通过 联网听一听他们怎么说!至少我们会知道,他们决定干些什么。” 4 从两个不大的白色柱形放音器中,浪潮般传来噪杂的尖叫声,就好像有十部电 话在同时讲话。阿列克谢小心翼翼地把某条线路引到屏幕上。白色放音器消失了, 突然显现出一条红色线路。 一块标着“PPOP”的牌子在屏幕上闪烁着。于是工作又从头开始。”他们并不 想摆脱掉那帮人,为什么会这样呢?”丽达一边从阿列克谢的肩膀上方注视着屏幕, 一边问道,“我知道,低廉的批发价格可以买到大批量的货。但是,既然已经下决 心说‘不’了,那么这些威胁还有什么意义?这时候还谈什么钱?” “对于黑手党来说,我们就是聚宝盆。”巴沙解释说,“是会下金蛋的母鸡。” 这时候,屏幕上的光标已经走到了尽头,显示出了所需号码。巴沙继续说下去: “我相信,中亚的一半已经布满了他们的魔掌。从前是他们这些买主自己提供原料, 现在麻醉品好像已经没有了来源。钱,在这儿,已经不是主要的了。目前他们只有 两个办法:要么母鸡继续给他们下金蛋,要么就把母鸡杀掉。” “这是不是有点儿不合逻辑?” “这儿已经大大超出了逻辑的概念。他们总是这样看问题:如果不给我们,那 么给谁?他们不相信,停止麻醉品的生产是出于伦理道德的考虑。他们有另外一种 逻辑,深信货物就是转卖给别人了,由于买卖的规模大,与其让市场被过多的竞争 者占据,不如将生产者杀掉。他们绝不允许货物自由过境,从而失之交臂!” 扬声器突然发出了难听的尖叫声,然后是长长的电话铃响。铃声中断了,有人 拿起了听筒,接着有个操着南方口音的人在说话:“值班员,接上防护装置!” 扬声器里代替说话声的是一阵短促的咔嚓声,像是一大包洒落下来的核桃发出 的快速碰撞声,绝不像人在说话。 “装频率变换器了吗?”一个丽达还不认识的小伙子站在阿列克谢身后问,他 也穿着白大褂。 “用的还不是变频器。”阿列克谢头也不回地说。 他打开记录器,迅速地在键盘上按下相应的代码,不言而喻,出现的麻烦不是 那么容易排除的。 他看了丽达一眼说:“你知道在俄国怎么运用沃克司科杰尔吗?” “你说的这个东西,我一点也不知道。”她回答说。 “这是一种现代化的防窃听装置。吹嘘它的广告满天飞,有钱人挺乐意买,但 是不会用。” “能破解吗?”穿白大褂的大学生问。 “我担心机器负担过重。”阿列克谢叹了一口气,“不过,沃克司科杰尔并不 是什么难弄的玩意儿,可以试一试!” 还不到一刻钟,阿列克谢便大功告成了,他得意地伸出手指向巴沙示意了一下, 随即咔嚓一声,按动了某个键,屏幕上显示出整个转换过的记录,只漏掉了开头几 个字。 “和他们一刀两断算了,值班员,”扬声器里又传出了带口音的声音,“要钱 没钱,去他妈的,如果我们白白放过他们,谁还会尊重我们?谁还会跟我们共事? 我这儿有八个人,只要你说句话,我马上把他们的工厂从上到下铲成平地。” “等一等!”另一个带口音的声音传了过来,“你是对的,若拉。不过,假如 他们能交货呢?最好是交货。人家还等着我们呢,你别忘了这一点……如果供不上 货,我们的市场就完啦。去震一震这些大学生。不要杀他们,更要紧的是让他们工 作!” 巴沙默默地听着,甚至没有坐下来。他用一只手撑着椅背,面部表情很紧张。 “听见了?”阿列克谢撤下记录,问道。 巴沙放开椅背,神经质地擦着手掌,大概这是他特别激动时的习惯。 “我想,可以试着把他们搞糊涂。如果我们一口咬定可以给他们生产一批货, 限期一周的话,那么也许能应付过去?”巴沙说,“在这一周内我们可以把设备运 走,同时解除租赁合同……” 他用询问的眼光看了一眼阿列克谢。 “这样会越描越黑的,纯属欲盖弥彰。他们也许只等两天就来了呢。到那时, 你们就会连同自己那份无产阶级热诚一起成为人家篮子里的小菜啦。无论情况如何, 他们都会对你们杀之而后快的。” “还有一个办法,”巴沙说,“可以让所有的人迅速离开此地,这样一来,我 们虽然会丧失一切挣到手的东西,但是各种专利特许证仍然在我们手里,我们可以 在新地方另行开张,从头做起。”他疑虑地注视着阿列克谢问,“你觉得怎么样?” “他们会找到我们的!”阿列克谢说,“没有人能躲得开他们的追踪。” “当然,”巴沙又挂了搓好像完全僵硬了的手掌,“不但这些成果弃之可借, 而且一旦被他们抓到,所有这些仪器设备都将被毁坏,这可是我和柳季克费尽千辛 万苦才装备起来的,真无法想像!” “我知道除了制造海洛因外,你们在这儿都做了些什么。”阿列克谢说,“不 过老实讲,我个人认为,纯科学对人类来说,比最厉害的麻醉品都更有威力。” 5 探照灯的大玻璃罩后面,一挂蜘蛛网在微微发亮,渐渐灼热变成了红色,紧接 着从周边开始,它的红色又开始泛白。探照灯使车间充满了强光,有几处阀门在嗡 嗡作响,接通了的煤气管道发出强劲的噬噬声。“总算通电了,这些官僚!”柳季 克说着,把钢笔塞到白大褂的口袋里,此前他曾使劲瞪大眼睛在昏暗中把那些看不 清的仪表上显示的东西抄到了表格上。他把表格也塞到口袋里愤愤地说:“还行, 没让我白骂他们一顿!” 玛丽娜的蓝眼睛里闪过一丝哭意:“本来嘛,徒劳无功的事你是从来不干的。” 他们一起躲在一台套着防水布的大机器后面,避开旁人的耳目。这时,柳季克 小心翼翼地碰了一下玛丽娜的手。旁观者看来,他们显得十分滑稽可笑,柳季克对 此一清二楚,所以他害怕和这个比自己高两个头的姑娘一起走。他把她引荐到这儿 来,又顺利地让玛丽娜上了奖金名单的目的不过是能在她身边稍稍待一小会儿,呼 吸到她的气息,或是看一眼她那略带嘲讽的蓝眼睛,碰一碰她的手。 “你可是我们的天才!”玛丽娜转动着阀门说,“如果没有你,我们真不知道 该怎么办。” 她的声音里带着惯有的讽刺意味。压力计上的指针颤动了一下,压力增强了。 “无论如何都得进行防腐处理。”柳季克说。 “我看,他们那边是出了问题。”玛丽娜用眼睛示意了一下大厅那边。那台电 脑旁仍然站着高个子经理,还有那位清晨到达这里、头发长长的莫斯科来客。玛丽 娜只知道长头发的小伙子叫阿列克谢,他的女友名叫丽达,其他什么也没有打听出 来,这使她有点气恼。现在那个姑娘坐在圈椅里转来转去,而长头发青年俯身在电 脑上,长时间地叙述着什么,但是距离这么远,加上乱哄哄的嘈杂声,一个字也分 辨不清。 玛丽娜看了一眼压力计,指针已经转向右侧,压力上去了。柳季克皱了一下眉 头,压了一下刀形闸,中止了工艺流程。“全弄完了!”他疲倦地说,“可以去小 睡一会儿啦。” 大厅另一端的一扇小门打开了,门口出现了一个穿白大褂的人影。“埃利,到 我们这儿来。”高个子经理挥动双手招呼说,“来,认识一下,这是我们蛋白质合 成方面的主要专家。日本人、德国人都想聘用她,可她却来了我们这儿。对吧,埃 利?” “你们在干什么?”圈椅上的姑娘问,“为什么放压?” “已经弄完了!”柳季克回答说,刚才我们在进行防腐处理。” “这么说,可以睡觉去喽?” “当然!” “卡拉肖夫!”巴沙转过身,大叫了一声,“瞧着点!告诉大家,谁也不要外 出。” “知道啦!”门外传来懒洋洋的回答声,“还要重复多少遍?我们都乖乖地坐 在这儿等,直到人家把我们剁巴剁巴吃了。” 丽达看了阿列克谢一眼,问:“我们也得遵照执行?” 为了不让别人听见,阿列克谢俯身到她耳边,悄声说道:“不包括我们!” 玛丽娜在院子里站住了脚,她不得不竭力减慢速度,以免走到柳季克的前面。 9月的太阳热得让人觉得像是在8月最热的时期,空气也变得很烫。她伸了个懒腰, 经过车间那随着压力的变化而时灭时亮地照射着的强烈的灯光的洗礼,现在这太阳 光已经几乎使她瘫软了。柳季克站着发愣,仰起红色的头,用小小的手掌遮住眼睛, 使得玛丽娜不免怦然心动。他是那样的虚弱、无助,像个14岁的小男孩。她忍不住 抚摸了一下柳季克的头,后者全身一哆嗦。她便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说:“我们 走吧,去睡一小会儿,你已经两天没合眼了。” 柳季克点了点头。 休息室安排在距主楼约200米的地方,在原来的行政管理楼内。二层放着从全厂 收集来的沙发。有几个人已经睡下了,还有两个人坐在书桌旁,桌上放着一瓶酸奶 和一些夹着香肠的面包片。他们懒洋洋地谈论着什么,不但声音无精打采,就连手 上拿的玻璃杯都在发颤。 “大家都累垮了,”柳季克认真地说,“如果我们不出产品,那些愚蠢的阿塞 拜疆人就又要枪毙我们了。” 他坐到自己的沙发上,双手往膝盖上一放,仰面看了玛丽娜一眼。 “你也去睡吧……”他说,“必须休息一下,别自以为是!”他不由自主地合 上眼皮,身子歪倒在干净的靠枕上,嘴里还在唠叨:“请吧,去睡吧!” 他是被巴沙不愉快的声音惊醒的: “柳季克,你的那个女人呢?她在哪儿?” “在哪儿?” 他擦了擦眼睛,从沙发上欠了欠身,显然还蒙在鼓里。桌上放着空酸奶瓶和脏 玻璃杯,周围人都在睡觉。 “她走啦!”巴沙恶狠狠地说。 “到哪儿去了?” “她是被派来卧底的,柳季克!”巴沙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把什么人带 到我们这儿来了?” “一个女人!”柳季克一扭脖子,突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我不知道…… 我看过她的证件,她是个研究生。我以为……” 他推开巴沙,从沙发上跳起身来,睡意已经完全消失。柳季克跑到院子里,不 由得摇了摇头。 “如果玛丽娜想不被人察觉地悄悄出走,是绝不会走中央通道的。”他思考着, “只能通过第二道大门……也许她只不过是想透透气,一个女人在这儿幽居不出, 太难了……他们怀疑她什么?”他穿过院子,双脚踩到了支楞着的铁丝上,抬脚又 是个沙堆,不由得骂了一句:“白痴!” “柳季克,小心点!”巴沙在他背后喊了一声,但只是挥了挥手,没有靠近。 “我马上把她带回来!你们全是白痴!” 柳季克从大门的窄缝里挤出来后,沿着水泥围墙奔跑了一阵,一口气跑到大街 的一端才站住脚。必须想一想,玛丽娜会到哪儿去?不知怎么,他总觉得她只不过 是到商店去买点食品罢了。柳季克伸出手掌,把自己那乱糟糟的红色头发整理了一 下,自言自语地说:“没什么可怕的,一切正常!”随即快步向最近的一家商店走 去。 “你急着干什么去,小傻瓜?”玛丽娜就站在他面前,那双清澈的蓝眼睛带着 微笑。 “我想……对不起……” “没什么,只是想买点吃的东西,你吃吗?” “白痴!”柳季克责骂着自己,“急什么?现在多尴尬……真是傻瓜!” “想吃!” 他头部遭受的一击并不很重,但他没有看见是谁打了他。只是在最后一刻他听 见了背后短促的沙沙声。有人从住户的正门出来,袭击了他。他感到了后脑的剧痛, 同时腿也软了下来。柳季克想翻个身,但眼前却是一片黑暗。可惜他还听见了一些 话,这比头上的一击更让他痛心。 “谢谢。”身边某处响起了玛丽娜的声音,“这小饭桶讨厌死了!弄得我一点 力气都没有啦。” 6 一辆不大的重型面包车开进院子,普拉休克怎么也想像不出那是辆囚车。它倒 很像一种汽车实验室。而带有两根长长的天线和厚玻璃的黑色伏尔加却是无可置疑 的。普拉休克站在院子里,舒展着又酸又麻的双肩,抽了一根烟。已经两天两夜没 合眼了,现在就算是安全局来人,他也无力接待了。他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再 过半小时就该交班回家了。就算是那些纨垮子弟突发奇想,四面纵火,打算烧掉这 个分局,或是在没收的物品里发现了塑料炸弹,他也非走不可,只要接班人来了就 行。 在面包车的白色金属板侧翼上标有黑色的拉丁文字,但是普拉休克不会读拉丁 字母。伏尔加停了下来,两边的车门立即同时打开,从车上走下四个穿黑色制服、 系着领带的人。一个大高个儿二话不说,把普拉休克推到了一边。不知为什么,那 人的衬衫始终向上翘着。 “混蛋……”普拉休克懒洋洋地思索着。他注视着这几个直往分局里面走的人, “上衣里面是防弹背心,手一直放在枪套上……枪套大概在腋下……否则为什么他 的手总放在那个地方呢?” 此时,值班员正在玻璃窗后面打瞌睡,他那梳得溜光的头正伏在交叠在一起的 手臂上。从一个囚室里传来有节奏的脚步声,而从另一间听到的却是鼾声。因为在 “哥伦布”的斗殴中只有物质损失和肉体伤害,并未死人(有两个人被折断了肋骨, 几个人被打坏了鼻子,还有一个男歌手烧伤了背),所以案件还不算太难处理。 “哥伦布”也正巧在被破坏的前一周上了保险。因此它的行政部门正打算向某大保 险公司索赔一切损失。那么干脆让保险公司去确定罪魁祸首好了。 早晨六点半之前,分局里挤得水泄不通,来的主要是妇女。一部分是赶乘公共 汽车而来,另一部分则是为了寻找酒醉的丈夫。她们掀起的嘈杂和吵闹声,使得瓦 连金、阿菲诺格诺维奇也感到难以忍受,只好把自己锁在办公室里了。 “值班员!”他在内部电话里喊道,“把她们都赶走!记下她们的身份证号码, 然后都轰出去!” “是!把她们全轰走!”值班员闷声回答,“我们立即执行!” 他又用凉水冲了一次头,水从头发上流到了眼睛里,有一。部分还滴到了材料 上。安全局的小组成员一到,这些被弄湿了的材料就都被塞到文件夹里去了。 早晨7点,分局里已是一片寂静,人群全都散去,留下的只是昨晚被拘留的人, 他们已被音乐会弄得疲惫不堪,现在还在打瞌睡。只有关在单间里的那个凶手,死 气沉沉,从一个屋角踱到另一个屋角,病态地大声哼哼着。 “来客啦!有客人来啦……”普拉休克小心地咳嗽一声,轻轻地敲了敲办公室 的门,说道,“瓦连金·阿菲诺格诺维奇,安全局来的小组已经到了!” 一份打开的证件径直塞到值班员的鼻子底下,极度劳累又突然被惊醒的值班员 被吓得不仅没有站起身来,反而连一句明白话都说不出来了。他就那么坐着行了个 礼,另一只手抓起一顶大沿帽,低低地盖住了那湿漉漉的头。 “我们要把祖德涅夫·康斯坦丁·阿索托维奇公民带走。”一个穿黑便服的侦 查员说着拿出了证件。与其他那些窄前额,高身材,宽肩膀的小伙子不同,他是个 中等身材,甚至有些偏矮的人。 控制台的呼叫信号突然响了起来。 “警察局!”值班员在麦克风里喊道,不知为什么,他直向女监室的门点头。 “莫斯科警察局特种部队少校克拉辛有事通报。”麦克风里响起了说话声。 “请讲!” “我们和铁路警察局闹了点误会,我们昨天在火车上抓到一个匪徒,不知怎么 被他们送到你们那儿去了……” “怎么啦?”值班员一边问,一边向普拉休克示意,让他去打开牢房的门, “您想干什么?安全局来人要把他带走哪。” “安全局,那就随他们的便吧。”克拉辛说,“你们不需要我们帮忙吗?” “不需要,谢谢。带他的人已经来啦!” 科沙的脊椎骨疼得令他无法入睡,他竭力不靠着墙壁,但就连轻轻碰一下水泥 地面也会增加疼痛。他只好坐着,抱住双膝,把头放在膝盖上,直到门外,值班室 里妇女们的尖叫和嘈杂声平息下来后,他才打起瞌睡来。可是一听见马达声,他就 又站起身,走到窗口。从窗口无法看到外面发生的事,视野被大汽车的车厢隔断了。 但可以看见从大汽车后面伸出的那辆带有车牌号的黑色“伏尔加”的车头。 一看见这车牌,科沙立即明白了一切。他想尽量打起精神,于是把手伸到窗护 栏间,在一块突出的脏玻璃尖上刺破了大拇指,然后吸吮着自己的血:有时这样做 对减轻脊椎上的疼痛会有所帮助。 “匪徒在哪儿?”门外一个陌生的声音冷冷地问。 “你要找哪一个?”一个侦查员反问道。 “夜里你们通知说,送来一个被抓住的惯犯。” “是从火车上抓来的那个吗?” “对!” “他就是,请带走吧!” “马上,别着急,办一下手续吧。” “为什么他们没有提到百合花?”科沙贪婪地倾听着每一个字,仔细思考着, “假如不马上问到百合花,就说明这些人来自别的部门。他们大概只会追问我有关 袭击火车的事……” 科沙透过门缝看不见办手续的人在值班员那里拿了些什么。从他的位置只能看 见站在门口的两个丑八怪。 过了一会儿,从单人牢房里传来低低的可怕的呻吟声。那个凶手不再踱步了, 他多半以为那些话是针对他说的。科沙把耳朵贴到墙上,说:“你怎么啦?” “我害怕!”一个哭泣的男低音回答他。 “别害怕!”科沙说,“这儿一切正常!我担保,我们还可以戴着水晶墨镜, 坐在一起抽最好的‘哈瓦那’雪茄。” “什么?你说什么?” “给我闭嘴!”普拉休克呵斥了一声,“谈起心来了,还哇啦哇啦没完了!” 交接班后,普拉休克需要松弛一下筋骨,他拖出自己的橡皮健身棒准备活动活 动。但这时,那个额头很窄的大个子把那个警察推到一边,自己到打开的牢房门口 张望起来了。 “祖德涅夫·康斯坦丁·阿索托维奇!”他喊了一声,“这儿有这个人吗?” “有!”科沙回答的声音很调皮,“有什么事吗,首长先生?” “出来,”窄额头说,“我们开路!” 剩下的两个大个子堵在门口,两腿开立得齐肩宽,稳稳站定,双眼一动不动。 “一切正常,不需要援助,请别担心!”值班员对着麦克风说完,关了电门。 “有多少部门在管着同一件事呢?”他不由自主地想道。接着,这个极度疲倦 的人又联想到另一个问题,“又有多少事根本就没人管呢?” 值班员摇了摇头,终于完全清醒过来,从椅子上站起身说: “得登记一下。”他看都不看那个令人不快的证明。 “手铐的钥匙在哪里?”这声音好像在回答他。 普拉休克不情愿地找出钥匙,交了出去。科沙的手铐被摘了下来。 科沙转动了一下脖子,想看看来人拿了他那包私人物品没有。他成功了,值班 室的保险柜上放着他的手表、鞋带之类的杂物,但却没看见百合花。有人在科沙背 上重重地推了一下,把他带出了警察分局的主楼。 “我呢?”牢房里的凶手又哼哼起来,“我呢?” “你等一等!”普拉休克答应说,“忍耐一下吧!” 他从窗子里注意到,很像汽车实验室的面包车门打开了,科沙被推了进去。两 个额头窄窄的丑八怪也紧随其后上了车。其他两人则回到黑色伏尔加轿车里。 一分钟后,飞驰而去的汽车马达声已经听不见了。 7 标着街道名称的牌子常有更换不彻底的情况。例如,紧挨着市府大楼的市邮政 总局,理应随着市府街的变更而更换街名,但那里却仍然钉着原有的老牌子:“列 宁大街17号楼”。 邮局还没有开门。玛丽娜看了看那块金光闪闪的、没有秒针的小表,她约的人 已经迟到了八分钟。她沿着邮局下面的台阶缓缓移动着脚步,尽力不踩着尚未干透 的黑色沥青板块,听见背后有脚步声,却没有回头。 “是您给我们打了电话?” “我是给‘光谱’公司打过电话。” 她转过身来,故意重重地把鞋后跟弄出响声。玛丽娜面前的这个男人,穿着雅 致的西服和同样讲究的皮鞋,系着灰色领带,正好奇地打量着她。他上衣的左面稍 稍有点隆起,让人很容易猜到、那隆起之处塞着一把带套的手枪。 “他在哪儿?”男人问。 “在分局。但据我所知,今天就要把他转到安全局去。你们要是需要他,就抓 紧点儿。” “形势不错。”他说着,在她的目光下拉了拉上衣,试图把过于突出的部位扯 平,“我希望您能指给我们分局的位置。我们的向导老是把街名弄混。” “可以!你们的汽车在哪儿?” 汽车倒是有两辆,但一看见那停在市府大楼附近的车,玛丽娜就忍不住想笑。 一辆黑色的旧伏尔加,门上还标着红色的“光谱”的字样。那胡乱伪装的天线,简 直像演戏用的道具,绝对过不了关。但是旁边那辆绿色囚车,却令她大为吃惊。 “你们怎么啦,想装成克格勃间谍?”玛丽娜坐到司机身边的座位上,带上车 门。 “现在要称‘安全局的工作人员’。” “那好吧,就这么叫吧。”她抬手一指,“向右转。” 伏尔加转了个弯,由于发动机调整得不好,连连放炮。 “能问个问题吗?我自然是听说过有关您的传闻。”玛丽娜瞟了一眼车前部立 着的假天线说,“您是从哪儿弄到的囚车?” “您对此很感兴趣?” “只不过是运动员的爱好。” “汽车正儿八经是公司的,两个月前我们从监狱官那儿买下来的。” “明白了,请向右转,直接开进大门。”她转身对坐在后排的那个穿着讲究的 年轻人说:“你们的证件备齐了吧?” 伪造得挺漂亮的证件一经玛丽娜过目,却只能得出一个结论:它们太粗制滥造 了。 “拿着这样的赝品,萨尔基相茨少校,您是活不了多久的。左下角应该有一个 小小的圆章,不是小三角形的,压纹也不正。还有,请告诉我,哪个傻瓜填写这类 证件会用蓝圆珠笔?” “应该用什么颜色的?” “黑色的,只准用黑墨水。您以为,监狱官对这些细节一无所知吧?”“光谱” 公司的代表,即将成为证件上的萨尔基相茨少校的人,一边打开车门,一边问: “您和我们一起去吗?” “不,可能,那边已经有人见过我了。”玛丽娜转到后排座位上躺下说,“我 在车上等着吧。” 牢房的窗子里,被拘留的人脸色苍白得难看。这儿共有四扇窗户。其中一扇窗 里,那位热衷于色情小说的人的脸露了出来,他就是半夜里叫醒科沙的那个人。在 另一间屋里,一张女性的扭曲的脸在颤抖,她苦于醉酒,头痛欲裂。这间屋的右边 关着杀死三位妇女的凶手,他满脸稚气,用天真无邪的目光看着室外的太阳哭泣。 第四扇窗户是新漆过的,囚室内空无一人。 “首长先生,您好!”一个脸色苍白的醉鬼几乎把鼻子伸到了脏玻璃窗上, “您早!” 那辆中型装甲面包车开走后不到十分钟,院子里又出现了一辆带着天线的黑色 伏尔加,这立即惊动了瓦连金·阿菲诺格诺维奇。同上次一样,有四个人走进了分 局大楼。当然,这四个人穿的不一样,身高也不一样。可是瓦连金·阿菲诺格诺维 奇已经注意到,他们都戴着同一式样的瑞士机械手表。 “萨尔基相茨少校,安全局的!”来人自我介绍说,并伸出手准备握手。 “有什么事吗?”值班员在麦克风里问。 “我们得到通知,说你们这儿押着一个叫祖德涅夫·康斯坦丁·阿索托维奇的 人……昨天在火车上抓到的。” “是有过这么一个人!”值班员在麦克风里说,不知怎么,这一次麦克风也没 能提高他的声音。 “‘有过’是什么意思?”穿得很讲究的少校径自穿过值班室,直接向男牢房 的窗子里张望起来,“他怎么了,不在这里?” “对,十分钟前我们已经把他打发走了,”普拉休克说,“就是你们的人带走 的!来的是那种小小的,很像实验室的装甲车。” 值班员还没有完全弄清到底出了什么事,便按下了紧急警务的电钮,但这次电 钮毫无反应。 “他被带走了!”脸色苍白的酒鬼走到牢房窗口说,“带到安全局去啦!” “他被带到哪儿去了?”穿着灰色便服的少校一个急转身,威胁地质问激动不 安的值班员,“我不明白,快说,把他送哪儿了?” “来过一辆汽车,”瓦连金·阿菲诺格诺维奇说着,下意识地用拳头护住肚子, 不知怎么的,他总觉得马上就会有人猛击他的肝脏,“是从莫斯科来的……他们有 证件……” “那么,依您看,我们是从哪儿来的?您得写份报告,说明是你们把一个危险 的罪犯交给了匪徒,准确点说,是交给了他的同谋!?” “这么说,他们是冒充的了!”一名半小时前还懒洋洋地坐在小板凳上打瞌睡 的警察胆战心惊地叹了口气,“匪徒在冒充克格勃!” “我也一直在想……总觉得有点不对劲!”普拉休克说,“机关里不可能全穿 一样的黑西服。” “你既然想到了,为什么不吭声?”值班员问。 “我为什么要吭声?两小时前我就交班了。你就当我不在场吧!” 瓦连金·阿菲诺格诺维奇勉勉强强地让自己握紧的拳头离开肚子,又抬起手, 用拳头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 “您的证件是否可以给我看一下?”他犹豫地提出要求。 “笨蛋!”普拉休克说,“你往窗外看看,那是因车,不是那种面包车,有两 根天线。你还记得上次有几根吗?大概只有一根,另一根在车顶上吧!” 普拉休克抬起那蹭脏了的手指,向女牢房指了指,那里响起了歇斯底里的号哭 声和急剧的敲打牢门声。 “安静!全体安静!”普拉休克说,“出了严重事故!” “安全局的少校”在自己的灰上衣口袋里翻了一阵,拿出证件,凑到瓦连金· 阿菲诺格诺维奇发白的面孔前说:“您看着,这儿写的什么?” “看见啦!”对方低声下气地回答,“安全局少校尼卡诺尔·阿尼索维奇·萨 尔基相茨。” “瞧,这个用蓝圆珠笔填写的证件没有让您产生什么想法吧?” “没有……” “你们都学了些什么?要记住,证件只能用蓝圆珠笔填写,这儿只能盖这种小 小的三角形印章!15分钟前的那伙人给您出示的证件上盖的什么印章?” “圆形的。” “用什么墨水写的?” “黑色的!” “我想,您最好自己给自己脑袋上来一枪,”“萨尔基相茨少校”说,“您应 该明白,地区领导对你们这些监狱官很有意见。” 值班员的手指不断在键盘上敲打,但控制台上的指示灯始终不亮。普拉休克注 意到这一情况,连忙去试电灯开关,天花板下的电灯也同样亮不起来。 “又把电源切断了!”他对堵在门口的特别处人员诉苦说,“岂止是电灯,所 有联系都中断啦!” 8 “真他妈的见鬼,摊上这么一份工作!就为这么几个臭钱?!”瓦连金·阿菲 诺格诺维奇思绪茫然地坐在办公桌后面,从敞开的办公室大门里注视着席卷分局的 一片混乱。“实际上每个细节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什么样的墨水、什么样的印章! 应该没有什么能难住我的……现在所有证件都变更了……怎么判断是非?一个清清 白白的公民,还总得随身带着三个证件呢:旧的、新的和出国护照。至于罪犯,那 证件就数不清了。” 他记起了两个月前的事。这儿曾经拘留过一个公民,那人随身带了一个偷来的 女人的身份证。身份证上各项都填写得明白:什么户籍啦,出生年月啦……就是忘 了更换性别,大概是忙中出错吧。还有,照片也贴得歪了点儿。当那人得知毛病所 在时,立刻装傻充愣,坚持自己身上女性因素占主要地位。由于他的妄想过于荒诞, 人们不得不把他送往精神病院。想到这件可笑的事,瓦连金·阿菲诺格诺维奇的心 绪才稍稍平静下来,他走出了办公室。 “他们都走了?”他一边问,一边做了个下蹲的动作。 “一切正常!”值班员回答说,“好在电已经来了,虽说是刚来,但也用得上。 防暴队已经答应去封锁公路了,我估计现在他们已经一切就绪了,没我们的事了。” 面包车没有窗户,只有一盏不太亮的小灯。科沙对面坐着那两个脸上毫无表情的大 高个儿。小小的自动冲锋枪在靠门的那人双膝之间摇晃着。另一个大个子解开黑上 衣,从里面露出了手枪的枪柄。汽车在凸凹不平的地面上颠簸着,金属枪柄与防弹 背心碰撞得叮当作响。那只时不时玩弄着冲锋枪上的保险的手,很令人不快。 “我想抽烟!”科沙说。 押送人员用那无神的小眼睛盯了他一眼,但他那线条分明的嘴唇却一动也不动。 “像你们这样模样相同的人,他们是从哪儿找来的?”过了一会儿,科沙又问。 他不断搓揉着手腕上钢铐留下来的红印,“如果你们是一母所生,那就不足为怪了。” 他很想与押送人员沟通一下,但却没有成功,两张麻木不仁的脸保持着冷漠的 表情,就连面颊上的肌肉都一动不动,“也许,你们变成这个样子不是偶然的,你 们是遗传试验的牺牲品?不管国际舆论提过多少次抗议,我们就是不肯停止这种不 人道的实验。你们当然很难……不过,也许我错了,你们根本就没有母亲……难道 一个大活人能生出这样的怪物?” 突然间,透过车厢传来扩音器的声音,一个年轻人在叫喊:“伏尔加,牌号: MAII-0009,以及后面的面包车,立即停车!否则就要开火了!” 两个押运员的嘴唇同时挪动成了微笑,科沙猜想两辆汽车都是装甲车。 “最后警告!我命令伏尔加MAII-0009,立即停车!否则,十秒钟后立即开火! 马上叫你们车毁人亡!” 科沙侧面的红灯先是发出强光,继而闪烁不定,从看不见的扬声器里传来说话 声: “注意,路给堵住了。” 自动枪保险上的手指耐心地等待着,显然一触即发。此外,无论是押运员的身 形还是脸色都毫无变化。 “我们的人一旦控制了局面,我一定要求他们不打扰你们,让你们睡个够。” 科沙一面倾听着动静,一面许诺说,“我明白,你们这样沉默寡言,不是因为缺少 双亲的爱,就是因为严重的睡眠不足。” 公路走向下坡。玛丽娜远远地透过伏尔加的挡风玻璃,纵观全局,一目了然。 如果没有值班员用凄惨的呼号,利用警方报警频率,引来莫斯科防暴部队特别分队 参加这次行动,那么就凭那破旧得快散架的汽车,要追赶甚至进攻装甲车是完全不 可能的。 拦截部队就是不久前在火车被袭击时去攻打匪帮的队伍。玛丽娜仔细观察了一 下,首先发现了拦在公路上的两辆火车。大概是防暴分队设置的。在斜坡的排水沟 旁守候着的也不是警察部队,多半是那辆吃过败仗的“胜利”小车。她甚至看清了 麦克风的手柄。只是距离太远,在马达的喧闹声中,听不清那里在说些什么。 “让司机冲过去,继续往前开。”向导擦了擦额上的汗水说,“两辆卡车对他 们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 “你大低估那些人啦。”玛丽娜反对说,“必须先停车。我担心,您车里的当 事人一冲到前面就会变成筛子。” “考虑得很正确!”司机弄清情况后,当即表示赞成,“真是天才!” 路上的障碍不过是为了转移视线,真正的打击,防暴队很可能另有安排。有两 根天线的黑色伏尔加在距拦截公路的卡车还有50多米时就停了下来。当时隐蔽在斜 坡边缘的旧“胜利”汽车正在公路上独自向下滑行。这一情况伏尔加的向导没有看 见,但却被玛丽娜看见了。 在出其不意的迎头重击之下,伏尔加的防弹玻璃脱落下来,有两个行动小组成 员一跃而起,跳到压坏的发动机盖上,几发准确的射击,击毙了坐在车里的人。 “陡坡!” “别刹车!”玛丽娜要求说,“还早呢!” “胜利”汽车不堪一击,被打翻在地,紧接着滚到排水沟里。安全局的伏尔加 转了个弯,也没有躲过装甲面包车的冲撞。如飞而至的打击落在车前部,一下子将 两个防暴队员抛向了两端。 面包车又向前滑行了一段,刹车急剧地尖叫起来。车内的灯灭了,显然是冲击 损坏了线路。押送员的方脸刚才还竖立在科沙眼前,现在已淹没在一片黑暗中了。 他听见手枪从皮套里脱落下来,在铁皮地板上跳了一下。同时,他们身不由己地在 封闭的空间里缓缓翻滚。枪声震耳欲聋,一颗流弹几经弹跳,灼伤了科沙的小腿。 面包车翻了个身,车顶着地立在了那里。灯又亮了,但在灯亮之前科沙已经拿到了 押送员掉下的手枪。他只开了两枪,便筋疲力尽地蹲了下来。两个押送员均已送命, 其中一个还紧握着自动枪,枪口正对着他的前额。他把枪挪了挪,这时,他听见又 有一辆汽车驶到了近前。 科沙好奇地仔细看了看刚被他打死的两个健壮的大高个儿。有一个,子弹正好 命中咽喉,伤口离防弹背心边缘只有半厘米。另一个直接射中前额。他们张得大大 的无神的眼睛正对着他。 “对不起了。”他说,“没能让你们好好睡一觉,不过,这样也不算太痛苦吧!” 从驶来的旧伏尔加车中,走下来那个冒充安全局少校萨尔基相茨的匪徒。他迈 着坚定、快速的步伐,来到防暴队行动小组领导人面前…… “您这儿一切正常吗?”来人问。 “没有人死亡!” “我是萨尔基相茨。” “安全局的大尉?” “少校,谢谢你们的支援。你们是非常重要的人证。” 他瞥了一眼玛丽娜,她正在两个宽肩膀的防暴队员的协助下,将面包车翻过身 来。沉重的防弹背心妨碍着防暴队员的行动,因此面包车的门经过三次努力才被打 开。 当车门终于被打开时,响起了一阵友好的哄笑声。任何人看见科沙的模样,都 会忍不住哈哈大笑。他蹲在昏暗的车厢深处,在闪烁不定的灯光照射下,活像一只 趴在栖架上,羽毛散乱、缩头蜷身的老家雀。科沙身边,一左一右,俯身躺着两个 押送员。 “战斗结束了,小伙子们,”一个防暴队员说,“这儿没我们的事啦。”假如 帮助打开车门的是该行动组的其他成员,那么,这只老家雀所承受的也许不是一阵 哄笑,而是一阵子弹了。但是,穿着防弹背心、帮助玛丽娜的这两个小伙子,在昨 天的战斗里没有见过科沙。 9 “上车!”麦克风里响起一声命令。科沙听见一个发布命令的防暴队头头一面 拿开话筒,一面小声说:“让他们自己收拾吧……我们的事已经干完啦。” 另外一个队员跟着响应:“对,别瞎搀和,克格勃自己会料理后事的!咱们走 吧!” 他们也不去挪开拦在公路上的卡车,径直驱车顺着田野绕过障碍物,眨眼间便 以飞快的速度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它们那精良的装备在公路的疏状陡坡上一闪即逝。 现场除了一帮匪徒外,只剩下两个卡车司机,还有那被烧毁了的“胜利”车的主人。 有两根天线的伏尔加,特别的防护装置,在重击之下既未翻倒,也未着火。只 是正面的挡风玻璃被撞飞了。科沙小心翼翼地爬上发动机盖,皮鞋在血染了的盖板 上滑了一下。 “难道就眼看这些傻大个儿把我的战利品塞到口袋里去……他会把它塞到哪儿 呢……”科沙一边想,一边在一具具尸体上摸索着。 可惜现在无法确定他们的身高,服装也是一样的,什么特殊标志都没有。“我 的胸针到底是他们拿了,还是留给了监狱官,真混蛋……” 他的手指伸到一个鼓鼓的上衣翻领里,碰到一个硬东西。“好了,这就行了…… 对不起,朋友,这不是你的东西,我理应拿回来!”科沙看了看死者的眼睛,拽出 一个在太阳光下闪亮的小物件,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嘿,你这坏蛋!”他手里是 个圆圆的勋章,上面有华盛顿的头像。“难道你真把我的胸针留给监狱官了?傻瓜! 不过,没关系,我们会从监狱官手里把它要回来的!”他一面叨叨,一面随手将勋 章扔掉了。 “你看上了防弹背心?”假少校在外面看了他一眼问。“微不足道的东西,快 爬出来吧,我们也该走了。” “上哪儿?”科沙问。 他小心地把手伸到尸体背后,借以避开尼孔的目光。 “你以为,我们这么救你,就为了你那双漂亮的大眼睛?” “来,尼孔,你给我好好听着!”科沙说着,爬到发动机盖上,然后纵身跳下 来,右手持枪放在身后,又慢慢将手伸出来,将枪口贴近这位救星的肚子,继续说 道:“你是个会计师,善于计算,假如我打穿你的胃,放心,我不打算要你的命, 你倒算算看,这值多少钱?我的意思是,今后的治疗费需要多少钱?” 匪徒们完全被大篷车里的赃物吸引住了,这儿除了那批防弹背心外,还有电台 及整套的武器弹药。他们在侧面约20米的地方,听不见科沙的声音,更看不见头头 吓得瞠目结舌的脸。 “他真的叫尼孔吗?”玛丽娜靠着翘起的发动机盖问道。她用手支撑着头,好 奇地倾听他们的谈话。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喜欢在哪儿就在哪儿!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会计师”科沙用枪口顶了一下尼孔的肚子,对方像触电的青蛙一样,条件反 射地缩一下肚子,“我弄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派你来?你应该到什么地方去休假。 就因为格罗布斯把他保险柜里的差旅费偷走了,你才没走成。上次我看见你的时候, 你还穿着蓝大褂,戴着黑套袖检查报表呢。” “也许他是被提升了?”玛丽娜推断说。 “我想也是。”科沙表示同意,“既然派他出来处理问题,就说明他肯定是升 迁了。”他转向尼孔问:“你们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为什么救我?”枪口又顶了 一次,肚子也又收缩了一下。 拦住公路的两辆卡车终于在嚓嚓声中被分开了,司机们恶毒下流的咒骂声和柴 油机的敲击声在微风中荡漾着。 “至于派别,自然不是特别……”尼孔不自然地放松自己的肚子,讲究的西服 颤动了一下,像被扒下来的兽皮一样在发抖。“不是特别……但是,我不能到意大 利去。我那包里除了海洛因以外,还有钱。没有这些东西我没法走!我不能……” “别啰咦,”科沙说,“干脆点!讲清楚!” “为了钱,我需要这个包!”尼孔的嗓子咕嘟作响,“包在哪儿?” “包是格罗布斯拿的!他已经被我们打死了!”科沙说着,关上手枪的保险, 然后将枪塞到自己口袋里,“一路上,我们整个车厢都找遍了。你们难道是为这点 鸡毛蒜皮的小事才演了这么一场戏?你们是怎么想的?海洛因被我扔掉了,美元我 随身带到牢房里去了?” “我对你并无恶意!”尼孔重重地喘了一口气说,“但是你得把我的东西还给 我。另外,海洛因是上等品,四号。” “你该不是在玩什么花招吧?”玛丽娜问。 尼孔恶狠狠地瞪了姑娘一眼。 “或许,小包留在分局的什么地方了?”尼孔猜测着,声音里充满希望,“要 不就在这辆汽车里?” “你真是个戴黑套袖的傻瓜,”科沙说,“当然是留在分局了,还能在什么地 方?在保险柜里。” 科沙在方向盘后面坐定,转脸看着玛丽娜问:“你给‘光谱’打过电话,他们 马上就来了吗?”他把姑娘拉向自己又问:“你是怎么打动他们的?” 为了不让对方亲吻到自己的嘴唇,玛丽娜稍稍偏了一下头说: “他傻得出奇,伪造的证件上填的竟是真名。” “尼孔是个绰号。” 科沙最终还是亲吻了她的嘴唇。 “我们现在上哪儿去?”玛丽娜挣脱身子问。 “回民警分局,去要回一笔小小的债。而且我的东西还扣在那里。要知道,皮 鞋上不系鞋带,脚是要打滑的。我得去要回鞋带。” “这么说,保险柜里什么海洛因也不会有喽?” 面包车里终于恢复了宁静,匪徒们纷纷脱去上衣,套上防弹背心。尼孔站在囚 车旁,忧心忡仲地看着他们。 “好吧,我们现在往回返!”科沙说着,按动开关,变换速度,急剧地转动方 向盘,绕过那个独自坐在公路中间哭泣不止的“胜利”牌车的车主。 10 值班室的电子钟已经指到10点20分,早读来到的当班人中,只有一个年轻的中 士露了面。值班员转动着电话拨号盘,电仍然没有来,控制台无法启动。区里惟一 的修理站关闭后,已经是第二个月了,局里连一部正常运转的无线电台都没有。值 班员总想和某个领导机关联系上,但是早在1951年就开通了的地方城市自动电话交 换机设备已经老化,难以正常运转了。在高层的办公室里没有一个人回话,而名单 上的当班人员,据说,一个摔断了腿,另一个患了感冒。 被拘押的人早已无力再敲打牢门,他们如今已不求公道了,只想得到法定的早 餐。 “快瞧,他们回来了!”站在窗口的中士说。 “谁回来了?”值班员问,“囚车上的,还是面包车上的?” “囚车上的!” “怎么样,我说过,他们是真的。”普拉休克自吹自擂,“你还跟我争呢!” 他从小伙子的肩膀上方向外望去,忽然大叫起来:“干什么,该死的!往后……往 后退……你眼睛瞎啦?” 已经掉了一根天线的黑色伏尔加开进了分局的大门,它一转弯,结结实实地碰 到一辆套着防水布的摩托车上。摩托车轰地一声被撞倒在一边。 “怎么啦?”玛丽娜问。 “哎,很正常,没事!我的背被车把撞了一下,脊椎骨很疼。” 囚车也开进大门,拐了个弯,停住了。正好将整个通道给堵住了。 尼孔坐在司机身边,朝有栅栏的窗户窥视着,匪徒们坐在车厢内的小木凳子上, 默不作声。其中的一个还在抚摸着那令他很满意的防弹背心。 “我们暂时不插手。”尼孔说,“让他自己进去拿东西,等他拿着包出来时, 再开枪射击。” “那个女的也干掉吗?” “她对你有什么用?”另一个匪徒一边解开红色防弹背心领子上的白纽扣,一 边说,“一回到莫斯科,我就给你找个小妞来……只要你高兴,找两个也行。金发 碧眼,按摩女郎,细高个儿,腿够到肚脐!” 尼孔仍然感到肚子不舒服,隐隐作痛。迄今为止,他除了灯红酒绿的境外出差 外,尽做些消闲的事务性工作。这是他第一次参加真正的作案,此时已经被所发生 的事搞得精疲力竭,恨不得这一切赶快结束。 “你会射击吗?”科沙问。 玛丽娜点了点头。 “你跟我上那边去好吗?” 玛丽娜又点了一下头,随即拿起座位上的自动枪,主动打开了车门。 “我一下子就认出你来了。”科沙说,“你身上有一股真正的女人味儿。” 所有登记在册的武器,都在等待交班时收进保险柜。而且,值班员担心出现意 外,打算把保险柜锁起来。但他的手抖得厉害,以致钥匙几次摔到地上。惟一可以 参加作战的手枪,在那个第一个发现囚车回来了的小警察身上。 “快开枪!”值班员一面转动锁里的钥匙,一面叫喊,“别等他们过来,科利 亚!” 这时,科沙已经走到了门口,玛丽娜的自动枪发出短促的连射,几乎是逼近射 击。立刻,窗玻璃被打得四下乱飞,小警察还来不及掏出手枪,就仰面倒下了。牢 里的女人们拼命号叫着,男牢房却安静下来。那个凶手先在原地站住不动,突然间 迅速从一个角落走向另一个角落。 分局里除了扣押的人,总共只有五个警察,瓦连金·阿菲诺格诺维奇恰好在袭 击前五分钟回家去了。他的好运气真叫正在开保险柜的值班员妒忌得要命。 “脸对着墙!双手放在头后面,两脚齐肩站好!”冲进值班室的科沙快活地大 叫着发布命令,“全体立正!” 已经打开铁门的值班员,抽出一把手枪,刚想把一夹子弹装进去,一排子弹穿 透薄薄的隔断,带着失哨声从保险柜的铁板上反弹开来。值班员一下子坐到地上, 全身瘫软下来,一颗子弹击中他的右肩肿骨,另一颗正打在他的太阳穴上。值班员 的头撞到地板上,大檐帽跳落到一边,看得出来,他的头发还是湿的。 “两脚齐肩站好!”科沙说着踢了一脚胆战心惊的普拉休克,后者正老老实实 站在墙边,不敢动弹。“早上做体操的时候,你的脚是怎么站的?就那么站!懂吗?” “懂,懂!” “玛丽诺奇卡,在这里等我一会儿……我去把自己的东西拿回来。” 科沙让玛丽娜监视着剩下的几个警察,自己撞开局长办公室的门,翻遍了那些 公文夹,抽出自己的档案,撕下所有的记录和印有自己指纹的公文纸,然后将它们 全部塞进自己的口袋里。他回到值班室,从保险柜里散放着的私人物品包中,翻找 出自己的包。他捏着一根表链,带出一块表,表针指着10点20分。忽然,他呼了一 口气,从包里取出一块圆形饰物摇晃了一下,别到自己胸前,这就是黑地儿的银百 合胸针。 “我们走吗?”玛丽娜问。 “等一等!” 科沙坐到给拘押人员设置的凳子上,系好皮鞋带,然后从普拉休克的口袋里掏 出一串钥匙,将四间牢房门逐个打开,包括那间新刷过漆的空牢房。 “自由啦!”他喊了一声,“出来吧,你们自由了!走吧……去买点伏特加, 喝它一顿……你……”他拍了拍那位色情小说爱好者的肩膀,“可以去小摊上买你 想耍的东西,用不着逛局子。哦,等一等。”他回身走到举着双手立在墙边的警察 身旁,问道:“昨天夜里你们哪个强奸了那个姑娘?你?” 普拉休克惊恐万分地哼了起来;扑通一声跪到地上。科沙用枪顶着他肥胖柔软 的后脑勺,扣动了扳机。尸体重重地撞到墙上,一枪便削去了他半个脑袋。 “傻瓜,你何苦给自己惹麻烦呢?”玛丽娜问。 科沙用不以为然的目光看了她一眼,不知为什么,又点了点头。 坐在囚车驾驶室里的尼孔说: “取消行动。他们出来的时候不要开枪。我改变主意了,还是让他先还钱吧。 得让他们先活着。” “也让那个女的活着?” “对!” 院子深处,用防水布盖着一辆新的嘎斯牌汽车。科沙早就注意到了这辆警车。 他跳出大楼,立即奔向这辆“嘎斯”,根本不往“伏尔加”那边去。玛丽娜紧跟在 他的身后。她最后瞥了一眼值班室内的惨景,勉强忍住了阵阵往上翻的恶心。 值班室的地板上坐着一个面色发黑、醉醺醺的妇女,她已经把普拉休克的尸体 翻了过来,但怎么也哭不出声来。其他妇女小心翼翼地从女囚室里走出来,聚在她 身旁。 杀害三个妇女的凶手正犹豫不决地在警局门口徘徊。科沙一看见那个青年就喊 了起来: “喂,看什么呢?!呆在这儿干吗?快走吧!” 汽车的发动机钥匙就插在锁孔里,刚转了半圈,发动机就响了起来。 “走吧,走吧,大门敞开着!趁着你还没有被枪毙,赶快去给你丈母娘坟头上 送点鲜花!” 第五章 银百合的秘密 1 潮湿燥热的空气扑到脸上,使得米尔内还没睁开眼睛,便先伸了个懒腰,不料 双手竟一下子碰到了十分低矮的天花板上。起初他一点也没有想起前一天发生的事。 在那飞驰的火车的封闭车厢里所演出的疯狂的一幕,早被忘到了九霄云外。他以为 自己仍然身处寂静的马特罗斯一号单身囚室里。睁开眼后,他更确信了这一点:眼 前是一片剥落的褐色墙壁,墙上挂着水珠,就在附近的什么地方,有台大抽水机全 力轰鸣着。 直到他转过头来,看到周围低矮的地下室拱顶、粗大的管道和破破烂烂的保温 装备时,才想起了昨天的一切。 昨天他奇迹般地逃脱出来,冒着倾盆大雨买了香肠和面包,还买了一公升酒精 饮料。随后便神不知鬼不觉地钻进了这个地下室,在那气味难闻的旧垫子上睡了一 大觉。那瓶酒就放在旁边,酒瓶上漂亮的蓝色商标在摇曳不定的昏暗灯光下闪着光。 这种饮料只有原酒精纯度的四分之一。米尔内曾在一本药理学手册上读到过,酒精 的致死量为一千毫克。从那以后,每当他垂头丧气、苦闷不堪时,就想躲到某个角 落避开旁人耳目,喝下足够剂量的酒精毒药,然后昏昏睡去。每次他都希望一死了 之,因为写手册的人绝不是傻瓜。但每次希望都落空了。“好吧,好在这儿不是监 狱!”他穿过狭窄的通道,踏着地上的水洼,自言自语地说,“现在到外面去,头 也不疼啦!”他的脑袋里好像有两台破唱机在放唱片。两根钝头的唱针在大脑的两 端划出两根歪曲的、,时而重叠的弧线。他爬出地下室,用拳头猛击大门,此时他 已置身于新鲜空气中了。这时,一根唱针啪地一声断了,旋转静息下来,而另一根 唱针转得更急了。 “去哪儿呢?”米尔内苦苦思索着,下意识地揉搓着手指间的香烟,他用那醉 醺醺的、模糊的目光盯视着过路的行人,也盯视着周围单调沉闷的砖瓦建筑。“去 哪儿呢?那个小包,我们这么找也找不到。没有它。我怎么能证明自己的清白!如 果不能证明,那么我的下场就与科让内和格罗布斯一样……与那个穿防水布上衣的 吉它手一样!除我以外,一个活口也没留下。可能还有人活着?也许秃子还在?也 许,施雅玛受了伤,还在监狱的医院里折腾……” 大街深处,透过一层迷雾,隐约现出众所周知的石头雕像。列宁正面对米尔内 站着,在他那伸出的花岗岩手里握着一顶花岗岩的鸭舌帽。这座奇迹般完整无缺地 保存下来的巨大雕像,正是他们约定的会面地点,然而谁也没有来赴约。 突然间,一种无名的忧郁深深地抓住了米尔内,使他心潮起伏,醉意全消。他 又想起了那穿防水布上衣的小伙子,想起了对方盯视着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里连一丁点害怕的意思都没有,有的只是轻蔑。海洛因大概是他藏 起来的,再不会是别人啦!我们已经把所有的人都搜查过了,把整个车厢理了一遍, 没错,就是他。他如果将海洛因塞到了什么地方,就更无所畏惧了。他有一把好吉 它。也许,他还活着?” 米尔内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会来到市中心医院的。他不过是在街上走走,随便转 了个弯,推开一扇玻璃上写有白字的大玻璃门,来到一个窗口。 “姑娘,请问,有几个火车上的伤员送到你们这儿了吧……” “您找谁?说具体点儿。” 姑娘的脸很可爱,嘴唇上一点化妆品也没有抹,不知怎么,这反而更使米尔内 动心。 “他有30岁,”米尔内说,“这小伙子穿着防水布上衣……带着把吉它!” 为查明情况,大约花费了15分钟。吉它手总算活着,已经给他动了手术,取出 了四颗子弹,伤势难以预料,躺在观察室里。 米尔内明白,他那张写有“持有武器十分危险”的相片迟早会挂遍全城的。而 且每个岗哨都会得到一张,也许没有标明他的身份,但取代标注的将是残酷的指示: “建议就地枪决,不必警告”。他意识到,是离开城市的时候了,在医院里转悠已 毫无意义,这儿躺着不少火车上的伤员。然而,他是不会甘心就此罢手的。必须问 一问,那个包在什么地方。只剩下推一的一个机会了。至于恐怖的余悸,早已被酩 酊大醉后的难受冲淡了。 他上了二楼,踮着脚从正在打瞌睡的值班护士身旁经过,来到观察室,踮着脚 尖悄悄走了进去。 这儿有三张病床。浓浓的药味扑鼻而来。周围有什么东西在滴答作声。眼前是 三个赤身裸体的人,每个人头上都戴着蓝色的大气罐,身上缠绕着电线和传感器, 每个人身上都插有大约50根针。可真叫人奇怪,但他马上认出了吉它手。他立即走 到近前,俯下身去。吉它手的眼睛是闭着的,嘴唇微微蠕动。 “公民!”有人在背后说话,“公民,禁止亲友探视。” 但米尔内没有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他看着那张瘦瘦的、有点发蓝的脸,心里涌 上一阵阵酸楚。伤者的脸上有某种他所熟悉的东西,一种早就失去的东西。多么奇 怪的巧合,得以死而复生的吉它手居然非常像他的一个熟人,是个很多年前曾按照 民事法则把米尔内救出来的人。 “对不起!”这个周身不适的匪徒请求说,“我在这儿只坐30秒钟,我是专程 从新阿克列宾斯克飞来的。” “那好吧,”背后的人又说,“给你三分钟,不能再多了。” “你把小包藏到哪儿去了?”米尔内俯身贴近毫无血色的脸旁问。 吉它手的双唇干枯、发黑,非常可怕,但却在颤动,仿佛他身在梦中。 “你没听懂吗?” “他不会说的。”米尔内终于明白了这一点,“怎么才能让他……” “我的朋友前往马加丹,”他在吉它手耳边悄声哼唱着,“脱下你的帽子来…… 还记得吗?你唱的?” 吉它手的眼睛突然睁开了,其中除了痛苦外还闪烁着一丝挖苦的光芒,他非常 困难地,但仍用自己微弱的声音哼了出来: “自己去,自己去,不是被押送。” 眼睛又闭了起来。米尔内挺直身子,对身边穿着白大褂的人小声说道:“谢谢。” 他仍然踮着脚,毫无声息地走出病房,来到走廊上。直到这时,他才终于认识 到,寻找那该诅咒的小包已经毫无希望了,这事就此结束。在他脑子里旋转的那根 钝唱针已经把他搅得昏昏沉沉,头痛欲裂了。 2 “我去给自己买把吉它……”米尔内在大街中间,迈着醉汉的步伐思索着, “真的,为什么?!也许应该拿了钱,赶快走,上哪儿躲一躲,或者真的到新阿克 列宾斯克去,找个僻静地方隐居下来,每天就拨拨琴弦,终老此生。只是到哪儿弄 钱去呢?找个新银行撬撬,然后再走!不然就投靠某个地方帮派组织,那样的话, 就不必打银行的主意了。” 他如此沉迷于自己那些美妙的设想,竟然没有发现,有两个人紧紧在后面跟踪。 但即便米尔内去倾听了,也未必能听清这可怕的窃窃私语。其中之一说道:“应当 通知警察局!谢尔盖·尼古拉耶维奇,他肯定是在我们的掩护下逃走的。” “可我们是怎么知道的呢?我们怎么啦,看见他了?人家既然能放我们走,就 能放他走。” “可我们已经看见了,谢尔盖·尼古拉耶维奇,您看见了,我也看见了。您胆 怯啦?” “你是想眼看着让他逃走?” “我是说,通知警察局。” “干吗通知警察局?你也不是不知道,整个警察局都被他们收买啦!我想是不 是应该这样:我们先监视他,看他到什么地方去,到了僻静地方再动手。如果你不 去,我自己去。我情愿冒点险,也比以后一辈子受罪强。” 两个出差的人在火车上被追得筋疲力尽,现在也滞留在这座小城里。他们没能 弄到火车票,无处可去,在小客店里住了一夜,而今想消遣消遣,聊以自慰。他们 到医院来是为了打抗破伤风针,两人身上都有伤口。想不到他们在医院里碰见了那 个匪徒。打针的事自然退到了第二位。两个人虽然没有商量好,但却跟定了他。现 在他们或是把脸藏在小门里,或是把身子贴在墙上,仍然悄悄地争论不休:到底是 杀了他好,还是痛打他一顿好。 “我们最好从后面猛击他的头。不能从前面进攻,你看他多壮实!然后把他的 衣服扒下来,带走。” “也许他身上带着大批现款呢?” “那就更好了……如果我们找到钱,就用来补偿我们的精神损失吧,谢尔盖· 尼古拉耶维奇。” “我赞成,可用什么敲呢?”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用什么敲他的脑袋?” 米尔内又进了一小时前走出的那个大门。这次他衣袋里只有半公升酒精饮料, 因为他再也不打算结束自己的生命了。他打开通往地下室的门,先听了一下动静, 以防万一。身后的大门砰地响了一下,接着是急剧的跑步之后的喘息。随后有个男 人疯狂而低沉地大叫一声: “打!” 米尔内赶紧转过身来,面对面地看见一张因恐怖而扭曲了的苍白的脸,同时也 看见一只高举着的手,手里拿着一个大大的、长方形的、用报纸裹着的东西。他本 来可以一把抓住这只手,但却不知为什么没有去抓,只是下意识地用手护住放着酒 瓶的衣袋。打击自上而下正中前额,米尔内立刻失去了知觉,仰面倒向地下室内侧, 头浸到从锅炉房流出来的热水洼里。 3 他清醒过来,感觉有一双小巧而快捷的手在他身上摸索着,起初他以为,不管 怎么样都得把这可疑的人捏死。但继而又想:“算了吧,只不过是用报纸裹着砖头 给了我一下,我受得了。现在我情绪不错,可也不能被抢劫呀!”他睁开眼睛,首 先映入眼帘的是那瓶伏特加。透过酒瓶,仿佛看见一张瘦削而肮脏的女人的脸。 “还给我!”他艰难地在水洼里坐起来,说道。 “如果不还给你,又怎么样?” 米尔内微微眯起眼睛,视力还没有完全恢复。只有经过玻璃瓶的歪曲透视,才 会把小胜脸看成是女人的脸——周围没有女人。这儿除了一帮小男孩外,没有别的 人。八九个小男孩站成一圈,其中有几个手里还拿着长长的铁棍。 “我再去买!”米尔内说。 “你买不成!”拿着酒瓶的小男孩向后退了一步。 “这是为什么?” “钱吗,瞧,在这里……”另一个男孩手里玩弄着从米尔内的衣袋里掏出的一 张钞票说:“你没有它们怎么买呀,老兄?” “这不是钱!”米尔内叹了口气,扶着墙,站起身来。 他哈哈一笑,地下室昏暗的光线竟然在他牙齿上反射出一丝光。他整了整虽然 很合身,但却是从别人身上扒下来的上衣。米尔内习惯于宽松的海军服,所以现在 觉得自己好像被紧紧地绑住了。领带,他当然早就解下来,扔掉了。但是别人的领 口总是别扭地磨擦着他的脖颈。 靠着管道既暖和又潮湿。孩子们拉来一张不大的写字台,在上面摆下一个个小 塑料杯,分别倒满了酒。米尔内口袋里的“白海”牌白酒早已摔碎,点滴无存。他 向孩子们要了几支名贵的香烟,他们不知从哪儿弄来一把吉它,用那肮脏细小的手 指拨弄起琴弦来。 从前,米尔内从来没有这样软弱过:斗殴之后像老鼠一样跑到底层,躲进地下 室?!把自己交给一帮孩子们?!但是现在他的内心已经崩溃了。“现代俄罗斯人” 可以乘坐富丽堂皇的“梅塞德斯”或是“卡迪拉克”到处游逛,可以随便找个借口, 从风衣下面掏出自动枪,向妇女儿童开火;“现代俄罗斯人”接受过高等教育,却 可以为了蝇头小利,饿死整个幼儿园的孩子。米尔内与他们是无法同呼吸共生存的。 老的道德规范已经毫无价值,就连他这样的权威人物,都只能像杂种狗一般,在身 穿豪华风衣、满脸粉刺的乳臭小儿面前,卑躬屈膝。听令行事。他们身不由己,只 能接受种种委托:凶杀、光天化日之下进行爆破、供应毒品。往日的盗窃团伙头目, 如今已变成了新派的俘虏,旧日的朋友眼看着变成了卑鄙小人,而他自己也难逃共 同的命运,正在变成一个雇佣杀手。 “假如现在到‘光谱’公司去呢?他们会把我交出去的……”他一边仔细思忖 着,一边打量着那些小男孩的脏脸,“为了政治利益而被交出去……毫无道理可讲。 而早被收买了的监狱官们会高高兴兴地来赴宴,他们会吃着、喝着,同时给我戴上 手铐脚镣!” 又一份伏特加下肚之后,他完全瘫软了下来,眼前不断浮现着小男孩们熟悉的 脸。在米尔内的生活中,曾发生过许多流血事件,特别是调整改建的这几年,流过 大量的血。但是迄今为止,他几乎没有失去过自己人。 “你叫什么?”他俯身问旁边的一个小男孩,那孩子上身套着肥大的高领红战 线衫,下身穿着蹭了很多白灰、稍稍嫌短的牛仔裤。 “龇牙马!” “我不是跟你开玩笑!” “真的,他一笑就龇牙,缺一颗门牙,这是他的绰号。” “那么你呢?” “我没有绰号!”一个蹲在米尔内左边的男孩有礼貌地回答,他的头发剪得短 短的,身体很是瘦弱,“所有绰号都跟我不相配!” “会有的!”米尔内说,“你会长结实的。”他又用粗壮的手指捅了一下第三 个孩子瘦小的胸部说:“你会成为一个大力士的!” 4 柳季克打完针以后苏醒过来。 他的头没有被打穿,只是后脑勺的头皮被打破了。是从后面用钝器打的。巴沙 紧跟着柳季克跑出来,看到躺在柏油马路上,敞着白大褂的柳季克,还以为他死了。 于是四个人用担架把他送回工厂,抬上五楼,安置到经理的大皮沙发上。 “喂,你觉得怎么样?”等到柳季克终于睁开了眼,巴沙俯身问道。 “想吐。” “好好躺着吧,你多半是脑震荡。” “谁打的我?”柳季克一边问,一边稍稍抬起身来,用胳膊肘支撑着疼得扭曲 了的脸,“我只记得去找她……其他什么都记不得了。”他又抓住巴沙的袖子问: “谁?” “不知道。” 阿列克谢以及紧随其后的丽达悄悄来到办公室门口,停下了脚步。 “那些人来过了吗!”柳季克问,他的头已经躺到枕头上,闭上了眼睛。 “没有!” 柳季克已经睡着了,呼吸均匀,且十分平静。 “你给他注射了什么?”阿列克谢一边问,一边迎着阳光辨认着空药瓶,“安 眠药?” “自制安眠药?”丽达嘲讽地笑着,随手夺过那只标有公司名称的空药瓶,在 手指间玩弄着。 “你错了。”巴沙懒洋洋地说,“我们这儿没有嗜毒成癖的人,倒是有其他方 面的瘾君子。”他眯缝起眼,狡黠地瞥了姑娘一眼。 “什么样的?”姑娘问。 “自己猜!” 一个身穿化验室白大褂的年轻人把救急药包装到一个小箱子里,说:“我给他 打了一针现有的剂量最小的一种,”他把箱子咔嚓一声锁上,放到桌子上的电话旁 边,然后转身看着柳季克,“见鬼!流血了……得用绷带绑一下。”他小心翼翼地, 尽量不去惊动伤者地转过他那棕红色的头来,“哦,没事了,血自己止住了,我就 不叫醒他啦!” 不愉快的谈话正在隔壁房间里进行。这儿与办公室不同的是:没有沙发,没有 桌子,只有几张大的圈椅,墙上有一张已经撕破了的苏联地图,电话就放在地板上。 “我们还有多少时间?”阿列克谢问,“我们必须在什么时候结账?” 巴沙没有马上回答。他转动着所穿的大褂上的一颗纽扣,眼睛看着窗外说: “今天12点钟,他们派人来取货。” “能延期吗?” “好像,不行。” “是好像,还是不行?” “不行!” “可以建议用‘亚洲白粉’来代替海洛因吗?”阿列克谢问,“这至少是个机 会。当然,如果我们能找到它的话。但无论如何都值得试一试。” 他看了巴沙一眼,表示疑问。 “我不相信这个西瓜。”高个子经理说,“也许,你能找到钱?” “也不一定,我们的时间太少了。什么也干不成!” 电脑的屏幕上慢慢扩散着某种彩虹般的圆圈,车间里的咝咝声停止了。” “这种巧合太多了,”丽达坐在圈椅里,一边慢慢转动着,一边苦思冥想, “比如说,在同一个车厢里,就可以同时偷运两种毒品:海洛因和强烈的化学麻醉 剂,而且两者毫无关系。老实说,如果用剩下的时间好好地搜查一下任何一列火车, 都能找出这类毒品,而且是已经分成小包的。还有这花,银百合胸针。好像它与发 生的那些事情有某种联系,但是,是什么样的联系呢?” “必须找到那节车厢,好好搜查一下。”阿列克谢说,“丽达,看来只好我们 俩去一趟了,只有你见过那第二个西瓜,而且记得它放的位置。” “要想让我去,就得把一切情况都如实告诉我,否则,我马上就走,我对你们 的问题不感兴趣。” “你想知道些什么?” 丽达轻轻地咬了一下嘴唇,她想简单又准确地把问题概括起来。 “好吧,首先我想弄明白,那个奇特的、能使匪徒害怕的胸针是怎么回事?你 也好像与这胸针有着某种联系?” “嗯,就算是吧。” “别说‘嗯’行不行?” “好吧,从某种意义上说,我算是它的发明人。” “能说详细点儿吗?” “你想知道‘标志’的事?” “什么?” “就是银百合花。其实我早就说过,在目录册上,它是灾祸的标志。” “真有目录册存在?” “是的。”阿列克谢沉吟片刻,然后说道:“好吧,这一切已经不是秘密了。 我们走,一次演示胜过千言万语!” 5 丽达跟着阿列克谢又来到了早已来过的、装有电脑的房间。上次来时、玛丽娜 正在这儿工作。阿列克谢在圈椅上坐下来,用手指敲打着键盘。 “瞧,”他靠近屏幕说,“我现在通过检波器与我莫斯科的电脑联系,马上就 能得到详尽的信息资料。” 屏幕的一角突然闪现出一朵小小的银百合花,电脑三次发出低沉的长鸣。 “瞧,这是上班汽笛的模拟音!”阿列克谢说,“现在你可以看到百合花的活 动。”他迅速转换了一下线路,又说:“只好欣赏一下复制品了,已经很久没有发 生过意外事故了,售货员都心甘情愿地让人免费取走商品,习惯成自然啦。我打到 屏幕上,你马上就能看见整个过程。” “哎呀呀呀!”丽达身后出现的高个子经理拖长声音说,“原来这是你琢磨出 来的玩意儿。我原来还以为这是我们的人干的,真没想到是你。” “我还是不明白,问题在哪里?”丽达问,“我应该看见什么?” “俄国信用卡,”巴沙解释说,“顾客向售货员出示一下证件,就可以免费得 到任何商品。” “假如售货员拒绝呢?” “最近一段时间以来,很少有人拒绝,”阿列克谢继续在键盘上操作着说, “他们害怕了!” “假如拒绝,”巴沙说话的语调显得特别高兴,“就马上会受到惩罚!” 丽达注意到了经理投向阿列克谢的赞赏目光。 “现在很少有什么事能让我惊讶,可你今天不但让我惊讶,简直叫我大吃一惊, 从心里叫绝。” 屏幕上显示出一张城市地图,地图上跳出一个黄色光点,然后在另一处闪出绿 点,接着,在黄点附近,出现一个红色小圈,红圈闪烁不定。 “现在看这儿,”阿列克谢一边说,一边指着黄点,“这儿是用户,先通知说, 某商业点拒绝为其服务。程序立即记下地址,同时在所需的位置上寻找合适的团伙, 再从数据库里找出该团伙首脑的声音,用以发布命令、收集材料、打出电话。这就 是袭击目标!”他最后指着红圈说。 “太棒了,真过瘾!”巴沙似乎完全忘了自己惹的麻烦,小声叨叨着,“真是 天才!” “其实,我并不想把这一切搞得神秘兮兮地,”阿列克谢说,“不过到现在为 止,谁也没有想到直接来问我……你想知道我与‘忧伤的象征’有什么关系。这再 简单不过了:我是它的设计者和监督者。” 城市地图的画面消失了,显示器的屏幕上闪耀着明亮的蓝色星星。 丽达眯起眼睛,盯着这些移动的光点。 “那好,我听你的,你说吧,要我干什么!”丽达颇为郑重地说。 “那么,你能想像出现代电脑的潜力吗?”他对身边的巴沙毫不在意地发问, 丽达点点头,“你能想像,一个人从通常所说的科学角度出发,为了做科学实验, 会干出些什么事来吗?” “也许,会去进行某种犯罪活动。” “我可什么违法的事都没有做!”阿列克谢连忙声明,“我只不过设计了电脑 程序,同时检查它的运转情况,你瞧这儿!”他接了一下键盘,屏幕上的星星消失 了,重又现出画面:“一个人通过邮局收到了胸针,邮政人员操持着最普通的邮政 业务,定货是由电脑传送的,收件人名单是根据电话簿编制的,这些都是偶然得出 的数字,自然要照顾到不同的社会阶层。用这样的方式,一个人通过邮局得到了它,” 阿列克谢指着屏幕角上慢慢显现出来的银百合花说,“百合花和指令。指令上写明, 该胸针是一种奖品,就像电视答题游戏中的奖品一样。不同的是,它给持有人一种 权利,即可以凭它在任何商店免费取得任何商品。正如巴沙所说,它很像一张信用 卡。假如你得到了这样的奖品,是不是也要去使用呢?” “当然……” “对,所有人都会使用它。该指令还指出,假如有人拒绝给出示胸针的人提供 免费商品,那么胸针持有人可以在十分钟之内打电话通报这个情况。如果是你,要 不要打这个电话呢?” “是的,我可能要去打电话。”丽达着有所思地回答,“当然,是在我不知道 电话与犯罪有联系的情况下。” “正是这样,所有人都会打这个电话的。这样的电话被接到电脑这儿来,电脑 立即记下它,并弄清准确的地区,以及商亭或银行的位置。电脑早已存人了城市的 详细地图以及商业网点,做到这些并不难。此后,根本不用我本人参与,电脑会自 动选择处于这个地区的合适的团伙。” “犯罪团伙的地址和电话我起初是直接从内务部的通报中抄录下来的,后来接 上了他们的活动网,破译了他们的密码,并加以充分利用,这是我工作量最大的一 部分。在这个基础上,我的程序又接上了普通电话网,补充了新的能量。电脑也经 常进行自我调整:确定号码,听取电话交谈。需要的话,还可以破译密码,但这种 情况很少见。电脑的一个重要功能是对语言进行分解、合成。因为它不是简单地用 固定的声音发布命令,并正确模拟音色,控制指令一定要考虑到语音、词汇以及该 匪徒的种种语言特点,包括他在团伙中的位置。”阿列克谢停顿了一下,有点迟疑 地继续说道,“这是件很细致的事,明白吗?” “可是,抢劫一个小商亭对匪徒们有什么好处呢?”经理问道,“对不起,我 没有弄懂。” “不错,这对他们没有任何好处。”阿列克谢表示同意,“可他们骑虎难下, 不能不这么做。社会游戏的法则是不容破坏的。电脑自动从记忆库里选出合适的团 伙,整个过程还不到一秒钟。然后立刻拨通电话,以该团伙首领的声音发出严厉的 指示,根本不容对方有考虑的时间。强盗的规矩谁也无法改变,因此,最主要的就 是速度。” “那么到哪儿去拿这胸针呢?”经理嬉皮笑脸地发问,突然间又泄了气:“这 一切当然很好,甚至妙不可言。只是现在你的百合花对我们帮不上忙。”他忧心忡 忡地看了一眼天花板下的霓虹灯管说。 “你还想知道些什么?”阿列克谢放下计算机,抬脸看着丽达问,“或者,第 一次了解这些也就够了?” 丽达不眨眼地凝视着他。 “那就这样,你跟我一起走吧?” 丽达闭了闭眼,表示同意。 “好极了。可以说任务已经完成了一半,现在必须去找那该诅咒的车厢,它现 在在哪儿呢?” 6 综合视频室与设置在工厂的监控器一脉相通。现在,大屏幕的左上角有七个小 小的黑白方块在闪动。阿列克谢在完成主要工作之余,有时也观察一下上面所反映 的图像,从而估计当前的局势。 局势很不乐观,工厂的三个出口都已被机器堵塞住。放大的图像中,人们手中 的自动冲锋枪清晰可辨。从外面被占的三个制高点上,可以清楚地看到环绕工厂的 整个围墙。因此无法翻墙过去,容易被扫射。 巴沙走了,他是去看看工厂里都有些什么武器,大学生们终归完成了这儿的保 卫工作。他们正等着来谈判的代表,工厂打算派三个人出去,在适当的时候摊牌。 巴沙决定,就说原料丢失了,只有两个解决办法:要么以其他麻醉品代替;要么找 回丢失的原料,整个过程不超过两小时。 现在,阿列克谢打算在计算机网上找到铁路运行的调度系统,以便确定那节该 死的车厢的准确位置。既然还有一线希望:那个西瓜也许仍然留在原地,那么就应 该抓住机会。经过15分钟的仔细研究,他惊奇地发现,几小时前,就在这台计算机 上,曾有人企图达到同样的目的。他只要问一下丽达(后者一直默默地坐在他旁边 的圈椅里看着他),就会得知那人是谁。但是,阿列克谢没有深究。 柳季克小睡了几个小时,终于清醒了过来。已经给他做了包扎。现在,他跟在 经理身后,寸步不离。 “其实,武器还是有的。”巴沙说,他此时正在大楼底层的管理处,看着一张 放着从全厂各处找来的枪支的大写字台。“我们有多少人?” “11个!”柳季克说,“现在是我的脑袋出了问题,而不是你的。”他用手指 敲了敲自己绑着绷带的红脑袋说,“你怎么连人数都忘了?” “没把阿列克谢和他的女朋友算进去吧?”巴沙从桌上拿起一支手枪,笨拙地 在手中转动着,说:“听着,你会射击吗?” “我,不会。不过卡拉谢夫会,他还得过射击方面的奖章呢。可惜我没在军队 里服过役,还有普罗中大概也会,他当过兵。” “还有谁在部队里待过?” 巴沙计算着收集来的武器。桌上有两把卡宾枪,四把旧手枪,还有一把猎枪。 好像武器多于能熟练使用它们的人。 “从我们这些人里再也找不到在军队里服过役的人了。应该问问阿列克谢,也 许他会用这些家伙?还有,我们这把猎枪是从哪儿来的?” 警报器闷声闷气地鸣叫起来,音量只达到原强度的四分之一。按照事先的约定, 只有在来访者出现时,才拉警报。 “他们来了!”巴沙迟疑了一下说,但他还是拿起一把手枪,插在裤腰带里, 又用白大褂将其盖住。随后又说:“让卡拉谢夫拿上卡宾枪,坐到经理办公室的窗 口,我现在去试试和他们交涉。其实……”他顺了顺严重妨碍他的手枪。 “柳季克,谁愿意拿枪,你就发给谁,好吧?” 遥控台开始启动,大门慢慢敞开来。站在院子中间的巴沙看得很清楚,距大门 约40米的地方,停着一辆芥末色的“梅塞德斯”车。乘这辆车来的人,就藏在车里, 手中高举着自动枪。任何人被人用枪口指着时,都会自然而然产生一种不祥的感觉, 巴沙也不例外。他不禁搓了搓手,觉得身上有些发冷。风将白大褂撩了起来,经理 担心那把糊里糊涂塞到皮带里、其实毫无用处的手枪会被发现,尤其怕因此而被误 解为没有诚意。 “梅塞德斯”斜停在大门前,一个头戴便帽、长相很难看的胖男人下车走了过 来。他不知为什么抬起一只手,又说了点什么,但不是俄语,紧接着又出人意料地 用俄语讲了几句开心话,随即快步走向工厂。 为了不让气氛更加紧张,巴沙也迎着他走了几步。他计算着时间,估计卡拉谢 夫已经拿着卡宾枪坐到窗口了,这才使他有了点底气。 “假如,阿列克谢能顺利地通过计算机网找到那该死的车厢……假如那只西瓜 还奇迹般地放在原地……”思绪在他脑海里翻腾,“只是要镇静,不能让这个匪徒 看出我的恐惧!” 棕色的上衣敞开着,在黄绸衬衫里面牵扯、颤动的大肚子向前凸出着,便帽给 本就因胡子而发黑的脸更投上一层阴影。腋下明显地看得见那装在套里的手枪柄。 “好天气!”当他面对面地走到巴沙跟前时说,“你把货藏到哪儿去了,亲爱 的?” “没有货……”巴沙说,“上次我好像已经对你们说过了,今后我们不再生产 麻醉剂,不管能挣多少钱。” “你讲的没意思,不中听!听我说……”不知怎地,巴沙的目光集中在对方长 长的黑黄两色的领带上。领带在大软瓜般的肚子上跳动、颤抖着,活像一个有生命 的东西,“听我说,如果你不想与我合作,就干脆直说:我不愿意……别耍花招! ……” “我要真这么说了,会有什么后果呢?” “这你比我清楚,我上次已经对你说过了,难道你忘了吗?” “好吧,”巴沙说,“假如不是海洛因,而是别的麻醉剂呢?” “别的?是什么?” “很厉害的制剂,俄国还没有这东西。‘亚洲白粉’,听说过这东西吗?” “别吹昏了头,哪儿来的‘亚洲白粉’?” “这就是我们的事了。这办法您觉得合适吗?拿到‘亚洲白粉’就别再打搅我 们了,怎么样?” “好!我再相信你一次!什么时候?” “两小时以后,行吗?”巴沙问。 “要是两小时之内拿不出货呢?还不如付清我说过的款项,我们马上就走。这 不是更好吗,嗯?” “我这儿没钱。”巴沙故作镇定地说,“但我们已经一切就绪了,40分钟内把 货运到。”我们得先讲好,你们得先让我们的三个人出去。他们会把原料送回来。 这也得讲好,他们为此需要一个半到两个小时。然后我们进行加工,你们准备提货。 “放两个人出去!”便帽下的脸似乎笑开了花,“我很高兴,假如你能这么快 地做好,那就做吧,很好!”他抬了抬手,撸起袖子,看看表,说:“我等你们到 7点!” 阿列克谢眼前的屏幕上展现出所需要的车站示意图。他小心地将列车运行线路 表与车站联结起来。示意图在运转,图上深黄色的光点忽明忽灭,标志出不同的车 厢。光点累积,组成车列,随即问向示意图的边缘,它原来的位置上又有新的光点 出现。 “那节车厢没有离开车站!”阿列克谢叫了起来,“但我只能大概地确定其位 置。这是什么地方?”示意图上闪过小小的白色箭头,“好了,它在这些线中的一 条上。现在它再也不会消失了。 “我们这样能找到这节车厢吗?” “至少应该试一试。 他站起身来,关掉计算机开关,显示器的屏幕亮光一闪,又灭了。这时巴沙正 站在门口。 “喂,怎么样,讲好延期了吗?”阿列克谢一边问,一边将自己的长发拢到耳 后。 “是的,你们可以离开了,但只限两个人。 “为什么只限两个人?” “我们不能丢下这些设备!”巴沙说,“他们只允许两个人离开工厂。也许是 暗示怕我们席卷所有财物逃跑,见鬼!这倒是真的,况且,还有个玛丽娜。我们连 她姓什么都不知道……她很像是替他们工作的。”巴沙恼火地用手掌拍打了一下自 己的膝盖,“我早就说过,不能请不知底细的人来。”他看了一眼连脚都蜷缩在大 圈椅里的丽达又说:“现在怎么办?” “别激动嘛!”阿列克谢拿出一包钱,递到面色苍白的经理手上说,“拿着吧, 也许能用它送个人情,买通关节呢,不用还了,就算是我们公司送给你们公司的礼 物吧。” “谢谢!”巴沙说着,把钱塞到了白大褂的口袋里,“走吧,带着你的姑娘, 你们是偶然到这儿来的,并没有加入我们的生意,何必跟着我们浑水?要是能找到 西瓜,你自己知道该怎么办!” “走着瞧吧,”丽达从圈椅中站起身来说,“要是把你的银百合给他们看看, 会怎么样?也许,他们也会害怕?” “有可能。”阿列克谢说,“但我这儿没有‘忧伤的象征’。一般情况下,我 是不随身带着那玩意儿的。” “那么,这事是办不成喽!”丽达伤感地叹了一口气,“我还以为你是无所不 能的呢。” 他们三个人来到院子里,大门仍然敞开着。巴沙伸出手来紧紧地握了一下阿列 克谢瘦削的手。 7 尼孔的手指在方向盘上敲打着,他看也不看一眼科沙。科沙重又被戴上了手铐, 手腕火烧火燎地疼。脊椎骨上的伤痛更使他尝到阵阵刺疼的难受滋味。他恨他自己: 他再次陷入这种极其危险的境地,完全是咎由自取。他本可以坐警车跑掉,只可惜 油箱里的油只够用两分钟的。他坐在“伏尔加”的前排座位上,盯视着那摆摆样子 的、残缺的天线。从紧挨着停放的“囚车”里传来的喧闹声对他的刺激,实际上要 比手腕的不能动弹强烈得多。 “姑娘值多少钱?” 传来布帛的撕裂声,接着是叫嚷和沉重的喘息声。 “不错,是暂时的,但也是免费的呀!瞧,什么样的乳房!” “免费可不见得。”玛丽娜的声音不知怎么竟然十分平静,似乎匪徒们的污言 秽语以及撕破的衣服都不是针对她的,“我这个人,暂时的价格要比整夜的贵得多!” “好吧,来躺下!自己仰面躺好。没什么可吵的!争吵吧,她以后还有时间!” 科沙勉强克制住自己,不回头、不去看。 “伏尔加”停放在两堵高墙之间的死胡同里,而“囚车”则停在它的左侧。 “囚车”的车帮几乎能碰到“伏尔加”的车帮。即使回过头去,除了金属的车帮外, 他反正什么也看不见。 “让我们好好谈谈!”尼孔说,“你还我钱,我们仍然是朋友,你如果愿意, 我对小伙子们说一声,他们马上就放了她。 “我愿意!” 重重的“啪”地一声响,很像母亲的手掌打到小孩儿的光屁股上,短短一秒钟 的停顿,又传来一个男人拼命的嚎叫声: “你这条母狗!” 低沉的打击声,又是沉重的喘息,喧闹…… “手……捆住双手……交叉捆住,捆到栏杆上。把脚也拥上……好,就这样, 拉紧!……” “好家伙,够强壮的,浪女人!” “强壮,但是可爱,我喜欢强壮的!” 尼孔拍打着方向盘说: “喂,既然愿意,那就交出来吧。” “我想过了,钱可能就在车厢里,还能在哪儿?”科沙说,“当时我们搜查得 不仔细,乱哄哄的,就像一群狗……” “具体点儿,在哪儿?” “所有的人我们都搜了一遍,其实应当看看上层的壁橱,那儿光窟窿就不止一 百个。我可以把那儿翻个底朝天。” “拿什么担保呢?” “我把女人留给你们。” “不够!” “没有别的了。不过即使你们把我杀了,其他人也不会放过你们,你的下场会 和我现在一模一样。谁还会相信你?” “他们就是相信我!”尼孔抽出手枪,小心地用枪管撩起科沙挡住眼睛的头发, “他们就是相信我。”他又重复了一遍,但最后还是把手枪收到枪套里,说:“车 厢在哪儿?我看值得去试试!” 第六章 实验室的毁灭 1 “囚车”也好,“伏尔加”也好,都被遗弃在死胡同里。而今经过对警察分局 的袭击,如果再乘坐它们,无异于自投罗网。匪徒们分散成两个小组走上了大街。 终于被解开手铐的科沙现在正忙于捕捉出租车,趁此机会,尼孔对玛丽娜大献殷勤, 将自己领带上的别针取下,递给她。玛丽娜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用它别上撕破了的 连衣裙,什么话也没有说。 从这里行车到铁路车站管理局大约需要五分钟的时间。这是一幢死气沉沉的灰 色四层楼房,底层整个被商店占用了,上面是弯弯曲曲的霓虹灯招牌:“铁路员工 商品部”。商店左边挂着块牌子,上面写着“车站管理处调度室”。 “正好要你帮忙哪!”科沙看着牌子一边说,一边打开尼孔面前的车门,“你 们先在这儿等一会儿。”他对其余的人做了个手势,“我们好歹得两个人去呀,难 道我不像安全局的军官吗?”他潇洒地转过身来,摆了个姿势说,“玛丽诺奇卡, 你看怎么样,像不像?” 科沙情绪大大好转,心胸豁然开朗,他略感困惑的是:对于他的玩笑,玛丽娜 不仅没有火冒三丈,反而出人意料地报以善意随和的一笑。 “罕见的女人,这样的女人很难找……”科沙顺着铺有长条地毯的楼梯向上爬, 心里在不断地思考:“只是必须弄清这女人的来历,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我的圈子里? 在分局里,她像个乖孩子似地坐在专为拘留人犯设置的小凳子上时就应该问问,她 是为什么被拘留的?可她会随便编造一些理由,诸如:护照过期了……等等,不如 不问……”他沿着路牌指示的方向,上了三楼。他并未减慢速度,而是大步走向光 照明亮的走廊,“我只求了她一次,她就给‘光谱’公司打了电话。这证明,实际 上她肯定知道‘标志’的事。她的眼睛不是盯着我,而是盯着我的百合花。她受过 地道的射击训练,而且好像能双手开枪。可对于那些尸体,她的承受能力可不太强…… 必须查她个水落石出!……可惜,他们没来得及强奸她,否则情况也许会明朗些。 不过这么一来,那赏心说目就要留待我来享受啦……” 尼孔得意洋洋、不可一世地穿过排队的人群,只丢下短短一瞥,便第一个走进 办公室,颇为威风地直奔女秘书。他从衣袋里取出身份证,放到桌后的那个面容和 善的女人眼前。 “我能为您做些什么?”她疲倦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白绸短上衣。 “尼娜·伊万诺夫娜,亲爱的……”科沙从桌上那一张纸上念出了办公室女主 人的名字,放肆地坐到桌子边上,“昨天,这条线路上打过好大一阵枪,您知道吗?” “是匪徒抢劫吗?”那妇女向后挪了挪,怀疑地问。 “是的。我们现在要弄清楚,你们检查过那节车厢之后,把它弄到哪儿去了?” “我不知道……”她的衣服垫肩向上翘了起来,“这不在我的职权范围内,我 怎么会知道。或许,站长能帮上您的忙?”她怀疑地看了一眼即将收到尼孔口袋里 的身份证,敲打了一下控制器的键盘,“尼古拉·彼得洛维奇,亲爱的,我这儿来 了安全局的人,他们在找一节摘钩的车厢。昨天在线路上发生过枪战……” “我知道,我知道……”扬声器里传来了微弱的声音,“把他们赶走,伊万诺 夫娜!赶走!” “尼古拉·彼得洛维奇,我这儿接待室里挤满了人,”女主人诉苦说,她又怀 疑地看了尼孔一眼,“帮帮忙,免得他们跟我纠缠!” “没错!”科沙说,“在您说出车厢的去向之前,我们是要纠缠不休的。” “可我怎么知道……”扬声器里仍然是那种低沉的声音,“我怎么知道它的去 向?从运行中撤下来是我签的字,昨天不得不找车厢代替,你也知道,我们没有闲 置的车厢。好吧,你让他们来吧,我来对付他们。” “谢谢,尼古拉·彼得洛维奇!”办公室的女主人又整理了一下短上衣,然后 双手一摊说,“就这样吧!你们满意了吧?” 他们走出办公室时,街上远远传来一阵轰隆声,从屋里勉强能听得到那熟悉的、 好像豆粒猛烈敲打锅底的声音散布开来——在城市的某个角落,自动枪正在射击。 办公室的女主人走到窗口,探头向外一望。 “奇怪,”她说,“化工厂出什么事了!” 其他人不在场的情况下,尼孔的一个部下竟然顺利地钻到附近的一个大院里, 从那儿开出一辆汽车。于是,一辆新的白色“日古利”停在了商店橱窗对面,车门 打开着,玛丽娜坐在后排座位上。 “你来得正是时候!”尼孔说,“干这种事步行是不行的!我们去哪儿?车站?” 他转头问科沙。 “等一等,”后者请求说,“我有个非常诱人的主意。” 射击声连续不断,甚至在这么远的距离都能听见刺耳的子弹呼啸声。那不仅是 自动枪连射,根据特殊的噪音可以分辨出,其中还夹杂着卡宾枪的吼叫声。 2 科沙从上衣口袋里取出百合花,往上面呵了一口气,然后仔细擦拭了一阵,百 合花立即放射出光芒。 “你们瞧着,马上就有好戏看啦!” 不知为什么,远处的枪声使他感到很恼火。那个穿白上衣的女人正站在办公室 的窗口注视着科沙。 “你们这儿再也不会有长长的队伍叫你们心烦了。”科沙一面在心里唠叨着, 一面给了她一个飞吻,然后猛地推开了商店的门,“在你们这儿排队的人马上就要 四散逃命啦。” “我真喜欢您这儿的铁路员工制帽。”他看着货架上的商品,装出一副内行的 样子说,“这帽徽我也喜欢。” “这顶吗?”女售货员从货架上取下那顶制帽。 “对,很漂亮,是吗?” 科沙戴上帽子,从各个角度审视着镜子里的自己。 “4200卢布!”姑娘的手悬在收款机上说,“给您开票吗?” “真是好东西,优质商品。”科沙说,“一点也不紧。我戴着它,像个真正的 列车员。不过,开票吗,大概用不着,您要开票吗?” “我是问您要不要?”女售货员不耐烦地问。 “我要!免费的!您怎么,不想把它送给我?”科沙颇为惋惜地脱下制帽,小 心地双手将它送到女售货员手里说,“真的,您不想送给我?”他的手还是没有放 开制帽,“我戴着它多潇洒呀。嘿,您可真够狠心的!” 女售货员一把从他手里夺走帽子,放回原来的货架上。 “我倒真想把它送给您,年轻人!可惜,如果我把它送给您,那么这顶帽子的 钱就得从我的工资里扣。您知道我的工资是多少吗?” “您的工资多得像神话!我知道!”科沙说,“这样的工资我可从来没有过!” 他已经拉开了门,又回头说:“哦,您看见这朵小花了吗?也许,您没注意到吧?” “够了,别挖苦人了,年轻人!”女售货员几乎要哭出来了,“您最好还是快 点走吧,不然我就叫装卸工了。” 尼孔透过挡风玻璃看着科沙从商店里出来,紧接着又进了电话亭,在电话亭里 逗留了不到一分钟。远处的枪声仍未停息,科沙钻到了汽车里。 “我们走吧?”尼孔问。 “等一等……你想改变一下自己的情绪吗?” 尼孔点了点头。 “你不是爱看免费的马戏吗,这儿马上就有一场。” “是杂技吗?”坐在后排的玛丽娜产生了兴趣。 “不是。”科沙立刻否认说,“多半是烟火大师和魔术师!也许还有射击技巧。” 15分钟过去了,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尼孔倾听着远处的枪声,心里猜测着, 这个科沙还会玩出什么花招?但他宁愿多等一会儿也不想开口多问。从“光谱”公 司传出来的那些有关科沙的奇闻轶事确实是令人愉快而经久难忘的。 “注意!”科沙突然说,演出这就开始啦,仔细瞧着,别白白放过了,不仅场 面壮观,精彩绝伦,而且短小精悍。千万别错过眼福,先生们。” “你这混蛋。”玛丽娜只在后面的座位上嘟哝了一句,却没有躲过科沙的耳朵。 “到底演什么呀?”坐在后排的尼孔的一个部下兴致勃勃地问。 恰在此时,有两个穿着肮脏的破烂衣服的小男孩正在走近商店橱窗。他们的衣 服下面都藏着什么东西。从外表看,俩人最多不超过12岁。 “少年江湖演员!”科沙宣称。 他的补充说明尚未出口,只见一个男孩后退三步,手臂一扬,一块石头直奔橱 窗。大而厚的玻璃并没有变成碎块,溅向四方,而是裂成蜘蛛网般的细纹延伸开来。 裂纹中央有个窟窿,那第二个男孩毫不迟疑地对准破洞,扔进一颗手榴弹。 “趴下!”科沙大叫一声,自己也弯腰曲背,矮下一半身子。手榴弹的碎片崩 落到汽车车门上,令人心惊。爆炸的轰鸣声掩盖了所有其他噪音,汽车的发动机早 已打开,尼孔一踩油门,便开动了。 “对于你的幽默,我当然给予高度评价,”当汽车终于冲破烟幕开到公路上后, 尼孔说,“但这样的表演又与我们的行动有什么关系呢?” “哦,我只是想要那顶制帽,”科沙回答说,“那么漂亮的帽子,还有帽徽。 没有它我怎么在铁路上工作呢?另外,我想,大概整个警察局都介入到这场戏里来 了,这样我们就可以踏踏实实地在车站上干活了。” 3 供电状况又出现了时断时续的现象,工厂内部的灯盏忽而大放光明,忽而黯然 失色,不时地让人感受那种讨厌的嗡嗡作响的黑暗。巴沙沿着台阶向上奔跑时,裤 腿不知被什么东西挂住,摔了一跤,碰破了嘴唇。血的滋味——嘴里那种有点令人 恶心的苦味——使得这位经理浑身瘫软无力。按照他自己的评价,如果说直到此前 他的举止还算沉着的话,那么这一刻他是再也支撑不住了。 一缕刺眼的阳光通过敞开的大门直射到昏暗的楼梯上。下面靠近大楼的地方又 响起了自动枪的连射声和叫喊声,“梅塞德斯”的发动机在轰鸣。约定的时间一到, 来人便发起了势在必得的攻击。如果没有卡拉谢夫和他那支卡宾枪的话,可能两辆 “梅塞德斯”车早就进了院子。七个被打死的均为大学生——药剂师,没有一个阿 塞拜疆人。此刻,卡拉谢夫的卡宾枪也沉寂下来。 巴沙在决定回办公室之前,先到隔壁房间打开了电脑。他把显示器的图像一一 接到控制器上。由于色彩的变换与淡化,尸体看来似乎并不那么可怕。第一道大门 前,一辆汽车正在燃烧,一颗卡宾枪子弹击中了油箱。车旁的地上有两块白色的和 一块深色的拖痕。显然,一个匪徒被那支卡宾枪打死了。小伙子们在一秒钟内均葬 身于那些自动枪下。他数了一下,共有十具尸体,其中七具是自己人,三具是进攻 者。有一个受伤的匪徒被抬出工厂,安置到汽车里。 大学生里没有留下受伤的人。 “必须给警察局打电话……”他的脑海里盘旋着那些似乎已变得陌生了的语言, “现在打电话……他们一定会来……但得到一切结束之后才能赶到。” 根据发动机的响声可以断定,第三辆汽车已经开到院内,可以听到几句外来语 的对话。接着,又是一阵自动枪的连射。巴沙从控制器的屏幕上看见,大楼管理处 那扇被子弹穿透了的门突然打开,从门内又倒下一个穿白大褂的身体。 “季莫费耶夫!”巴沙惊叫了一声。 他从圈椅里站起身来,手掌一击,关闭了电脑。他实在不忍心再看屏幕了。一 阵恶心,五内翻腾。这时,经理办公室里的电话铃声大作。 “这会是谁呢?”巴沙自言自语地走进办公室,立刻看到了地板上的尸体,死 者手中还紧握着一支卡宾枪,地上还有些被自动枪击碎的玻璃。但他还有足够的气 力去摘下响个不停的电话听筒:“谁呀?” “我是若拉。您听我说,也许我们能达成协议?”那带着口音的声调简直要灼 伤人的耳朵,“如果你们不再向我们射击!” “难道是我们在射击吗?”巴沙惊讶地反问。 “我们这儿,亲爱的,已经有四个人被打死了。我们不想再有人被打死,你们 现在还有多少人?” “原来你是想知道,我们到底还有多少人,卑鄙无耻……”巴沙想。 他一面抓着话筒,一面向窗外望去。的确,“梅塞德斯”已经停在了院里。从 窗子里比在屏幕上看要清楚得多。 “马上!”他已无法控制自己,只是对着话筒说,“马上!” 若拉公然站在下面,透过穿透了的玻璃可以看见他那黑黑的手上拿着带有天线 的白色移动电话。 “我听不见!线路断了。我建议停止射击,所有人都出来。我认为,防暴队很 快就会到这里来。” 但是巴沙已经小心地将话筒放到桌子上,又将死者的手指一个个掰开,从中抽 出卡宾枪,然后走近窗户,将枪托紧紧贴到肩膀上。 身穿咖啡色西装,把白色移动电话贴在耳边谛听的那个人依然站在原处。巴沙 觉得他是如此之近,不命中简直是不可能的。还有三个拿着自动枪的身影,像玩具 兵一样顺着院子拉开距离。巴沙用手指扣住扳机,将标尺上的三角形缺口与小小的 准星重合起来,屏住呼吸,稳稳地射出了一枪。这一切都是受益于军训教官的教导 的,虽然军训课他经常缺席。 可能子弹还是打歪了,穿棕色衣服的人猛地向下一蹲,摔掉了移动电话,拉开 车门,钻进了车里。巴沙咬了一下带咸味的嘴唇,再次屏住呼吸,扣动扳机,“梅 塞德斯”的前灯亮了一下,猛地将车一倒,但就在这时,射击命中了目标。从楼上 的窗口就能看清,汽车的挡风玻璃四散纷飞,棕色身影向后倒在了座位上,子弹似 乎击中了头部。 自动枪猛烈的射击声和办公室玻璃的破裂声一点也没有吓住巴沙,他现在仿佛 置身梦中,动作迟缓而有条理。他检查完弹夹,重又把枪托贴住肩膀,再次开始瞄 准。电话里传来的叫骂声似乎在为射击进行特殊的伴奏。两个自动枪手奔跑着,企 图躲到水泥围墙外面去。其中一个跪下来,抬起枪口,直接向窗子射击。 那个奔跑着的人好像摔了一跤,巴沙连忙射出一枪,但对方的自动枪并未静息 下来。 巴沙用袖子擦了一下满脸的汗水,看见了下面的柳季克。他那用绷带裹住的红 脑袋在汽车近前闪动了一下。车灯仍然亮着,柳季克双手握着一支手枪,正向另一 个奔跑的人瞄准。 “对,我们大概也在射击!”巴沙显然是在与一个并不存在的交谈者说话, “而且看来我们的成绩还挺不错。” 穿深色上衣的人在墙边一晃,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柳季克向上看了一眼,挥 了挥手。巴沙想喊,却喊不出来,从他摔破了的嘴唇里只能发出嘶哑的呼哧声。柳 季克忽然向后一个踉跄,一个自动枪手在近处给了他一梭子。柳季克的身体整个翻 转过来,从汽车的前盖上横过,滑到地上。 巴沙几次瞄准,几次小心翼翼地扣动扳机,都未能打中自动枪手,子弹飞去的 地方,完全不是他想要的方向。当然,自动枪手也打不中他。那人对着经理办公室 的窗子又打了一梭子,便跑着穿过院子,藏到水泥围墙外面去了。 巴沙站在办公室中间,不禁悲从中来。嗓子发不出声音,他只有无声地哭泣着。 他把卡宾枪当做铁手杖,支撑着身体,以免因极度晕眩而摔倒。后来,他听见走廊 里有轻微的脚步声,在这悄然来临的寂静之中,声音越来越清晰。于是他抬起头来。 原来这是埃丽,全体成员中惟一的一个女性。埃丽身上的白大褂和平日一样干 净、平整,头发梳成一个发髻,顶在后脑勺上。惟有她那纤细的手中握着的手枪, 看起来不太自然,甚至有些怪异。 “我们走吧,”她说着,把手枪塞到大褂的口袋里,就像塞一个不大的实验仪 表,“小组里再也没有活着的人了,只有我和你,巴沙,他们如果连我们都要杀掉, 就太蠢了。” 4 米尔内在闷热、昏黑的地下室里,斟了满满的一杯酒,不自觉地倾听起远方传 来的枪声。他刚想确定一下那是用的什么武器,就听见轰的一声爆炸,这已完全不 是什么远处的事儿了。大楼上层的玻璃纷纷碎裂,天花板上的灰土缓缓飘落。他竞 然在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将酒一饮而尽,还自言自语地说: “真不明白,出了什么事,难道是在轰炸我们?” 对于自己的问题,他大约过了15分钟才找到答案,那是因为兴奋不安、满面笑 容的小贾玛钻到地下室来了。 “铁路职工商店被炸啦!”他大叫一声,“是米季卡和雷西克干的。米季卡向 橱窗扔了一块石头,紧接着,雷西克又扔了一颗柠檬型手榴弹。” “他们为什么这样做?”米尔内问。 “雷西克说,是克里武申叫他们干的。他打电话说让他们向橱窗扔手榴弹。克 里武申要求什么,就得马上做,否则就得倒霉。” “我很讨厌你们这个克里武申,他又不是头儿,你们为什么听他的?” “他可能就是头儿,”贾玛犹豫地说,“只不过他已经老了,全身都有病,” 贾玛咧着那缺牙的嘴,“连床都下不来啦。我们都觉得他快走了,不过既然现在还 没走,就不能得罪他。” “这个商店怎么妨碍他了?你们头儿住在哪儿?” “就住这儿,在五层!”贾玛用手向上指着。 “走,你带我去,”米尔内要求说,“给我引见引见。” 他们本来是可以乘电梯的,但米尔内想稍稍思考一下,于是一边沿着楼梯向上 走,一边暗自琢磨,这个既老又病的头头,为什么要向铁路商店扔炸弹? “莫非是商店拒绝给他好处?”他直到门口还在想着,“那也不是这种做法。 莫非是这老家伙要给小的们来个下马威?愚蠢,蠢而无益!” 雷西克打开了房门。他仍然处于极度兴奋之中,一次又一次竭力描述着所发生 的事情。他的上衣侧面有些地方被烧焦了,大概在泥洼里滚过,才扑灭了身上的火。 黑色的衣服上沾满了黄色的干泥,额头上裸露着一大块明显的伤痕。 “一个碎片崩着了我……我还以为脸被打穿了呢,疼死啦!后来,对着镜子一 照,不过擦伤了一块皮。” 克里武申躺在房屋中间的一张很窄的床上。米尔内轻轻地沿着长条地毯走进去 时,枕头上黑黑的脸转了过来。房间里散发着一种美国可溶阿司匹林的酸味和烟草 味,窗子上的卷动窗帘稍稍放下一点来。 “干什么?”克里武申把棉被向胸前拉了拉。 “认识一下!” “为什么要和我认识?”枕头上的头又转了过去,等米尔内端来椅子,在床边 坐下后才说:“我又不是你老婆!” 米尔内默不作声,克里武申只好继续讲:“你就是那个在地下室的标垫上住的?” “临时的!”米尔内说。 他用一只手摸到克里武申细而坚实的喉咙,轻轻捏住,稍微一用劲,克里武申 便喘不上气来。后者发出嘶哑的叫声,两个脚后跟急剧地蹬踹着木制床头。 “你为什么让孩子们送死?”米尔内的手松开了一点儿,“快说!” “我不知道……”克里武申嘶哑地说,并竭力用双手挡开米尔内的大手,护住 自己的脖子,“我自己都不知道,是哪个混蛋用我的声音打电话命令孩子炸的商店。 这不是我!……” “撒谎!” 雷西克双手端着一个蓝色脸盆,从床的另一边走到他面前,把脸盆放到床头柜 上,从中取出湿毛巾,拧干,叠好,然后贴到克里武申的额头上抚平。 “放开他吧,”他请求说,“这是我的错……我弄混了。只是声音非常像,像 虽像,却不是他的……” 米尔内收回了手。 “是什么样的声音?” “就是他这样的。”雷西克说,“只是你,克里武申,说一句话,咳嗽一声, 再说一句话,再咳一下。而电话里却一声也没有咳,当时我还以为你的身体康复了 呢。” 米尔内从克里武申的冰箱里抓过一瓶伏特加酒和一个带蕃茄沙司的鲱鱼罐头。 可惜,在那脏兮兮的厨房里却找不到一片面包。他下楼回到地下室。不知为什么, 远处的枪声,在下面要比楼上听得更清楚。 5 车站大楼挤满了候车的乘客。周围到处是表示不满的嗡嗡声、吧嗒嘴的声音以 及幼儿的哭声。科沙在尼孔的陪同下,迅速绕过售票处,直奔挂着“站长调度室” 牌子的小门而来。门是从里面插上的,上面有门镜。尼孔用力敲门,他打算把自己 的假身份证直接放到门镜前,好让里面的人知道自己的来头。候车室的喧闹声突然 加大了,而且显然是故意的。直觉告诉科沙,盯着自己的目光不太友好,于是他回 过身来,立刻在乱哄哄的人群里感到一种敌意。有人正在上下打量他,这难道还说 明不了一切吗?转眼间又有好几个人向他这边看——这些人都是那节车厢的乘客。 “我们要找站长!”尼孔说着,把身份证放到门镜前。 他们刚一进屋,便将门关上并锁了起来。立刻又听到有好几只手同时敲门的声 音。 “对不起,请别开门!”科沙对放他们进去的妇女说。 “至少应该看看!”那个妇女挣脱了科沙的手说,“放下,把我弄疼了!” 门外传来激动不安的叫声: “就是他!我认出来了!” “去叫警察……” “可是,等他们来的时候……” “快开门!你们这儿有个危险的罪犯!” 那妇女吓得眼睛都瞪圆了,只是盯着科沙看,而不去开锁。 “是的,”科沙说,“我就是那个危险人物!现在我最大的要求就是把我们带 到站长办公室去。” “要解决什么问题?”她勉强说出话来,慌乱间脊背撞到了走廊的墙上。 “车厢的问题!”尼孔说,“您大概没看清楚吧。” 这一次,他把自己的身份证直接送到她的鼻子底下说:“安全局打搅您了!” “哦,明白了!”妇女的脸色立刻恢复了正常,但仍保留着心有余悸的表情, “请吧!” 他们顺着走廊前行,远处连续不断的射击所激起的喧嚣已完全沉没在继电器的 噼啪声和麦克风的嗡嗡声中了。调度员们粗哑的嗓门,通过远远的扩音器,在各条 线路上回荡,给人以亲切、舒服的感觉。 “请!”那妇女用手指了指包着人造革的大门,“尼古拉·彼得洛维奇,这是 安全局的人,要谈车厢的事儿。我也不想放他们进来,但没办法!” “安全局的?!”办公室里响起了不满意的声音,“我没空。20分钟以后吧。” “您不接待他们?”她奇怪地问。 “让他们等着!”办公室里的声音再次肯定了刚才的意思,“时代不同了,用 不着怕他们!” 科沙忽然听到朝向售票厅的门被打开了,接着,走廊上响起了沙沙的脚步声, 乘客们正小心翼翼地靠过来。奇怪的是,他们之中谁也没有愤怒地喊叫,一切都在 静悄悄地进行着。他把手伸到尼孔的上衣下面,抽出手枪,将它贴近那个妇女的头。 “别出声,”他低声耳语,“你要叫唤,我就打死你!” “强盗!”那个妇女不顾一切地尖叫起来。 科沙没有开枪,手枪只是喀嚓响了一下。尼孔一脚踹开房门,冲进了办公室。 科沙用枪柄击昏了妇女,她软软地瘫倒在地上。 一张不大的书桌上堆满了各种表格,一个上了岁数的人从桌后站起身来,摇了 摇斑白的头。这位站长没有穿上衣,只穿了一件衬衫,领结在散开的领口上面翘着。 “冒充是安全局的人,这样,好让我们马上说出来!强盗!”办公室主人的声 音几乎是心平气和的,他拿起电话话筒说:“要防暴中心……” “不用啦,老伯!”科沙说着,把枪口对准了他。 “防暴中心……”办公室的主人对着话筒重复了一遍,还敲了敲电话支架, “太不像话了,我这儿竟出了这种事,站长办公室遭到了武装袭击。” 电话功率很强,话筒里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 “尼古拉·彼得洛维奇,袭击的原因是什么?” “很严重!歹徒就站在这儿,挥舞着手枪!” 尼孔把自己的证件塞到口袋里,本想问点什么,还没来得及开口,科沙就开了 枪,站长被打倒了。 “出什么事了?”电话里传来询问的声音。 白衬衫上一个深色斑点在缓缓扩大,但站长神智仍然清醒。 “笨蛋,”他轻声说,“连打枪都不会……” “车厢在哪儿?”尼孔俯身问他,“我问的是昨天从莫斯科来的,摘下钩的那 一节。 “笨蛋!”他低声说,但科沙贴到他额头上的手枪还是稍稍改变了他的主意, “我们把它放到死岔上去了,去调度室问吧……” 走廊里传来嘈杂的脚步声、敲门声和十分激动但压得很低的说话声。 “尼古拉·彼得洛维奇,你怎么啦?电话里嗡嗡地响着,“你说大声点儿,我 听不清。 “我这儿有客!”科沙对着话筒大喊了一声。 “我们走吧?” 尼孔试图打开那扇通向月台的窗户,现在月台上空无一人。不料窗子的插销是 钉死了的,这扇窗户平常根本不开。 “让开!” 科沙把受伤的站长挪到一边,自己跳到窗台上,三脚踹开了窗框。窗子带着响 声豁然敞开,原来贴的旧窗纸也挪了位。外面有人用拳头敲门。他回身向那扇包着 人造革的门放了一枪,随即跳到了空无一人的月台上。尼孔紧跟着他跳了出来。 6 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走到月台尽头,轻而易举地越过几道铁轨,顺着一列长长 的、满是泥泞的货车向前走。头顶上的扩音器里,忽然响起了调度员的声音: “站长命令,所有的挂钩员停止工作,立刻返回车站大楼。大家注意,线路上 出现了危险的罪犯,他们持有武器,所有的挂钩员立刻返回车站大楼!” “他还会继续下命令的!你要是把子弹直接送到他心脏里,他还能这样……” 尼孔勉强跟上科沙的脚步,嘟嘟哝哝地抱怨着,咱们偏偏碰上了个顽固的站长!” “我们未必会隐人他的罗网……”科沙反驳说,“走,我们离开这儿!” 白天结束了,黄昏过得更快,夕阳的余辉刚才还笼罩着车站和城市,现在却忽 然之间黑了下来。狂风卷来了乌云,但而没有下起来,只是黑暗充满了周围的整个 地面。前面突然亮起了一盏闪烁不定的信号灯。 从老远的地方,科沙就注意到两个穿棉坎肩的男人,在扩音器广播命令之前, 他们就懒洋洋地在车厢之间磨蹭,现在则索性呆立不动,仰着头发愣。两个挂钩员 显然哪儿也不打算去,一望而知,他俩都醉醺醺地不大清醒。其中一个转身取出一 盏方形的金属信号灯。 科沙接了一下尼孔的肩膀,又指了指挂钩员。 “你打算……”尼孔悄声问他。 “在警察到这儿来搜查之前,你真打算就在这些铁路线上逛下去吗?你知道那 节车厢在哪儿吗?” “我上哪儿知道去?” “那就问问路吧。”科沙用手一指,“你从车厢下面过去,小心被他们发现。” 隐隐约约可以听见从远处传来的电汽机车的汽笛声,紧接着是车厢缓冲器当当 的轰响声。 “注意!”扩音器几乎在科沙的头顶上嘶哑地叫着,“注意,车站所有职工马 上到管理处集合!” 尼孔把身子弯得像个钩子一样,躲到了车厢下面。科沙压了压上衣里面的手枪, 满面堆笑地向那两个男人走去。他跨过几根铁轨,很快到了他们跟前。 “你们好!”他乐呵呵地打招呼,“过得怎么样?” “哦,普罗科菲依奇,你可得小心点儿,”拿信号灯的男人只顾对自己的搭档 说,对这礼貌的问候竟然未加理睬,“瞧,他的手老放在上衣下面,那儿准有支枪。 我敢跟你打赌,赢你一瓶酒!”他将手上的信号灯转了一下,正对着科沙的眼睛, “他这脸不像强盗,倒有点儿像车间的瓦西卡。” “瓦西卡比他大一些!” “对,大一些!”他这才转回科沙,喊了一声:“喂,你在这儿找什么?”他 用拳头敲了敲车厢的板壁说,“这不是邮车,里面装的是煤!” 驶近的列车发出的噪声越来越大,莫斯科的特快在这儿只停两分钟。科沙估算 了一下,停留时间有可能会缩短,包括刹车和加速的时间在内,这列特快会把所有 的人吸引五分钟。但一想到那公然停在广场上的白色轿车和那被两个丑八怪挤在后 座上的姑娘,他决定与这次萍水相逢的爱情彻底分手,返回广场大可不必。他从衣 袋里取出手表,看了看指针。 “现在几点了?”一个挂钩员问,他那不怎么清醒的声调里,没有半点不安。 “还差五分钟。” 扩音器又叫了起来: “注意,莫斯科到塔甘罗格的快车进入第二道站台,停车时间缩短为一分钟。 注意……” “老哥,我要找一节车厢!”科沙一面把表放回衣袋,一面友善地说,“就是 昨天被炸的那个车厢。我知道,它在这儿的一条死岔上。给我指指路,好吗?” “告诉他吗?”一个挂钩员问另一个,“挺不错的小伙子,非把他交给警察吗?” “让他走吧……”另一个反对说,其余的话淹没在飞驰而来的列车轰鸣声中了。 眨眼的功夫,科沙一回头,只见远处的铁轨上,有手电的亮光在闪烁、移动。 黑暗中虽然分辨不清,然而他的感觉胜过了视觉:这不是警察,好像另外有人也在 寻找那特殊的车厢。 “好你个狗杂种!” 一个板子在空中一闪,像一面长长的铁镜子,反映出列车的眩光,直向尼孔前 额砸去。尼孔躲闪了一下,结果板子击中了他的肩膀,可以听见骨头折断的喀嚓声。 尼孔惨叫一声,跳下车厢,躺倒在铁轨上。 科沙连射两枪,枪声被列车的轰隆声掩盖住了。他跳上车厢踏板,一个挂钩员 头向下垂着,已经死了,另一个背靠着车厢板壁,手里拿的信号灯紧挨着自己的肚 子,长满胡子的脸由于疼痛而扭曲着,子弹打中了他的肩膀。 “那边有个人过来了!”尼孔的呻吟声从下面传来,“那边……”他用手指了 指。 “车厢在哪儿?”科沙俯身问受伤的挂钩员,后者散发着强烈的酒气。 “从右面绕过这列火车,那边有个岔道口:左边是机车库,右边塞满了车厢, 那节车厢就在两个油罐车之间。” “谢谢!”科沙说着,从对方软弱无力的手中夺过了信号灯。 7 阿列克谢一直都在倾听,但始终没有抓住那枪声沉寂下来的时刻,丽达分了他 的心。她不断地问这问那,提出些无足轻重、毫不相干的问题,以致化工厂的枪声 突然中止时,他却不知道。 “听见了吗?”他问。 “听见啦。安静下来了!” 跟着他在线路上徘徊的丽达站住脚,整理了一下头发。 到处挂着的扩音器嘶哑地响了几次,但是听不清里面都说了些什么。一列火车 轰鸣着开了过来。他们已经在站台上逛了足有一个小时。要不是那张计算机网上获 得的示意图弄得他们晕头转向,阿列克谢可能早就找到那节要找的车厢了。 “走吧!” 在被列车前灯撕破了的黑暗中,他看清了铁轨前面的景物,那节被挤在两节油 罐车中间的车厢,就是那个他所熟悉的车厢。有人在车厢旁边折腾着什么。从瞬间 增大和下落的影子判断,只有一个人。油罐车此时已经被黑暗淹没了。他和丽达曾 几次经过这两节油罐车,阿列克谢忽然明白,以后再找什么东西,可不能轻信电脑 提供的信息了。俄罗斯在商业信息方面还不成气候。 “这么暗,我们可怎么找那个西瓜哟?”丽达不断向阿列克谢提出问题。 “只要它在这儿,那么找到它是不成问题的:第一,它是圆的;第二,它很大。 好歹总能摸得到。” “它大概很甜吧,”她舔了舔嘴唇,“你怎么想,它甜吗?” 车厢门上的铅封已经被破坏了,阿列克谢弯下腰,发现潮湿的地上有很清晰的 脚印。又响起了铃声,刚刚到达的列车正停在月台旁。那儿又在宣布什么事情,声 音很大,但不清楚。 “看来不只是我们在这里!” “也许。轻点儿!” “去看看另一个门。” “好主意。” “另一扇车厢门的铅封是完好的。阿列克谢用一根细绳穿过空隙,然后用力一 拉,铅封带着不大的响声挪了位,随即散落在他的掌中。阿列克谢从衣袋里取出改 锥,打开了车厢门。 “在这儿等我一会儿,”他低头在丽达的耳边悄声说,“五分钟,我如果找不 到西瓜,马上就回来。” 她坐在铁轨上,寒气袭人,已经很冷了。在这样的处境下,五分钟意味着什么? 凭着经验,她是深知这一点的。 “必须把精力集中在主要方面,”丽达苦思冥想着,“不然一旦恐怖占了上风, 整个人就会崩溃的。” 阿列克谢在车厢的过道里站定,随手掩上门,停立不动,等待自己的眼睛适应 车厢内的黑暗。窗外的情况他看得很清楚:远远的线路上闪耀着手电的光柱。从距 离看,再过五到七分钟,这儿就会挤满人了。不仅铁路职工会带着铁铲飞奔而来, 可能防暴队也立刻就到。 车厢尽头的门紧紧关闭着,已经没有办法与其他任何车厢相连接了。包厢的门 也是关着的。阿列克谢仔细倾听了一下,”发现里面有沙沙的脚步声,敞开门的单 间里传出敲击声。早已有人在里面活动啦。他的眼睛也渐渐习惯了黑暗,看清了周 围的一切。他轻轻拉了一下金属手柄,毫无声息地进入了包厢。 即将离去的列车拉响了汽笛。车站的另一端高强度的探照灯放射着光芒,它那 白色的光柱直射到洗手间对面的窗子里。敲门声又重复了一次,看来那另一个人始 终没有找到所需要的单间。 透过包厢门上的窗子可以看见过道。现在需要的是等待,但却没有时间再等。 猛然间直觉告诉阿列克谢,有些什么不妥,他向窗外望去,看见丽达先是顺着车厢 向前凝视着,继而伏身下去,几乎要挤人地面。 “又有谁来做客了……”阿列克谢忖度着,“丽达真是好样的……居然一声没 吭!” 新来的拜访者对噪声没有一丝反应,他们乱哄哄地冲进车厢,用手电照亮了那 排关着的包厢。 “喂,你怎么啦?”科沙问,“干吗站着不动?” “疼得要命!”尼孔叫苦不迭,“我的肩膀被打碎啦!” “在监狱医疗所里,他们会给你治好的!”科沙预言道,“拿着手电。” “你们不是已经找过了吗……”尼孔呻吟不断。 “上次过于匆忙,没找着,它应该就在这个包厢的某个地方。” 科沙一只手紧握手枪,另一只手打开了房门。他甚至没有看清对方是什么人, 抬手就是一枪。对他来说,在这种时候,哪怕迎面而来的是个影子,也足以让他扣 动扳机了。 藏在门后的阿列克谢细心观察着外面的动静。又是轰然一枪。 丽达听见枪声,用胳膊肘支起身子,想站起来,但却不可能。 “别动,姑娘!”一个年轻的声音就在她耳旁低语。 丽达斜了一眼,看见身边深绿色的防暴队员上装。在她身边潮湿的土地上,留 下了带有凸纹的脚印。当地一响,是金属的撞击声。 尼孔把手电拿进包厢,科沙弯下腰去查看被他打死的人,并将他翻了个身。 “老兄,”科沙叫了一声,“有些事真想问问你,可惜你已经没法回答我了。 不过,能让你亲自跑一趟,说明这儿绝不那么简单。你也不会平白无故地来呀…… 科沙环顾四周,一面仔细检查这个包厢,一面自言自语:“那个包一定在这儿 的什么地方!” 他忽然俯身在死人脑袋附近,捡起一个圆圆的、黑黑的。颇似脑袋的东西。 “老兄,莫非你也是为西瓜来的?你是把自己没来得及吃掉的西瓜忘在了我们 的车上,所以才回来拿的?” 在离开这个包厢之前,科沙先把西瓜交给尼孔,然后凑到死者身旁,把他所有 的衣袋翻了一遍。 “照一照。”他打开死者的身份证,命令说。 尼孔艰难地把西瓜从一只手倒到另一只手里,稍稍抬起手电。 “怎么搞的,是彼得·彼得洛维奇?!”科沙看了看照片,又把目光从照片转 到死者的脸上,嘴却一点也没闲着:“你为什么把西瓜留在列车上,既然它对你这 么重要,为什么当时不随身带走?” 8 远远地照亮了车厢的探照灯一瞬间熄灭了。一只穿着大皮鞋的脚踩到了丽达的 手。丽达故意大声呻吟起来。她本来可以忍一忍,但她想用这种方式给阿列克谢发 出信号。丽达刚把头从地面上抬起,便看到阿列克谢那瘦小的身体从车厢门那儿滑 了下来——他被防暴队员抓住了。 车厢内又响起了枪声,接着是洪亮而熟悉的声音,那个嘻皮笑脸的匪徒大声叫 嚷着: “我这儿有人质。如果我们不能心平气和地谈妥,我就把他的头拧下来。 防暴队员开始重新部署,在周围频繁地进行调动。 “你想要什么外一个熟悉的声音通过麦克风问道。 “让开车厢的门。开一个不带车厢的车头到旁边的铁轨上来。” “他们真会接受他的条件吗?”当人们押送她和阿列克谢沿着长长的货车向前 走时,丽达苦苦思索着,“哪儿有什么人质……他们大概心里明白,所谓的人质, 其实也是匪徒!” “等一等……”她对身后的防暴队员说,“等一等,他们所谓的人质,只不过 是另一个匪徒。这是一场骗局。” “那边还有别的人!”阿列克谢说。 “你能肯定吗?” “肯定。不然的话,他在向谁开枪呢?” “那么西瓜还在吗?” “我没看见,”他附在她耳畔说,“我们试试再回来一趟!” 他们被送进一间办公室。从办公室的窗子里,丽达看见油光闪亮的黑色机车头 消失在月台的尽头。 他们对面的桌子后面坐着那位身穿迷彩服,面色疲惫的少校。 “你们的情况,是现在谈呢,还是以后再说?”他问阿列克谢。 “凡是您感兴趣的事,我都可以说,我会回答您的所有问题,”阿列克谢满口 答应,“只是请您先答应我一个小小的请求。” “这要看是什么请求!” “请您帮我拨一个电话,我告诉您号码。您会吃惊地发现,接电话的是您的顶 头上司普罗霍罗夫上校。你先把拘留我们的事告诉他,再听听他的回答。” “他会怎么回答呢?”疲倦的少校并未显出特别好奇的神色。 “他会要求您记下我们的身份,然后马上把我们放了。” “没别的了吗?” 看不见的机车头在远处鸣着笛,被麦克风增大了的人声杂乱而模糊不清。 “也许他还会建议您表示歉意,”阿列克谢说,“但这一点我不敢肯定。” 有好一阵没人打搅他们。从电话里的对话以及发出的口头命令中,丽达终于弄 明白了,在给匪徒准备的机车的煤仓中藏着好几个防暴队员。他们要等机车离开车 站后才发动进攻。谁也没把虚构的人质当真,只不过任务另有侧重。保卫科不希望 在车站发生枪战,他们既怕油罐车爆炸,又怕伤及无辜。这时,人群的嘈杂声已透 过厚厚的墙壁传进了办公室。 乘客们虽然听见了枪声,但谁也不愿远离突然开始营业的售票处。受伤的站长 拒绝住院治疗,命令制定到莫斯科去的补充计划。 “好了,现在解决您的问题吧!”疲惫不堪的少校回到桌后自己的座位上说, “您建议我拨打哪个号码?” 十分钟后,他们离开了车站大楼。丽达怎么也无法摆脱自己的直觉:这里面准 有名堂。她怎么也不相信,打过那个糊涂电话后,人家就这么随随便便地把他们放 了。 “那个普罗霍罗夫难道是你的亲威吗?” “差不多吧。 “叔叔?” “不如说是儿子。”阿列克谢苦笑了一下,“难道你现在还不明白?给他回电 话的是我的专用电脑,为防万一,我储存了一个备用的电话号码,还有软件,可以 根据电话要求提供相应的答词。算了,有关这方面的事我们以后再谈吧。 在广场中间,丽达注意到一辆白色小轿车。透过玻璃,她能清楚地看到车后座 上那张熟悉的女人的脸。 “这不是玛丽娜吗!” “在哪儿?” 白色“日古丽”转了个弯便开走了。它后面的车牌在尾灯下反着光,但丽达没 有辨认清楚上面的号码。 “就是玛丽娜!”丽达说,“我看得很清楚。我生就一双画家的眼睛。 “反正已经走了。”阿列克谢说,“我们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吧。 9 “他们不会把这儿变成打靶场的……用不着这么做。我们可以向候车室那边开 火……”科沙的枪口依然对着尼孔的脑袋,心里不断捉摸着。“他们在等待袭击我 们的有利时机。机车上大概藏着好几个人!但这吓不倒我……” 科沙沿着黑色扶梯攀上机车后,不得不等着尼孔向上爬。这对尼孔来说真是分 外艰辛。他的一只手像鞭子似地垂着,另一只手还抱着个不大的西瓜。西瓜在不断 下滑,但科沙早就说过,那小包多半就在这瓜里,所以尼孔无论如何也不能弃之不 顾。 “滚吧!”科沙说着用手枪柄碰了碰火车司机的后脑勺,将他推了下去。 “你能对付得了这机器吗?”尼孔仔细地把西瓜放到地上,坐了下来。 “你来对付它,”科沙说,“我告诉你该怎么按。” “为什么要我来?” 他抬起设精打采的眼睛看了看科沙。 “因为我得到煤仓里去摸一摸,我总觉得他们在煤里捣了鬼。” “你是不是觉得煤里混有炸药?” 科沙往炉膛里扔了几铲煤,然后拉了一下什么东西,急剧、刺耳、令人难以忍 受的汽笛声顿时充满了整个空间。机车的前灯射出了强烈的光柱,搬道员的身影依 稀可辨。 “把这个手柄压到底!”科沙一边指示,一边小心翼翼地钻进了煤仓。 机车向前猛冲。地上的西瓜在尼孔脚下滚动着,他真担心西瓜摔破后,小包里 的粉末会撒落在满是烟灰、油渍的地板上。那他就只好冒着狙击手的枪弹,用刮刀 一点一点地将海洛因刮下来,再收集到手绢里了。 迎面而来的列车飞驰而过,尼孔拉了几次汽笛。火焰在炉膛里烧得呼呼响,红 白色的火舌欢快地舔着炉门。此情此景竟然使他的情绪大大好转。必竟他是有生以 来头一次操纵这种巨型的钢铁机器,因此倍感新鲜愉快。 藏在煤层之下的一个防暴队员几乎立刻就被科沙发现了,紧接着他又看见了第 二个。在长鸣的汽笛声的掩护下,他悄无声息地向前跨了一步,一脚踹在其中一个 防暴队员的脸上,又向另一个队员的头上开了一枪。被踹的人刚有所动作,科沙便 稍稍后退,又开了第二枪。黑色的煤灰顿时飞扬开来,充满了整个煤仓。 “怎么样?这儿还有人吗?”科沙问了一句,他站在原地,仔细地环顾着四周。 风掀起了科沙的上衣,扑打着他的胸部。不知为什么,科沙总觉得别在翻领上 的银百合花有可能脱落,掉进这煤堆里。“忧伤的象征”重新别在他的胸前,真让 他欣喜若狂,恨不能马上钻进某个城市,找一个商店,哪怕是可怜的小商亭,以便 再试一次这百合花的魔力。 由于好奇而难以自持的尼孔,再一次拉动了信号绳,新的、不带任何含意的鸣 笛声震动着空气。假如那第三个防暴队员的自动枪没有被煤末堵塞的话,那么他也 许在第一次枪响后就把科沙击毙了。现在他在新的汽笛声的掩护下,扔掉了损坏的 自动枪,趁匪徒没注意,持刀直扑敌人的后背。 尖刀刺向科沙的脊椎,意外的刺痛使他猛地转过身来,刀子竟然顺着上衣滑掉 了,科沙的枪口却已贴近了偷袭者的肚子。直射的子弹一下子便将这个防暴队员仰 面击倒,但他的手还死死地抓着科沙的上衣,从而减缓了下跌的速度。 “好个狗杂种!”科沙骂了一句。此时,他的手枪已经空了,他推开伤者,迅 速填满子弹,又说:“要不是光线太暗,我早发现你了!” 这个防暴队员的手里紧握着科沙的胸针。他滑到月台的边沿上,摇摇欲坠,但 没有摔下去。 “向前一步!”科沙叫道,“别激动,往前跨一步……把我的小玩艺儿还我, 我就留你一条活命!” 防暴队员苍白的脸抽搐了一下,他企图保持平衡,但已无能为力,眨眼间向下 飞坠而去,科沙紧跟着补射了一枪。 “混蛋!”他的叫骂声里带着哭腔,仍然不甘心地向茫茫黑暗中看了一眼, “混蛋!把我的小玩艺儿弄走啦!” 也许胸针会掉在别的什么地方呢?由于能见度很差,科沙抱着一线希望,跪在 煤堆里翻来覆去地寻找,消耗了好几分钟。 “刹车!”他跳上来,与尼孔并肩站到一起,“来,干吧!” 带着刺耳的嚓嚓声,机车完成了自己的刹车程序,停了下来。科沙下了车,跳 到路基上,顺着路基往回返,去寻找从机车上掉下去的那个防暴队员。大约过了十 分钟,还一无所获。他本来还想继续找下去,但远处闪现出许多亮点,寻找才不得 不终止。 “走吧!”尼孔怀里抱着西瓜,在他身边说,“瞧见了吗?”他用手指了指越 来越近的灯光,从灯光发出的地方,传来一阵警笛声,“别磨蹭,快走!” 一小时后,他们切开了这个西瓜。他们用一把长刀将西瓜一切两半,少见的熟 瓜! “蠢货!”尼孔歇斯底里地苦笑着说,“你一定是见了鬼,才会以为钱放在这 个西瓜里!” “对不起,我搞错了!”科沙拿起一块西瓜,津津有味地吃了一口说,“不过 这瓜还是满甜的!” 从窗户可以望到那带条纹的标志杆正在高高地翘起。但忽然,信号灯由绿色变 成了红色,又有一列火车临近了。 10 挤在两节油罐车之间的那节车厢又被仔细地检查了一遍,车厢门上又重新设置 了两处铅封。但没有设置岗哨。 两小时后,当丽达与阿列克谢返回原处时,没有遇到任何阻碍,便进入了车厢 内部。阿列克谢用手电照着路,轻而易举地找到了所需要的包厢。 “他是被直接射死的!”他用手电照着地板上那一大片深褐色的血迹说,“这 个人也是为西瓜而来,这就证明了我们设想的正确性。 “你仍然认为西瓜里注入了‘亚洲白粉’吗?” “我还能怎么认为?只可惜这儿没有什么西瓜。”手电的光滑过包厢的每一个 角落,到处都是空白,“我敢肯定,它被放到过这里。不然这个人是不会冒这么大 的风险回这儿来的!看来,放在这儿的瓜多半是匪徒们拿走了。 “那么说,我们是无法帮助化工厂的那些小伙子了?” “那也得回去一趟,”阿列克谢说,“说不定我们还能救出什么人来哪。 他们没有被任何人发现,再次穿过一道道铁轨,出了车站。 “现在上哪儿呢?”丽达问。 “这个问题已经谈过了。” 她想抓住他的手,但阿列克谢没有停步。 “我已经说过了,必须回工厂去。如果你愿意,我们就一起来,我认为这次是 绝对安全的。把事办完以后,我再去弄两张到莫斯科的车票。 “你用什么办法去弄票?” “你不是听见了吗?早7点有到莫斯科的加车,可以直接到售票处去买票呀。” 这个城市真小,给人印象很远的距离,只要几分钟就能步行穿过了。住宅的院 墙刚走到头,工厂的水泥围墙便已经开始了。阿列克谢忽然拉住丽达的手,与她并 肩前行。 路灯光显得越发耀眼了,乌云已然掠过,但雨始终没有下起来,苍穹中渐渐显 露出繁星点点。周围的空气犹如夏季,温暖而清新。 昨天白天,他们就是从这儿进入工厂大门的,但现在这里已经被查封了,无奈, 他们只能拆掉铅封了。警察局的带篷载重汽车在远处停着,几个穿黑色警服的人在 汽车附近站着抽烟,他们可能是留下来的守卫人员。不过阿列克谢他们还是顺利地 通过了禁区,未被任何人发现。 变电站输出的电压又恢复了正常,工厂大院里的探照灯放射出强烈的白光。到 处是汽车轮胎留下的迹印以及从障碍物上截断的绳子。许多地方插着红色的三角形 小旗。泥地和柏油马路上到处是用粉笔勾画出的人的形状。丽达数了一下,共有七 处。这样的人形,大楼里也有。他们绕过被烧毁的“梅塞德斯”汽车,再次拆掉门 上的铅封,才进入大楼。这里也是灯火通明。二楼破坏得十分严重,大概是由于手 榴弹的爆炸引发的某种化学液体的爆炸。 丽达不解地跨过地板上那些白线条,总想弄个明白,仅仅几个小时的时间,那 些活泼、年轻、有才气的大学生们,竟化为了这些像是拙劣的儿童画的粉笔的印迹。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们为什么会这样?”她问,回声增大了她的声音。 “你是知道的,”阿列克谢回答说,“他们参加了大批的麻醉品生产。之后由 于受到良心的谴责,才决定停止这种活动。可是,上一批货,他们收了比这多得多 的钱。” “他们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为了自己的工作。他们想制做一个宇宙原始状态的理化实验模型。当然,这 么做可能会冒很大风险,但是他们把这些都置之度外了。” 两个人来到楼上的经理办公室,丽达坐到大皮沙发上,伸开双臂,眯缝起眼睛。 一瞬间,她竟然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所有这一切都不过是一场梦,现在只要她一 睁眼,就会看到窗外的太阳。 “如今,警察局的工作效率可是大大提高了。”阿列克谢一边随口评论着,一 边不经意地拉开了写字台的抽屉,“枪战结束后,他们才会赶到。一二——收拾尸 体,三四——绕现场跑一遍……然后完事大吉,坐上汽车,走人!” 他从桌子里拿出一页纸,看了看说:“走,这儿还应该有一个化验室。也许还 有人活着。” 他们跑下楼,踩着满地碎玻璃片,穿过二楼的车间。车间后面没有照明,阿列 克谢又用上了他的手电。 “大概,他们是故意把灯泡打碎的,”他用手电照明,来回搜索着墙壁说, “好让警察找不着这儿的门。” 但他们终究没有留下一个活口。他们打开那不易察觉的铁门之后,才发现里面 与其他地方一样,也是乱七八糟,一片狼藉。阿列克谢找到了电灯开关,低矮的白 色天花板下霓虹灯开始吱吱作响。周围到处都是扯落的电线、打碎的玻璃和翻倒的 桌子。 阿列克谢的手还放在开关上,就突然愣住了。 “可怜的巴沙!”他惊叫了一声。 巴沙仰面躺着,一只手从白大褂卷着的袖子里伸出来,还在够一只高高的、安 装在一台化学实验仪器里面的烧瓶。他身上有三处被子弹穿透了。在已故经理的脚 下,几乎是鞋跟对着鞋跟,躺着另一具男尸。他那深棕色的西服在浅色地毯的映衬 下,显得十分刺眼。一支弹夹微微向前弯曲,明显变形了的轻自动枪。被扔到了墙 边。死者痉挛的手抓住了做实验用的桌子的细腿,上衣上面有一个大洞,洞里除了 被打得破破烂烂的白色衣衫外,能清楚地看见完整的防弹背心,背心上的金属完好 无损。 阿列克谢用皮鞋尖推开地上长长的猎枪,弯下腰去看这位姑娘。埃利与巴沙一 样仰面躺着,她那浅色的长发在一股穿堂风中微微飘动,天蓝色的大眼睛半睁半闭, 凝视着天花板。 “还活着吗?” “不。” “我真不明白……”丽达抑制住悲从中来的泪水,转过脸去,仔细观察着那翘 在深棕色西服外面的防弹金属片,“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你真的不明白吗?” 阿列克谢以极其柔和的动作,轻轻地合上了死者的眼睛。 “他为什么会死?他身上一个窟窿也没有。猎枪正好打中了他的防弹背心。” “这是常有的事……”阿列克谢解释说,他抓住丽达的手,在把她带出房间之 前,先关上了电灯,“实际上这是死于心律失常。特别是用12毫米口径的霰弹猎枪 逼近射击时,很可能发生这种情况。” 在半明半暗中,丽达扭过头来,她透过自己的眼泪,看见了阿列克谢眼睛里涌 出来的泪水。他用颤抖的声音说道: “我一定要为你们复仇,伙计们!”他并不是针对某个他或她说话,而是在对 这儿所有牺牲者的亡灵说话,对那些看不见的影子说话,它们好像就在这空空荡荡 的工厂里,在飘忽的黑暗中摇曳不定。 “我要把他们都干掉!”阿列克谢松开丽达的手,在地板上咚咚地走动着, “一个也不能漏网!我发誓,他们全都得死!这一切很快就会实现,我要把他们全 杀死!” “你在说什么呀,阿廖什卡?”丽达在他耳边大声问,回声立即响应了这句悄 悄话。 “你在说什么呀?你要杀谁?怎么杀?” “对不起!”阿列克谢压低了嗓门说。他轰地一声打开了通向楼梯的铁门,响 声震耳欲聋。 “全杀掉是不可能的,”他咬牙切齿地说,“他们人太多!” 阿列克谢和丽达仍然从那扇大门挤了出去,他们仍然手拉着手,沿着没完没了 的水泥围墙慢慢地走着。一阵恶心迫使丽达沉默了一阵,等好些了,她才说: “为什么会这样?!残酷而毫无意义。简直是愚蠢……难道就不能用别的办法 解决?!” “有,”阿列克谢回答说,“但他们意识不到。” “那么你知道吗?” “我想试试……”在实验室里突然发作的歇斯底里终于平息了。但阿列克谢的 手仍然是冰凉、僵硬的。他猛地握住丽达的手,信心十足地说:“我必须报复他们。 要让他们血债血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