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与地狱之间 [美]本特利·利特/著 王帆/译 序曲 加利福尼亚 特迪已在机场生活了整整八年。 他知道这是个问题、一个严重的大问题,可这么多年来他就是不敢到机场外面 去。他已记不清是什么迫使他到这里寻求避难所,但现在原因已不再重要。这里就 是他的家、他的整个世界,而他对这一点很满意。他可以在地板上、在公用电话旁 捡到零钱;必要的时候他还可以乞讨;机场里有许多快餐店,他可以在那里买到食 物。至于衣服,他可以在礼品店里买或者干脆偷窃。乘客们为打发候机时间所购买 的报纸、杂志也成了他消磨时光的好东西。 候机大厅夏天有空调、冬天有暖气,一天24小时全天开放。这里时时刻刻熙熙 攘攘,你可以在这里遇到社会各阶层的人。特迪在这里从没有感到过厌倦。一个孤 独的游客、一个等待接机的亲戚,他总能找到什么人聊聊天。听听对方的故事,再 编造一些关于自己的事情。每次离开时,他总能带走一些新的趣事逸闻。 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大隐隐于市”。现在他最喜欢的莫过于结识新朋友、倾听 他们的谈话,间接地体会他已放弃的社会生活。 他尽量使自己衣着整洁。他在更衣室的一个柜厨里存放自己的衣物,每天换洗 一次。每天晚上他在卫生间里洗衣服,然后用挂在墙上的烘手机把衣服烘干。他洗 澡时用的是卫生间里的香皂,梳头用的是从礼品店里偷来的梳子。除了他不得不乞 讨的时候,没人会把他看做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而且他也非常熟悉机场工作人员、 警卫人员的换班情况,所以总是可以避免被他们发现。但商店店员、门卫和一些机 场工作人员还是可以时不时地看见他,许多人认为他是一个经常需要乘飞机的旅客, 对待他的态度也异常谦恭。 但近来他产生了一种怀疑,怀疑他并不是独自一人。 某个东西和他一起生活在机场里。 这念头令他不寒而栗。没有什么具体真实的证据,只是一种模糊的感觉告诉他, 他的生存空间正在被侵犯,但这已足够让他警觉起来。 有什么东西也生活在这里。 不是人。 而是东西。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但这念头硬是钻进了他的大脑。他知道如果必 要的话,他可以离开机场,融入洛杉矶熙熙攘攘的人流当中,但他甚至不愿考虑这 种选择。从逻辑和是否明智的角度看,这样做确实有道理,但从感情的角度看就是 另一回事了。不管是迷信、还是心理作用,他知道自己永远都不会离开机场。任何 有可能使他离开的计划都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这就是说他必须留在这里。 和那不知是什么的东西一起。 白天这念头并不来打扰他。但一到晚上,当人群散去、灯光变得暗淡、外面的 暮色降临时…… 他不禁打了个冷战。 上星期,他冲完澡,回到自己靠窗的座位上——他的杂志被动过了。《新闻周 刊》他做过记号的那一页被撕掉了;他藏在其它杂志中间的《花花公子》被打开着 搁到了最上面;而那本《人物》杂志却被扔到了地上。机场的这一侧过去一小时就 已空无一人,而他在去洗澡和回来的路上,也没有碰到任何人。但证据就在眼前。 他迅速收拾起自己的东西,急匆匆朝机场里人较多的地方跑去。 第二天晚上,他没有带任何杂志或报纸。正当他打算坐下来打个盹儿时,他忽 然发现座位旁边摆着一溜儿杂志:《枪支与弹药》、《狩猎》、《美国猎手》、 《猎手与猎物》。座位前面的地毯上用樱桃汁画着一只血淋淋的爪子和一张露着白 牙、正在狞笑的大嘴。它在跟着他。 特迪认为这是一个警告。或是一场游戏。但不管是哪一种情况,他都不喜欢。 他迅速收拾起自己当天的东西,准备离开。他忽然注意到机场这一部分的人越来越 少,而外面,天已渐渐黑了下来。他在巨大的玻璃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黑暗中的 一个孤魂。影子所带来的那种虚无的感觉使他有些紧张,使他觉得自己似乎已经是 个死人。 他快步朝机场的商店走去。自从上次看到那个警告后,他就一直不敢远离人群、 远离灯光。警卫已怀疑地打量了他好几回,而他也意识到他很可能会暴露自己,可 他有什么办法呢?他害怕一个人呆着。 害怕可能找到他的东西。 害怕它可能对他做的事。 他边走边回头看着。在那越来越黑的角落,他看见一个巨大的黑影、一个不断 变化、不定形的黑影正顺着走廊飘来,向他刚刚坐过的椅子走去。 他撒腿狂奔。汗珠顺着他的脸颊滚落,剧烈的心跳几乎使他昏死过去。一个荒 谬、但不可动摇的念头牢牢抓住了他:那阴影、那怪物、那不管是什么的东西已经 看见了他,正追在他身后,准备扑到他身上,在快餐店门口把他吞下去。 但他安全地跑到了快餐店门口。那里有一个门卫和一个收银员,一个商人正坐 在桌边看报,一对小夫妻正在哄着哭闹的孩子。当他回头看去时,那漆黑的走廊这 时已没有一丝异状。他颤抖着、喘着粗气走进快餐店。他知道自己看上去有多糟。 他走到收银员面前,一边擦去额头的汗水,一边向她要一杯水。收银员向门卫使了 个颜色,特迪立即从口袋里找出一些零钱,改口说要一小杯咖啡。 他并不想喝咖啡,但他需要坐下使自己镇定下来。他想和其他人靠得近些。他 谢过收银员,在后面的一个座位上安顿下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他疯了吗?也许。他知道自己本来就不是这世界上最正 常的人。但他并不认为是自己产生了幻觉。有东西确实搞乱了他的杂志,有东西确 实在地毯上用樱桃汁画了画。 而他也确实看见了那个黑色的阴影。 他抬起头来,那个门卫仍在盯着他。他知道最好还是找面镜子检查一下自己的 外表是否还过得去。他不能仅仅因为害怕,就将近十年的平静生活毁于一旦。这代 价太大了。 快餐店附近就有洗手间。他把自己的报纸、公文包和咖啡留在桌子上,起身去 洗手间。 “能帮我照看一下我的东西吗?”他对收银员说。他尽量用上了那种“我很重 要”的语气。收银员笑着点点头。“没问题。” “谢谢。” 他感觉好了些。他的伪装依然在起作用,在这里,他和其他人安全地混在一起。 他走进洗手间,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今天他还没有刮脸,看上去有点邋遢,但主要 问题是那被汗水打湿的头发。他掏出梳子,在龙头下蘸些水开始梳头。 好多了。 他突然想撒尿。他走到小便池边,拉开裤子的拉链—— ——眼角余光中出现了一个抖动的阴影。 仅仅是一秒钟,仅仅是在一面镜子里,他猛地转过身,他嘴唇发干、心脏狂跳 不已。 一只冰冷的手触到了他的肩膀。 “不!”他尖声叫道,触电似的转过身来。 但什么也没看见。 他用最快速度跑出了洗手间。 怀俄明 母亲会说这是一个恶兆,而帕特自己多半也会同意,休博知道了一定会取笑她 和她整个家庭,他会劝她不要停留在中世纪、要生活在20世纪。但休博知道的并不 像他想象的那么多。科学可以解释很多事情,但也有许多事情它不能解释。而帕特 并不是那种思想狭隘、碰到与自己想法不同的事便置之不理的人。 她盯着那只站在垃圾桶上的乌鸦。乌鸦目瞪着她,不时眨眨眼睛。 她出去晾衣服时,它就已经在那里了。那是她所见过的最大的乌鸦。她从它身 边走过时,它竟没有飞走,就那样看着她把内衣、袜子、毛巾搭在晾衣绳上。她做 出各种动作、发出各种声响想让它走开,但乌鸦没有一丝惧意。它似乎知道她不会 伤害它。它似乎有着自己的计划,不达到目的,并不打算离开。 至于这目的是什么,帕特不知道一。但她觉得这只黑鸟是来警告她的,是来告 诉她什么事情的。而到底是什么事情,就只能靠她猜测了。 她真希望母亲能在这里。 帕特又盯了那乌鸦一会儿,然后走过它身边回到了屋里。她要给母亲打电话, 告诉她那乌鸦的模样,告诉她所发生的事,看看她能否得出什么结论。 她进屋时,乌鸦叫了一声。当她拿起厨房的电话时,乌鸦又叫了两声。 她真希望休博也能在身边。也许他能解释乌鸦的叫声为什么和她的动作这么合 拍。 占线。当她挂上电话时,乌鸦又叫了。她打开后门,可乌鸦已经不见了。她走 出房门,绕着房子转了一圈,可哪儿也看不到它的影子。屋顶上没有,门廊上没有, 地上没有,树上也没有。甚至天空里也没有一只鸟的影子。它就好像是从空气中蒸 发了。 她回到屋里,在门口习惯性地跺了跺脚。她拿起起居室的电话,正要给她母亲 打电话。就在这时,透过纱窗,她的眼角余光看见外面有动静。她慢慢将话筒放回 原处,再次来到门廊上。 她能看见他们从山那边走来。几十个。看上去就像一支小小的队伍,顺着山坡 冲向草地。 一支小小的队伍。 因为那些奔跑着的人身材只有孩子大小。从这里她也能看清楚。然而它们并不 是孩子。它们的体形、它们奔跑的样子表明它们要比孩子大。 大得多。 它们是什么?鬼怪?小精灵?某些超自然的东西。不是侏儒或小孩。即使从这 么远的地方看去,它们的奇怪与另类也很明显。它们不是人类。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这群东西渐渐逼近。奇怪,她居然没有感到害怕。 牧场前的草丛一阵剧烈的抖动,那些生物挥舞着棒球棍。动物的头骨、马蹄之 类的武器来到了房子前面的空地上。他们装扮得就像小丑:红鼻子、涂白了的脸、 各种颜色的嘴唇以及五彩缤纷的头发。 但她并不敢肯定这是化装。 它们不断从高高的草丛里跳到空地上。五个。十个。十五。二十。似乎什么也 不能阻挡它们短粗的小腿,休博为困牛树起的栅栏轻而易举就被它们抛在了后面。 与它们一起来的看上去似乎是一群昆虫。也许是蜜蜂。也许是甲虫。 帕特关上门、上了锁。但她知道,即使这样做了,她在房子里也不安全。她惟 一的希望就是快跑。这房子也许可以阻止它们一段时间,这样她就可以逃走。她并 不知道那些是什么东西,也不知道它们想要什么,但有一点她知道,它们是邪恶的。 她真不敢相信自己刚才居然没跑,而是站在这里静等它们的到来。 这就是乌鸦要告诉她的事。如果她以前多听听母亲的话、少注意些男孩子,那 么她可能早就意识到这一点了。 她不可能希望跑得比这群东西快。她知道这一点。所以她跑向了谷仓。如果她 能跑到那里面的储藏室,从里面把门锁上,那她也许还有可能幸存下来。但还没有 到达谷仓,她就听到了那些骨头的敲击声。她刚一回头,那些东西就扑了上来。小 小的手抓挠着她的大腿和胯骨。它们已经追上了她、包围了她。当胯下那些手将她 推倒时,她甚至压在了跑在前面的那些东西的身上。一个显然是头领的东西站在右 边的树桩上,上窜下跳地挥舞着手中用老鼠头颅做成的手杖。 这些东西至多有两英尺高,比她一开始想象的还要小。但它们很强壮,全都拿 着武器,而且人数众多。它们把她翻过身来,一个抱着她的头,两个抓着她的左胳 膊,另外两个抓着她的右胳膊,还有四个抓着她的两条腿。 还有一个继续在她胯下抓挠着。 她开始歇斯底里大哭起来。但即使泪眼朦胧,她也能看见。她一开始就错了。 伴随这群东西的不是蜜蜂,也不是甲虫,而是大群的臭虫。 一只蝴蝶飞到她脸上停下又飞走了。它长着一个又哭又闹的婴儿的头颅。 她知道她要死了。她拼命大叫着,希望什么人能来解救她,但这些小丑似的怪 物似乎并不介意,它们甚至没有费劲堵住她的嘴或干脆闷死她。它们的肆无忌惮使 她的处境显得更加可怕和无奈。 她的喊叫已变成了呜咽、啜泣。眼泪和鼻涕从脸上所有器官中不断涌出。 一个老鼠的头颅放在了她的胸前。 仿佛是在梦中,她听到了休博的卡车声。她听到他关上车门,叫着她的名字。 刹那间,她想大叫,告诉他赶快离开这里逃命。但她没有那么无私,她不想自己一 个人死在这群怪物中间。她希望丈夫能来救她。于是她叫了出来:“休博!” “帕特?”他叫道。 “休博!” 她还想告诉他更多的情况,想让他从卡车上拿来手枪,把这群怪物送上西天, 但她的大脑和嘴似乎已不能协调,所以她只是拼命叫着他的名字。 “休博!” 她的身子被举了起来,刚好看到她丈夫一跑过屋角就被一大群怪物包围了。他 们跳到了他的头上、胸前、胳膊上,把他拽倒在地。骨头、棒球棍、动物头骨和马 蹄,所有的武器都举了起来。 树桩上的头领跳着脚宣布了休博的死刑。 那击打声就像一首交响乐。休博在乐声中被活活打死。 密歇根 这就是生活。 詹宁斯跟在向导身后走在树丛里,手中的弓已箭在弦上。去年,他带着妻子葛 劳利娅去的是棕榈温泉,前年是夏威夷。而今年,他下定决心要到北密歇根来。这 次,他要按自己的意愿行事。尽管这意味着葛劳利娅不得不呆在旅馆里看录像。或 是在这小镇里逛商场,那也只能这样了。 他为两周的假期安排了几次短途的狩猎活动。其中一次是在白天找寻野鸭,另 一次是在夜间打熊。 还有这一次。 为期三天的狩猎活动。武器只有弓箭。 在这些狩猎活动中,这一次最有意思,他最喜欢。他以前从未使用过弓箭,虽 然花了些时间才熟悉了它的使用方法,但向导汤姆却夸他是个天生的弓箭手。他发 现自己很喜欢弓箭狩猎所带来的困难。这使他觉得自己已与自然融为一体,而不是 一个外来闯入者。尽管他们还没有收获任何猎物,但即使是失误也使他更加兴奋。 这比他用步枪取得的胜利更让他心满意足。 参加这次狩猎的共有四个人:向导汤姆、他本人、朱德·威斯——来自亚利桑 那的退休治安官,韦伯·德亚——来自佛罗里达的机场调度员。朱德和韦伯仍呆在 营地,汤姆正带着他独自追寻着一只麋鹿。也许他们可以给营地的警火带回些可供 烧烤的食物。 他们从上午就开始跟踪这只麋鹿,但现在詹宁斯的表已指向了下午三点。时间 过得飞快。但他仍感到很兴奋。他已记不得什么时候曾这样开心过了。 汤姆突然伸出一只手,示意他站在原地别动。 詹宁斯顺着汤姆的眼光望去。 是那只麋鹿。 詹宁斯感到体内热血沸腾,太阳穴砰砰直跳。他悄悄举起弓,拉开弦。他的计 划很简单:拉弓射击,如果不能一下制它于死地,就把剩下的工作交给汤姆。 举着屠刀扑到那鹿的身上,在经过殊死的搏斗后,破开它的胸膛、掏出它的心 脏,简直就是这次狩猎活动的最高潮。他真希望汤姆能教他怎样解剖这只动物。 麋鹿动了动身子,抬头望着他们。 “放箭!”汤姆大喊。 詹宁斯举箭瞄准,拉开弓弦。 麋鹿应声而倒。 汤姆高举猎刀飞奔上去。詹宁斯跌跌撞撞跟在向导后面,看着他跳到麋鹿身上 剖开了它的胸膛。 长长的伤口下露出了詹宁斯父亲的尸体。 詹宁斯手中的弓箭掉落在地上。他一步步向后退去,所有的兴奋刹那间消失得 无影无踪。汤姆也从那动物的尸体旁趔趄着退了开去,满脸的惊愕与恐惧。他手中 的猎刀向前指着,鲜血不断从刀尖上滴落。 一股热流顺着裤管淌下,詹宁斯知道那是自己的小便。他想大声喊叫,却一个 字也说不出来。不管是他、还是汤姆,仿佛都在瞬间变成了木偶。 父亲站了起来。他穿着西装,但无论是西装还是他的皮肤上都浸满了鲜血。他 的身材比以前小了许多,但却一点儿也没有变老。詹宁斯在惶恐中的第一个念头是 父亲根本没有死,他们当时一定是埋错了人。但他看着父亲下葬的,他知道父亲确 实死了,而眼前这个……一定是什么怪物。 父亲从开了膛的麋鹿身边跳开,朝汤姆走去。那向导疯狂地挥舞着猎刀,但刀 尖接触到的只有空气。父亲的动作比闪电还要快,汤姆的脖子立时就被扭断了。父 亲转身向他逼来,脸上带着狞笑。 牙齿上还带着麋鹿的血。 詹宁斯转身朝营地跑去。但刚一迈步,父亲就扑了上来。他被击倒在草地上, 一双强壮的大手扼住了他的脖子,指尖深深嵌人肌肤中。 “爸爸!”他想大叫。 但肺部仅存的一点空气已不足以使他喊出声来。周围的世界渐渐模糊,留给他 的只剩下黑暗。 纽约 秀兰从浴室出来,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萨姆。他从杂志中抬起头来,冲她温柔 地一笑。可她却把头转了开去。随着年龄的增长,萨姆变得越来越多愁善感,这令 她相当恼火。现在他甚至开始为电影中的人物哭泣了——即使是那些连她都欺骗不 了的廉价的煽情影片。她讨厌他坐在旁边发出的啜泣声,讨厌看他用手擦去满面的 泪水。 有时她不禁想,自己为什么会嫁给他。 秀兰摇摇头,走到梳妆台前。她拿起发梳,忽然—— 镜子中出现了另一张脸。 她眨眨眼,然后闭上。看看别处,再看回来。可那脸仍在镜子中:一个满脸皱 纹的老巫婆,深陷的眼窝仿佛两个黑黑的窟窿,几乎看不见嘴唇的嘴上挂着一个阴 险、残忍的微笑。 玛丽·沃斯。 秀兰向后退去,嘴唇发干,但却无法把眼光移开。卧室。靠在床头读报的萨姆, 这些全都映在镜子里。可就在这些东西上面、在镜子的另一端,那张脸一动不动地 盯着她。接着,她看见了那张脸下面高高耸起的肩膀和黑色的长袍。 玛丽·沃斯。 许多年以前,当她和同学们晚上聚会玩游戏时,她就在盼望看到这张脸。“玛 丽·沃斯”是她们最喜欢的游戏。大家轮流站在镜子前,闭上眼睛,不断念道: “玛丽·沃斯,玛丽·沃斯,玛丽·沃斯……”据说如果你把她的名字念上一百遍, 她就会出现在你面前。没人有勇气念到一百。她们通常在只数到四十或四十五时, 就又笑又叫跑回床上了。而她也从来没有数到过五十。对她来说,五十本身就是一 个具有魔力的数字,而她并不想见到那传说中的玛丽·沃斯。 秀兰记不清是谁什么时候告诉她这个游戏的,也不记得看见过玛丽·沃斯的画 像。她只知道玛丽·沃斯年纪极大,很是吓人。 但她知道镜中的影象正是她脑海里的玛丽·沃斯。秀兰瞪着镜子中的脸,拼命 眨着眼睛。她自己的影子在哪里? 她这时才意识到,尽管卧室中的一切都映在镜中,可却没有她自己的影子。 玛丽·沃斯占据了她的位置。 更可怕的事发生了。玛丽·沃斯从黑袍下伸出一只爪子般的手,手里握着一把 银光闪闪的长刀。她转过身,朝镜子里躺在床上看报的萨姆走去。 秀兰目瞪口呆地看着老巫婆挥刀刺了下去。这时,萨姆在她身后发出一声惨叫。 秀兰蓦地转过身来。 屋内还是不见玛丽·沃斯,但萨姆的胸前、腿上却出现了条条的刀痕,鲜血从 伤口处喷涌而出,衣服、报纸、床单、床头柜和地毯刹时淹没在血海里。 镜子中的玛丽·沃斯仰头大笑,但屋内除了萨姆的惨叫,根本听不到其它声音。 尽管玛丽·沃斯可能发出了声响,但它们都被阻隔在了镜子另一边的世界里,而在 镜子的这一边,只能看见她的动作。 她是怎么出现的?没人提起过她的名字。 秀兰不相信鬼魂能自己出现在人们眼前。传说不是这样的。萨姆已停止了喊叫。 他死了,可玛丽·沃斯还在不停地挥舞着手中的长刀。秀兰仍保持着沉默。尽管她 很惊讶,但她并不害怕。她似乎已变成了一个毫不相关的旁观者,眼前的一切就像 是发生在电视上。 玛丽·沃斯。 现在甚至连这个怪物也不那么可怕了。秀兰似乎已适应了眼前这个驼背干瘪的 老巫婆。也许真是她叫来了玛丽·沃斯,也许她确实想让她完成正在做的事? 不。 她和萨姆也许有些疏远。她也许已不再爱他。但即使是在她最不着边际的幻想 里,她也不曾希望他死去。这全都是玛丽·沃斯干的,不关她的事。 但人们会把一切都算在她头上。 这念头使她猛的一惊。她再次转头看着丈夫鲜血淋漓的尸体。他的胸膛已被剖 开,里面的内脏依稀可见。 她又回头望着镜子。 镜中,玛丽·沃斯又占据了那本该是她的位置。她站在梳妆台那一边的世界里, 看着秀兰。她笑了。 第一部 屋外 第1章 丹尼尔 “醒醒。” 丹尼尔听到妻子在叫他,可他已很久没有这么早起床了,他的所有器官都在抗 拒这一召唤。他呻吟着翻过身,把脸埋在被子里。 “你的面试是在十点,”妻子说道。她语调里的那种一本正经使他不得不扔开 被子,坐了起来。 玛戈特已经穿好衣服,准备去上班。她在床边坐下看着他。“对不起,”她说 道,“可我马上就要走,我要送托尼去上学。所以我希望在我走前就看到你起来。 否则你肯定要迟到。” “我起来了,”他说着站了起来。他想吻她,可她却皱着鼻子把头扭了开去。 “这多浪漫,”他抱怨道。 “结束后给我办公室打电话,”她飞快地吻了吻他的面颊。“告诉我面试的情 况。我想知道结果。” 他从床边的地板上捡起裤子。“我可以送托尼去学校。” “不顺路。况且我还有时间。”她朝门口走去。“别忘了,好好刷刷牙。嘴里 有味儿,你肯定找不到工作。” 他跟着妻子来到门口。托尼正拿着书包等在那里。不远处,几个流里流气的小 伙子坐在墙头上,其中一个吐出嘴里的烟头,掉在了他们的院子里。 玛戈特肯定看见了丹尼尔脸上的表情。她伸出手指警告道:“别跟那些孩子说 什么。我们还得住在这里,托尼还得和他们在一个学校念书。你对他们做什么,他 们就会报复在托尼身上。” 托尼什么也没说,但他眼里的表情说明他对母亲的话百分之百地同意。丹尼尔 点点头。“好的,”他说道。 他挥手向母子俩道别,然后锁上门,去浴室洗澡。 从他被汤普森公司解雇到现在,已经有一年多时间了。尽管现在电视上总是说 经济形式空前乐观、股市牛气冲天,但他仍看不到重新找到工作的可能。过去13个 月中,他走遍了费城地区所有的职业介绍所,但一无所获。就业市场上像他这样的 中层管理人员远远供大于求。好几次他想到了搬家,但玛戈特还有份工作,还能拿 份薪水回来。再说这房子是他们惟一的财产,是她父母留给他们的遗产。虽然宾夕 法尼亚不是他最喜欢的州,但如果连玛戈特也丢了工作、水电都被停掉时,他们至 少还能有一个挡风速雨的地方。 他关上水龙头,不禁为自己的想法笑了。玛戈特总是说,他不该这么危言耸听。 可他却经常危言耸听。 这使生活变得有意思。 丹尼尔梳妆打扮后,穿上西装。他看上去很体面,有些保守的样子。毕竟没被 直接拒绝,而是获得了面试的机会,这就是一个很好的兆头。他已经很久连这样的 机会也没得到了,至少这可以让他保持状态。 他开车来到费城闹市区,花五块钱把车停在布朗逊大厦的地下停车场。他要去 的软件公司占据了大厦的最高三层。他很快被带到人事部。人事部经理是个看上去 大学刚毕业的女人,一副精明强干的样子。她示意丹尼尔在桌子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两人谈了大约叨分钟。这次面试倒更像是一次友好的闲谈,丹尼尔发现自己很喜欢 这种轻松自然的方式。他们没有谈论具体工作,而是聊了聊他的生活、爱好。不过 他知道对方从谈话中已经对他相当了解。他对自己很满意。经理站起身说道:“相 信你在这里可以工作得很好。你有活力,也很聪明,非常胜任这份工作。我想请你 去见见公司的总裁,和他谈谈。” 他跟着她来到一个更大的办公室。她敲了敲开着的门,然后示意丹尼尔进去。 总裁是那种刻意显得平易近人、但却做得不很成功的人。他称自己为“W.L. 威廉姆斯”。丹尼尔讨厌名字使用缩写的人。“决不要信任一个连父母给的名字都 不用的人,”他父亲经常这样告诫他。丹尼尔早已将这一建议牢记在心。 但他需要工作,他没有挑选的余地。所以他微笑着做在了W.L.威廉姆斯的对 面。 总裁看了看他手中的简历。“看来你以前是个技术工程师。” 丹尼尔点点头。“是的。我以前在汤普森公司工作。” “你喜欢那份工作吗?” “不喜欢,”他实事求是地说道,可他马上就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他立即采 取了补救措施。“我是说,我喜欢那份工作,但我不喜欢……不喜欢某些同事。” “这是你辞职的原因吗?” “是的,先生。” “我们公司需要的是易于合作的人。” “没问题,”丹尼尔撒谎道。“我是个很容易合作的人。那只是个例外。” 总裁笑了。“是的。”他站起身。“谢谢你的光临。” 丹尼尔也站了起来,伸出手。“谢谢您能见我。” “我们会给你去电话,”W.L.威廉姆斯握着他的手说道。 但丹尼尔知道他们不会。他说错了话,搞砸了这场测试。当他来到地下停车场, 意识到自己浪费了五块钱时,他的心情更加沮丧了。管它呢,反正已经浪费了五块 钱。他干脆把车开到麦当劳,叫了一堆快餐,用这些垃圾食品安慰着自己受伤的心 灵。 中午时,他回到家里,正赶上看他喜欢的电视节目。他在躺椅上坐下,可怎么 也集中不起精力来。电话铃响了。是玛戈特。他忘了要给她去电话。他向她道过歉, 将早上发生的事向她简短地做了汇报。 她同情地叹了口气。“看样子不怎么好,是不是?” “我忘了别喘气。” “别担心,”她说道。“总会有结果的。” “是的。” “今天下午忙吗?” 他不禁哼了一声。“当然。怎么了?” “我想让你去趟商店,买些做汉堡的面包和牛肉。我忘了带自动提款卡,而且 没带现金。” “我也没有现金。” “我的卡不是在梳妆台上嘛,就是在浴室的水池边上。” “水池?” “我可不想听教训。” “对不起。” “我回家时会去接托尼。” “我可以去接他。” “你明天去。明天我们换车。” 丹尼尔明白了。“我开别克去会让他丢脸?” “他什么也没说过,但我想是的。你了解这个年龄的孩子的想法。什么都会让 他们觉得丢脸。” “特别是父母。” 玛戈特笑了。“特别是父母。”电话那边响起了谈话声。“我得挂了,”她说 道。“这边有点儿事情。别忘了去商店。” “不会的。我爱你。” “我也是。再见。” 他挂上电话,关上电视,然后穿过厨房朝浴室走去。没有电视的屋子显得格外 寂静,静得有些异样。他开始哼起一支曲子来制造些声响。走进卧室时,他感到一 丝不安,当他经过梳妆台朝浴室走去时,这种不安变得强烈起来。已经几十年没有 这种感觉了。尽管觉得自己很愚蠢,但他还是猛的转过身去,以为会看见什么人影。 屋里空无一人,但他仍摆脱不了那种被人监视的感觉。 这是为什么?一分钟以前他还在和玛戈特通电话,还在谈论晚餐吃什么,而现 在他却在自己的卧室里吓得要死。他知道这毫无道理,但当他在水池边上找到玛戈 特的ATM卡。重新回到大厅时,这种感觉依然追随着他。 直到他来到屋外,将门锁好后,这种恐惧才离开了他。他终于能够自由呼吸了。 压力。 也许是因为他太想要软件公司的那份工作了。 也许是因为他的房子在刚才的五分钟内闹鬼了。 也许玛戈特已经死了。 也许是托尼。 他竭力将这些念头驱逐出大脑。世上根本没有鬼怪,这只不过他过于活跃的想 象力在沉寂了二十年后,又重新振奋起来。 压力。 肯定是因为压力。 但当他坐进轿车,将房子抛在后面时,他仍然感到松了口气。 晚饭后,丹尼尔和托尼坐在厨房的桌子旁做着作业,玛戈特洗着碗筷。托尼终 于做完了作业,请求去看电视。 “只能到八点半,”丹尼尔对他说。“然后就去睡觉。明天还要上学。” “可是,爸爸——” “没有什么可是。” 托尼怒冲冲走出厨房,向客厅走去。 “明年我们应该让他看到九点,”玛戈特说道。 “只要他成绩不滑坡。” 玛戈特笑了。“从来没想到会变成你父亲那样的人吧?” 丹尼尔走到水池边,双手搭在她的肩上,飞快地吻了一下她的右耳朵。“我爱 你,玛戈特。” “我知道。” “你是不是应该说‘我也爱你’?” “行动比语言更重要。”她压低了嗓音。“我本来打算晚上再证明给你的。” 他笑了。“这就是我爱你的原因。” 屋外传来震耳欲聋的摩托声。“你哥哥来了。”丹尼尔回到了座位上。 “对他好一点儿。” “一直都不错。” “布莱恩很崇拜你。” “我和你打赌,他肯定会提我失业的事,你赌多少?” 她望了望窗外,重新开始刷洗,装做不知道人来的样子。“快闭嘴。” 布莱恩敲敲门,走了进来。他冲妹妹点点头,在桌子上坐了下来。“嗨,伙计, 找到工作了?” “没有。” “我有个消息。我认识个人,他有个兄弟在作m。就是主持派对、舞会什么的。 他正在找人帮他维护器材。是份兼职,主要是晚上工作,不过到底是个工作。也许 还能赚点儿小费。” 丹尼尔摇摇头。“我可不这么想。” “怎么了,伙计?就是摆弄摆弄话筒、听听曲子,还能得到钱。没有比这更好 的事了。” “我不爱听舞曲。” “不爱听舞曲?‘沙滩男孩’的歌才叫难听呢。一听见他们的歌,我就想吐。” 布莱恩开始对过去二十年间的音乐大加评判,刚才提到的工作也就被抛在了一 边。这样也好。布莱恩不是个坏人,但他自己的境况也不怎么样,他带来这些工作 机会不过是为了压丹尼尔一头:他有工作,而丹尼尔却在失业。布莱恩比玛戈特大 六岁,比丹尼尔大五岁。虽然他一直在以自己的方式爱着他的妹妹、支持着这个家, 但他心里仍有些不满,因为他们夫妻俩工作比他好、工资比他高。自从丹尼尔失业 以来,布莱恩就像是升上了九重天。 布莱恩离开时已是深夜十一点。夫妻俩站在门口,向他挥手道别。隆隆的摩托 声再次惊扰了半条街的邻居。 丹尼尔关门上锁。玛戈特吻了他。“谢谢。” 丹尼尔苦笑道:“他毕竟是家里人。” “你做得更好。准备接受你的奖赏吗?” “我都准备了一个晚上了。” “我先去看看托尼。” 玛戈特向托尼的房间走去。丹尼尔再次检查了屋内各处的门窗,然后关上灯, 回到了卧室。玛戈特已站在梳妆台前,散开了她的长发。丹尼尔走进屋,将门锁上。 他朝通往浴室的门瞥了一眼,只看到了阴影和黑暗。那种不安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 他快步走进浴室,把灯打开。里面没有任何异常。 下午倒垃圾时,他曾看到屋子后面的走廊上有一个黑影。虽然他认不出那是什 么,但仍觉得有些熟悉:娇小,罩着一件破烂的长袍,在风中轻轻摆动。当时是下 午两点,阳光最灿烂的时候,但那黑影仍在地上留下了长长的影子。他将手中的袋 子扔进垃圾桶,转身时眼角余光看见了什么动静。他顺着走廊望去,一个小小的身 影坐在白色的栏杆上,长长的头发,齐膝的槛楼罩衫在风中微微摆动。那身影一动 不动坐在那里,只有长发和罩衫在风中飘拂。他知道自己以前见过这个身影,但他 记不得是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他查看了走廊的两侧,想找到产生这影子的东西, 可他什么也没找到。 那影子伸出一只手。朝他招了招。 他全身刹时变得冰凉。虽然不知为什么,但他仍被吓得险些灵魂出窍。他快步 穿过院子回到屋里,把门锁上并放下了帘子。 丹尼尔脱掉裤子和鞋,重重地坐在床上。整个晚上他都在想着那个阴影,为什 么它会显得那么熟悉?他什么也没对玛戈特说。他知道那听上去一定非常愚蠢。他 可不想让她以为他整天无所事事便开始胡思乱想。 玛戈特已经梳好了头发。他伸出手臂,迎接着她温暖的身体。 事后,两人精疲力竭地躺在一起。丹尼尔拿起遥控器,打开了电视。玛戈特偎 依在他身边。“你有没有注意到,”她说道,“托尼最近有些……有些奇怪?” 他看着她。“怎么奇怪?” “我不知道。神神秘秘,疑心重重。最近他一个人呆在房里的时间似乎很长。” “一个男孩?在他的房间里?独自一人?神神秘秘?”丹尼尔笑了。“当然。 我不知道他在干些什么。” 玛戈特在他肩膀上重重一击。“去你的。” “你可以去检查检查他的床单。” “有的时候你真让人忍无可忍。” “对不起,但这很正常——” “一点儿都不正常。我正要告诉你这个。那种事我明白。你知道我给他洗内衣。 但这……这不一样。” “什么?毒品?偷东西?参加了黑帮?” “不是。” “那是什么?” “我不知道。但是有些……有些鬼里鬼气。” 鬼里鬼气。 他不再说话,装做是在看电视。不一会儿,他感觉她的身体放松了,呼吸也逐 渐变得深沉。他又等了一会儿,然后挪开她的胳膊,悄悄向床边移去。他注视着熟 睡的妻子。她真美,和她在一起很幸福。但这一切也许并不长久的冰冷念头突然钻 进了他的脑海。又是早晨那种让他发狂的想法:什么事要降临在她和托尼的身上。 他又想起了那个阴影。 鬼里鬼气。 他仰面躺在床上,强迫自己不去想任何东西,逼着自己去睡觉。这用了很长时 间。他听到电视上的清谈节目变成了科教片,科教片结束后又开始播放电影。 电影演到一半时,他终于睡着了。 他做了个梦。梦中,那小小的身影就在他的家中,找寻着他的妻子和孩子,而 他则坐在沙发上,一动也不能动。 第2章 劳瑞 劳瑞·米切尔的目光扫过会议室,望着对面勤勤恳恳做着笔记的各部门负责人。 一切都这么索然无味。 她偷偷看了眼手表。董事长还在滔滔不绝地谈着怎样消减开支、使利润最大化。 看样子一时半刻他是不会结束的。上帝,她可真讨厌这些会议。 她再次扫视了一下屋子里的人,不禁想到(这已不是她第一次这么想了)—— 她并不属于这里。刚一毕业,她就被这家公司雇佣。经过一步步提升后,她在五年 前得到了现在这个职位。但她仍时常觉得自己是个乔装成大人的孩子,并已成功地 使他们相信她是中间的一员。 她和这些人有什么共同点吗? 丝毫没有。她所生活的是一个雅皮士的世界。而她只是非常幸运地很有天赋, 能够很好地应付这样的生活和这份工作。 而她小时候的生活环境则与现在完全不同。那是在南部一个乡村小镇,正是嬉 皮士运动走向没落的时候。父母对她和约瑟的教育完全不同于传统。尊重自然、注 重个性的张扬以及对一切现有制度的反对。对外表的关注、对金钱和物质的重视对 她来说是完全陌生的。但同时,她也意识到了融入社会的重要性。这对她来说不成 问题。戴上媚俗的假面、购买合适的服装、光顾合适的饭店,于是她有了今天的地 位。 生活的发展真是滑稽。当她上高中时,父母在一次车祸中丧生。悲痛欲绝中, 她惊讶地得知父母留下了一份遗嘱。他们留下了一笔钱,专门用来供她和约瑟上大 学。她永远不会想到父母会有这样的要求,可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律师说这笔 钱只能用来买书和交学费,否则就会被全部捐献给绿色和平组织。 所以从某种程度说,她之所以成为今天这个成功的商业人士,她那嬉皮士的父 母要负很大责任。不过,她认为他们会为她骄傲。 半个小时后,董事长终于结束了讲话。一位男同事问她是否愿意下班后一起去 喝一杯,她婉言谢绝了,说她想早点儿开始度周末。 “我不怪你,”那位同事说。“这一星期真是糟透了。” 劳瑞笑了。“星期一见。” 她提前一小时离开办公室,向往常一样去看弟弟。三年来,他一直在经营一家 书店。看到他终于能找到一份喜欢的工作,让人很高兴。可最近他似乎对东方宗教 和哲学书籍过于感兴趣了。 这是他从母亲那里继承的爱好。也是她经常要去看看他的原因。 当她走进书店时,约瑟正在招呼一位顾客。她向他挥挥手,便径自去看杂志。 那位顾客终于买了本书离开了。劳瑞走到柜台前。“最近怎么样?”她问道。 他看着她。“我刚想问你同样的问题。” “那就是说不好,呃?” 他点点头。 她把提包放在柜台上,叹了口气。“这个星期终于过完了。” “你和马特怎么样?” “很好。没问题。” “要是不喜欢的话,你可以很容易地找到另一份工作。” “不,不是因为工作,是因为……因为我的职位。自从我被提升到这个职位上, 我就得把所有的时间都花费人事关系上,而不是其它有意义的事情上。” 他笑了。“人事关系?” “我承认自己已经腐败。我已成了公司机器上一个螺钉。” “我刚才说过,你可以很容易找到另一份工作。” 她摇摇头。 “你的压力太大。这是你主要的问题。我有一本书——” “约瑟。 “我是认真的。是关于精神和精力控制的。你的生活缺乏精神上的东西。这是 你所有问题的根本。其实这是世界上大多数问题的根本。” “我现在真的不想听这些东西。” “劳瑞——” “听着,我很高兴你有个爱好,它确实很有意思,但我确实不相信从你这里买 一本五块钱的书,就可以解决这么多年来世界上最伟大的思想家也没能解决的问题。” “没必要这么不友好。” “不,约瑟,我必须这样。因为我每次到你这儿来,你就要向我推销一种新的 宗教。我只想让你做我的弟弟,在我哭泣的时候,能给我一个肩膀让我依靠,而不 是总要让我皈依某种宗教。” “你就是思想太狭隘了。” “如果爱因斯坦都不知道生命的意义,那你也不可能知道。” 他转身准备走开,她伸手抓住他的胳膊,叹道:“对不起。这一天非常无聊— —整整一周都是这样。我并不是想在你身上撒气。” 他转过身,苦笑道:“兄弟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她拥抱了他。“我只要回家洗个热水澡,和马特放松放松就没事了。”她从柜 台上拿起提包。“我会给你打电话,好吗?” 他点点头。 “我们下回再讨论你神秘的宗教。” 他笑了。“一言为定。” 她来到一个十字路口,红灯。一辆敞篷车停在她旁边,收音机里传来节奏鲜明 的摇滚乐。灯变了,乐声随着汽车渐渐远去。 她很怀念七十年代的音乐。艺术。那是她非常尊重的东西。也是她喜欢和马特 在一起的原因。他们认识了一年,过去四个月里已经住在了一起。虽然工作中有喜 也有忧,但她在家里却无比幸福。 她认为马特是个真正的艺术家。他创作作品,不为钱、不为名,也不是为了获 得旁人的承认。 他创作只是因为他必须那样做。 日常生活中,他是个售货员,卖相机和手提箱。他用这份工作挣来的钱搞艺术: 在中央公园附近拍摄他的电影——演员都是他在街头找来的行人。一部影片完成后, 他就把它复制在录象带上送给朋友和同事,让他们复制后再送给更多的人。她知道, 大多数看过他电影的人并不知道他就是拍摄者。他总使人们以为这是他发现的什么 低成本的影片,想跟大家分享。 这使她觉得魅力无穷。 到家时,她看到马特的马自达就停在车道上。她快步走上门前的台阶,心中充 满喜悦。前门没有锁——和平时一样——她推开门,走进屋。她刚想像往常一样大 叫“亲爱的,我回来了!”却又想让他吃一惊。于是她悄悄穿过起居室。 浴室里传来什么人的小便声,她向浴室敞开着的门走去—— 一个赤裸的金发女人坐在马桶上,张着两腿。 马特,她的艺术家,跪在马桶前,头埋在那女人的腿间。 没有惊呆的瞬间——没有任何迟疑。她冲进浴室,揪着马特的头发把他拎了起 来。“滚出去!”她尖叫道。“从我的房子里滚出去!” 劳瑞狠狠拽着马特的胳膊,把他推到走廊,然后捡起浴缸里的衣服朝他扔去。 她没有碰那女人,但一直愤怒地叫骂着。那女人匆忙穿上裤子和衬衫,抱着胸罩、 袜子和鞋从她身边跑了出去。 劳瑞哭了。她不想哭,她想等他们走后再哭。在他们面前,她只想表现自己的 愤怒。可她控制不住。她一边骂着一边啜泣着:“去死吧,马特!你这混蛋!去死 吧!” 那两个人衣衫不整地跑过客厅,跑出了大门。 劳瑞把门锁死,瘫倒在地板上。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前一分钟,她还非常幸 福,准备和马特共度快乐周末;下一分钟,她却被整个打进了地狱。当她意识到自 己深爱的男人背叛了她时,五脏六腑似乎都被撕裂了。她没有时间思考,没有时间 接受这一打击。她就这样被扔进了水里,不得不游泳。 她坐在地上哭着。过了一会儿,眼泪停止了。伤痛并没有减弱,但已经稳定下 来。它已不再是个入侵者,它已成了她的一部分。她站起身,擦干眼泪,穿过走廊 来到浴室。她走到马桶边,按下冲水按钮。心中的厌恶险些使她呕吐出来。 她在水池里洗过手,回到卧室,躺在床上。愤怒仍在使她颤抖,但在愤怒之下, 她感到了空虚。和马特认识以来的一幕幕情景浮现在眼前。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早该 意识到会有这么一天。 她曾想过,如果自己是个同性恋,事情也许会简单些。至少她了解女人的思维 方式。而且就不用跟龌龊的男人打交道。他们告诉你应该想些什么、怎样行动,然 后又背叛你。她靠在床垫上。 同性恋。 她记得小时候曾答应嫁给一个小女孩。那孩子住在哪儿?隔壁?街道那头?她 想不起来了。她也记不得那女孩的名字,但还记得她的样子:瘦小、肮脏、可爱, 但那是一种自然的、她本人似乎并未察觉的可爱。即使是现在,对她的回忆也使劳 瑞有些激动。她坐起身,摇了摇头。 她这是怎么了? 也许她确实对女人感兴趣。也许这些年来,她的真实情感一直被压抑,所以才 不断碰到那些失败的男人,而且每次和他们的关$都以失败告终。 不。她想起了马特带到家里的女人。赤裸着身体,慌乱地找着自己的衣服。不, 她对那身体丝毫没有兴趣,只有几乎使她窒息的愤怒和憎恨。她一直认为自己是个 性情平和的女人,但她现在明白了人为什么会杀人。如果屋里有枪,她可能已经把 他们两个都杀了。 她长叹一声,思考片刻,然后站起身,开始寻找马特留下的东西。她把这些东 西全都扔到了院子里,一切,甚至包括他的艺术。她把他的摄象机狠命摔在地上、 用脚踩踏着他的录像带。衣服、书籍、电子设备和CD撒满了车道和院子。街上的人 开始驻足观瞧,但她毫不在乎。她砰地一声关上门、上了锁,感觉好了许多。 她会给他一夜时间把东西拿走。如果明天早上这堆垃圾还在那里,她就会给儿 童医院或其它慈善组织打电话。 星期一的早上,晴空万里。劳瑞站在门前的台阶上,仰望着天空。在旧金山, 太阳很少在清晨就这样灿烂。尽管最近发生了一系列不愉快的事,这不同寻常的好 天气还是让她感觉好了许多。一个多星期以来,她第一次感到心中有些希望。 真应该休息一天。但她不能。还有很多事等着她。但她可以走着去上班。她回 到屋里,在镜子中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头发,然后吞了几片维生素片,拿起手包和公 文包走出了家门。阳光照在皮肤上,温暖而清新。这样的天气中,行人都显得比平 时友好。一个小时内她问候的陌生人,比在过去六个月中都多。 到公司时,她已迟到了20分钟。但没人注意到,也没人介意。她告诉秘书一小 时内不要让任何电话打扰她。她有许多卷宗要看。但她并没有看。她似乎无法集中 精力。在把一段文字看了五六遍后,劳瑞终于放弃了。她来到窗前,越过一幢幢大 厦望着海滩。 她在这儿干什么? 这是她经常问自己的问题。但似乎从来没有找到过满意的答案。 人都是在扮演某种角色,直到有一天,你发现这角色已和你不可分。你在寻找 自己是谁的时候,已变成了你所扮演的角色。这就是发生在她身上的事吗? 不错。 该对此负责的是她本人。父母死后,她一直想照顾约瑟,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 给他一个稳定的生活。她一直打算在约瑟安顿下来后,就放弃现在的职位和生活方 式。但约瑟总也没有找到合适的位置,而她则被一再提升。到了现在的职位,再提 放弃、重新开始似乎已很没意义。 于是就有了现在的她。 劳瑞长叹一声,望着下面的街道和汽车。她的月经已经晚了两天。这是她真正 担心的问题。也许一个孩子会迫使她的生活发生变化,但她并不想怀上马特的孩子。 她不想再和那个让人恶心的男人有任何牵连。而且虽然她的生物钟已开始放慢了脚 步,但她并不确定自己已准备好做母亲。她没有这种强烈愿望,也不想把今后18年 都用来满足另一个人的物质需求、监督他(她)的情感和智力发育。她连照顾一只 小猫的责任都不一定能承担,更何况是一个孩子? 可如果她真的怀孕了呢?她会把它打掉吗?不知道。但她并不排除这种可能。 她再次朝窗外看了看,然后走回桌边,开始审阅卷宗。 下班回家的路上,她先去了趟书店。约瑟正忙着和一位顾客探讨中国道教。她 没有心情再等他一个小时,所以在礼貌地呆了10分钟后,她向他微笑着挥挥手,然 后向门口走去。 “等等!”约瑟在她身后叫道。 她做出拨号码的手势。“我会给你打电话。”约瑟在柜台后面点点头,圈起拇 指和食指,做了个OK的手势,然后又转身去招呼顾客。 已经是傍晚时分,太阳已被高楼遮挡。城市的阴影中,早上的温暖和愉悦已经 消失。天空依然蔚蓝一片,但落日已夺去了它的美丽。劳瑞沿着丢满垃圾的人行道 向家走去,一种异样的不安爬上心头。街上汽车很多,但行人很少。似乎有什么东 西不对劲。 也许她确实怀孕了。也许她荷尔蒙分泌异常,所以影响了她的情绪。20分钟后, 她已经走出旧金山的闹市区,来到一条布满时装店和咖啡屋的街道。在路边,她看 到了马特的马自达。 她的心一阵剧烈跳动。也许不是马特的车,而是其他什么人的,只是有着同样 的颜色和相似的保险杠。她向前走了几步,看到了它的车牌。 是马特的车。 他在这里干什么?他根本不喜欢咖啡。 也许他是来赴约会的。 可为什么在离她家这么近的地方?她本以为他会尽量离她远些,搬到城市的另 一边。万万没有想到他会滞留在附近。难道他没有羞耻感吗? 也许他带回家的婊子就住在这附近。很可能是他在拍电影时遇上了那个放荡女 人。他们鬼混的时候,她却在公司辛勤工作。 她想在车边等他回来,羞辱他、大闹一番,在众人面前宣布她已怀孕。但她知 道那只是她的想象。即使是现在看着他的车,剧烈的心跳已使她喘不上气来。她不 可能有勇气面对他。不是现在。现在不行。 她继续走自己的路。小巷很黑,两边的建筑将仅剩的天光也完全遮挡。那种不 安重新占据她的心头。她朝小巷尽头大步走去,不愿承认心中的恐惧。她告诉自己 害怕的是劫匪。流浪汉和吸毒者,但她知道这不是事实。她的惶恐源自某种莫名的、 飘渺的东西。不管是压力还是荷尔蒙还是其它什么东西,她只想赶紧走出胡同,回 到家里。 小巷尽头,那女孩在等她。 就在劳瑞要走出小巷、踏上人行道时,她的眼角余光看到右边的黑影中有动静。 一道白光一闪,她猛地倒吸一口凉气。 那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瘦小,一头油腻的长发,白色的长裙显得更加污 秽。她看上去似乎被人毒打或虐待过,但却没有丝毫受过侮辱的神情,没有恐惧、 没有怯懦。事实上,这孩子看上去非常镇定。她走上前来,看着劳瑞。“你好。” “嗨,”劳瑞迟疑地应道。那孩子的问候显得老式而正统,如果是在其它情况 下,这会使她看上去很可爱。但现在,在这阴暗的小巷里,她显得很不自然,而且 不仅仅是吓人。 那孩子身上似乎还有种朦胧的性感。那头发搭在左肩上的样子、叉开的两腿, 似乎都在引诱人。 天哪,这都是什么念头? 劳瑞注视着那孩子的脸。蓬头垢面下是一种原始的美丽,孩子的五官上有一种 善解人意的成人的表情。劳瑞体内涌起一股奇怪而陌生的冲动,那几乎可以说是…… 情欲。 情欲? 她到底是怎么了? 女孩狡黠地笑了。“你想看看我的内裤吗?” 劳瑞摇摇头,向后退去。但那孩子已经撩起了长裙,露出了干净的白色内裤。 劳瑞看着。她无法把目光移开。女孩笑了。她撩着裙子转过身,露出内裤包着的臀 部。 劳瑞非常害怕。她不知道正在发生什么,但她觉得自己应该知道,应该知道这 孩子是谁、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女孩又转过身来,脸上是那种了解一切的微笑。 “你想要我脱掉内裤吗?” 劳瑞转身就跑。 她已经快到家了。她本可以绕过那孩子,走到街上,但她宁愿再穿过小巷,即 使碰到马特,她也不愿冒险靠近那孩子。 她气喘吁吁跑到人行道上、向左转、跑过马特的车子、经过店铺和住宅跑上山, 一口气跑回了家。她锁上所有的门,拉下帘子。 那天晚上,她梦到了那个小女孩。在梦里,那孩子光着身子和她躺在床上。她 吻着那孩子柔软的嘴唇,她光滑的身体温暖而诱人,刚刚隆起的乳房使劳瑞感到几 乎心痛的快感。她知道这是梦,但她不愿醒来,她有意识让自己沉浸在从未感到的 快乐中。她在那女孩的身子上揉搓着自己的身体,感到一股液体顺着大腿不断流下。 到达高潮时,她拼命咬着嘴唇抑制着叫喊,听凭波浪般的快感传遍全身。 当她醒来时,发现自己的月经来了。 第3章 诺顿 今年的秋天来得格外早。刚刚八月底,学校才开学,可窗外灰色的天空下,缤 纷多彩的树叶已形成了道道彩虹。 这样的天气,诺顿·约翰逊不愿呆在屋子里。这违反他体内所有器官的意志。 也是在这样的天气里,他会认真考虑董事会让他退休的提议。 但他没办法退休。他转身面对着学生,看着那些百无聊赖、表情漠然的脸。这 些十几岁的孩子需要他。他们并不知道这一点,但他知道。学校里的其他老师也许 会认为他是个老古董、是条灭绝了的恐龙,但他知道弥补家教不足、战胜媒体狂轰 滥炸的惟一途径,就是逼着他们努力学习。学习,学习,再学习。不是所谓“合作 式的教学”,也不是那些教育专家所提倡的什么潮流。 他心有不甘地朝窗外望去。空气或许会带着些黄火的味道。穿过树丛的微风也 许已有了凉意。 他强迫自己继续讲课。 尽管他不愿承认,但他走神的时候确实越来越频繁了。并不是因为他老了,无 法集中精力。而是因为他侧重点不同了。理智上讲,他的工作依然是最重要的。但 感情上,他的需求发生了变化。从教学中,他已得不到以前的那份满足。有时,他 发现自己倒更想满足简单些的基本欲望。 老年人的真实写照。 诺顿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时间不多了。于是他开始谈论蒙哥马利和纳粹的人 体实验。他希望引起这些孩子的思考。 “今天我们依然面临这件事的后果,”他说道。“纳粹对人体进行的实验是一 项艰巨的工程,他们得出了一些宝贵的科学信息,可以在今天服务于社会。于是我 们处在了一个进退两难的位置上。这一知识是否由于得到它的手段不当从而变得肮 脏?许多人认为邪恶永远不可能产生美好的东西,如果承认这一知识的价值,就等 于间接承认纳粹行为的合法化。还有一些人认为,知识就是知识,本身并没有善恶 之分。得到知识的手段不应对知识本身的合法性产生影响。还有一些人认为,如果 邪恶能够产生正面的东西,那么二战中的那些人也就没有白白死去。这是个非常复 杂的问题,无法用简单的一两句话解释。” 下课铃响了。 “周末好好想想这个问题。你们可能要就此写一篇作业。”他微笑着看着学生 收拾起书包。“周末愉快。” 放学后,天气仍好得出奇。诺顿穿过足球场向第五大街走去。在将学校和人行 道隔开的栅栏下,他看见一群大红蚂蚁正从洞中爬出,向学生丢弃的一个午餐盒前 进。他停下脚步观察着。在他看来,这真是件具有讽刺意义的事情:蚂蚁,昆虫世 界里的纳粹,却最经常遭到大规模屠杀。苍蝇、牛虹。蜘蛛、甲壳虫,通常都是一 个个被毁灭。而蚂蚁却总是成百成百地被踩死、被毒药杀死。整个蚁穴在顷刻间就 可能毁于一旦。 他皱皱眉,想起了小时候的事。他和邻居的一个小女孩在一座蚁山上和周围的 草地上浇上汽油,然后扔进一根划着了的火柴。他们看着那些昆虫的身体被烧焦、 烤黑。他们还抓了一些蜘蛛和甲壳虫扔进火里,甚至还想把一只猫也扔进去。可在 他们逮住那只动物前,火已经灭了。 他闭k眼睛。怎么会想起这些? 他突然感到有些不安。他深深吸口气,走出栅栏门,来到人行道上。 回到家时,卡罗尔正在厨房做饭。他没心情和她聊天,于是简单打了个招呼, 把公文包挂在衣帽钩上,拿了本《新闻周刊》,然后把自己锁在了厕所里。他在里 面呆了差不多半个小时,直到卡罗尔来敲门。她问他是打算在里面呆一晚上,还是 出来吃饭。当他走进餐厅时,饭桌已经摆好,最好的那套瓷器也拿了出来。桌子中 央是一大碗沙拉、一盘土豆泥和一小篮面包。 卡罗尔从厨房出来,手里端着一个银盘,上面是一大块闻起来相当不错的烤肉。 “这是什么?”她把盘子放在桌上时,他问道。 “什么是什么?” “这些,”他指指桌子上的东西。“怎么回事?” “没什么,”她说道。“我心情很好,想好好地吃一顿。这有罪吗?” “不,当然没有。可你平常不会这么费事,除非你想要什么东西。或者……” 他看了看她。“你是不是撞车了?车坏了?” 她怒视着他。“你在侮辱我。我跟你说过了,我心情很好。”她停顿一下。 “刚才是。”他们彼此注视片刻,卡罗尔转身走进了厨房。诺顿坐下开始吃饭。饭 菜看上去很可口,所以他每个菜都夹了很多。卡罗尔回到桌边,把一杯牛奶放在他 面前。 两人沉默地吃着饭。他很欣赏这样的进餐方式,但卡罗尔显然被这沉默弄得很 不舒服。她终于让步了。“你难道就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这么高兴吗?为什么心情这 么好?” 他叹口气。“你为什么这么高兴?” “因为我们戏剧小组召开了本季度第一次会议。” “那么你们今年演什么?还是《安妮》?这世界永远都需要更多的戏剧爱好者 来演出《安妮》。” 她啪地一声把叉子放在桌上。“你这狂妄自大的混蛋。” “你怎么可以这样说?” “你为什么总要贬低我所做的事?” “我没有贬低你做的事。” “那你是在干什么?” “我只是——” “只是什么?批评?你当然是了。告诉你,我们今年要演的是桑德海姆的《陪 伴》。”她怒视着他。“不要说我们没有能力。” “我没打算那么说,”他说道。 但他在说谎。他要说的正是那句话。只因为她嘴快,没给他犯错误的时间,所 以他只能扮演高姿态了。他为什么会这样?是什么使他一定要伤害她?贬低她的能 力、嘲笑她的成就?并不是他认为自己更高明,虽然她总这么说。也不是他认为自 己不如人,所以就要贬低别人来抬高自己。不是,原因要简单得多。简单,同时也 更复杂。 他喜欢伤害别人。 那些蚂蚁。 他深吸一口气,低头看着盘子中的土豆泥。承认这一点很难,但这确实是一个 准确的评价。不是所有人都能够发现并承认这样卑鄙、可怕的动机—— 天啊,他心中暗叫。他甚至把这个也当成了恭喜自己的借口。他甚至在为承认 自己是个畜生而庆祝。 他到底是怎么了? 一切都开始于那些该死的蚂蚁。 他望着桌子对面的卡罗尔。“对不起,”他说道。“我只是……只是今天心情 不好。” “不仅仅是今天,”她对他说。 “我知道,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 “你想让我怎么做,卡罗尔。我说过了,对不起。” “有时你真是个傲慢、自私的混蛋。” “我——” “我现在不想和你谈,诺顿。闭上嘴,吃饭。” 晚餐余下的时间里他们都没有说话。晚饭后,他来到起居室,看一步关于美国 内战的记录片,而她则回到了厨房。 他判完最后一张卷子,晃了晃脑袋。他对这次的成绩并没抱太高的期望,可结 果却比他预想的还要糟。孩子们似乎一年不如一年了。 他叹口气,将杯子里的咖啡一饮而尽。这些学生并不笨,但他们没受过什么教 育,而且也不想学东西。他们不读书,对西方文化中的基本事实和重要思想一窍不 通,甚至连正在发生的事也不知道。但他们却对过去二十年间的电视节目、蹩脚音 乐如数家珍。即使他最好的学生也没有把聪明用在正道上。 情况真是一团糟。 诺顿揉了揉肿胀的眼睛,抬头望望墙上的挂钟。午夜。卡罗尔几个小时前就去 睡觉了,他也该去的,可他还想看完那部记录片,再说还有这些卷子要判。已经是 星期四了。他站起身伸了个懒腰。他本可以像其他同事那样把事情再拖一天,或者 不布置作文,而是出些标准化试题,然后要机器去判卷子。 可他不想牺牲自己的原则,为了方便就改变自己的教学习惯。尽管他又困又乏, 只能睡几个小时的觉,但至少在早上醒来时他能面对自己。 当他走进卧室时,卡罗尔已经睡得很熟,打着呼噜。甚至在他开灯时也没有醒 来。他脱下衣服,把它们放在床头柜上,然后关上了灯。卡罗尔嘟囔着,翻了个身。 她的身体很温暖,几乎可以说火热。由于两人体温的差别,她总是说他是一具 死尸。对这种说法,他只能报以一笑。他知道自己老了,要是哪天他的心、肝脏、 或其它什么器官停止工作了,他并不会感到吃惊。 卡罗尔比他年轻许多。他62,而她才45。知道自己会先死让他觉得很宽慰。当 然,这很自私,可从某种程度上说,他一直是自私的。这种指控并不会让他良心不 安。没有她,他不可能坚持下去,不可能再承受这样的变化。而她也不会好过,但 她比他坚强,她能坚持下去。见鬼,她很可能会再嫁人。 那么,他为什么要对她如此刻薄? 他并不是一直这样。连她也得承认这一点。他们刚结婚时,他对她百依百顺。 只是近些年来,他才发现她讨厌的地方比迷人的地方多。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他 的错。他并不认为这些年来她发生了什么变化。变了的是他。也许是随着年龄的增 大,他体内的光棍情结开始做怪,使他更愿意独处。尽管他还爱着卡罗尔,还在乎 她、需要她,但和她生活在一起已变得越来越困难了。 睡眠虽来得很慢,但终于还是降临了。 一阵晃动将他惊醒。 诺顿猛地坐了起来。狂跳的心脏似乎要蹦出胸膛。开始他以为是地震,但紧接 着意识到只有床在晃动。窗台上的花盆一动不动,房子里的其它东西都没有动。 一只脚踢到了他的腿。一只手打在他的腰间。 是卡罗尔。 她正在痉挛。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即使在他踢开被子、抱住她的肩膀想让她停止抽搐时,他 还在埋怨着自己没有参加那次关于紧急救助的讲座。他以为那根本就没用。卡罗尔 身体比他好,而他除了拨门外,不能想象自己去救任何人。所以他没去参加讲座, 而是留在教室里整理教案。 卡罗尔的头剧烈晃动着,大张着的眼睛射出绝望的目光。她的嘴张着,舌头伸 了出来,唾沫随着舌头的抖动四处飞溅,脸颊上、下巴上、枕头、被子、甚至他的 胳膊上。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明白这不是心脏病,但是不是癫痛、中风、脑出 血,他就一无所知了。简直就像电影里的镜头,她就像是中了邪。他不知道自己应 该抱着她、还是让她躺着,或者给她服些药。他曾听说如果有人痉挛,要在病人嘴 里放个钱包,以免他们咬了自己的舌头。可卡罗尔舌头完全耷拉在嘴外边,看上去 丝毫没有把它吞下去的危险。 痉挛仍然没有减退。 他不知道已经过了多长时间,但他估计至少也有好几分钟了。难道它还不停止 吗?卡罗尔的肌肉变得更加僵硬,痉挛也更加剧烈。谁的身体能够经受这样的磨难 而不受伤?她的大脑是不是已经出了问题?她的五脏六腑是不是已经错位? 他放开她的身子,从床上跳下。已经过了太长时间。他的努力、他的祈祷根本 就不起作用。他跑出卧室,拿起客厅里的电话,拨了911。他告诉电话那端机器人般 冷静的女人他是谁、住在哪儿以及发生的事情。整个通话过程不到一分钟,但却觉 得像是过了15分钟。那女人答应立即派救护车来。他扔下话筒匆忙跑回卧室。 他回来的时候,痉挛已经结束。卡罗尔已停止了抽搐。 她死了。 第4章 斯托米 斯托米·塞林格开车走在高速公路的辅路上。透过挡风玻璃望去,天空是一片 淡蓝色,目之所及是永远挂在天上的白云。 他喜欢这种开车的感觉。草地、溪流、树木,还有牧场。这就是他离开洛杉矶、 搬到这里住的原因。他关掉空调,打开车窗,享受着风吹在脸上的感觉。空气中, 你能闻到松树和稻草的香味。 在洛杉矶他可不敢摇下车窗。不仅是害怕抢劫和乞丐,而且因为那里的空气本 身就是毒气。整个国家最肮脏的空气,一年四季如此。等你能看见山时,你已经快 到山顶了。 那简直不叫生活。 他开始厌倦洛杉矶:那座城市、那里的人和生活方式。他也开始厌倦自己的朋 友。他讨厌他们的傲慢、自以为是,以及对外来人居高临下的丑陋嘴脸。作为一个 成功的电影发行人,他的朋友们愿意享受他的慷慨、表面上也很支持他。但同时他 们也妒忌他的成功。在讨论某一部电影时,那些人并不很尊重他的意见,只是为了 让他知道他并没有真正进入这个圈子。 这经常使他气得发疯。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对这个圈子的反感与日俱增。这在一定程度上要怪他。他 们是他的朋友,是他挑选了他们。他是自作自受。 于是有一天,他卖掉了自己在洛杉矶的房子,搬到了桑特菲。现在,他在这里 管理自己的生意。 对这一决定他从未后悔过。 10分钟后,他开上高速公路,朝桑特菲他的办公室驶去。三点前,他到达了办 公室。 “情况怎么样?”他进门时,琼问道。 “谁知道。没人能摸得透那老狐狸。”他坐在自己宽大的椅子上,往嘴里丢了 块糖。他去找了电影节的组织者,想让自己的一部影片参加评选。那是他新发现的 一部电影。有生以来第一次,斯托米看到了把一个被埋没天才的作品呈现给广大观 众的机会。 也许他会带它去参加圣丹斯电影节。 那肯定会大大提高他在电影界的地位。 如果他洛杉矶的朋友们知道他是参加过圣丹斯电影节的影片的发行人,他们会 有什么反应?脑海中的画面使他不禁微笑了。 “你想让我明天给他打电话吗?”琼问道,“施加一点点儿压力?” 斯托米点点头。“告诉他一定要看看带子。告诉他,他只有48小时。圣丹斯电 影节对那片子很感兴趣。” 她睁大了双眼。“真的?” 斯托米咧嘴笑了。“不。”他颇具戏剧性地做一停顿。“起码现在还不是。” “那就是说我们的片子很有希望?” “我想是的,”他答道。 他整理合同一直忙到很晚。琼已经离开,于是他检查了办公室,把门锁好。等 他回家时,罗伯塔肯定已经去上课了,所以他在路边的快餐店买了些吃的。罗伯塔 总是数落他的饮食习惯不正确,说一个总吃垃圾食品的人根本不配有健康的身体。 像大多数体重超重者一样,她对食物总是赋予过多的注意力,使它变成了生活中过 于重要的一部分。如果她对性生活像对食物一样重视,那他们可能还会是对幸福的 夫妻。 性生活。 有多久了?一个月?两个月?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们已很久没有做这事了。 他努力回想着他生命中的第一个女孩。她叫什么?多恩?多娜?差不多吧。真 奇怪他居然想不起来了。人对自己第一次经历不是总记得很清楚吗?她又脏又穷。 他还记着这些。这也是她的诱惑所在。她不是那种你能邀请来家做客的女孩。她不 一样,像朵带刺的野玫瑰。他喜欢。她让他做了许多连想都没有想到的事情。在那 个夏天里,他懂得了关于性的一切事情。从那以后,事情就走了下坡路。 他很久没有想起那女孩了。他努力回想着后来发生的事,他们为什么分手。可 能是在那场大火后,在他们搬走以后,可他记不清了。 他叹口气。这已无关紧要。他在家门口停下车,在车里坐了片刻。看着屋子黑 洞洞的窗户,他不禁再一次后悔起自己的婚姻,他真希望自己从未遇到罗伯塔。 星期五。像往常一样,他提前离开办公室,来到豪根酒吧。这是一家普通的酒 吧,没有那些所谓的艺术家们。他要了杯啤酒,然后在角落里找了个座位。今天下 午他很高兴。电影节不仅接受了他的片子,而且还给安排在黄金时间播放。更令他 高兴的是,他的另一部片子《胖夫人》在影评杂志上得到了很高的评价。这意味着 票房可能会获得极大成功。 有时生活真的是很美好。 他看看手表。四点十分。肯和他约好四点十五在这里见面,不过肯永远没有准 时过,所以他准备等到四点半。让他惊奇的是,这次肯按时到了。他叫了杯米勒啤 酒,然后急急忙忙在斯托米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办公室情况不错?” “给验尸官干活总是很热闹。告诉你,什么时候愿意,你可以到我那儿去,我 领你四处看看,让你了解一下我的工作。” “不,谢了。” “今天解剖的是一个癌症病人。” “你的意思是这比一般死亡更糟吗?” “看上去还不太坏,可那股味……”肯摇摇头。“解剖结肠癌患者,那股味你 永远也忘不了。” “这真太有助于开胃了。我们来点儿凉菜怎么样?” 肯笑了。“没问题。鹅肝酱?” “这真恶心。” “你过于敏感了。” “而你则是个毫无心肝、热衷于鲜血和肠子的精神病。” 肯耸耸肩。“你总得习惯。我是说,在发现爱滋病以前,我们吃饭时就把快餐 盒放在开了膛的尸体上。有时人们来参观,我们还故意拿出个脾脏来,只是为了好 玩。”他笑了。“但现在,大家都很小心了。爱滋病,疯牛病。事情再也不像过去 那么好玩了。” “跟你说,”肯接着说道,“你应该把这些东西拍成电影。告诉观众,验尸官 的办公室里人们是怎样工作的。他们会喜欢的。” “我并不拍电影。我只是发行电影。而且我也不认为这类东西会有很大的市场。 世界上奇怪的事情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多。” “说到奇怪的事情,我昨天碰到了汤姆。在保留地上发生了很奇怪的事。” “什么事?” “你认识汤姆,是不是?他不是傻子,也不迷信。”肯压低了声音。“他说他 父亲回到了保留地。” “我以为他父亲早死了。” “他是死了。” 斯托米眨眨眼,想要说什么,却又闭上了嘴。 “汤姆说他在他父母的房子后面看见了他。那房子早没人住了。他当时只是开 车经过,却看见他父亲站在空地上。他停下车,想证实自己并没看错。他父亲冲他 笑着挥了挥手,然后朝他走来。 “汤姆开车就跑。 “而且不止他一人。许多人都说他们死去的亲人又回来了。汤姆不知道是怎么 回事,但他说保留地上都传说阴间已经人满为患,没有地方给那些死了的人,所以 有些人就溜了出来,回到了我们的世界。” 斯托米感到后背一阵发凉。“他们是鬼呢还是死而复生的尸体?” “尸体。复活了的尸体。不是腐败了的尸骨,而是活生生的人。汤姆说他父亲 看上去就像壮年时一样。” “你并不真的相信这些天方夜谈吧?” “我认识汤姆很长时间了,我自己并没看见任何东西,可我相信他。” “你每天都和死尸打交道。你怎么能——” “怎么能什么?”他停顿片刻。“记得吗,知道的越多,你就明白自己越无知。 这是老生常谈。可大学毕业时,我确实以为自己无所不知。在我刚工作时,即使汤 姆的父亲走进我的办公室,我也不会相信这件事。可这么多年的工作使我明白,要 多听听课本外的东西。尽管这听起来很愚蠢,但我相信这是真的。” 斯托米想嘲笑朋友的荒谬,但肯眼中那种严肃的神情又使他感到很不安。 “问题是不仅仅是死人。保留地上的人好像还看见了会动的娃娃。就是他们为 游客做的玩具娃娃。我听说那些工人再也不愿去生产娃娃的工厂了。它已经关门停 产了。” “是汤姆告诉你这些的?” “不是。你了解他。只是因为我问,他才告诉了我他父亲的事。我听说了其它 那些奇怪的事,所以想向他证实一下。” 斯托米呆呆注视着空空的杯子。有些事听上去似乎很熟悉,可他怎么也想不起 来是什么。是哪部电影吗?他不这么认为。似乎是和他有关。具体细节想不起来了, 但这些奇怪的事情是以前发生过的什么事的延续——只是他想不起来那到底是什么。 他清了清喉咙。“会动的娃娃。它们会走路?在晚上?” 肯点点头。“你说的不错。” 他早就猜到会是这样。这很符合逻辑。否则会动的娃娃还能干些什么?但他并 不是猜的。他早就知道。或者说是记得。在他的脑海中有一个镜头:一个简陋的娃 娃迈着不会打弯的腿,沿着长长的、阴暗的走廊坚定地走着。 长长的、阴暗的走廊? 肯还打算继续谈论发生在保留地上的怪事,可他还没开口就被斯托米打断了。 他问肯是否看了他上周借回去的录像带。终于,话题从保留地转了开去。 但他的脑子却没有离开。喝酒的时候、吃晚饭时、回家的路上,他一直在思考 着。当他爬上床,躺在已经睡着的罗伯塔身边时,他已几乎可以肯定他曾有过一个 活的娃娃。 第5章 马克 克里斯廷死了。 马克捧着冰凉的咖啡杯,失神地望着窗外。天色渐渐放亮,白云在淡蓝色的天 空上被曙光染成粉色。外面本来空荡荡的路上也开始热闹起来。 接着他感觉到了这一残酷事实。 克里斯廷死了。 手中的杯子险些掉了下去,但他强迫自己颤抖的手把它放在了托盘上。他不知 道她是怎么死的,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不知道细节,但他知道她已不在了。 他是惟一还活着的人。 他已有十多年没见到妹妹了。当他离开家时,她还是一个16岁的孩子。丑小鸭 似的姑娘,不过再过一两年就会变得漂亮出众。离开克里斯廷比离开父母更让他不 忍,他几乎为她留了下来。整个夏天,他都在劝她离开河干镇,只有这样才能逃离 一切。可她说她不想逃走,她不需要。住在镇上,她很快乐。 可现在她死了。 在他心底深处,他知道早晚有这么一天。他很内疚,没有做更大的努力去救她。 他写过信,但这些信不是关于她,而是关于他自己:他在哪儿、他要去哪儿、他在 干什么。父亲死时,他没有感到难过。他听到了上天传来的消息,但只是记在心里, 便继续自己的生活了。那时他应该回去找克里斯廷。他这样想过。当时他正在一个 木材加工厂工作。那是下午休息时间,他正坐在工厂的台阶上抽烟。他抬头望望天 空,就是在这时他知道父亲死了。他知道自己应该感到难过,但他只是很遗憾,没 有和父亲更亲密些。 当时他应该回家去。他应该回去找克里斯廷。 他这样想过。当晚回到住处后,他甚至还拨了家里的电话。奇怪,这么多年来, 他依然没有忘记。但电话刚响了一声,他就把话筒放下了。他就那样盯着电话度过 了整个夜晚。他有些希望克里斯廷会给他打电话。可她当然不会。即使她能感觉到 什么,也没有他当时的号码。第二天,他辞了工厂的工作。给克里斯廷寄了张明信 片后,他就拿着薪水去了犹他州。 克里斯廷。 他辜负了她。他曾想保护她、救她,使她不要像其他人那样囚禁在原地。但他 彻底失败了。在她需要他的时候,他却没有勇气回到她身边。” 现在聪明的举动是不要回头,继续往前走,把失去克里斯廷的悲痛藏在心底。 这么久以来他一直不曾回去过,没有理由现在回去。人们找不到他,就会把所有东 西拍卖。到那时,一切就都结束了。 但他不能这样做。这次不行。他欠克里斯廷的,他必须回去,收拾残局。 而且他必须知道她是怎么死的。 晨曦渐渐让位于灿烂的朝阳。窗外树木的轮廓也变得清晰。他举起杯子,喝尽 里面最后一口咖啡。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十几岁的女孩走进咖啡厅。那女孩皮肤浅黑, 一头长长的黑发。不知为什么,她让他想起了克里斯廷。突然,他感到鼻子发酸。 克里斯廷长大后是什么样子?他想不出来。她真的长大了吗?她应该26岁了, 但年龄不代表任何事情。在他心里,克里斯廷仍是当年那副模样。他走时,她哭着 搂着他的肩膀,而他答应一定会回去看她。 他哭了。 他生气地擦去泪水,将背包扔在肩上,走出咖啡厅。大多数人在这种情况下, 都希望找人倾诉,希望有一个肩膀可以依靠。但他却很高兴能一个人呆着。他相信 悲痛是一种个人的体验,不是用来分享的。他思考片刻,然后快步穿过公路。他面 对驶来的汽车,伸出了手。到现在为止,他一直在往加利福尼亚走,打算在洛杉矶 的建筑工地找份工作。可他改了主意。他要做一件许久以前就该做的事。 他要回家。 卡车沿着60号高速公路开着。司机没有说话,马克仍在努力接受着妹妹已经死 去的事实。他特有的先知先觉的能力正在减退。只要克里斯廷还活着,只要还存在 着血缘的联系,他就能感到它。但现在这种能力正在渐渐退去,已经变得非常微弱, 而且很快就会消失。他沮丧地意识到自己对这种能力的依赖竟是如此强烈。它已成 为了他的一部分。随着它的消失,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孤独——就好像被剥夺了视 力或听力一样。 他以前没有意识到自己竟如此频繁地使用这种能力。 这确实有些吓人。 如果不是事先知道这位司机的性格,他也许根本就不会搭这辆车。 不过他真正的损失是克里斯廷。丧失那种能力只是有些不便。而克里斯廷的死 则是一场悲剧。 不知道是谁负责克里斯廷的葬礼。比林斯还在吗?父母死后,父亲的这个助手 还会留在家里吗?克里斯廷会留住他。还是让他走?克里斯廷有朋友吗?也许他们 会安排葬礼。他只希望自己不要到得太晚。他希望举行葬礼时,他能够在场。 马克闭上了眼睛。脑海中又浮现出他最后看见克里斯廷时的样子:短裤和套头 衫、长长的金色直发、洒在她肩上的阳光、她眼中的泪花和她身后的房子。 房子。 他不常想起那所房子。他根本不让自己去想。它坐落在一片平坦的荒地上,周 围是宽广的棕色土地。两层半的房子,周围是一圈回廊。那深灰色的木头、永远拉 下的百叶窗使它显得古老而威严。那是一幢让人生畏的建筑,曾让他的许多同学不 敢来做客,也曾引来许多探询、胆怯的目光。 他很早就知道他的家庭与众不同。他们不和河干镇的其他人打交道。他父母总 是独来独往,除了比林斯,他们只是偶尔接待一下从东部来访的老朋友或亲戚。当 马克开始上学,开始交朋友时,他也有种感觉父母并不赞成。他们似乎不愿他把朋 友带到家里来——这对他们似乎并不坏,因为他们本来就害怕那所房子。所以他小 时候经常到别人家里做客,不时编造一些关于他父母的故事,以便让他们显得更正 常。克里斯廷出生后,他的故事也把她包括了进去。 他想,最早大概是那种仪式性的生活使他产生了离开的念头。父亲总是让他们 每天早上六点整吃早饭、晚上六点整吃晚饭、每次坐在固定的位置上、每天准时九 点上床睡觉,而且每天都要在各自的房间里背诵一小时的经文。他知道别人的父母 不会这样。人们有时会祈祷、会在一起吃饭,但他们不会像他父母那样把生活军事 化。 而且他们也不会打孩子,只因为他们在进行这些仪式性的活动时迟到了一两秒 钟。 而他父母会。 但他们仍是自己的家人。而且他不能离开克里斯廷。她需要他。他能为她挡风 速雨,保护她不要完全陷入父母的古怪反常中,使她还能尽量生活在现实世界里。 接着就发生了那件事。 即使是现在,他一想到那件事,胳膊上还会起一片鸡皮疙瘩。 那是盛夏的一个周六下午。下雨的季节。克里斯廷和父母进城了,家里只剩下 他一人。比林斯在外面什么地方招呼着鸡群。尽管一直住在这所房子里,但马克还 是不愿独自呆在屋里。五岁以后,这还是他第一次面临这样的困境。那次,他在迷 宫般的走廊里迷了路,还是父亲找到了正在嚎啕大哭的他。 现在他长大了,已经是高中生,但他仍感觉像个孩子,仍然对自己呆在房子里 感到恐惧。床边有个收音机。他故意将声音开得很大。他翻看着一本汽车杂志,努 力不去想独自在家的事实。但一个小时后,暴风雨降临了。断电了。这样的事经常 发生。灯熄了,音乐声也消失了。 他抓起杂志,装出一副毫不害怕、一切正常的样子。他暗自希望比林斯已经回 到屋里,正在厨房忙着。但当他走出卧室时,房子里一片死寂。他意识到比林斯仍 在屋外什么地方,房子里依然只有他一人。 面前的走廊很黑。没有窗户,所有的门都紧闭着。马克以最快速度跑过走廊, 两步并作一步冲下楼梯。面前是另一段走廊。他正打算下去,忽然眼前有什么东西 一动。 他猛地停住脚步,心脏一阵狂跳。 走廊尽头站着一个小小的身影。在深棕色地板、墙壁映衬下显得苍白的身影。 比林斯的女儿。 据说那女孩是个白痴。她并不和父亲一起住在屋子里,而是睡在鸡棚隔壁的一 张小床上。比林斯从未谈起过她,他父母也多次警告过马克和克里斯廷在那助手面 前不要提起他女儿。马克已很久没有看见她了,几乎已经忘了她。而且他也从没在 屋里看见过她。可她似乎一点儿也没变。她至少应该和克里斯廷一般大——他从小 就知道有这么一个人——但她看上去却小得多。最多10岁或11岁。 这使他感到很不安。 他站在那里,注视着走廊尽头的她,很奇怪她是怎么进来的。 “马克。” 他以前从没见她说过话。这声音使他浑身发冷。那根本不像一个白痴在讲话。 清晰、温柔、妩媚。不高,但在沉寂的走廊里却传递得很远。她只穿着一件白色的 直筒裙。虽然她背后没有光线,但他仍能看见她里面什么也没穿。 那女孩冲他招招手,示意他过去。他越发觉得浑身发冷。一阵阴风穿过走廊。 可空调已经停了,窗户也都关着。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和那女孩的裙子蹭在她大 腿上的声音。 “马克,”她又开口叫道,微笑着向他挥着手。他迈步向她走去。他不想承认 自己的恐惧。他绝望地祈祷父母能马上赶回来,祈祷比林斯会进来找他女儿。虽然 不知道为什么,但他不想单独和这孩子呆在一起。一个小时前,如果有人说他看见 那助手的白痴女儿会坐立不安,他一定会放声大笑。可现在他笑不出来了。 手心全是汗水。他把手在裤子上蹭了蹭。在离那女孩大约十英尺的地方,他站 住了。那女孩身后有一把椅子。他不记得这里以前有把椅子。风吹着他的脸,抚摩 着他的头发。他努力装出一切正常的样子。“嗨,”他开口道,“你爸爸在哪儿?” “马克,”那女孩再次叫道。 也许她只知道这一句话,他想道。也许她只会说这一句话。 可她的声音还是不像白痴。这次几乎可以说是……很性感。 她转身把椅子搬到旁边,然后趴在上面,向他微笑着。她把裙子撩起来。“来 吧,”她轻声道。 他大吃一惊,向后退去,摇着头。“不……” “我喜欢你啊。” 不,不对。小仙女似的姑娘,却又是个经验丰富的女人。可怕的混合体。不管 他以前为何害怕这房子,不管他察觉到了怎样的危险,马克知道眼前就是一切问题 的答案。他知道他必须尽快离开,以免更可怕的事情发生。 他继续向后退去,眼睛依然无法离开那姑娘。 “我想要,”她说到,“我现在就想要。” “不。” “我想要你。” “不!”他更加坚定地说道。 “可你父亲干了。”她对他微笑着。那微笑所传达的含义不仅仅是性,不,是 邪恶,是堕落。“他还弄疼了我。” 马克撒腿就跑。他跃上楼梯向自己的房间跑去。身后传来那女孩的嘲笑声。笑 声在阴暗的走廊里回荡。 不知过了多久,父母的汽车终于回来了。克里斯廷敲着他的门让他出来帮忙卸 东西。直到这时他才敢迈出房门。 这件事之后,他才具有了那种先知先觉的能力。也许那力量一直潜伏在他体内, 也许他对这房子的恐惧就是它最初的显示。但和那女孩的遭遇才终于彻底激活了它。 它就像是他的第六感官,他根本不必刻意使用。好比视力、听力或嗅觉一样,它会 自然而然地向大脑提供信息。 现在,他能感觉到这房子的堕落,还有他父母的堕落。他知道早晚自己要离开 这里。他不属于这里,也无法适应。要么是他抛弃这房子,要么是这房子抛弃他。 他不想知道如果事情到了那一步会发生什么。 他的特异功能在比林斯那里没有用——他在那里什么都感觉不到——而这使他 很害怕。他和比林斯一直相处得很好。他就像是马克的叔叔。但马克每次看到他, 都不禁想起他的女儿。比林斯以前的慈善和关心现在看上去却似乎是虚伪和欺骗。 马克于是不得不远离这个人。 他父母似乎意识到出了什么事。他们似乎知道了他那种神奇的力量。他们对他 的态度转变了。但不是很明显。父母依然要求他在特定的时间做特定的事,但态度 似乎有些疏远。虽然他们对待克里斯廷仍像以前一样,但他有种感觉,如果他离开, 父母是不会介意的。 他开始尽量呆在房子外面,在同学家住宿。在门廊上过夜。但一天晚上,他又 看见了她。在鸡棚里,月色下那白色的身影向他招着手。他急忙跑回屋里,回到房 间。身后仍是那女孩嘲弄的笑声。 那以后,他开始劝克里斯廷和他一起离开。可尽管她在房子里并不快乐、尽管 她对比林斯的女儿怀着恐惧(他能察觉到,虽然她自己并没有意识到),但她无论 如何不愿离开父母。他告诉她可以写信、打电话,让父母知道他们在哪里、为什么 离开,但她还是打定了主意。这是她的家,她不想离开。 然后,一天晚上,那女孩走进了他的卧室。 这次她看上去确实像个白痴,而且没有说一句话,但身上那种撩人的情态却丝 毫不减。房门是锁上了的,窗户也都插着。马克迅速扫视四周,想知道是哪一个出 了问题。可所有的窗户和门都锁得好好的,根本没人碰过。 那女孩咯咯笑了。 他紧紧抓住被角,身子拼命向后缩去。他很害怕,想大叫,可大脑似乎已控制 不了他的身体。从他唇间出去的只是一声喘息。 那女孩转身弯下腰,两手抓着脚踝。她把裙子提了上去,从两腿间望着他,笑 了。 当时、当地,他决定离开。不管克里斯廷是否和他一起走,但他必须离开这所 房子。 他终于叫了起来。克里斯廷和他父母眨眼间就到了他的门口。他跑过那弯着腰 的女孩,把门打开。当然,等他们进来时,那女孩已经不见了。父母坚持说他只是 做了个噩梦,但克里斯廷说她相信他。但是他的特异功能告诉他,相信这件事的是 他父母,而不相信的恰恰是可怜的克里斯廷。 第二天早上,他就出发了。离开的时候,他在阁楼的小窗户里看见了那女孩。 黑暗中的一个白色身影,向他挥着手。虽然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但他知道她在微 笑。 “嗨,你没事吧?” 马克睁开眼。卡车司机正注视着他。他晃晃脑袋,眨眨眼。“呃?没事。” “我还以为你是中风了。你刚才一直在拳打脚踢。” “对不起。” “你好像是旧病发作了。” “噩梦,”马克说着,摇着脑袋。“只是做了个噩梦。” 第6章 丹尼尔 有人往他们家的院子里扔进了一只死猫。肯定是街上那群小流氓。也许并不是 故意针对他们,但这仍然让丹尼尔很生气。他一边用铲子把死猫扔进垃圾桶,一边 咬牙切齿地诅咒着。他想,不管他们是不是拥有这所房子,他们也许真应该搬走了。 这片地区日渐衰落,他们也许应该在它彻底变成贫民窟前,把房子卖个好价钱。 但玛戈特是不会同意的。这是她的家,她从小在这儿长大。在她心里,这里和 以前根本没有变化。她似乎是戴着玫瑰色的眼镜看着周围的一切。附近的房子已年 久失修,屋前的花园也早已变成了杂草丛生的垃圾堆,住户尽是些面目可憎的短期 租户。但在玛戈特的眼里,它们还是过去老朋友们的房子,只不过是换了新的主人。 他四处望望,满意地发现没有任何不寻常的东西。也没有奇怪的阴影。他把铲 子放回车库,然后回到屋里。玛戈特已经喝完桔汁,正在叫托尼快点刷牙,准备上 学。他伸手撩起她的裙子,可她躲开了,生气地白了他一眼。 “你干吗这么早起来?”她问道。“你今天没有面试吧?” “没有。”他想告诉她实话。他做了个噩梦,因此再也不能入睡。他起来去拿 报纸,却发现院子里有只死猪。但他不想让她心烦,于是说道:“我今天想打扫一 下屋子。所以最好早点儿起来。” 她怀疑地看着他。 “是真的!” 没办法。他掉进了自己设下的陷阱。玛戈特和托尼走后,他不得不开始干活。 拖地、擦桌子、吸尘,一切收拾停当后,已经过了午饭时间。下午,他一直在睡觉, 然后起来去接托尼。坐在停车场等托尼时,应该搬走的念头再次涌上心头。学校还 没放学,但一群男孩已开始大模大样地在主楼前抽烟了。他们都穿着白色的T恤衫和 肥大的裤子。又过来了两个女孩。对于她们的年龄来说,她们穿得过于暴露了。 下课铃响了。成群的孩子叫着、喊着、闹着从楼里涌出来。他在人群中找寻着 托尼,终于看见他一个人向这边走来。一个光头男孩丢出一个可乐罐子,冲他喊道: “小子!要和你爸爸妈妈一起回家吗?”为了孩子,丹尼尔装做什么也没听到。他 笑着对坐进汽车的儿子说:“今天怎么样?” “很好,”托尼挖苦道。 孩子的语调让丹尼尔笑出了声。“管它呢,反正今天是星期五。” “是啊,”孩子说道。“反正今天是星期五。” 回家的路上,两人没有再说话。丹尼尔打开收音机,和着里面的音乐轻哼着。 车在门口停下时,他才意识到托尼路上一句话也没说。他回头看了一眼儿子。“没 事吧?” 托尼点点头。 “真的?你不想说点儿什么?” “不想。”托尼抓起书包,走下了汽车。 丹尼尔跟在儿子身后走进家门。玛戈特还没有回来,但再过一个小时她就该到 家了。于是丹尼尔决定开始准备晚饭。她今天有许多重要会议。虽然她说回来要做 饭,但丹尼尔想给她一个惊喜,犒劳犒劳她。 托尼把书包扔在桌子上,从冰箱里拿出一听饮料向他的卧室走去。 “作业!”丹尼尔叫道。 “今天星期五!” “今天做完,周末你就自由了。” “我星期天再做。” 丹尼尔想跟孩子理论理论,但最后还是决定由他去了。他拿起托尼的课本来到 客厅,把它们放在茶几上的报纸堆里。 准备晚饭用了一个多钟头的时间。他还没弄完,玛戈特就回来了。他的体贴让 她深受感动,从背后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我爱你,妈妈先生。” 他转过身,亲了亲她。“我也爱你。” 晚饭并不怎么好吃,但比他预想的要好。从头到尾,玛戈特都在用最华丽的辞 藻赞美着面前的饭菜,最后托尼终于忍不住了:“够了,妈。” 丹尼尔笑着对妻子说:“你是在暗示我应该多做几次饭吗?” “不——”她开口道。 “不!”托尼喊道。 “——我只是很感激你能想得这么周到,我想让你知道。” 托尼推开椅子站了起来。“这简直太肉麻了。我走了。” 他们望着他离开,微笑着。 “晚饭确实很好,”她说道。“我为你骄傲。” “谢谢。” 吃过饭,玛戈特去洗盘子,而丹尼尔则来到客厅看电视。除了体育新闻和娱乐 信息,没有什么有趣的东西,所以他关上电视,回到厨房。玛戈特正在水池边吃桔 子。 “托尼在哪儿?”她问道。 他耸耸肩。“不知道。我想是在他房间里。” “藏在那儿?”她严肃地看着他。“你干吗不去看看他在干什么。” “他没事。” “为什么不去检查一下?” 想到校园里那群没有教养的孩子、想到托尼在回家路上的沉默,他明白她的担 心。他点点头。“好的。” 孩子的房门关着。丹尼尔快步穿过走廊,站在门口听了一会儿。什么也没听到。 他握住把手,推开门。 托尼迅速把什么东西藏在了被子底下。 丹尼尔的心一沉。 他的第一个念头是:毒品。 他向托尼的床走去,心中做着最坏的打算。希望那是本《花花公子》,他祈祷 着。他强装出一副笑容。“那是什么,棒球手套?”他抓起被子掀了起来。 不是毒品。也不是色情杂志。 那是一个人。一个玩具娃娃。胳膊是稻草、手指是牙签。腿脚是挂手纸的铁管、 身子是一个大大的饮料瓶。脸是纸做的,上面是棕黄色的头发。正是这张脸让他惊 出了一身冷汗。虽然鼻子、眼睛、嘴巴只是报纸上抠出的窟窿,但那张脸依然传递 着一种奇怪的整体感和协调感。这是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他以前见过这张脸。 在那房子里。 当他还是个孩子时。 在那房子里。 但他已记不清具体地方。 “这是什么?”他厉声问道。 托尼打了个哆嗦,摇着头。“没什么。” “什么叫‘没什么’?”他意识到自己在喊叫,但他控制不住。虽然他在对儿 子说话,但眼睛却一直盯着床上的娃娃。做成它的材料、它的样子都让他恶心,可 为什么它会显得如此熟悉? “怎么了?”玛戈特从身后跑来,声音里透着一丝恐惧。“出了什么事?出了 什么问题?”托尼仍趴在床上。“没什么!”他对母亲说。“我只是在做一件艺术 品,可爸爸就发了神经!” “艺术品?”丹尼尔问道。“是作业?” “不是。我只是自己做做。” “那你为什么要把它藏起来?” “我不想让你看见它!” “到底怎么了?”玛戈特推开他,走到床边。她低头看着那个娃娃。“这么大 动静就是为了这个?” “是的。”托尼承认。 玛戈特朝丹尼尔发火了。“你干吗对他大喊大叫?就因为这个?我还以为你撞 见他吸毒或是别的什么事。” “妈!” 丹尼尔站在那里,不知该说些什么,不知该如何为自己辩护。玛戈特似乎认为 这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一切都很正常。难道她看不见那娃娃有问题吗?难道她就 看不见吗? 显然她看不见。 也许是他的问题。也许什么事都没有。也许他反应过激了。 丹尼尔又低头看看那个娃娃。他再次觉得不寒而栗。他努力说服自己这是因为 太长时间没有工作,所以精神有些脆弱。但他不相信。 但精神病的定义不就是这样吗?如果你得病,自己却不会知道? 但他也不相信。 那他相信什么? 他相信托尼的娃娃是邪恶的。他相信儿子这样做是错误的,所以他才要去阻止。 他还相信,不知什么原因,玛戈特无法看到正在发生的事情,而且也不理解。 “不是作业?”丹尼尔再次问道。 托尼摇摇头。 “那就把它扔掉。如果你对艺术感兴趣,我们会给你买。” “我们买不起——”玛戈特开口道。 “我不想让你给我买!”托尼叫道。“我就想让你们别管我!” 玛戈特拽着他的衣袖朝门口走去。“走吧。” 丹尼尔没动。“我不想让那东西呆在我的房子里。” “你到底怎么了?”玛戈特冲他皱起了眉头。 “那我就在车库里面做,”托尼说。 丹尼尔不知该说些什么,也不知该怎么办。他知道自己显得不可理喻,但他没 办法说清自己的感受,他无法让他们理解自己的恐惧。他看看玛戈特,又看看托尼。 他不想和他们争吵。他知道真相,但他也知道自己现在理亏,如果打起来,他必输 无疑。现在最好让步,等他们都不在家时,再把那东西扔掉。 他跟着玛戈特走出托尼的房间,来到厨房。玛戈特听到托尼关上了门,才对他 怒道:“刚才是怎么回事?你以为你在干什么?” 他连解释的欲望都没有了。从房间出来远离那个娃娃后,就连他也觉得整件事 很愚蠢。他想不出为自己辩护的合理借口。 “如果他躲在房里只是做‘艺术品’,那我们应该感到幸运才对。” “是的,”丹尼尔说道。“你说的对。” 但他根本不这么认为。 他回到客厅,打开电视找到一个正在播放电影的台。 问题是,托尼似乎也不明白那娃娃到底是什么。显然他知道要把它藏起来,知 道他在做一件不该做的事,但他并不明白那娃娃意味着什么。从这一点来说,他和 玛戈特一样无辜。他就像是个……在玩火的孩子。 他为什么会想到这个比喻? 丹尼尔不知道,但这比喻很贴切。屋子里有危险。他能感觉到。那东西一天不 离开儿子的房间和这所房子,他就一天不会感到安宁。 玛戈特洗完盘子,来到客厅。她在他身边坐下,翻了翻报纸,然后靠在他身上。 但紧张仍未消除,晚餐时的欢乐气氛已荡然无存。 那娃娃。 门廊上的阴影。 虽然他不知道,但周围一定正在发生什么事情。11点时,他们收拾上床,草草 做了爱,然后各自翻身睡去。但他睡不着。他大睁着眼睛在寂静的黑夜里盯着天花 板。 寂静? 不,并不是。 走廊里传来一阵窸窣声。 是从托尼的房间。 要在平时,他不可能听到这么细微的声音。但现在,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他 甚至能听出那声音在走廊上的移动。这声音他以前听到过,在很久很久以前—— 在那房子里。 ——而且尽管轻微,那声音却使他浑身冰凉。虽然说不清,但那声音肯定源自 他的过去。这使他害怕。丹尼尔闭上眼睛,全神贯注地听着。声音渐渐变小,从他 们卧室门口走开,接着又渐渐变大,走了回来。 这是……一个玩具娃娃在巡视走廊,看看哪个孩子敢从房间里出来。 上帝,他怎么会这么想? 但这意象硬是钻进了他的脑海,再也不愿离去。他的第一反应是让托尼和玛戈 特离开这所房子,他们可能会有危险。但他不能冲动行事。尽管他担心他们的安全, 但他动不了,他不敢下床,不敢叫醒玛戈特。他甚至不敢移动一下身子。 它不会伤害托尼的,他对自己说。它是托尼做的。 它也不是来找玛戈特的。 它是来找他的。 就像以前一样—— 在那房子里。 他屏住呼吸,暗自祈祷它不要在卧室门口停下,祈祷玛戈特已经把门锁上。 他一直等到托尼和玛戈特都离开家。 然后开始搜查托尼的房间。 丹尼尔并不确定自己要找什么。也许是某些线索。能够钩起他回忆的东西,能 够告诉他正在发生什么事情的东西。 但他只找到了那个娃娃。在儿子的衣橱最下面。没有日记,没有任何只言片语 能告诉他托尼为什么要这样做。没有和那东西有关的任何暗示。只有托尼的书本、 玩具、磁带和衣服。 还有那个娃娃。 丹尼尔把装着娃娃的袋子放在床上,把它倒出来,小心翼翼地拿起来。 仍然那么令人恶心。还是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又想起了夜里的脚步声。虽 然外面阳光明媚,而且能够听到来往车辆的声音,但他仍强烈地意识到屋里只有他 和这个娃娃。 他低头看着娃娃,忽然打了个冷颤。如果托尼把它全部做完会发生什么?他不 知道。他也不想知道。但他知道他该怎么做。 丹尼尔把娃娃放回袋子,拎着它来到屋外。他把袋子放在草地上,然后从车库 里拿出了烧烤架。他打开盖子,把袋子里的娃娃倒进灰里,又从车库拿来汽油和火 柴。他知道这有些过分,但他并不确定把这娃娃撕碎,它就不会把自己拼凑起来再 回到他的家里。他不能冒这个险。他把火柴丢了下去。娃娃的脸上窜起火苗,饮料 瓶开始融化、燃烧。自从看到这个娃娃后,他第一次可以轻松呼吸了。 等托尼回来,他会告诉他娃娃已被扔掉,而且他会严禁他再做一个。昨晚他就 该这样做了。玛戈特也许会认为这没有道理,但他毕竟是孩子的父亲。如果他非要 制订一条不合理的规定,那又怎么样?他不会是第一个这样做的父亲。 他下意识地朝门廊望去,找寻着以前看到过的黑影。没有。它们之间有联系吗? 这娃娃和那个黑影?他的直觉告诉他是的,但他想不出这联系究竟是什么,也不理 解这背后的含义。他回到屋里,坐在电视前。突然,他想起来了。 那房子。 是的,是那房子。他出生的地方,他11岁前一直生活的地方。他对那房子的记 忆只剩下些片段,但那房子肯定有些什么东西让他害怕。 他对自己的童年几乎什么也想不起来。这使他很不安。他当然知道为什么。虽 然听上去像是电影上经常重复的情节,但却是真的。 他想不起来,是因为他母亲死在那里。 但他已经快乐地生活了这么多年,那房子并没有来打扰他。他的生活很正常, 一个普通的丈夫和父亲。为什么现在一切都变了?黑影、娃娃,还有他的忐忑不安? 也许是他失业的时间太长,压力太大,而他自己又不愿意承认。也许应该去看心理 医生。但他无法想象自己躺在一张沙发上,让一个根本不认识的人告诉自己应该这 样做、这样想。 再说,他们也没钱请医生。 而且,说实话,他并不认为自己的精神出了毛病。他不相信自己看到的、听到 的只是精神错乱下的幻觉。 他确实看见了那个黑影。 托尼的娃娃确实有问题。 他有理由感到不安。 但心理医生也许能帮助他回忆。帮他回忆起那所房子。他甚至想不起来那房子 的外型。还有他的卧室。他脑子里只有一条长长的走廊。一个漆黑的拐弯处和一个 满溢的浴缸。 房子里有个玩具娃娃吗?和托尼那个一样的娃娃? 他真希望父亲还活着。他会帮他回忆的。 丹尼尔茫然地盯着眼前的电视。生活中有这么大的黑洞很不正常。他承认这很 令人担忧,但更令他担忧的,是他觉得那被忘却了的记忆似乎和现在发生在他生活 中的事有关。 而且托尼已被牵扯进去。 不管正在发生什么,他希望它能结束。他不想看见来历不明的人影和反常的怪 事,而更重要的是,他不想任何事发生在他妻子和儿子的身上。 他已经很久没来教堂了。但现在,他坐在教堂的长椅上,双手合十,虔诚地祈 祷道: “亲爱的主,请保佑玛戈特和托尼一切平安。不要让任何事发生在他们身上。 保佑他们健康、快乐,长命百岁。阿门。” 玛戈特从学校接托尼回家的路上,去了趟杂货店。丹尼尔帮着妻子把东西拿下 车来。托尼则径直回到了自己的卧室。 他立刻发现娃娃不见了。 “妈!”他怒冲冲跑进厨房。丹尼尔和玛戈特正在收拾东西。“妈!” 玛戈特关上冰箱门,皱着眉头看着他。“怎么了?” “爸爸把我的东西拿走了!他偷走了我的艺术品!” 玛戈特瞥了丹尼尔一眼。“你没有……” 丹尼尔看着她,耸耸肩。“我把它扔了……” 她吃了一惊。“你干吗这样?你不必这样做。” 不,我必须这样做。他想回答,但还是闭上了嘴。 “妈!”托尼用哀求的眼光看着她。 “它在哪儿?”玛戈特问道。“你把它放哪儿了?” “没有了,”丹尼尔转向托尼。“这件事不要再提了。” “妈!” “为什么它这么重要?”丹尼尔问他。“为什么那个娃娃对你这么重要?” 托尼脸红了。“那不是娃娃!”他喊道。 “它就是个娃娃。它为什么对你这么重要?” “丹尼尔,”玛戈特用警告的语气说道。 “那是我做的艺术品!” “那不是学校留的作业。你干吗要做那个东西?” “你可以再做一个……”玛戈特开口道。 “不!”丹尼尔大喊。其他两个人都吓得跳了起来。他指着托尼。“不许再做! 你听见我的话了吗?” 孩子没有答话,只是看着母亲。玛戈特没有吭声。 “今后不许再做那些东西。如果让我逮着,有你的好看。明白吗?” 托尼气愤地转身离去,重重地关上房门。 “我说到做到!”丹尼尔在他身后喊道。 “怎么回事?”玛戈特问道。“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摇摇头。“你不会明白的。” “试试看。” “我只是不喜欢那个娃娃。” “为什么?那是邪恶的东西?” 他一阵狂喜,原来她也看出来了。可四目相交,他才看清她的眼睛里只有愤怒。 他意识到,她并不明白,只是在讽刺。 “你应该找医生看看,”她说道。“我不知道你到底是怎么了,但我不喜欢。 你需要看看心理医生。” 心理医生。 这是个机会。但他并没有接受。“我又不是精神病。” “可你应该做些什么。” “我只是不想房子里有那么一个娃娃。”他看也不看她,转身朝客厅走去。他 打开电视。正在播新闻。几分钟后,厨房里传来她乒乒乓乓摔打东西的声音。 第7章 劳瑞 劳瑞和约瑟面对面坐在书店后面的小桌旁。一个星期来,她一直没有睡好觉。 约瑟提醒她脸色不好时,她把自己的梦告诉了他。 从某种角度说,她很感激。潜意识里她一直想找个倾诉的对象。她把一切都告 诉了他。小巷里和那个女孩的遭遇,以及每个梦的细节。每天晚上,她总是尽量大 睁着眼睛躺在床上,不想睡去。她并不羞于与约瑟谈论性的那方面,但她仍隐瞒了 自己的反应。她很惭愧自己在梦中居然能得到那么大的满足。 昨晚的梦中,那女孩仍穿着那条肮脏的裙子。她牵着劳瑞的手,带着她穿过城 市一条废弃的街道。经过倒塌的楼房,来到一间简陋的小木屋。那是一个屠夫的家。 那肌肉发达、带着文身的男人系着一条血迹斑斑的围裙,正在挥刀解剖一只硕大的 老鼠。油腻的地板上,堆满了肥肉、小孩的牙齿和手脚。屠夫抬起头来,冲她笑着: “很高兴你回家来,亲爱的。脱掉衣服,坐到树桩上去。” 接着,她来到了一片阴暗的树林,叉开两腿坐在一根放倒的大树上。那女孩蹲 在她面前,吃力地将一根根树枝插进她鲜血直流的下身。“马上就好了,”那女孩 不停地说着。“马上就好了。” 无论从哪个角度讲,这个梦都没有任何道理,但它仍让劳瑞心惊。尽管她不能 确定这种事以前发生过,但直觉告诉她今后可能发生。而这是最令她不安的。 约瑟皱着眉头看着她,很是担心。“梦境不仅仅是潜意识的体现,”他说道。 “有时它也是一种交流的方式,是这个世界通往其它世界的大门。” 又是这一套。这套理论她不知嘲笑了多少次。但现在这恰恰是她的感觉的最佳 注脚。 “反复做同样的梦就够可怕了,而你却总是梦到同一个人,一个你确实见过的 人,这在我看来,实在奇怪……”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这很可怕,劳瑞。” 她苦笑道:“对我说说。” “你一点儿不知道那女孩是谁?你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她?过去也没梦见过她?” “问题就在这儿。我觉得她很眼熟。”劳瑞停顿片刻。“似乎是。”她看着对 面的弟弟。“我的意思是,我觉得在哪儿见过她,可就是想不起来。我不知道她是 我见过的、想象出来的,还是电影里的什么人。我们小的时候,附近没有这么个孩 子。” “你和我们住在一起之后没有。但可能在那儿之前有。” 她皱起了眉头。“之前?” “是的。如果你生身母亲在,我们也许——” 劳瑞的心停止了跳动。呼吸也变得困难了。“我的生身母亲?” “是啊。” 劳瑞拼命咽下一口唾沫。她感觉一阵晕旋。 “我以为……”约瑟摇摇头。“你不记得了?”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是被领养的?” 她茫然地瞪着他。“我以为你是我的亲弟弟。” “我是你的亲弟弟。” “我是说——” “我们也许没有血缘关系,但我是你的弟弟,爸爸和妈妈是你的父母。我们是 一家人。” “你知道这事多长时间了?”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他似乎有些不安。“我以为你也知道。要是我知道你 ——” “他们领养我的时候有你了吗?” “是的。我当时还很小。爸爸妈妈把你带回来时,我想你大概是八九岁。这也 就是说我当时四五岁。可我还记得这件事。” 她站了起来。有生以来第一次,她明白了什么是“天旋地转”。“这太突然了。 我需要……时间。我得好好想想这件事。” 约瑟看上去很担心。“我仍然爱你,劳瑞。即使是孪生兄妹,我也不能比现在 更爱你。” 她把一只手放在他肩上。“我知道。我也爱你。” “那好。让我们来谈谈这件事。显然,我们得把事情搞清楚。我以为你一直就 知道。你怎么可能——” “我现在不想谈这件事。”她试着想笑,但并没有成功。“我想……我想出去 散散步。我需要些时间来思考。” 他点点头。 “对不起,”劳瑞向门口走去时,他在背后说道。 她转过身,温柔地笑了。“你没有什么可道歉的。” 然后她走出了书店,来到外面的马路上。眼泪夺眶而出。她生气地擦着眼睛。 她没什么可抱怨的。父母一直都很爱她、关心她,不管发生了什么,他们都很支持 她。是他们把她培养成了今天的样子。 但她还是感到五脏六腑被掏空了一般。她刚刚发现弟弟不是她的亲弟弟,父母 不是她的生身父母。和她有血缘关系的是她不认识的陌生人,而那些她了解深爱着 的人却和她没有血缘关系。 她的生身父母是谁? 她试着去回忆被领养前的事情。可不管她多么努力,她的大脑仍固执地停留在 现在。她意识到自己以前也很少回忆起童年。如果回忆,也只能记起零星的片段、 某些特定的事件。以前她从未分析这是什么原因,但现在她明白那是因为她的童年 生活几乎是一片空白。 这确实非常奇怪。她试图找出一种模式、试图在这些事后面发现某种超自然的 原因,但她知道这样做是愚蠢的。也许是那些梦让她产生了这种迷信的念头。而事 实是,对于一个父母双亡的孩子来说,忘记过去是非常正常的反应。 父母双亡? 是的,她的生身父母已经死了。这一点她很肯定。虽然她想不起他们的死因。 没有记忆、没有证据,但她对此丝毫不怀疑。 她父母是怎么死的?她有种感觉他们是同时死去的,所以不可能是年龄大或病 死的。肯定是什么灾难性的事件。火灾?飞机失事?凶杀?她永远不可能知道了。 她下意识地扫了眼报摊上的报纸。一条标题映入眼帘:牧师一家逃离闹鬼的房 子。 小时候,她住的就是一幢闹鬼的房子。 她儿时的记忆开始被这标题慢慢唤醒。她再次读了遍标题,望着上面显然是假 造的照片:一个牧师和他的妻子、女儿一起仰头望着一幢年久失修的房子;房顶上 一只长角的怪兽探出头来。 这么长时间的寻寻觅觅后,尘封的记忆开始慢慢从心底苏醒。但她反而害怕了, 也许她并不想知道被领养前的生活。好奇心当然是有的,但另一方面某种知觉又告 诉她,有些事还是不知道的好。她能在脑海里描绘那幢房子:林中空地上一座维多 利亚风格的宅子。四周的树木是那种高大、古老的红松,那就是说房子一定是在华 盛顿、俄勒冈、或加利福尼亚北部。至于那房子为什么会闹鬼,她一点儿也想不起 来了。她只知道那房子有什么地方令人生畏,即使她还是个孩子时就能感觉到。她 不记得自己有兄弟姐妹,但似乎确实有一个人和他们住在一起。一个叔叔?还是她 父亲在军队里的一个朋友?她记不起他和他们的确切关系,也想不起他的名字。可 她却渐渐勾画出了这个人的样子:衣着整洁、还有一撮漂亮的小胡子。他似乎不是 英国人,但他的样子却让她想起一个著名英国演员。 当时还有一个小女孩,但她不能和他们住在一起。她只能偶尔来看她,和她玩 耍。 多恩。 远处邻居的孩子。 她曾答应要与之结婚的女孩。 劳瑞终于想起了她,想起了她的名字。但那孩子的容貌却是她梦见的那个小巷 中小姑娘。多恩是她记忆中仅留的残片,是她惟一还没有完全忘记的部分。但她一 直以为她是某个邻居的孩子,约瑟也认识她。现在她明白了,她的记忆把那姑娘从 一个地方换到了另一个地方。多恩来自过去。在她父母去世前,在她被领养前。 她似乎又看见多恩站在两棵红松中间,向她微笑着,示意她到树林里去。 过去渐渐从迷雾中显现出来。当时她被严禁到房子周围的树林里去。父母在她 幼小的心灵中培养起一种对树林的恐惧。自从她被允许到屋外玩耍,她就感到那是 一个充满危险的地方。多恩清楚地知道那条禁令,但她却千方百计地想让她踏进禁 地。她乞求、哄骗、咒骂、甚至许诺一辈子和她做朋友。劳瑞没有屈服——起码这 次没有——但多恩并没有放弃努力。从此,父母的禁令和朋友的劝说之间就展开了 一场持久的战争。 多恩是否与她父母的死有关系? 不知为什么,劳瑞是这样想的。至于一个小孩与两个成年人被谋杀之间会有什 么关系,她并不明白,但这种感觉却留在了她心中。 两个成年人被谋杀? 不错。 这开始让人有些毛骨悚然了。 一个小时前,不,半个小时前,她还从未想过自己可能是被收养的。这种怀疑 从来没有产生过。而现在,她却在回想自己完全陌生的一段经历。隔着岁月,隔着 风烟,那过去的日子已传来阵阵回响。不,这太可怕了,她不可能一下子接受所有 这些。她需要时间来整理头绪。 她再次回到约瑟的书店。他正在招呼一位顾客,但他马上说了声“对不起”, 向她走来,脸上充满了关切。“你没事吧?” 她强作笑脸:“没事。去招呼你的客人吧。” “他可以等。” 一阵热泪涌了上来。不管有没有血缘关系,他就是她的亲弟弟,她惟一的弟弟。 尽管他在很多方面都可说是个失败者,但她还是很幸运能够拥有他。她不可能再要 求比他更好、更体贴的兄弟。 她伸出双手拥抱了他。“我爱你,”她说着,眼泪顺着两颊滚落下来。“我爱 你,约瑟。” 他紧紧抱着她。“我也爱你。” 当她来到家门前时,马特正站在门廊上等她。 她的第一反应是继续开车离开这儿,等他走后再回来。但尽管手发抖、心狂跳, 她还是强迫自己停了车,朝大门走去,脸上带着愤怒、毅然决然的表情。 马特走下台阶向她走来。“劳瑞——” “我不想和你说话,”她坚定地说。 “我是来道歉的。” “你已从我生活里消失,我们之间已没有任何关系,你没有理由向我道歉。” “不,我必须道歉,因为——” “请走开,”她说到。她掏出钥匙,打开门。 “劳瑞!” 她转身望着他。“显然,你根本不了解我,尽管我们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你听 好了:我不原谅,也不会忘记。我们不会成为朋友;我们甚至不会成为点头之交。 从现在起,你我之间不再有任何关系。一切都结束了。你本来有过一次机会,但你 没有珍惜。我从不给别人第二次机会。” 他无言地瞪着她。 她毫不示弱地回瞪着他。 “那么,这是你的钥匙。”他带着那种受伤的表情看着她。以前,这种表情总 能激起她的母性、使她心疼,想要保护他。但这次她不想屈服、不想再受骗。 她伸手接过钥匙,头也不回地进了屋。 他走了。 看到他像条狗似的爬回来,她很满意。但她丝毫不想再与他重新开始。他们之 间曾有过的火焰都已熄灭,不可能再被点燃。他毁了一切。尽管很痛苦、也很尴尬, 但她仍很高兴他能回来。现在,她觉得自己坚强了许多。这些天来她第一次为这种 关系的结束而感到高兴。 晚饭时电话响了。劳瑞没有动,让应答机接了电话。是约瑟,但她还是没有心 情谈话。她吃着芦笋,听着约瑟留下的口信。 她试着按时间顺序整理着自己以前的记忆,但并不成功。那些记忆依然是不连 贯的碎片。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但她能感觉到这些事情掩盖着某种东西,在过 去与现在之间有着某种联系。这联系她看不见,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愿意了解。 她早早就上了床。 而且又梦到了那个小女孩。 第8章 诺顿 卡罗尔的鬼魂就是不愿离去。 诺顿以前从不相信鬼魂,而且认为相信鬼魂的人都是些幼稚、迷信、容易上当 受骗的家伙。可现在他不得不改变看法了。 卡罗尔的鬼魂就是不愿离去。 卡罗尔的葬礼后,它就出现了。葬礼在墓地边的教堂举行,里面座无虚席。有 他们共同的朋友、她的朋友、他的朋友,还有邻居、同事等,简直让他无力应付。 他本质上不是一个很合群的人——社交方面的事都是卡罗尔张罗的——而现在是他 最想单独呆着的时候。但他却不得不扮演主人的角色,接受人们的问候、不停地告 诉他们自己没事、能够节哀顺变。 葬礼期间一直在下雨,但他们在墓穴上方支起了天蓬,所以大家并没有被淋湿。 葬礼结束后,人们跟着他回到家,重复着慰问词,把大捧的鲜花和悼念卡塞在他手 里。等到最后一人离去时,已是晚上八点。他送走客人后,直接就上了床,不是因 为疲惫,而是他不想让自己有时间思考。 早晨的时候,卡罗尔的鬼魂出现在卫生间里。 开始他认为自己产生了幻觉。她光着身子站在水池前,显然在欣赏镜子里的自 己。她看上去和传说中的鬼魂一模一样:她的身体可见,但却是透明的。他走进卫 生间—— ——可她消失了。 他感到浑身发冷。他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可即使眼前的景象是他的幻觉, 也已让他有些不寒而栗了。他环视卫生间、查看了浴帘后面,满意地发现什么人也 没有。于是他走到马桶边小便。一定是大脑在跟他开玩笑。因为习惯了经常看到卡 罗尔,所以他的大脑就填补了她死后留下的空白,使她出现在他想看到她的地方。 但她以前从没光着身子站在镜子前。结婚许多年来从来没有过。是打击太大了, 他告诉自己。这让他看见了并不存在的东西。 十分钟后,卡罗尔在厨房里等着他。 仍然光着身子。 这次,他确实吓坏了。是她赤裸的身子使他想到这也许是卡罗尔的鬼魂。自称 见过鬼魂的人都说它们是穿衣服的,有时甚至还戴着帽子。但他认为这毫无道理。 难道那些衣服和主人一起死了吗?或是它们是那些衣服的鬼魂?还是因为那些鬼魂 担心地球人难堪,所以弄来了一些衣服?他一直认为,如果有鬼魂的话,它们也应 该是一些没有确定形状的、能够散发出热量的形体。那种所谓人的灵魂依然保持其 肉体外貌的论调在他看来是毫无道理的。 但卡罗尔的鬼魂却和她长的完全一样。 这次,那鬼魂还是站在水池前——当然是厨房的水池。它站在屋子的那一边, 向他笑着。他仍在想这是自己的幻觉,但一走进厨房,他确实感到室内温度在降低, 而这并不是幻觉。他的猫从身后走来,“喵喵”叫着讨着食物。它从他两腿间穿过, 朝炉子旁边的碟子走去。走到一半时,它停了下来。它盯着那鬼魂,拱起背“嘶嘶” 叫着跑开了。 诺顿慢慢向后退去。 猫也看见了那鬼魂! 这真的不是他的幻觉,而是实实在在的幽灵。现在他相信了,而且吓得半死。 在书里,只有那些邪恶的鬼魂才会令人害怕。人们总说亲友或爱人的鬼魂能让他们 得到极大安慰,它们就像守护神一样看护着生者。 而诺顿丝毫没有这种感觉。 不错,他和卡罗尔并不是最完美的夫妻,但即使两人之间存在着最强烈的痛恨, 也不足以使他像现在这样胆战心惊。那赤裸着身子、满面微笑的鬼魂看上去像是人 影,但它散发出来的气息却暗示着某种更深层次的东西、某种不可言传的东西。 但它仍然是卡罗尔。 他知道,他能感觉到。 而正是这一点使他害怕。 那人影仍然微笑着,向他伸出手来……然后渐渐消失在空气中。 他向学校请了一个星期的假,但他现在却觉得这不是个好主意。屋子突然显得 过于空旷,他也觉得坐立不安。他应该继续工作,以使自己不去想卡罗尔。 还有她的鬼魂。 它再次出现是在第二天晚上。当时他已上床,正在努力睡觉,不去听屋里那种 奇怪的响声。但不知为什么,他却突然睁开了眼睛。 它就在那儿。 它仍然光着身子,站在平时卡罗尔睡觉的地方,俯视着他。在那透明的身体上, 他能看到卡罗尔右胸上那块心形的胎记。他坐起身。这次它没有消失。 他的心由于恐惧狂跳着。“出去!”他大喊。“你已经死了!出去,不要再回 来了!”他曾听某些业余心理医生说过,鬼魂之所以在它们的生前住所流连不去, 是因为它们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还没有准备好离开。 但那鬼魂只是低头冲他笑着,然后抬起一只脚踩在他脸上—— ——接着就消失了。 从那以后,他每天都能看见它好几次。它无处不在。他冲它大喊、诅咒、乞求, 想尽一切办法要让它离开,但无济于事,它就是不肯离开。他绝望地想到,是不是 应该叫个牧师来驱驱邪。无论如何,他应该做些什么。 那天晚上它出现在了他的梦里。梦中的鬼魂温柔得多。他不再感到白天看见它 时的那种恐惧。在梦里,它就像真正的卡罗尔一样——只不过是死了的卡罗尔。它 站在一片旷野中,手指着远处黑暗中的一点儿光亮。 “回去,”它低声说道。 他明白它的意思,全身不禁一阵发冷。它是在让他回家去,回到他出生的奥克 戴尔。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懂得它的意思的,但他仍顽强地拒绝着鬼魂的要求。 “不,”他对鬼魂说道。 “回去,”它又说道。 他的心猛地抽紧了。不是因为害怕卡罗尔的鬼魂,而是因为害怕回奥克戴尔的 家。 “回去。” 诺顿醒了。他大口大口喘着气,汗水已将衣服浸透。他坐起身,将放在床头的 水一饮而尽。他有多长时间没有想起过奥克戴尔的家了?几十年了。他并不认为自 己是在有意回避对家的回忆,但现在看来,他确实是在努力忘记那段回忆。 40年前搬走后,他就再也没有回过奥克戴尔。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如果他真是个极其理性、现实的人,如果他真的不 相信鬼魂,那么他为什么再也没有回去过? 为什么他会害怕回去? 他无法回答这些问题。 他下了床,走到窗前。 卡罗尔在那儿。 这回它不是在他梦里。它就在屋外,站在草地上,就在树的旁边。那透明的肌 肤不是在反射、而是在吸收着清冷的月光。 “回去,”它悄声道。轻柔的话语在他脑中却似雷声轰鸣。“回去。” 他打了冷战,把头扭开。 第二天是个星期六。诺顿决定去看看豪尔·海克。豪尔在高中教了30年的生物 和几何,几年前已经退休。他是个好人,也是诺顿最好的朋友。如果他想把这莫名 其妙的事情告诉什么人的话,豪尔就是惟一的人选。 但是离家越远,这念头就显得越没道理,所以走了还不到一半的路程,诺顿已 经决定不提有关卡罗尔的鬼魂的任何事情了。周围,男人们在修剪草坪,女人们在 修整花床,孩子们骑着车,踩着滑板在马路上窜来窜去。在这现实世界中,在其他 人中间,他开始相信那一切都是自己的幻想。这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鬼魂。 可他的猫也看见了它。 他努力把这个念头赶出了大脑。 豪尔正站在院子里,给他的果树浇水。 “夏天已经过去了,”诺顿边说边向他走去。 “可果树还需要浇水,”豪尔笑了。“你可别想在生物上对我指手画脚。” 诺顿举手表示投降。 “你最近怎么样?”豪尔很严肃地问道。 诺顿耸了耸肩。现在站在朋友面前,过去的几天发生的事又显得不那么荒唐了。 他再次觉得应该把一切告诉豪尔。 “睡得不好?” “当然,”诺顿点点头。 “你看上去很累。”豪尔放下水管,然后关上了水龙头。“进屋来,我来煮些 咖啡。” 诺顿跟在他后面走进了屋子。和往常一样,沙发上堆满了报纸,餐桌上摆着剩 菜。屋里各个角落都堆满了书籍。 诺顿不禁想再过几年,他那没了女主人的家会不会也变成这个样子。 很有可能。 两个人来到厨房。诺顿坐在餐桌旁的角落里,豪尔则开始摆弄咖啡壶。 就在这时,诺顿脱口而出:“你相信鬼魂吗?” 他甚至把自己都吓了一跳。可他不想把话收回。他紧盯着豪尔忙碌的双手,有 意不去看他脸上的表情。豪尔有条不紊地把一切做完,然后坐下来,很平静地看着 他的朋友。“你觉得卡罗尔回来了?” 诺顿点点头。“是的。” 豪尔叹了口气。“你知道,玛丽埃特死后,我也总觉得她就在这屋里。可我没 对任何人说过,我不想。但是我知道她就在这儿。我能感觉到。我并没有看见她, 但好像总是差那么一点点儿。我走进客厅,而她好像就在一秒钟前刚刚离开去厨房。 等我走进卧室时,她又刚刚去了卫生间。这很难说明白。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她,但 我知道她就在这儿。” “为什么你一个字也没提起过?” “你会相信我吗?” 诺顿没有回答。 “我想所有人都会认为我疯了,要把我送进精神病院。一个老鳏夫认为他被他 妻子的鬼魂骚扰?”他摇了摇头。 诺顿沉默片刻,然后清了清嗓子。“我不仅感觉到了她,我还看见了她。” 豪尔诧异地扬起了眉毛。 “不只只是感觉,我看见了她,赤身露体的她,无处不在,时时刻刻。” “赤身露体?”豪尔不禁哑然失笑。“也许你该去给自己找个女人。” 诺顿对他怒目而视。 “对不起,”豪尔赶紧说道。“对不起,这太不合时宜了。我并不是想惹你生 气——” 诺顿挥手让他住嘴。“你知道我不是那种人,豪尔。” “那么到底是怎么回事?” 诺顿犹豫片刻。“她让我去做些事情。命令我去。” “你看见了她,还听见了她说话?” 诺顿点点头。 “她说了什么?” “就是两个字——‘回去’——但我知道她想让我回家去,回奥克戴尔,我父 母的家。” “为什么?” “不知道。” “你相信吗?我是说你认为这一切都是真的吗?” 他只犹豫了一秒钟。“是的。” 豪尔沉思片刻。“也许你最好回去一趟。” 诺顿已经在大摇其头了。“我不能回去。” “为什么?” “我就是不能。” “你上次——” “离开后我就再也没回去过。” “那是多久以前?” “我参军的时候。那时我18岁。” “那我想你对那地方的回忆并不怎么美好。” “我不打算回去。” 豪尔点点头。 两人沉默良久。 “上了年纪后,你似乎更加看重精神方面的事情了。不知道你是变得更聪明了, 还是因为离死神近了,所以心生畏惧。不过如果我是你的话,我大概会回去看看。 我会按照鬼魂的话去做。肯定有什么我们无法理解的原因,但我相信它们的话。” 诺顿什么也没说。 “也许时间到了,所以我们能够感觉或看见它们。我们离它们不远了,我们的 生命已经进入了尾声。也许每个人在死前都会看到鬼魂,只不过他们像我一样,不 敢讲出来罢了。” 诺顿仍然一声不吭。 “这可能是个警告。关于你的死,你的来生。我想你不应该对它置之不理。” “我不能回去,”诺顿坚持道。 “为什么?” “因为过去发生的事。” “在奥克戴尔?” 诺顿看着他。“在那房子里。” “发生了什么事?”豪尔平静地问道。 “我不知道,”诺顿承认道。一阵凉意掠过心头。“我想不起来了。但肯定是 很可怕的事。”他打了个冷战。“我知道是件可怕的事。” 像往常一样,他是除了门卫外,最后一个离开学校的人。 以前他就经常在学校呆到很晚,但在卡罗尔的鬼魂不断出现的那段日子,这已 变成了他的习惯。现在,鬼魂已经消失,但这习惯却保留了下来。 就在那天晚上它站在树旁,告诉他回家去以后,那鬼魂就消失了。好像它已完 成了使命,所以放心地离去了。 奇怪的是,没有了鬼魂的房子却似乎显得更加怪异。看见卡罗尔赤身裸体突然 出现在屋子里,确实令他不安。但那毕竟是卡罗尔本人的延伸。尽管他们的关系并 不那么融洽,但知道卡罗尔仍在屋子里,依然让他感到安慰。 但现在,空旷的房子却显得……什么呢? 他不知道,也无法解释清楚。 从一方面讲,屋子里除了他,再也没有其他人。但另一方面,这宁静又似乎只 是暂时的。他总有种感觉,卡罗尔的鬼魂会随时回来。 而且带着其它的鬼魂。 这种感觉很难解释,但他确实比以前更怕呆在家里了。这种不安已开始影响到 他生活的各个方面,包括他的教学。 他考虑过卖掉房子,搬进某个廉价旅馆,直到找到一个新家。但他明白这并不 能结束一切。奥克戴尔仍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回去。 这些日子以来,关于家和奥克戴尔,他已想了很多。但尽管他知道那里发生过 可怕的事情,使得他多年来漂泊异地,但他惟一能记起的东西却不那么坏—— 蚂蚁。 ——不管过去曾有过多么可悲的记忆,他也已经将它们尘封在岁月中。尽管他 知道最终自己会把真相挖掘出来,但他从心底里不愿这么做。一生中大部分时间他 都远离奥克戴尔,从未怀念过它。不管今后还剩多长时间,他完全可以照这样子生 活下去。 可这会付出什么代价呢?不管是什么,一定很重要,因为鬼魂不会被无原无故 地派来骚扰他。 被谁派来的呢? 这才是真正的问题。尽管他会时不时去次教堂,但诺顿基本上认为自己是个不 可知论者。也许这样说不准确。也许是个泛神论者,就像托马斯·杰斐逊一样。他 相信上帝创造了万物,赋予它们生命,然后就去进行其它工程,任由他的创造物按 照他的设想运行,不再费心干涉人间的事情。 但卡罗尔鬼魂的出现却使他猛醒过来。有生以来第一次,他开始相信也许那些 原教旨主义者是对的。也许真的有天堂和地狱,上帝也确实对人间的琐事关怀备至。 也许上帝就是一个白须飘飘的老人,全心全意控制着世上发生的一切。 也许上帝正在试图与他交流。 回去。 这种念头不断出现在他脑海。他不得不承认这使他很害怕。豪尔是对的:即使 不是上帝在让他回奥克戴尔去,那也一定是某种强大的力量。他能违抗这种命令吗? 若是按照过去的说法,整个世界都处于危险之中,他的犹豫和耽误可能会造成整个 人类的灭亡。如果当初诺亚没有履行他的职责会怎么样?如果摩西不愿带领他的人 民出埃及又会怎么样? 他知道这样想有些自以为是。他的处境和上述二位不能同日而语。世界并不会 因为他拒绝回奥克戴尔而停止转动。 但他有胆量冒这个险吗? 豪尔曾提出和他一起回去。尽管这只是个姿态,也让他心存感激。他知道他的 朋友很为他担心。但他很害怕。如果真是上帝在召唤他,那么他必须给他注入更多 的勇气,或者再给他其它的暗示,让他知道这有多重要以及为什么重要。 否则,他就呆在家里哪儿也不去。 诺顿叹了口气。在他内心深处,他并不相信这是上帝在召唤。如果真的是上帝 想和他取得联系,他完全可以使事情变得更愉快些。他可以派天使来,而不是光着 身子的卡罗尔。要传递的信息也不会这么含混,而应该直截了当得多。 那么这就不是上帝的召唤,而是……另外那个人的。 魔鬼。 撒旦。 有人敲了敲门。值班人的头探了进来。“你快干完了吗,约翰逊先生?我要锁 门了。” 诺顿将一沓卷子和课本放进提包。“我正要走呢,乔。本不想耽误你的。” “没关系,约翰逊先生。如果所有的老师都能像您这样,城里的孩子就会好多 了。” 诺顿冲他微笑着。“我想你是对的。” 他走在回家的路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和早上不一样了,但又说不清是什么。风 已带着阵阵寒意,路两旁散满了黄黄红红的落叶。太阳还未落山,但已离地平线不 远。周围的一切都已笼罩在昏黄的光线中。他放下提包,将大衣纽扣扣紧。秋天来 了。这让他有些兴奋。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无论他的生活变得多么悲惨,但是依然 有希望,依然有让人振奋的事情。 来到下一个十字路口,他向右转去。眼前的人行道上出现了许多烧焦的面包片。 他停下脚步,凝视着面前的奇景。 回忆涌上心头。一阵冷风吹过脸颊。他知道这不可能是孩子的恶作剧。工程量 太大了,而且没有任何意义。为了这怪异、毫无意义的效果,需要太多的努力和计 划。 他突然意识到,过去在奥克戴尔不就是这样吗?老家发生的正是这种事情。那 是一个奇特、不和谐的世界。在那里,荒诞的事情却成了每日的家常便饭。 他盯着面前的人行道。 没有孩子会做这种事情。 这是为他准备的。 这是个信号。 回去。 风还在吹着,但这时他感到的凉意已完全和天气没有关系。那是从心底里涌出 来的不安。虽然他仍想不起在奥克戴尔的生活的具体细节,但那大致轮廓已开始渐 渐浮现。有什么东西在想和他联系。抑制住内心的不安,他沿着面包片指引的方向 走去。 面包片一直通向两个街区以外的一幢空房子。对面,一位母亲正在招呼她的孩 子回家吃饭,几个遛狗的邻居正在彼此问候。 似乎没有人注意那一长串烧焦的面包。他鼓起勇气,深吸一口气,走进了屋子。 里面的房间没有任何家具。他慢慢迈过门槛,四处张望着。没有动静,没有人 或鬼魂。但周围的气氛仍很紧张。他觉得随时都可能有人跳出来吓他一大跳。明智 的举动应该是掉头出去,但他一定要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领到这里来。于是他硬着 头皮向屋子深处走去。 在后面空无一物的卧室里,那小女孩正在向他挥着手。 她最多不过10或9岁。身上穿着一件脏兮兮的白袍,很宽松,似乎一动就有可能 从肩头滑落。一缕搭在额前的头发使她显得很诱人;不是那种成年女孩的故作姿态, 而是一种自然、不加掩饰的性感。 她站在一扇窗户前,隔壁房子的灯光映着她的身影,他能清楚地看见她那两条 纤细的腿。他的眼睛不由自主朝她下身望去。 他这是怎么了?那女孩年轻得足以做他的孙女。 孙女? 重孙女。 那姑娘冲他微笑着。那笑容是阴险而不自然的,他想都没想,转身便跑。他飞 奔下台阶,踢飞了堆在人行道上的面包。狂跳的心脏险些令他窒息,但他仍继续跑 着,在离那房子百米远的地方才停了下来。在他眼前,他似乎还能看见那个肮脏、 浑身散发着性感的小女孩。他无法将这一形象赶出脑海。他想接着跑,跑得越远越 好,但双腿和肺都已不听使唤。尽管恐惧到了极点,他也知道自己得好好休息一下, 才能离开这个地区。 街对面,一对遛狗的夫妻正盯着他,奇怪地皱起了眉头:一个老家伙怎么会从 一幢空房子里狂奔而出?再说那也不是他该去的地方。他看着那对夫妻,咧嘴一笑, 向他们挥挥手。他们不好意思地转身走开了。 诺顿两手撑着膝盖,努力调理着呼吸。太阳已经基本下山,暮色渐渐降临。他 不想天黑后还呆在街上。吸气、呼气,吸气、呼气。天哪,他的身体真是一团糟。 几分钟后,他终于直起了身。心跳仍很剧烈,但呼吸已经平稳下来。他决定冒 冒险。他走得很慢,但已不用再停下来。五分钟后,他终于来到了自己家附近。 那脏女孩的影子仍然挥之不去。她身上似乎有什么东西自己很熟悉。一开始他 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但现在回想起来,他对她的反应似乎说明他很熟悉她。 他以前见过她。 他来到家门口,摸出钥匙,打开门,把灯打开。他已准备好会见到卡罗尔的鬼 魂或其它什么幽灵,但屋子里空无一人。为此他很高兴。 他放下提包,走进厨房。 多娜。 那女孩让他想起的正是她。 还有那些蚂蚁。 他为什么没有马上看出她们之间的相似之处?他走到柜子前,拿出一个酒杯和 一瓶威士忌。 多娜。 过去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他们曾经是朋友。起码开始的时候是。他们一起摆 弄玩具、玩冒险游戏。但不知什么时候,情况改变了。他想起了他们是如何殴打别 的孩子,把他们弄哭。活埋一只仓鼠。扒掉一张狗皮。 还有那些蚂蚁。 过去曾很快乐,他很陶醉。但一切都变了。 接着两人发生了性关系。 这也令他陶醉。他以前从未体验过如此巨大的快乐,而且他知道这是他那些朋 友无法做到的事。他所得到的不仅仅是肉体上的快乐,而且还有它带来的那种独享 的滋味。 但后来…… 后来事情变得不可收拾。 多娜年龄比他小,但比他有经验得多。随着事情的发展,她开始引诱他进行变 态的性行为。她让他做的那些事情是他想都想不到的。他害怕了,开始疏远她。但 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他想不起来了。他的记忆一片模糊。她搬走了吗?还是他们仅 仅是不再做朋友了? 他想不起来了。他放下杯子,来到卫生间。 但仅仅想着过去,他就感到了一阵冲动。长大之后第一次,他开始允许自己回 想他和多娜所做的事。不仅仅是做过的,还有那些她要求他做的事。他还想起了在 空房子中看到的女孩,想象着她如果没有穿长袍会是什么样子。 他的呼吸渐渐变得沉重。他解开裤子,对着马桶开始自慰。 第9章 斯托米 他到家时,罗伯塔正在等他。 还有一个律师。 他们两个坐在茶几对面的椅子上,于是斯托米别无选择,只好坐在了茶几这边 的沙发上。椅子比沙发高,于是那两个人低头望着他,而他则抬头看着他们。他不 得不挤出一个微笑。电影里的老套路。把好人放在高一些的位置上,这样可以赋予 他们权威和力量,使人们觉得他们占了上风,并具有道德上的优势。 估计这是那律师的主意。 一切都很突然,完全出乎他的预料。但他装出一副洞察秋毫的样子,把公文包 放在一旁,对罗伯塔微笑着。“我们非得这么早就把律师扯进这件事里来吗?” 她皱起了眉头。“你在说些什么?” “他。”他朝律师摆摆头。突然间,他有些拿不准了。 “雷诺兹先生?”她开始耐心地解释。“他来是因为芬尼根兄弟已经宣布破产, 而你是他们的合伙人之一。” “我来的不是时候?”律师问道,看看罗伯塔,又看看斯托米。 斯托米疲惫地摇摇头。“不,没关系。”原来罗伯塔并没打算跟他离婚,这让 他有点儿失望。律师在解释破产企业的现状,他努力想听,但思绪还是神游开去。 他接过律师递给他的表格、文件,听着律师的建议,但他知道以后有时间时他得把 所有的东西再过一遍。他和芬尼根兄弟出资购买了市中心的一个剧院,想把它变成 一个艺术剧院。而现在一切都灰飞烟灭了。 他的念头仍然集中在离婚上。这场虚惊给了他一直缺乏的勇气。他第一次意识 到,婚姻的结束具有非常现实的可能性。在这之前,这还只是一个抽象的念头,一 种假想,而且不知出于什么愚蠢的原因,他一直认为如果要离婚的话,也一定是她 先提出来。 但是为什么?他完全可以启动离婚程序。他可以采取主动。 雷诺兹站起身,递给他一张名片。“我想我要说的就是这些了。如果近几天您 有什么问题,请给我打电话。” “我会和我的律师谈谈,”斯托米说道,“然后让他跟你联系。” 雷诺兹点点头。“名片上有我的电话和传真号码。” 斯托米将律师送到门口,看着他上了车,向他挥手道别。他关上门,回头朝罗 伯塔望去。她还站在茶几旁。 她盯着他。“你真的以为我要离婚?” 他点点头。“是的。”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点点头便向厨房走去,脸上挂着一副难以捉摸的表情。 第二天,他开车去了那家剧院。 一夜过去,他已基本放弃了拥有一座艺术剧院的梦想。毕竟,那只是他当学生 时的雄心壮志。可时代不同了。有线电视和卫星电视已几乎扼杀了所有独立的艺术 剧院。现在的人们很难离开家去看场不知名的电影,因为他们知道不出六个月,他 们就能在电视屏幕上看到这部影片。 车来到了剧院门口。他下了车,去看他的梦想遗迹最后一眼。他来到剧院的前 门,打开锁,推开门。他本来应该把钥匙放在地产商办公室的,但他想在别人收养 自己的孩子前,再最后看它一眼。 他刚走进大厅,就感到脖子后面一阵发凉。这是生理反应,并不是什么心理作 用。人身上那种动物的本能察觉到这里有危险。尽管平时他会把这归结为工作压力 过大,然后忘记一切,但这次他似乎无法轻易忽略自己的反应。 他想起了肯告诉他的关于汤姆和他父亲的事,还有发生在保留地上的种种怪事。 有关会动的娃娃的记忆再次活跃起来。但他说不清是什么会让他产生这种联想。 也许剧院里的某个地方就有一个娃娃。 他的身上开始起鸡皮疙瘩。他真想扭头出去,开车回到地产商那儿,把钥匙交 给他。尽管前门大开着,大厅里仍然很暗。通往阳台和剧场的楼梯都是漆黑一片。 他来到售票处,将灯打开。黄色的灯泡亮了起来,但却未能驱散屋内的昏暗。 剧院什么地方有个玩具娃娃。这想法很愚蠢,但那形象却挥之不去。他似乎可 以看见它就藏在投影仪下、逡巡在座位下、或躲在储藏室的幕布后。 但他不是那种能被吓住的人。假如他怀疑自己对什么东西有恐惧感,他会直面 危险,战胜并驯服它。他曾经害怕飞行,可现在他有飞行执照。他曾经害怕大海, 但却自己驾船去过阿拉斯加。他不会在光天化日之下,让怀疑、恐惧和迷信把他从 自己的房子里赶出去。 他继续向前走去,穿过左边的门走进了剧场。面前是一排排渐渐低去的座椅。 过道和舞台上没有发现任何动静,但他仍感到身上一阵阵发冷。他站立片刻,倾听 着、察看着。 什么也没有。 剧院里面悄无声息,惟一能听到的就是外面街上传来的声响。这寂静让他感觉 好了些。他没有听到爪子在地上滑动的声音、衣服的窸窣声。如果那娃娃在找他, 他会听到这些声音的。那娃娃在找他?他怎么会这样想?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那些声音。 他以前曾听到过。 剧场里的宁静已不再使他心安。他顺原路回到大厅。他没有理由呆在这里。他 应该锁上门,交回钥匙,签署文件,并在雨下来前回到桑特菲。 但他不喜欢这种逃跑的感觉。 他伫立片刻,望着那布满灰尘的爆米花机,然后转身顺着楼梯来到了阳台上。 照理说,这里应该显得更加恐怖。这里更黑、更封闭,但他在楼下感到的紧张 却减退了。当他向下注视舞台上的银幕时,他已什么都感觉不到了。这只不过是座 破败的建筑物。没有任何反常。 可他为什么会认为他知道那玩具娃娃跟在他身后发出的声音呢? 为什么他会认为自己以前听到过这样的声音? 他连想都不愿去想。 他慢慢走下楼梯,打算锁上门离开。走到一半时,他的眼角余光看到了什么动 静。他在楼梯上抬起头来。 看见男厕所的门正在慢慢关上。 若是在十分钟前,他会在惊恐之中跑出门去。但现在,他的恐惧似乎都消失了。 可能是因为他没关前门,所以哪个无家可归的人溜了进来。他得想办法让他出去。 他匆匆忙忙走下剩下的楼梯,冲到卫生间门前,推开门大声说道:“好了——” 他闭上了嘴。 里面一个人也没有。 就像剧院其它地方一样,卫生间里也是一片破败景象。没有隔间、没有小便池, 在一堆橡胶和各式各样的管子中间,只有一个洗手池和一个马桶。 马桶最近被人用过。周围的地板上留下了水痕。用的人没有冲过水。然而马桶 里的东西看上去却不像是人类的粪便。却像是水果沙拉。这使他已经绷紧的神经险 些断了弦。 他朝洗手池望去。水龙头里伸出一块奶酪,上面插着一只长长的玫瑰花。 这太不可思议了。让人毛骨悚然。他不明白眼前发生的事,也不知道这意味着 什么。他只知道自己不想被卷入这件事中。他已不再拥有这幢大楼,即使他们把它 变成一座核电站,他也不会在乎。他只想马上离开这里。 他紧盯着那朵玫瑰花。 会动的娃娃已足以让人胆战心惊,但至少它们还能让人理解。就像鬼魂、女巫 和魔鬼一样,它们属于那种超自然的现象。可这却是完全不同的东西。这是……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 他只知道这把他吓得魂飞魄散。 他跑过空无一人的大厅,颤抖着手锁上大门,急不可待地跳进汽车。 也许这是一次孤立的事件。也许这和保留地上发生的事完全没有关系。 也许。 可他并不这么认为。 他开车来到地产商的办公室,交了钥匙、签了文件,然后以最快速度离开了市 中心。 但恐惧一直伴随着他回到桑特菲。 当天晚上和第二天,也没有丝毫减退。 第10章 马克 河干镇。 垃圾堆般的小院里的水箱、锈迹斑斑的晾衣绳、扔在沙地上的塑料玩具,以及 拴在栅栏后的老马。小酒店、破败的加油站,和无名的集市。周围的一切还是那么 熟悉。浮云快速在空中飘过,掠过贫瘠的山岭。小镇忽而光明一片、忽而被笼罩在 阴影中。 马克在邮局前面下了车,向司机点头道谢。他目送卡车远去,然后转身俯瞰着 小镇。多年来它似乎没有丝毫改变,这不能不令人伤心。走过河干桥,道路两旁是 高高的棉花。图书馆前停着几辆自行车,小酒馆前是几辆汽车。两个赤脚男孩肩上 搭着毛巾,正朝公园的游泳池走去。凝滞的空气中,只有空调的轰隆声和在空中盘 旋的老鹰发出的尖叫声。 道路左边的一片空地上,是六幢一模一样的房子。这是小镇为改变面貌所做的 尝试。但除此之外,一切似乎都和原来一样。他走过小餐馆、裁缝店和种子店,然 后朝东面的牧场看去。一点儿没错,他们的房子依然高高耸立在那里。即使在这么 远的地方,也能感觉到它令人生畏的气息。 克里斯廷。 他的目光飘向小镇另一头的墓地。他是不是应该先到那儿去?还是先去医院的 停尸房? 不,他要先回家。他要知道房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拎起背包,放在肩上, 然后朝牧场路走去。路过镇上的中学时,他看见一群穿着球衣的孩子正在踢足球。 这是在进行星期六的早锻炼。他太熟悉这一切了。当年,他几乎参加了所有的学校 活动,只为了能离那房子远些。虽然身体孱弱,但他没有被拒绝过。因为球队的人 手总是不够。 他沿着未铺沥青的小路朝那曾是他家的巨大怪兽走去。这么多年以后,它仍能 产生如此大的震慑力量。离它还有几英里远,但在荒凉的沙漠上,它已清晰可见。 他的脚步慢了下来。他不想在达到房子前,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他真希望自己还具有以前的特异功能。 身后传来一阵马达的轰鸣声。马克转过身,看见一辆红色的垃圾车正跌跌撞撞 驶来。开车的像是喝醉了酒,左拐右拐躲避着路上的坑坑洼洼,车后尘土飞扬。马 克向路边靠去,给它让路。随着一声刺耳的尖叫,垃圾车在他身边停下了。马克咳 嗽着,用手挥去被车搅起的尘土。透过灰蒙蒙的沙雾,他看见司机正在摇下车窗。 他眯着眼睛,向前走了两步。那司机穿着一件污迹斑斑的套头衫,红红的脸上布满 皱纹,头发稀少而油腻,贴着头皮向后梳去。典型的亚利桑那大汉。 他认识这人吗?很难说。沙漠风沙催人老,暴烈的日光和艰苦的生活,很容易 使年轻的脸变得苍老。但他确实觉得此人很眼熟。 “你去哪儿?”司机问道。 “前面的农场。” “克里斯廷家?那儿已经没人了。她几天前死了。” “我知道。我是她哥哥。” 大汉眯起了眼睛。“马克?你是马克?”他笑了,摇着脑袋。“我没认出你, 伙计。” 他知道这人是谁了。戴夫·布拉德肖的哥哥,罗尔。 “上来吧。我送你一程。” 马克跳上伤痕累累的汽车,把背包放在两人中间的座位上。“谢谢,罗尔,非 常感谢。” “没想到能再见到你。听说你离家出走,再也不回来了。” “是的,不过……” 罗尔挂上挡,发动了汽车。“可怜的克里斯廷。真可惜。” 马克咽下一口唾沫。“安排葬礼了吗?” “已经结束了。几乎所有的人都去了。这地方的人都很喜欢克里斯廷。不像你 的父母。”他看了马克一眼。“别生气。” “没有。”沉默片刻后,马克问道:“是谁发现她的,罗尔?是谁……发现她 死了的?” “那个送水的。她没来开门,那人觉得不对,就拨了911。可他们赶到时,她已 经死了。” “是什么——” “心脏病。那么年轻的人一般不会,但是……”他摇了摇头。“真可惜。”他 打开工具箱,拿出一瓶还剩一半的威士忌。“喝点儿吗?” 马克摇摇头。“戴夫还在镇上吗?” “不在了。我母亲死了以后,他就去凤凰城了。现在家里只剩下我和我父亲。” “情况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照样活呗。” 他本来是想问问关于克里斯廷的事。她的葬礼、她死时的情况。但他父母的影 响一定还在,因为他发现自己很难和别人讨论私人问题。特别是和像罗尔这样的人。 透过右边肮脏的玻璃窗,那房子的轮廓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庞然大物。 罗尔从瓶子里喝了口酒。“你知道,”他说道。“我从来都不喜欢你们家。不 知道你父母死后,克里斯廷为什么还要住在那儿。她本来可以卖掉它,搬到其它地 方去。” 马克也不明白,并不真的明白。他感到脊背上一阵发凉。他舔了舔嘴唇。“比 林斯先生还在那儿吗?” 罗尔皱起了眉头。“比林斯?从来没听说过。” “雇来的。帮我父亲干活的?有个弱智女儿的?”他努力想唤起罗尔的记忆, 但对方却只是摇着头。 “一点儿也想不起来。” 这并不很让他吃惊。正如罗尔所说,他父母并不和周围的人打交道。况且已过 去了这么多年。也许他父亲后来解雇了比林斯。也可能他自己离开了。 并且带走了他弱智的女儿。 “我喜欢你从后面的姿势。” 他努力想把那女孩想象成一个大人,但是做不到。现在她应该是20多岁了,但 在马克的脑海里,她仍是那个10来岁的小姑娘。 “可你父亲做了。” “不过克里斯廷不是一个人生活吧。她肯定雇了人——” “没有。据我所知,她是自己生活的。” “没有别人来参加葬礼吗?你不认识的人?她没有……没有雇人吗?” “没别人,只有她在河干镇的朋友。”罗尔扭头望着马克。“他们是怎么联系 到你的?我听说他们在找你,可谁也不知道你在哪儿。克里斯廷的电话本里也没有。 看样子他们最终还是找了你?” “是的,”马克答道。他不想解释。 “可他们没告诉你太多事情,是不是?” 马克摇摇头。“没有。” 车来到了农场大门。“我就把你放在这儿吧,”罗尔说着,望着不远处那所黑 黝黝的房子。“我还是不喜欢这房子。” 马克跳下车,拿起自己的背包,用衣袖擦去额上的汗珠。“谢谢你,”他说道。 “我过一两个钟头还要从这条路回来。用我停一下接你吗?” 马克抬头望望耀眼的天空,点点头。“好主意。” “那时候你在门口等我。我按三声喇叭,要是没看见你,我就开车走了。” “好的。”马克挥手向远去的汽车道别,不过飞扬的尘土不太可能让罗尔看见 他。马克咳嗽着转过身来。面前是农场紧闭的大门,一条车道直通房子。 他打开门闩,推开门,然后回身把门关上。他站了片刻,有些害怕。他早就料 到了这一点。他凝视着眼前黑黝黝的建筑物。尽管阳光普照,但房子没有任何反光。 阳光似乎被吞噬、吸收了。甚至房子阴影中的灌木和植物也都已枯萎死去。 他有些过敏了。灌木枯黄,是因为没人浇水。在这荒漠中,如果没人照料,除 了仙人掌和鼠尾草,什么都会死去。而现在克里斯廷死了,没人再照看这地方了。 这就是说比林斯已经走了。 这使他感到一阵轻松。根据罗尔所说的话,那人似乎已经不在这地方住了。不 过罗尔并不是那种很可靠的人,而马克自己又不是一个很乐观的人。但是如果比林 斯还在的话,他是不会听任这些植物枯死的。对马克来说,这大概能够证明他已经 走了。 也就是说他女儿不会再在这里了。 “我喜欢你从后面的姿势。” 他不由自主朝最后一次看见那女孩的窗户望去。像房子其它部分一样,那里也 是毫无生气、空无一人。他开始慢慢向前走去。房子后面和侧面都有鸡棚,但都已 显出破败的样子,看得出已经很久没用过了。比林斯已不在的又一个证据。 为什么他会如此担心一个佣人? 因为他怕他。不知道为什么。过去他在家时,情况并不是这样。但他现在却很 怕突然看见比林斯。在马克的脑海里,那佣人还是过去那副模样。而这却令他深感 不安。那佣人的与世无争、和蔼可亲,现在看来却似乎居心叵测。他似乎看见比林 斯正耐心地等待着,将家里的人一个个除去,然后等待着回来的马克。 上帝,他真希望自己的特异功能还没有丧失。 更让他不安的是突然看见比林斯的女儿。他似乎又看见那女孩在阴暗的走廊上 撩起了裙子。 “我喜欢你,来啊。” 他真应该先去停尸房、墓地或治安官的办公室。一个人毫无准备地回到这里真 是个天大的错误。他当时脑子是怎么了? 但他仍继续向前走着。汗珠不断顺着脸颊滑落,他不停地用袖子擦着。但他的 心却是冰凉的,胳膊上满是鸡皮疙瘩。他来到门前,走上台阶,忽然意识到一切都 那么出奇的安静。没有人类世界的任何声音。这很可以理解。农场离小镇很远,房 子又没人住。但自然界竞也没有半点声息,这不禁使他感到奇怪。在这燥热的阳光 下,至少应该有蜂虫的嗡鸣、鹰隼的尖叫以及蛇的爬行声。 但万籁俱寂。 只有他的脚踩在木板上的吱嘎声和他急促的呼吸声。 他已经没有前门的钥匙了——几年前他就把它丢进了圣劳伦斯河。但他知道他 父母经常搁钥匙的地方。克里斯廷肯定保持了这个传统。在门廊的灯罩上,他摸到 了那积满了灰尘的小东西。 他再一次想转身离去。但他提醒自己,这样做不是为了让自己心安,而是为了 克里斯廷。他辜负了她。如果他感到害怕,那就太没出息了。毕竟她在这里忍受了 多年。无论如何,他应该进去看看。 他打开门,走进房子。他的心变得更冷了。一切都像记忆中一样。克里斯廷甚 至没有移动过墙上的画。一切如旧:家具、地毯……他的心像被重重击了一拳。他 恍然又回到了从前。笨重的木头、黑色的四壁、地板和房顶。所有的一切都那么压 抑。不知妹妹是如何承受这一切的。难道她会认为这种气氛愉快吗? 想到克里斯廷孤独地生活在这没有一丝变化的房子里,他的心都快要碎了。他 的恐惧减退了,取而代之的是令人心酸的失落感。 他为什么没有早点儿回来? 他为什么没有带她一起走? 他慢慢向前走去。左眼的眼角余光似乎看到了什么不对劲的东西。他转过身。 血液在血管里凝固了。 比林斯。 坐在他父亲那把高背椅子上。 正如他所害怕见到的那样,这佣人一点儿都没有变。 比林斯笑了。“欢迎回家,马克。我一直在等你。” 第11章 丹尼尔 雨下得很大。深秋的雨给整个城市罩上了一层雨雾,甚至模糊了街对面的建筑 物。很快就会下雪了。丹尼尔知道,如果天气好的时候都找不到工作的话,那么冬 天一来就更困难了。很可能要一直等到开春了。 他听到玛戈特和托尼正在为什么事情笑个不停。自从他把那娃娃扔掉后,母子 俩一直在给他白眼。他已经一星期没跟玛戈特做爱了,而且在让他看心理医生这件 事上,她似乎异常认真。他曾试图向她解释过他的感受、他看见的东西。但即使在 他自己看来,那也是个很难让人信服的故事。 而托尼现在似乎很怕他。 丹尼尔叹了口气。也许他真的需要帮助。也许一切都是他的想象,其实什么也 没发生。世界是理性的、符合逻辑的地方,而他所想的只是鬼怪片里出现的事情。 玛戈特走进厨房,看着他。她脸上的笑容竟没有消失,这可是本星期以来第一 次。她终于开始解冻了。他试探着笑了笑。当她走过来抚摩他的肩膀时,他简直感 激涕零了。 “我们又是朋友了?”他问道。 “我们永远是朋友。” 他抓住她的手,紧紧握着。他有很多话要对她说,但好不容易才盼来和解的一 天,他一定要小心。玛戈特打开冰箱,拿出一袋西红柿。“布莱恩今晚要来吃饭,” 她说道。 虽然他现在最不想看见的就是布莱恩,但他还是笑着点了点头:“好极了。” 晚上并不像预想的那么糟。布莱恩甚至一次也没提丹尼尔工作的事,而且刚过 九点半就离开了。丹尼尔暗想自己以前对小叔子也许太严厉了些。他暗下决心以后 要对他好一些。 雨依然下得很大。他想早点上床,犒劳一下饥渴了多日的自己。可玛戈特说她 还不太累,想再呆会儿。电影频道和其它频道都没什么好节目,所以他们就看了盘 录象带。玛戈特上卫生间时,丹尼尔的心忽然一动。他走到托尼的房间门口。门关 着。他侧耳倾听,什么声音也没有。玛戈特还没回来。他犹豫片刻,推开了儿子的 房门。 一个做了一半的玩具娃娃躺在托尼的床上。 这一个甚至比上个娃娃还可怕。丹尼尔看看娃娃,又看看受惊的儿子。他正试 图用身体挡住自己的罪证。 丹尼尔瞪着儿子,心中怒火中烧。“我警告过你,是不是?” “可这没有什么错!”托尼为自己辩护。“这是我做的艺术品!” 丹尼尔两步走到床前,一手推开儿子,另一只手抓起娃娃。 玛戈特知道这件事吗? 如果她知道,那他不会放过她。争执中站在儿子一边是一回事,但帮助托尼欺 骗他就是另一回事了。 娃娃拿在手里的感觉很奇怪。似乎不该这么沉。他想把它卷起来压扁,但费了 半天劲却只在它身上弄出了两个小坑。他拎着娃娃在儿子眼前晃着。“我是不是告 诉过你不要再做这个东西?!” 托尼的态度软了下来。“可你没必要这么生气。” 他居然如此不听话、如此固执。丹尼尔强压住心头的怒气。“我特别警告过你 ——” “妈!” 丹尼尔回过头。玛戈特正站在门口。 她并不知道娃娃的事。一丝惊异闪过她的脸庞,接着就是恐惧。她和丹尼尔的 目光相遇了。两人交换了一下眼色。 玛戈特走进屋,脸色凝重。“你爸爸告诉过你不要再做这娃娃。” “它不是娃娃!” “你有意违反他的命令。” “可是,妈妈!” “没有什么可是,”丹尼尔说道。他仍然抓着那个娃娃,可他很想赶快把它扔 掉。他害怕那娃娃会突然动起来。但他不能让儿子看出他害怕。于是他又冲儿子晃 晃手里的东西。“你将受一星期的处罚。如果我再逮到你,你的麻烦就大了。” 玛戈特看看他,眼中充满忧虑。然后她对托尼说:“这东西为什么对你这么重 要?你为什么要做这个娃娃?” 托尼低头看着自己的脚。“没什么,”他说道。 “我问的是‘为什么’。” “我不知道。” “看着我,小伙子。”托尼抬头看着母亲。“有些事情你在瞒着我们。” “对不起。我再也不做了。” “这娃娃到底是怎么回事?” “它不是——” “它就是个娃娃,”她坚决地说。 “你从哪儿学会做它的?”丹尼尔问道。 “多妮。”托尼勉强开口道。“是多妮教我做的。” 多妮? 玛戈特脸上一片茫然。显然,她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 可他知道。 在那房子里。 “谁是多妮?”他问道。 “新来的一个女孩。她住在艾克姆。” “你什么时候认识她的?”玛戈特问道。“为什么你从没对我们提起过她?” 托尼不安地耸了耸肩。 “她和你在一个班上吗?” “不完全是。” 丹尼尔全身一阵发冷。“以后不许你再见她。明白了?” “为什么?” “我不想让你再见她。” “她是个很好的女孩。” “我不管。” “她父亲说他想跟你谈谈。” “她父亲?” “比林斯利先生。” 比林斯利。 这名字他以前也听说过。 丹尼尔把娃娃扔进了废纸篓。他不想老举着它。过一会儿他会去处理它。他在 托尼身边坐下,一手搂着他的肩膀。“听着,”他说道。“不管你相信不相信,我 们这样做是为你好。” “可是——” 丹尼尔伸出一根手指。“让我把话说完。明天我会去和这个比林斯利先生谈谈。 但没有你妈妈和我的允许,不要去见这个叫多妮的女孩,也不要再做什么娃娃。” 托尼看着他。那双眼睛里没有欺骗。他不是想故意瞒着他们。丹尼尔有种感觉, 儿子并不明白那娃娃对他为什么那么重要,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一定要做它。 这让他不安。 愤怒不知不觉间消失了。现在他把自己和儿子看做是一场游戏中的两个小卒子。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游戏,也不知道它的目的是什么,但他决心在出事前找出真相。 他抬头看看玛戈特。她的眼里充满了关切和疑惑。 “对不起,”托尼说道。 “这次你逃脱了惩罚,”丹尼尔告诉他。“只是不要再让这种事发生了。” 他们躺在床上,翻着各自的报纸,或者说假装在翻着各自的报纸。终于,玛戈 特放下手里的东西,朝丹尼尔转过身来。“我害怕,”她说。 他伸出胳膊搂住她的肩膀。 “我以前还认为你对托尼反应过激……很抱歉,当时没有支持你。我没想到他 对那东西如此着迷。” “起码还不是毒品。” “我几乎希望那是毒品了,”她悄声道。“那样起码我们知道应该怎样应付。” “你不会真这么想的。” 她叹了口气。“我想是的。可他太不正常了。好像他非要那么做不可似的。似 乎有什么在逼他那样做。而且还必须用同样的材料。”她注视着他的眼睛。“还有 那个女孩和她父亲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 “那女孩教他做娃娃,而她父亲想找你谈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摇摇头。希望他的表情不要泄露他心底的不安。 玛戈特的语调没有变化。“也许他参加了什么邪教,”她说道。“也许他和那 些孩子一样,参加了什么组织。” “我可不这么想。” “那是什么?”她问道。 这是他坦白的机会。告诉她走廊上的阴影和他记忆中的那所房子,他的想法和 他的猜测,一切。但他想保护她,不想把她牵扯进来。 “我不知道,”他说道。 多妮和比林斯利。 丹尼尔发动汽车,打开了雨刷。在他的记忆中,这两个名字和那房子是联系在 一起的。但具体是什么关系,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但他以前肯定听说过这两个名 字。他驱车朝艾克姆方向驶去。夜间雨曾停过,可半小时前又大了起来。他小心翼 翼开着车,注意着街上的孩子们。托尼虽一口咬定那女孩和她父亲的故事,并说那 父亲要见他,但很明显,托尼并不愿意他见到那两个人。他有意没有透露他们的确 切住址,并坚持说一切都过去了、他已经吸取了教训,并再也不会做娃娃了。 一定有什么事他还瞒着父母。 丹尼尔发誓,即使敲遍艾克姆所有的房子,他也要把比林斯利找出来。他把车 停在街道尽头,然后下了车,打开雨伞。来到第一家门前时,他仍感到自己有些愚 蠢。但当他敲完第五家门时,他的窘迫已变成了不安。 马路一边的房门还没敲完,他就明白了。 艾克姆根本没有一家叫比林斯利的人。 从来没有人见过或听说过一个叫多妮的女孩。 抱着一线希望,他开始敲马路另一侧的房门。但结果一样。不管是大人还是小 孩,都不认识托尼神秘的朋友。 丹尼尔回到车上,坐在方向盘后,默默注视着笼罩在雨雾中的街道。最令他不 安的,是他知道自己的儿子并没有撒谎。多妮并不是个虚构的人物,或是托尼想象 中的精灵。她和她父亲是真实存在的。托尼确实遇到过这两个人。 他怎么会知道这些?他为什么会如此肯定? 因为他小时侯见过这两个人。 过去的一切似乎就要呼之欲出。他知道自己见过他们,可就是无法想起具体细 节。他试图排除杂念,顺着蛛丝马迹回想下去。可是不行,他的注意力就是无法集 中,他想追溯过去的希望破灭了。他惟一能肯定的,就是他以前见过多妮和比林斯 利,托尼也见过。 他发动汽车,准备回家去。车来到马路中央时,他突然看见了它。 在雨中,在路中央,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就是他在走廊上看到过的影子。 多妮? 他踩下刹车,跳下车来。可它已经不见了。马路上空无一人,人行道上也没有 任何反常的迹象。恰恰就在这个时候,雨停了。灰白色的云层间透出一缕阳光,照 亮了附近的街区。 什么也没有。 够了。这就够了。他必须去找出真相。他要去看看那所房子。他要知道在那房 子里都发生了什么,和玛戈特、托尼有什么关系。他要知道他为何会想不起自己的 过去。他要知道现在正在发生着什么。 他要把一切都告诉玛戈特,而且明天就去看心理医生。医生会帮他找回儿时的 记忆。他可以告诉医生他小时受到过性侵犯。见鬼,干吗不说真情?他完全可以解 释自己看到的。听到的,以及他所怀疑的。他可以毫不困难地找到一个医生,帮他 找出过去黑暗的秘密。 但是他根本不需要心理医生了。 所以的记忆都自己回来了。 所有的。 第12章 劳瑞 劳瑞在父母留下的照片里翻找着,希望能找到什么线索。约瑟坐在她身边的地 板上,干着同样的工作。两人忙碌着,以期重建一个两人都不知晓的过去。 照片上她和约瑟站在迪斯尼的大门口,微笑着挥着手。 她是被领养的。 这原本不该带来任何影响,但事实并非如此。她和约瑟已经疏远了,不再像过 去那么亲密。她宁愿放弃整个世界,以换取过去的情感。但自从她知道他们并没有 血缘关系后,两人的关系还是发生了变化。她就像一只风筝,挣脱了手中的长线。 但她必须记住,只是她这方面的感情发生了变化。约瑟一直是知情的,所以他对她 的感情是始终如一的。 他像爱姐姐一样爱她。由于血缘上的原因而影响她对弟弟的感情,她觉得很内 疚。 “嘿,”约瑟兴奋地叫道。“我想我找到了一些东西。你看。” 他移到她身旁,递给她一张黑白照片。他们的父母正和她的生身父母站在一起。 在那所房子前。 她的养父母在镜头面前灿烂地微笑着,色彩鲜艳的服装即使在黑白照片上也显 得明快。他们的左边是一个树墩,树墩的右侧是她的生身父母,服装周正、表情严 肃、不苟言笑的生身父母。 劳瑞仔细端详着母亲的脸,然后是父亲的。她认出了这两张脸,但却没有任何 感动。她不知道自己本来在期待什么,但绝对不是这种冷漠的、旁观者般的反应。 看着眼前的照片,她只感到了养父母的亲切。自从知道自己身世之后,她第一次为 被收养而感到高兴,为没有和这对毫无幽默感的夫妇一起生活而感到高兴。 她望着约瑟,再次感到他就是她的亲弟弟。 她盯着照片,里面的一切对她来说都非常熟悉。尽管生,身父母的脸不能让她 产生丝毫感动,但对过去已丧失记忆的好奇心却并没有减弱,甚至变得更强烈了: 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为什么被领养—— 她父母为什么被谋杀。 有一件事她很肯定,不管过去在那房子里发生了什么,都和她最近一直做的梦 有关,和那梦中的女孩有关。 多恩。 “你还记得这地方吗?”她指着照片问道。“你知道它在哪儿吗?” 约瑟点点头。“我还记得那幢房子。”他思索片刻,看着她:“你呢?” 她打了个冷战。“有谁会忘记呢?” “当然,那时我们还都不懂事。特别是我。我那时多大?四岁?不过那时我就 能感觉到那房子……很奇怪。” “你是想说那里面闹鬼。” “你记得那里闹鬼?” 她点点头。 他从她手里拿过照片。“我也记得。” “你知道那房子在哪儿吗?”她再次问道。 他凝视着照片。“我那时很小,不过我记得我们开车在加利福尼亚北部走了一 两个月。不知道是在度假,还是随便走走——你知道父母的为人——但后来我们就 到了这个山区小镇。我不记得那小镇的名字,但如果有张地图,也许我还能找到那 地方。” 她微笑着,拍着他的肩膀。“而你那时才4岁?这太让人吃惊了。” “我本来是个神童的。” “那后来怎么样了?” “我们在镇上住了一两天,然后就去拜访了这对夫妇。他们也许是爸爸妈妈的 朋友,也许是镇上什么人介绍的。我记不清了。我只记得我们开车穿过一片树林, 打听着这家卖羊毛地毯的人。林子中间有片空地,有些人在那里卖饮料和水果。爸 爸给我买了一瓶草莓汁,这些我记得很清楚。后来我就记得看见了这幢大房子。” 他皱了皱眉头。“说到这儿,我觉得他们好像是朋友。他们以前似乎认识对方,因 为他们见面时就像是老朋友。” “你们在那房子里住下了吗?” “懊,是的。住了几天。” 劳瑞困惑地摇摇头。“为什么我一点儿也记不起来了?” “这真太奇怪了。因为我也一点儿不记得你。我是说,你当时一定在那儿,可 我只记得那对奇怪的夫妇——”他看了她一眼。“对不起,别生气……还有那幢威 严的房子。我很怕它。” “那么你对我一点印象也没有?” 他摇摇头。 那和他们住在一起的人呢?她父亲的朋友。她拼命想记起那男人的名字。她能 看见他的脸、听到他的声音,但就是不能—— 比林顿。 是的。比林顿。 “你记得还有别人吗?”她问道。 他皱起了眉头。“不……”他慢慢说道。“我想没有了。” “是谁给他们拍的照片呢?” 他再次看看了照片。“不记得了。我想是一个男人。” “是叫比林顿吗?” “记不得了。” “你在那里时还看见过别人吗?”她咬着自己的嘴唇。“比如说一个小姑娘?” 他猛地抬起头看着她。“你梦里的那个姑娘?” 她很不情愿地点点头。“我记得她叫多恩。” “你在小巷里看见的就是她?” 她已经开始冒冷汗了。“我想是的。” “你为什么以前没告诉我?” “以前我还不知道。我只是……刚刚想起这些。我想起的还不到你的一半。而 你却比我小得多。”她停顿一下。“精神创伤,也许是。” “精神创伤?” “我想我父母是被谋杀的。”停顿,接着:“除了我父母之外,你不记得其他 人了?” “对不起。”他摇摇头。“但我想更多地了解一下这个女孩。多恩。你在小巷 里和在梦里看见她时,她还像……当年的那副模样?” “一点都没变。” “你记得她也被杀了?” “不知道。我想没有。” “你觉得自己看到的是个幽灵吗?” “不是。 “是幻觉?” “不是。” 两人都沉默了。 “那么,你们在那里时又发生了什么?”过了一会儿,劳瑞问道。“你还记得 什么?” 约瑟咬着自己的下嘴唇。这是他从小养成的习惯:一思考就咬嘴唇。“我记得 当时我很害怕。有一条长长的走廊。深色的木头和红色的天鹅绒。像是维多利亚时 期的妓院。我记得那时总是睡不着觉,因为总是有奇怪的响声。比如说敲门声。好 像有人在敲我的房门想进来。我还觉得你父母并不高兴我们来。似乎我们来得不是 时候。好像他们本来在打架,却因为有客人而不得不掩饰。”他直视着她的眼睛。 “我还记得有一次,因为我没有按时起来吃早饭,你父亲就开始大发雷霆。我很累, 所以爸爸妈妈就让我多睡了一会儿,可你父亲却不干了。双方父母差点儿打起来。 我当时已经起来,并且听到了他们的争吵,于是我就哭了起来。爸爸妈妈尽量在哄 我,而你父亲却说‘那是他活该。”约瑟的声音小得几乎变成了耳语。“你父亲把 我吓坏了。我不喜欢他。” 劳瑞拥抱着自己的弟弟。“我想我也不会喜欢他的。”她冲他微笑着。“很高 兴爸爸妈妈收养了我。” “我也是。” 她放开了手。“还有什么?” “没什么了,真的。我想我们可能从他们那儿买了些地毯,不过这不一定是我 们去那里的目的。” “后来呢?” 他耸了耸肩。“我们就离开了。继续旅行。后来我们就在一个城市住下了。几 个月后,你出现了。” “我就那么突然出现了?” “倒也不是。爸爸妈妈离开过一阵。我和凯丽太太呆在家里。他们回来的时候 带着你。” “他们从来没告诉过你为什么?从来没解释过你为什么突然有了个新姐姐?” “从来没有。” 劳瑞叹了口气。“这些我一点也记不得了。我真希望自己还记得,可脑子里一 片空白。” 约瑟把照片递还给她。“以前,我从来没把这些事联系起来过。我没有意识到 这对夫妇就是你的生身父母。我记得他们。记得那次旅行,但就是不记得你在那儿, 所以我从来没有把它们联系起来过。不过当我看见这照片时,一下子就明白了。” “我也是。”她又从盒子里拿出一把照片。“看看还能不能找到些什么。” “还有一件事,”约瑟慢慢说道。 劳瑞抬起头。她发现自己已经屏住了呼吸。 “以前我从未对别人提起过。我不知道那是真的发生过,还是我在做梦,还是……” 他闭上了嘴。 “什么?” “也可能只是我的想象。” “什么事?” “我想我看见你母亲杀了一只小羊羔。” 她有些困惑地摇摇头。“我……我不太明白。你看见我母亲在屠宰场里杀了一 只羊羔?” “不。那羊羔在我的房间里。我不知道为什么。而且不是在晚上。是在白天。 不过房子里总是很暗,所以区别不大。我刚从外面进来,打算……不知道,也许是 从箱子里拿本小人书。我是跑着上楼的,因为我想尽快赶回爸爸妈妈身边。那只羊 羔就在我的床上。就站在床垫上。它站在那里看着我,咩咩叫着。” “接着,你母亲从我的衣橱里走了出来,跟我说对不起,这羊羔不该在这里, 然后她从床上抱起羊羔,把它……摔在了地上。” 劳瑞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 “她把羊羔举过头顶,就像举重运动员那样,然后把它狠狠地摔在地上……就 这样杀死了它。它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也不再叫了。你母亲抱起羊羔,冲我笑了 笑,说声对不起就抱着它走出了房间。它的嘴角在淌血,但地毯就是深红色的,所 以你也看不见上面的血迹。我说过,我不知道是做了个噩梦,还是真有此事。但我 从来没对爸爸妈妈或任何其他人说过。”劳瑞捡起那张照片,凝视着上面那张严肃 的脸。这曾是她的母亲。 她似乎可以看见她举起一只羊羔把它摔死。 “我梦到过多恩和一个屠夫。而你看见我母亲屠杀了一只羊羔。这太巧合了。” 约瑟点点头。“我也这么想。” “我想去看看那幢房子,”劳瑞说。“我想去。你说如果你看见那小镇的名字 你会想起它?” “我只需要一点东西来帮我回忆。” “那我们去找张地图。” “好的。”约瑟看着她。“去找张地图。” 黎明前他们就动身了。九点左右,他们就到了松溪镇。 这里风景优美。古木参天,远处的山岭白雪皑皑。低沉的云层似乎给树林加上 了华盖。但劳瑞却对窗外飞逝而过的景色视而不见。她仍在努力回想父母是如何被 杀的。这一点她很确定,但具体细节却一片模糊。她只有一种朦胧的感觉,多恩和 这件事有关系,而且她父母的死很可怕、很不自然。 当她看见那幢房子时,所有的记忆都回来了。 他们驱车离开松溪镇,沿着一条蜿蜒的小路开去。约瑟说这么多年后一切都变 了。城里当年没有麦当劳,也没有假日旅馆,当然也没有马路两边林立的店铺。 但当他们驶出城区来到郊区时,他变得沉默了。他说他认得这条路。还有这片 地区。汽车在遮天蔽日的树林间穿行。劳瑞知道他像自己一样,都感到了压抑和恐 惧。 他们在树林间寻寻觅觅,在尘土飞扬的路上颠簸了一个多钟头。历尽千辛万苦, 他们终于找到了它。 那幢房子。 仿佛记忆中的一扇门被打开了。过去像潮水般涌来。她想起了饭桌旁的仪式: 双手合十,饭前祈祷。黎明时的早餐和太阳落山时的晚餐。她想起了比林顿,那个 和他们住在一起的男人。他似乎应该是父亲的朋友,但父亲显然很怕他,而他也丝 毫没有离开的意思。 她想起了她父母的死。 她在和多恩一起玩耍,不是在多恩想去的树林里,而是在同样是禁地的仓库里。 她们在玩举行婚礼的游戏。像以往一样,多恩既是牧师也是新郎。他们用可乐的拉 环做戒指,并将杂草编织成花环。劳瑞装出一副很快乐的样子,可心里却感到不安。 多恩似乎对这一切太认真、太执著了。 多恩刚刚宣布两人已为合法夫妻,并且准许新郎吻新娘。正在这时,外面的院 子里传来一声低声的咒骂“他妈的!” “快藏起来!”多恩命令道。 劳瑞急忙钻进工具棚,把门关上。那是她父亲。他警告过她不要走近仓库,如 果让他逮住,她一定会吃鞭子。 她以为多恩也会像她一样找个地方躲起来,但她居然站在原地没动。门开了, 她父亲走了进来。 “你好,拉尔夫,”多恩说。 拉尔夫!她居然敢叫他拉尔夫? 奇怪的是,她父亲似乎并没有介意。他甚至没有注意到这一点。让劳瑞感到震 惊的是,他居然笑了,并且用从未有过的温柔语调说道:“多恩。” 接下来是喃喃耳语,再接着似乎是她父亲的皮带扣被解开的声音。 难道多恩要挨鞭子了吗? 劳瑞知道这很危险。她知道自己应该呆在原地别动,但她无法抑制看一看的冲 动。于是,她将门推开一条小缝,向外望去。 她没想过会看到什么,但肯定不是眼前的景象。 父亲正站在仓库的中央,裤子已褪到了膝下。多恩跪在他身前。他的手抚摩着 她的头,他的小弟弟却放在她嘴里。 劳瑞恶心得险些吐了出来。只是由于害怕,她才没有叫出声。她并不明白外面 正在发生什么,但那让她恶心。她紧紧抓着门,一点点慢慢关上。 她突然意识到,多恩早知道会发生什么,她知道她父亲会到仓库来。 并且想让她看到这一切。 工具棚还有一扇门通往院子。劳瑞小心翼翼地闪开靠在墙上的铲子、斧子,朝 那扇门悄悄挪去。她父亲正在喃喃地说着什么。她不想听。她也不想知道他在说什 么。 粗糙的木门上没有锁,也没有门闩。她小心地一点一点把门推开,尽量使它不 发出任何吱嘎声,然后慢慢地蹭了出去。 她急急忙忙穿过院子,快到家时,她看见了从车库里出来的母亲。她手里还拎 着那桶拖拉机用的汽油。劳瑞正打算开口叫她,但母亲脸上那义无反顾的表情又让 她改变了主意。 她内心的震惊和厌恶已被恐惧所代替。她明白,她母亲一定知道仓库里发生着 的事,并且下定决心要做些什么。 劳瑞想藏起来,躲到自己房间去,假装一切都不曾发生,直到母亲喊她去吃午 饭。但她知道,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会使事情变得更糟,而且她相信母亲也不会去做 什么午饭。 她不知道,到吃午饭时,母亲——或者父亲——还会不会活着。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母亲大步走到仓库前,猛地把门推开。 劳瑞飞也似的穿过草地朝仓库跑去。母亲已冲进仓库,打开汽油桶,把汽油往 多恩和父亲的身上浇着。他们两个已经脱光了衣服躺在地上。父亲愤怒地大喊着, 而多恩却在笑着。那尖利的笑声使劳瑞冷彻骨髓。 “不!”劳瑞哭喊道。“住手!”但没有人听见她的喊声。母亲将汽油桶扔在 一边,掏出火柴盒并点燃了一支火柴。她愤怒地尖叫着,将火柴扔向那两个浇满汽 油的身体。 “你这畜生!”她喊道。“她是我的!她是我的!” 火焰冲天而起。“妈妈!”劳瑞大叫。 母亲将她推开,面无表情地走出仓库,穿过院子朝房子走去。 劳瑞看见多恩的头发着了起来,她脸上的皮肤开始变黑。卷曲。父亲的后背开 始起泡、开裂,鲜红的血液眨眼就变得焦黑。两人在地上拼命地挣扎着,想逃离火 海。但火焰已完全包围了他们。他们无处可逃。 劳瑞跑到仓库另一边,拿起水管子,将水量开到最大,向那两个燃烧着的身体 喷洒着。但是没有用,火焰不见丝毫减弱。她哭着跑回房子去叫比林顿,让他去叫 消防车。但她知道一切都已经太迟了。谁也救不了她父亲、多恩和那个仓库。 “比林顿先生!”她凄厉地哭喊着。“比林顿先生!” 可哪儿也找不到她父亲的朋友。但她看到了母亲。她正躺在厨房的地上,裙子 高高撩起。 还有多恩。 那女孩一丝不挂,活生生的,身上没有任何烧焦的痕迹。几秒钟前,她刚刚被 烧死在仓库里,可眨眼间却又跑到了这里。劳瑞惊呆了。 接着,她才看清了眼前的事。 母亲急促地喘息着,多恩的头埋在她两腿间,慢慢地转动着。突然,她母亲兴 奋地叫了起来。可就在这时,女孩变成了一只山羊,胳膊变成了蹄子,身上长出了 灰色的毛发。它躁动不安地跳跃着,凶猛地向前顶去。尖利的角刺穿了母亲的胸膛。 她脸上的快乐表情刹时变成了痛苦和恐怖。 “妈妈!”劳瑞大叫。 这次,母亲似乎听到了她的喊声,并认出了她。她痛苦地尖叫着,想把那山羊 推开。她的眼神充满绝望和懊悔,看看劳瑞,再看看大门。劳瑞明白了母亲的暗示, 撒腿便跑。 她不知道该到哪儿去。仓库的火势并没有扩大,而且已经熄灭。劳瑞想也没想, 便朝与仓库相反的方向跑去。她想找到比林顿,但在内心深处,她知道他和这件事 多少有联系。于是她没有叫他的名字,只是拼命地跑着。 树林里不能去——这一点劳瑞知道一一但她又不想呆在房子附近,于是她便沿 着车道旁的树林朝公路跑去。她听见比林顿在喊她的名字,但她仍继续向前跑着。 那天晚上,她睡在路旁的一条水沟里。第二天,她来到了松溪镇。她跌跌撞撞 跑进警察局,诉说了发生的一切。 当然,没有人相信她,至少没有全部相信。但他们还是找到了她父母的尸体— —父亲已被烧焦,而母亲则被开了膛。劳瑞在孤儿院住了几天。后来,约瑟的父母 来到这里,带走了她。劳瑞扭头看了看约瑟,再次为自己被收养而感到庆幸。发生 在她生身父母身上的事就像是一场噩梦。没在他们的阴影下长大、远离这所房子、 和约瑟以及他的父母长大,对她来说是一件很值得高兴的事。 不是约瑟的父母。而是他们两个人的。 是的。他们的。无论如何,是他们养育了她,是他们的爱、道德观和影响使她 成长为现在的她。 “你没事吧?”约瑟望着她,关切地问道。 她不想让声音泄露她的感情,只是点了点头。 约瑟把车停在了车库前。劳瑞默默地下了车,端详着她右边的车库和左边的房 子。多年来,它们没有任何变化。整个地方似乎已凝固在时间里,只等待着她的归 来。 她想到了多恩,不禁打了个冷战。 “我们从哪儿开始呢?”约瑟问道。在耀眼的阳光下,他眯起眼睛打量着这所 房子。“见鬼。这房子还是这么阴森森的。” 劳瑞向房子走去,来到照片上所显示的位置。 “这地方让你感到自己的渺小,”约瑟说。 劳瑞没有吭声。她现在不想说话。尽管她并不清楚自己想找到什么或想完成什 么,但她还是想在今天下午结束一切。 天黑以前,她一定要远离这所房子。 劳瑞深吸口气,向前走去。她来到了门口的台阶上,身子像筛糠似地抖个不停。 她手扶栏杆,一步一步走上这四级台阶。她知道,自己小的时候就是这样走上台阶 的。虽然大脑执意要埋葬一切,可身体却不由自主对过去产生了反应。 约瑟紧跟在她身后。两人站在门廊上,望着下面的院子、车道和四周的树木。 一切都那么整饬,似乎一直有人在照看着这片土地。 比林顿先生。 不。这不可能。 但这念头还是让她浑身发冷。尽管在商战中她是一个勇敢的斗士,但她还是为 约瑟能在她身边而暗暗高兴。他可以保护她。 她转过身,凝视着房子的前门。深棕色的木门,上方是一扇很小的窗户。如果 门锁着怎么办?她和约瑟都没有钥匙。 可它肯定没锁。 她确信这一点。 劳瑞犹豫着。她想进去,但她想看到什么、发现什么呢?她真希望在这空空的 房子里找到答案吗?进去确实没有任何意义。也许和邻居们谈谈会更有收获。 她大脑中某处的警报器拉响了,告诉她呆在外面。但这也正是她一定要进去的 原因。房子里面肯定有什么东西。她不知道是什么让她这样想,但她知道自己必须 回到从前的家,找到她必须知道的东西。 她试了试门把手。门确实没有锁。她回头看了看约瑟。“我们进去吧,”她说。 她推门走了进去。 大门在她身后嘭地一声关上了。 “约瑟!”她大叫。 显然,在他进门的一刹那,门把他挡在了外面。门框上留下了一丝血迹,齐头 高的地方还留下了一缕头发。她的心一阵狂跳。隔着门,她听到了弟弟的尖叫。 “约瑟!”她大喊。她推了推门,但它锁上了。太阳穴上的血管蓬蓬直跳,几 乎盖过了她的砸门声。 “约瑟!”她大喊。“你怎么样?” “我没事!” 他的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似乎隔在两人之间的远不只是一扇门。她不 断叫着他的名字,告诉他使劲推门,可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远,最后终于完 全消失了。 她最后一次推了推门把手,接着转过身惊恐地打量着四周。除了门上方的那扇 窗户,门洞里再也没有其它窗户。她无法看到弟弟。她转身朝客厅跑去,撩开窗帘、 打开百叶窗向外望去,但看不见车道、看不见院子。没有树木、没有门廊,也没有 约瑟,只有厚重的浓雾漂浮在窗前,模糊了外面的整个世界。 她感到自己就像个孩子,一个害怕、孤独、无助的孩子。她真希望自己和约瑟 没有到这鬼地方来。 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是脚踩在硬木地板上的声音。她打了个冷战,但没有回头。 有人清了清嗓子。 一个男人的声音。 她认出了这个声音。虽然不愿意,但她知道自己不得不转过身去。 她转过身,看着他。 不出所料,正是他。 “劳瑞,”他静静说道。“真高兴看到你回来。” 第13章 诺顿 诺顿醒来时,床上撒满了烧焦的烤面包片。 当他坐起来时,一片片面包纷纷掉下床去。他知道有人——或有什么东西—— 在夜里某个时间来到屋里,把面包片撒满了床上的每个角落。 多娜。 不知为什么,他这次没有怀疑卡罗尔的鬼魂。这是那个可恨的小女孩干的。这 些面包片是来给他引路的,把他带到她那儿去。它们是被故意放在他床上的,是想 传递某种信息。 对方施加了更大的压力。所有这些都是在催促他加紧行动,回奥克戴尔去。 回去。 他捡起一片面包,闻了闻,然后小心翼翼地用舌尖碰了碰。是真的。是烧焦了 的面包。不是什么超自然的外星物质。 这是什么意思?他不禁纳闷道。这象征着什么? 他下了床,四处查看着有没有什么其它可疑的东西。没有。一切都很正常。他 回到卧室去穿衣服。看着床上的黑面包,他不禁想象着那可恨的小女孩夜里走进他 的房间,轻柔的夜风吹拂着她白色的长裙。这想象不禁又使他的下身硬了起来。 诺顿走进浴室,望着镜子里自己蓬头垢面的脸、肿胀的眼泡。他想手淫,可又 抵制住了这种诱惑。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意识到。压力会一天天加大,早晚有一天,他得回奥克 戴尔去。他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将发生什么。但尽管前景可怕,但与现在的处 境相比,依然不失为一种解脱。 他收拾好自己,给学校去了电话。无人应答。他留了口信,说自己病了,让吉 尔·道格给自己代课。吉尔以前是他的学生,曾经给他代过课,效果不错。 天还很早,才六点半,于是他给自己做了早餐。吃着早餐,看完报,他给豪尔 去了电话。他的朋友已经起来了——已经起来好几个钟头了。诺顿以前没对豪尔说 过那女孩的事,但现在他说了,还有床上的烤面包。 他深吸一口气。“我必须去了,”他说。“回奥克戴尔去。你能和我一起去吗?” 豪尔听上去有些不满。“我跟你说过我会的,是不是?” “路很远。要开一天车。我不知道到了那儿会发生什么,也不知道要呆多久— —” “你聋了吗?我说过和你一起去。” “为什么?” 电话那头一阵沉默。 “豪尔?” 诺顿听到他朋友叹了口气。“我又感觉到玛丽埃特在这屋子里。” “你看见她了?” “没有。和以前一样,我只是感觉她在这里。” “你觉得这跟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有关系吗?” “不知道,”豪尔疲惫地说。“也许是因为我们两个都快死了。见鬼,我不知 道。可是……”他没有把话说完。 “但是什么?”诺顿坚持道。 “她的出现不再像以前那样,让人感到欣慰。我……我很害怕。”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什么关系也没有,你这混蛋!我只是想离开这房子!你满意了?” “天哪,你吓坏我了。” “你到底想不想让我跟你一块去?” “当然想。所以我才打电话。” “那么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诺顿看看闹钟。七点十分。“一小时后我去接你。带个箱子和几天的换洗衣服, 以防万一。” “我会准备好的。” 诺顿小心地挂上电话。豪尔听上去似乎吓坏了。这让诺顿很不安。听到豪尔的 妻子又回来了,也让他很不开心。两者一定有什么联系。不管是什么超自然的力量 看中了他,看来他的朋友也没有幸免。豪尔很害怕,他以前从不知道豪尔也会害怕。 奥克戴尔隐约浮现在他眼前。还有那幢房子。 他知道,不管当年那里发生了什么,都很可怕,所以他的大脑才抹杀了过去的 一切。过去几个星期内,他的世界观和理性的思维都被倾覆了。现在,他看见了鬼 魂、碰到了魔鬼的孩子,但他知道,比起今后要发生的事情,这些还只是冰山的一 角。 他害怕回奥克戴尔去。只是因为豪尔会和他一起去,会给他支持,才没让他彻 底跨掉。 但豪尔似乎也被选中了。因为他把一切都告诉了豪尔,所以豪尔现在可能很危 险。而这种危险又不是他们所能理解的。 也许他应该取消这次旅行,静观其变。没有任何理由让他回奥克戴尔去,回那 所房子去。 不,有理由。 他不知道这理由会是什么,但它肯定存在。他不能让自己的胆怯阻止他去做正 确的事情。现在,是他唤起过去回忆的好机会。他有勇气这样做吗? 当然有。 但他不能把豪尔牵扯进来。虽然他很感激朋友的支持和好意,但他内心深处知 道,他自己要负起责任来。这件事必须由他自己来做。他不能冒险使豪尔受到伤害。 他走进卧室,将床单和上面的面包扔到地板上。他从壁橱里拿出箱子,扔到床 上,开始把内衣、袜子和衬衫装箱。 不,他不会去接豪尔。他要把他的朋友留在家里。 他要一个人回那所房子去。 路上经常可以看到指示他回去的标志。 在马鲁镇,他看到了一条黑色的虹。没有云,没有雨,只有那条悬于天际的黑 色弧线划过蓝天。它自马鲁镇这端的牧场起,止于奥克戴尔附近的什么地方。 还有其它标记。一个废弃的加油站前,一堆松鼠的尸体被摞成了金字塔形。一 个被刻成人形的枫树桩,活脱脱是那可恨的多娜。他甚至还碰上了一个想要搭车的 大汉。那人手里举着一个自制的牌子,上面写着:“回去”。 他从东边开进了奥克戴尔。本来只有两个街区的小镇现在发展到了五个。而且 多了许多快餐店和加油站。他开车穿过林林总总的店铺,来到开阔的农田。前面, 路的尽头,就是那幢房子。那庞大的黑色身影与其它农场上的白色农舍形成鲜明对 比。 天空中那道黑色的虹就消失在车道的开始处。 接着便突然不见了。他的第一反应是掉头回去。 但他想起了卡罗尔的鬼魂、那烧焦的面包和那肮脏的女孩,他知道他不得不继 续向前。 回去。 他沿着车向房子开去。 一只被拔光了毛的小鸡正在等着他。 它就被插在车道的中央。尽管它身上并没有什么字条,但他知道这是用来欢迎 他的。小鸡看上去刚刚死去不久,还没有在烈日下暴晒很长时间。那嫩黄的小嘴使 它看上去似在微笑。 一只被拔光了毛的翅膀指向那房子。 他顺着翅膀所指的方向望去。长长的门廊、黑洞洞的窗户。他忽然发现自己已 屏住了呼吸。他在等着看见多娜。 多娜。 过去的一切突然生动地浮现在眼前。诺顿坐在车里,盯着那死鸡,不住地颤抖 着。 多娜。 他可以清晰地看见她的脸,她过于明亮的双眼、羞怯的微笑和古铜色的皮肤。 他记不清第一次看见这女孩是什么时候,但好像她一直就在附近。从小他们就在一 起玩耍。房子周围没有其他邻居,而他的哥哥和两个姐姐又比他大得多,所以在上 学前,他基本上没有其他玩伴。即使在他上学后,多娜也一直是他最好的朋友。 开始的时候,他们做的都是孩子们经常做的事情——修筑碉堡、挖地道——但 渐渐地,情况改变了。即使是现在,诺顿也想不起来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以及自 己为什么会那样做。即使在当时,他也知道自己做的事是错的,他也感到内疚和惭 愧。他很聪明,把一切都瞒着父母、哥哥和姐姐,但他还没有聪明到不去做那些事 的地步。 那是从一群蚂蚁开始的。多娜在房子后面发现了一座蚁山。她把他带到那里, 把蚁山指给他看,并跳了上去。蚂蚁们慌忙四散逃跑,两人不禁哈哈大笑。接着, 她让他等在原地,自己跑回了房子。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盏煤油灯和一根火柴。 他知道她要干什么,而且很反感——如果那样做会给他们带来麻烦——但她微笑着 告诉他去找些干草和树枝。他遵命了。多娜把干草扔在被踏平了的蚁山上,把灯放 上去,点燃了火柴。 就像是发生了一次小小的爆炸。干草和树枝腾地飞了起来,所有的蚂蚁在逃跑 途中刹时变成了焦黑的小球。多娜趴在火堆旁,拍手笑着叫着。尽管他知道这事不 对,但他仍觉得很有意思。他帮多娜捉拿着漏网的蚂蚁,把它们扔进火堆。搜索圈 越来越大,他们开始找寻其它昆虫。多娜找到了一只甲壳虫、他抓到了一只蚱蜢, 然后是许多蜘蛛和蟋蟀。这些都被他们扔进了火堆。多娜发现了一只小猫,正当她 想把猫也扔进去时,火灭了。小东西侥幸逃脱了。他很高兴。 一切就这么开始了。在后来的一两年间,事情变得更加糟糕。他们活埋了一只 仓鼠、扒掉了一张狗皮。他记得自己抓着邻居的一个女孩,让……让多娜拿鞭子抽 她。 她喜欢这些暴力、折磨和死亡。这让她兴奋。 接着她开始要和他发生性关系。 他们真的做了,而他也很喜欢。但这种事也发生了变化。她所要求的性越来越 不正常、越来越奇怪。 当然,他接她要求的做了。可他很害怕。正是这让他清醒过来,意识到他们的 错误。他们从来没被捉住过,也没对别人说过什么。但他知道这不对。于是这给了 他一个很好的借口,和她分手。他不再去见她。她想和他玩,但他总是很忙;她想 偷偷溜进他的房间,可他总是把门窗锁得很紧。后来,她就那么不见了。他们没有 吵嘴打架,就是不再见面了。终于有一天,他发现自己不用再刻意回避她。她不见 了。 再一次看见她,是他18岁的时候。 那时他参加了军队。去军训之前,他进城给他当时的女朋友黛西买明信片。他 刚一进家门,就闻到什么东西烧焦的味道。他叫了几声,可没人回答。他想也许是 母亲在炉子里放了什么,后来又忘了。以前她也干过这样的事。他已经参军的哥哥 和两个正在上学的姐姐今天都要回家来,参加他的送行晚会。妈妈一定是在为晚饭 做准备。 他冲进厨房。里面全是烟。浓浓的黑烟像是—— 面包烤焦了。 开始,他并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关上炉子,打开窗户和后门。多娜正站在 院子里。她穿着那条污秽的裙子,一动不动地瞪着他。可他没时间和她废话,急急 忙忙冲到炉子前。 她把他们全杀了。并割下他们的头放在了炉子里。 他的父母、哥哥和两个姐姐。 他伸手挥去眼前的浓烟,看见了父亲的头颅。老人的眼睛已经不见了,嘴唇也 已被割去。但诺顿还是认出这是父亲。在他旁边,是母亲的头。已经从烤架上跌落 下去,仅剩下烤焦的皮肤还残留在上面。哥哥和姐姐的头堆在一起,已经变成了焦 炭。 这使他想起了那些火堆中的蚂蚁。 那以后,他再没见过多娜。当他回想起透过浓烟看见的她时,他忽然意识到她 仍是过去的样子。她一点没长大。看上去还是12岁。 诺顿深吸口气,打量着眼前的房子,然后扭头看着路上那只小鸡和它指路的翅 膀。这是在开玩笑还是在警告他?他不可能知道。但他还是下了车,朝房子走去。 他走上门廊,似乎听到一个孩子的笑声。 一个女孩的笑声。 多娜。 他用手按着自己的下身。 还没敲门,门就开了。阴森森的过道里,他家过去的仆人朝他微笑着。还是多 年前的那副模样。 “你好,比林森先生,”诺顿尽量掩饰着哆嗦的声音。“我可以进去吗?” 第14章 斯托米 罗伯塔走了。 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她要离开他。自从那次和律师的误会后,她甚至显得更冷静、 更驯顺了。但这和她以前的行为方式并无不同,所以他根本不曾注意。 但星期一他回家时,她已经不见了。到今天已经三天了。她没有留下口信,也 没有打电话来。因为她带走了几只皮箱,所以他有理由认为她离开了他。 而他发现自己并不很在乎。 当然,细节他还是很关心的。可他猜测她会和某位律师联系,而律师会打电话 来,以达成协议。 然后他就自由了。 这是种全新的感觉,他还不太适应。所有人都在庆贺他获得解脱,还有人准备 再把他介绍进单身汉的圈子。可他还没准备好约会其他女人。起码现在还没有。身 处娱乐业、在众多适龄美女的包围中,机会不可谓不多。但他没心情马上卷入社交 圈子中,再次牵扯进感情旋涡。他已身心疲惫,想重整旗鼓后再投入战斗。 马桶里的水果沙拉。 水龙头里的奶酪和玫瑰。 这些镜头从未从他脑海中消退。也许这就是他不愿重新开始感情生活的原因之 一。剧院里的经历使他无法忘怀。那天以后,他一直在做噩梦:梦见他父母在芝加 哥的老房子;梦见活的娃娃和死而复生的父亲。 当然,最让他害怕的还是他在剧院看见的东西。因为那已经超越了人类的想象 力和理解力。那不是神话或传说中的部分,并使他意识到自己其实是多么的无知和 无关紧要。 那一定意味着什么——这一点他很肯定一一但他却无法与这现象后面的声音对 话。正是这一点使他更加忐忑不安。 他再次想起了发生在印地安人保留地上的事。那一定和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有联 系,它们都有同一个起因。他恐惧,但多年来的娱乐业生涯仍使他习惯性地想,把 这拍成电影倒不坏。 传来一阵敲门声。电影学院的一个实习生拉斯·曼森探进头来。“塞林格先生? 我能和您谈谈吗?” 斯托米点点头,招手让他进来。像过去所有实习生一样,拉斯总是表现得过于 勤奋和谦卑。不过还是个不错的人。斯托米和电影学院已经签定了合同,这样,学 生们获得了社会实践经验,他得到了免费帮手,而电影学院则收取了学费却不用开 展教学。不过从斯托米的角度讲,这种提供实习的项目得不偿失。那些到这里来的 学生似乎都打算做导演,他们似乎总是试图用自己的知识和才干来打动他,而不是 好好干活儿。 和其他人相比,拉斯还算好一些。当然他也很多事,也很想显示自己,但他还 算能踏踏实实完成斯托米交给他的工作。 斯托米对他笑笑:“什么事,拉斯?” “我有一盘录像带,也许您会感兴趣。”他把一盘带子放在桌子上。“这是一 个本地人制作的,从未发行过,我认为棒极了。基本上是恐怖电影,不过……又有 所不同。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不过我想您也许愿意看看。” “是你拍的?” “不是。”他笑了。“那样的话就会导致利益冲突了。” “聪明的回答。”斯托米伸手拿起录像带。标签上的题目是《屠杀》。 “名字不错,”斯托米评论道。 “电影也不错。我知道我只是个实习生,但我认为这电影很有潜力。我是昨天 晚上看的,我觉得一定要让您看看。我告诉那个给我带子的人,说我还没时间看, 就把带子又留了一天。” 斯托米看着拉斯。以前他没和这孩子认真聊过。他对电影的热爱着实打动了斯 托米。其他实习生则更像他在洛杉矶的那些老朋友:靠电影吃饭,却始终瞧不起电 影制作者。拉斯似乎更像他本人。斯托米觉得自己以前的判断下得太早了。 “不过你自己确实拍过片子,是不是?” “是的,”那实习生回答。 “你认为我们会感兴趣的东西?” “我想是的。是动作片。我的资金也很紧张,不过物有所值。女主角非常有才 华,那些男演员也很出色。” “以后有时间,我想着一看。” “那太好了!我正在进行后期制作,完成后我会拿给您看。如果您能提些意见 或建议……我是说,我会非常感激。” “好的,”斯托米笑着说。他举起录像带。“谢谢你把这个拿来,今天我会抽 空看的。”拉斯明白谈话已经结束。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过再见,便匆匆离开了办 公室。 《屠杀》。 斯托米摆弄着手里的录像带。发生了这么多奇怪事情后,看看这类片子倒可以 放松一下。他还有很多文件要看,但不知为何,他很难集中起精力。他告诉秘书不 要接进电话,然后关上门,打开录像机,开始坐在椅子里看电影。 根本不像片名所说的那样。影片里没有任何屠杀镜头。连鲜血都没有。只有一 幢哥特式的建筑、一个神秘的管家、一个被误解的小男孩和他同床异梦的父母,还 有他疯疯癫癫的祖母。随着影片的继续,斯托米渐渐感到身上发冷,越来越紧张。 他知道这房子。 他知道这故事。那就是他父母在芝加哥的房子,那无名的男孩就是他本人,正 在那与世隔绝、充满疯狂的世界里努力保持着自己的理智。他已经忘记了许多、忘 记了那管家、那令人生畏的房子和那紧张、迷失自我的感觉。但坐在录像机前,过 去的一切如潮水般涌来。当那男孩被管家的女儿引诱时,斯托米念出了那女孩的名 字。 “多妮艾尔。” 拉斯没说错。影片出人意料地完美。它创造了一个完全属于它自己的恐怖世界。 虽然片子的节奏很慢,但观众却被完全吸引住了,并对片中主角的命运发生了浓厚 的兴趣。 但更让斯托米感到震惊的不是影片的艺术价值,而是它与他本人、与他童年时 代的联系。电影结束了。面对充满雪花点的屏幕,斯托米呆呆地坐着。 他知道,这一定意味着什么,但他还是抓不住。他又想起了剧院里的情景。啊, 不错。 剧院。 电影。 电影里他的童年、那消失的人影、马桶里的水果沙拉和水池里插在奶酪上的玫 瑰花,是有联系的。虽然微弱得令人难以察觉,但它仍然存在。突然,斯托米有种 强烈的欲望,要去见见制作这部影片的人。 一定要快,否则刚刚建立起来的脆弱联系很可能就会消失。 他冲出办公室。坐在桌边的秘书吓得跳了起来。 “拉斯在哪儿?”他大声问。 “他在复印室。” 斯托米沿着走廊来到复印室,手里举着那盘录像带。“你从哪儿弄到这部片子 的?”他厉声问。 拉斯抬起头来,吓了一跳。“我一个朋友给我的。他是从罗德曼那儿拿来的。 罗德曼拍的这部片子。” “这个罗德曼在哪儿?” “您要购买它的发行权吗?” “我要见见制作这部片子的人。” “他住在保留地上。” 保留地。 确实有联系。房子、娃娃、剧院和汤姆死去的父亲。斯托米想见拍片人的欲望 更加强烈了。如果能找到所有这些奇怪事情的起因,他也许能在灾难发生前制止它。 灾难? 他为什么会想到这个? “你有罗德曼的电话吗?”他问。 拉斯摇摇头。“他没有电话。” “那你知道怎么和他联系呢? “我朋友和他一起坐车去学校。我可以给我朋友打个电话。” “现在就打。” 斯托米匆匆赶回办公室,给肯去了电话。肯比他更熟悉保留地,并且认识一些 人。斯托米简要地说明自己要去的地方,以及去那里的原因,然后问他朋友是否愿 意和他一起去。 “我在办公室。你来接我。” 拉斯敲了敲门。“我朋友说罗德曼今天没课。他应该在家里。” “你有他地址吗?” “我知道他住哪儿。” “那你和我一块去。走吧。” 半小时后,斯托米、拉斯和肯就已经颠簸在通往保留地总部的土路上了。 肯以前对保留地的描述没有夸张。事实上,他还没有完全说明事情的严重性。 斯托米在总部前停下车。不错,娃娃们就在光天化日之下四处走动着,有几十个。 向各个方向爬着、跳着、瞒珊着。有几个娃娃像卫兵一样站在房顶上,四处巡查着。 小溪对岸,一群死人正围作一团,说着他们自己才懂的话。 斯托米在车里呆坐片刻。他一时无法接受眼前的景象。他注意到那些进进出出 的人完全没有理会周围的娃娃和那些死人。他暗想,人类竟然可以适应任何事情。 但主使这一切的东西也许早就料到了这一点。它之所以到这儿来,正是因为美 国的本土文化对超自然现象更具宽容性,更容易接受非物质世界的来客。也许这只 是鬼魂、幽灵、魔鬼大举入侵的前奏。也许它们正在慢慢地渗透,使人们习惯它们 的存在,然后……什么呢?接管整个世界? 他看的电影太多了。 但也只有在电影里才能看到眼前发生的事。真实世界里,无论是现在还是历史 上,这都是闻所未闻的事。 肯跳出汽车。“我马上就回来,”他说着朝保留地办公室跑去。“我去告诉他 们我们来了。” 斯托米转过身,看着后座上的拉斯。那实习生的脸已吓得惨白。 “这是怎么回事?”拉斯问道。 斯托米摇摇头。“我不知道。” 玩具娃娃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可怕。他想这也许是因为现在是白天,周围还有 人。恐怖电影里总是说,幽灵出现在正常世界里会显得更加可怕,但他从不相信这 一点。商场里的鬼魂和空屋子里的鬼魂当然不能相提并论,眼前的景象就是这样。 这些娃娃显然是活的,它们木制的身子和插着羽毛的脸确实很吓人,但想起一个孤 零零的木偶悄悄游荡在—— 那房子里。 ——在剧院里…… 肯跑了回来。“好了。我们走吧。” “往前走两条街,”拉斯在后座上说。“一所白色的房子。” 斯托米发动了汽车。“真他妈的怪异。” 肯点点头。“一点儿不错。”车开过时,他扫了一眼那群死人。“我真想走近 看看他们,”他说。 斯托米打了个冷战。“不,不行。” “到底怎么回事?”拉斯再次问道。 谁也没有回答他。 路边,一个女人突然跳了出来。一秒钟前她还不在那里,但眨眼间她就出现了, 笑着向他们挥着手。 “从这儿拐弯,”拉斯指示着方向。“那就是他的家了。” 斯托米在一幢年久失修的房子前停下车。他还没有关掉发动机,罗德曼就已经 走出前门,向他们走来。这拍片人身材瘦小,看上去似乎只有16岁。拉斯告诉过他, 罗德曼在念大学。如果他不是事先知道,他一定会以为这是个高中生。 斯托未走下汽车,向他伸出手。“你好,我叫斯托米·塞林格——” “电影发行公司的总裁。”罗德曼点点头。“我知道。” “拉斯给了我一盘叫作《屠杀》的录像带,我得说,电影拍得非常出色。” 罗德曼在阳光下眯起了眼睛。“谢谢。” “剧本是你写的吗?”斯托米问。 “我是编剧也是导演,”罗德曼骄傲地说。 “你从哪儿得到这个创意的?” 那孩子皱起了眉头。“是在梦里。” 梦里。 斯托米努力保持着脸上的平静。“我还以为你是受——”他指指周围——“这 些事情的启发。” “你在开玩笑吧?剧本我两年前就写好了。拍电影用了我一年多的时间。” 两年。这更让人不安了。这电影是为他拍的。那不知名的东西借助梦境给了这 孩子灵感,它知道他会把这电影送给他朋友,而他朋友又会把它送给拉斯,最后传 到斯托米手里。这是一个可怕的庞大计划,隐藏在一连串的巧合里。他不知道自己 是在被警告还是在被威胁。但他坚信这电影是专为他准备的。这孩子只是个送信人, 而口信就是这部电影。 他舔舔嘴唇。“那房子在哪儿?” “那是个模型,”罗德曼说。“是根据我在梦里见到的房子制作的。” 斯托米已经开始出汗了。“影片和你的梦境有多大差距?” “我还以为你想发行我的电影。” “最好不要让我不高兴,”斯托米对他说。“有多大差距?” “基本上一模一样。” “有没有梦里出现的东西你却没有搬到银幕上?有没有为了不打断叙事而被你 删掉的东西?” “什么叙事?” “你有没有删掉什么?” “没有。” 他继续盘问着罗德曼,但那孩子很清白。斯托米明白了,他必须从电影本身找 到他期望的答案。 “你见过那些死人吗?”离开前,他问道。 罗德曼不禁笑了。“有谁没见过呢?” “他们意味着什么?” “谁知道呢。” 他们就这样离开了。斯托米依然像来时一样不知所措。他既害怕也很失望。他 想回去再看一遍录像带,但直觉告诉他应该做些其它事情。他应该再回剧院去吗? 从地产商那儿要回钥匙、再检查一遍卫生间? 那又怎么样呢?他已经看见了玩具娃娃、死人和突然出现的女人,可他什么也 没弄明白。他还能怎么办呢? 他应该回家去。 是的,这正是他应该做的。为什么他以前没想到?他感觉、经历或听到的所有 一切都在指示着那个方向。他只是太笨了,才没体会到。他应该回芝加哥去,回那 所房子去。答案就在那里。 什么问题的答案? 他不知道。 他把肯送回办公室后,开车回到了自己的公司。拉斯又钻进了复印室。斯托米 让秘书订了第二天去芝加哥的机票。 他关上门,把《屠杀》又看了一遍。 飞机是第二天中午的,而且是不限期的往返票。他详细布置了如果自己晚回来, 部下要做的工作,而且查看了所有需要他马上签字的文件。等他回到家时,已是九 点种了。他将屋里所有的灯都打开,然后跌坐在一把椅子里。 就连他的家也显得很怪异。 他不知道在芝加哥的老屋是否还在,但他希望它还在,并在脑子里想象着它现 在的样子。就和《屠杀》里的那所房子一样,阴森森令人生畏。不过这么多年来, 它一定被重新油漆。装修过。 至少他希望如此。 他忽然屏住了呼吸。他听到了什么声音。是房子后面传来的一声敲门声。但只 有那么一声。他小心翼翼地查看了所有房间,没有发现异常。 他回到椅子上,翻看着今天的信件。大部分都是广告和账单,但有一个信封盖 的是加利福尼亚的邮戳,落款上写的是菲利普·埃蒙斯。菲利普是他在洛杉矶的一 个老朋友。斯托米好奇地拆开了信封。菲利普说他正在拍摄一部有关本杰明·福兰 克林的记录片,并发现了一些斯托米可能感兴趣的东西。 “是托马斯·杰斐逊日记里的一段文字,”菲利普写道,“谈到什么闹鬼的娃 娃。我想你也许愿意看看。” 闹鬼的娃娃? 菲利普是个很奇怪的家伙。他似乎总是对朋友们的生活和心理需要了如指掌, 并总能及时提供他们所需要的东西。他属于那种总是在合适的时间出现在合适地点 的人。他一直很喜欢菲利普,但他不得不承认,他也有些怕他。 他读着随信附上的复印资料: 选自托马斯·杰斐逊的日记 4月15日 我又一次在黎明到来前醒了过来,因为我又在梦中看见了福兰克林给我看过的 那个木偶娃娃。如果我不是那么了解福兰克林的话,我一定会相信他是个巫师。 那娃娃(如果是的话)似乎是用树枝、稻草、人的头发、指甲做成的。将这些 东西黏结在一起的是一种无味的原料。我和福兰克林都认为那是男子的精液。 福兰克林声称他在旅途中看见过类似的娃娃,但他已记不清确切地点。而对我 来说,我永远也不会忘记这样的东西,以及第一次看见它时的情景。 不顾我的反对和抗议,福兰克林还是把那个娃娃拿到了他的办公室。他打算把 它放在书房,做些什么实验。他是在克屋里发现这娃娃的。我劝他把它放回原处, 但福兰克林并不是个愿意接受别人劝告的人。 我为福兰克林感到害怕,也为我们所有人感到害怕。 在日记的最后,是杰斐逊亲手画的一幅铅笔画。斯托米一眼就认出了画上的东 西。 是那房子。 飞机中午刚过就降落在奥哈拉机场。斯托米迅速开着租来的汽车离开了机场。 他已记不清最后一次到这儿来看见那所房子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但肯定时间不 短。街道已经完全变了样。城市开发已彻底改变了整个街区,新楼房代替了老楼房。 过去在街头游荡的波兰黑帮成员已被黑人流氓所代替。他所记得的建筑不是被废弃 就是被拆除了。 但他家的房子却丝毫没有变,似乎有种魔力在保护它。流失的岁月并没有影响 到它。墙壁上没有涂鸦之作,屋前的草坪上也没有垃圾堆放。周围的几座房子早已 衰败得面目全非,而他家的房子却依然如旧。 这显得非常怪异。 《屠杀》。 他突然想起,自己没问过那孩子为什么要给电影起名为《屠杀》。现在,坐在 租来的汽车里,望着周围破败的街道,看着他丝毫没变的家,这一点忽然显得很重 要。 高大的楼房挡住了下午的阳光,但它还是透过一扇打碎的玻璃窗照了过来,在 房子上投下奇形怪状的阴影。 斯托米下了车。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站在大浪前的跳蚤。无论在这里、在剧院、 在保留地上发生着什么,他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以为自己能做些什么、阻止什么 的想法是荒谬的。他确实被宣召到这里,但他现在明白,自己是无能为力的。 但他还是打开那扇小门,穿过整洁的院子向门廊走去。 这是个温暖的日子,但站在房子的阴影中,仍能感觉到空气很冷。这又让他想 起了从前。他再次觉得自己像个孩子,孤独无助。他知道自己的父母和祖母都已去 世,但他仍觉得他们还在屋里,正在等待他的到来,等着批评他、惩罚他。他不禁 在裤子上擦了擦出汗的手。 他没有钥匙,但前门并没有上锁。他推开门,走了进去。他错了:屋子还是变 了。不是房顶、墙壁、地板或家具。这些东西还和叨年前一模一样。但房子里的氛 围似乎不一样了。他往前走,然后向右转。一条长长的走廊出现在眼前。他小时候 常常在这里玩耍。不知为何,它现在显得阴森可怖。走廊的尽头消失在一片幽暗中。 他无法鼓起勇气走上楼去。 他转过身,朝门口走去。他的眼角余光看见客厅里有动静。外面是下午灿烂的 阳光,但几乎没有光线透进屋来。他紧张地在墙上摸索着开关。终于找到了。灯亮 了。 管家正站在门洞里。 “比林汉姆,”斯托米并不很吃惊地说道。 管家微笑着看着他,弯腰鞠躬。“斯托米。” 第15章 丹尼尔 漫长的夏季就展现在他们面前,热烈而充满冒险。那简直是一种完美的存在形 式。你不用去计划、也不必有任何目标。只要在高兴的时候去做愿意做的事。甚至 连空气中都弥漫着无拘无束的自由气息。 但家里的气氛却有些奇怪。丹尼尔能感觉到。父母什么也没说,但他能感到两 人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以前曾经有的东西已不复存在。晚餐桌旁,父亲 表面的宁静掩饰不住内心的愤怒,母亲的兴高采烈下却暗藏着隐隐的悲哀。丹尼尔 很庆幸现在是夏天,他可以在户外度过大部分时间。 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夏天的诱惑已不再那么强烈。他开始慢慢相信——不, 是明白——父母之间的疏远既不是父亲的错,也不是母亲的错。他们也是受害者。 他们就像他一样,能够看到发生的事情,却无力阻止,只能听任其发展。 这都是他们的仆人比林斯利的错。 还有他那永远龌龊的女儿。 丹尼尔不知道是什么让他产生了如此想法,但他知道这是真的。虽然他以前从 未想过,但他现在意识到他害怕这两个人。可他并不很清楚为什么;比林斯利对他 一直都很尊敬——也许有些过于礼貌和尊敬,而多妮一向很羞怯,而且似乎对他很 有好感。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一直很怕这父女二人。于是他开始有意避开他们, 尽可能不和他们打交道。 而且他注意到,他父母也在做同样的努力。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父亲干吗不直接解雇比林斯利? 因为不仅仅是那仆人和他女儿。还有那座房子。不知为何,那房子总是令人心 生畏惧,人在里边仿佛身处牢狱,就像…… 就像那房子里有鬼。 正是这样。那房子似乎具有生命,控制着在它疆界内的一切事物——谁在哪儿 睡觉、几点吃饭、什么地方可以去、什么事情可以做——而里面的人只不过是它的 工具。他知道这是个奇怪的念头,但他摆脱不了。而且这也能解释为什么他一向不 可一世的父亲现在却垂头丧气,在自己家里却像是个客人。 不,不是客人。 是囚犯。 如果他再勇敢些,再年长些,他会和父母谈谈,问问他们为什么不采取行动改 变这种境况。但这不是他家的传统。他们习惯于不谈论问题,也不直接面对它们, 而是通过暗示间接地表达自己的看法和建议,希望不做任何解释对方就能心有灵犀 地明白。 于是他便尽可能地呆在外面,和伙伴们玩耍,努力不去想发生在家里的变化。 他们在树林里修建了一座小木屋;他们做了一匹小木马,轮流骑着在街上赛跑;他 们到吉姆家看新买的大彩电;他们在公园里露营。 房子外面,是充满了欢笑、阳光明媚的夏日。 而房子里面…… 一天晚上,他和伙伴们看完电影回到家里。父母一直在等他——他们总是一起 吃饭,这是他家的家法——他吃完饭,来到楼上洗澡。 几个星期以来,他一直在小心地避免跟比林斯利和他女儿碰面。晚餐时,他只 见到了比林斯利,哪儿也没看到多妮的影子。但他仍不敢大意。比林斯利在厨房里, 而走廊上也没有其他人。这时他才脱掉睡衣,把自己锁在了浴室里。 他刚刚走进浴缸,她就走了进来。 “嘿!”他喊道。 门是锁了的。可她是怎么进来的呢?他不禁感到很害怕。 她脱掉身上那条肮脏的裙子,走进浴缸。 他猛地跳了起来,疯了似的叫着母亲的名字,一边抓起浴巾,挣扎着爬出浴缸。 多妮咯咯地笑了。 “滚出去!”他冲她大吼。 “你并不真的想让我出去。”她仍然咯咯笑着,指着他的下身。他赶紧用浴巾 遮住自己的身体。他克制不住;他的小弟弟硬了起来。看见一个赤裸着身子的女孩 确实很诱人,可也很恐怖。他朝浴室的门退去,抓住把手。 门锁着。 他不想转过身去,背对多妮,因为他不知道她会做些什么。可他别无选择。他 转过身,打开门。 “你妈妈不能再活了,”那女孩在他身后说。 他猛地转过身。“什么?” “她必须去死。” 那女孩一本正经的语调把他吓得魂飞魄散。他冲出浴室,顺着走廊跑去。他本 想回卧室去穿衣服,可他担心她会像进入浴室一样,轻易地钻进他的房间,所以就 裹着浴巾跑下了楼。父母仍坐在餐桌旁。母亲看到他时,脸上闪过一丝惊异,然后 是忧虑和恐惧。他忍不住大哭起来。他已很久没这样哭过了——那是小孩干的事— —可现在他却在号啕大哭。母亲。站起身,将他搂在怀里。他不停地说着:“我不 让你死!” “我不会死的,”她安慰着他。但她的声音并不那么肯定,于是他哭得更厉害 了。 过了一会儿,他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他告诉父母他在楼上很害怕,在浴室里。 但他没有说发生了什么。他让父母跟他一起上了楼,暗暗希望多妮还呆在浴室里。 可他们搜查了房间的各个角落,连个人影也没看见。他穿上衣服,告诉父母下楼去, 说自己已经没事了。 他要保持警惕,时刻注意母亲的一举一动,以防她发生任何不测。 他不再到外面去玩,也不再去同学那里了。他对他们说父母在惩罚他,不让他 出去了。他对母亲说,朋友们有的随父母旅游去了,有的则在家中受处罚。 然后他就呆在房子里。 守在母亲身边。 他仍在尽可能地回避比林斯利,但已不用再费心去回避多妮了。不知是他父母 跟她谈了话,还是她自己决定的,反正她已很少出现在屋子里。他只在院子里偶尔 见到过她。对他来说,这很好。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父亲正在给他剃头。一个古怪的念头钻进了他的脑子:他 一定要保留这些被剪掉的头发。所以,剃完头后,丹尼尔悄悄溜进厨房,把包头发 的报纸捡起来,拿回了他的房间。 在这之后的一个星期里,他还搜集了以下东西:用过的餐巾纸、废弃的牙刷、 桃核、鸡骨头,和一个苹果核。这种搜集简直成了一种病态的狂热。虽然他并不知 道自己在找寻什么,可一看见它,他就知道这是他需要的东西。 他知道他得把这些东西拼在一起,制成一件护身符,以防……以防什么? 他并不知道答案,但他仍坚持不懈地工作着,把每天找到的新材料加上去。可 就在一切都完成的那天,他把这东西毁了。因为就在那最后一刻,他才注意到自己 所创造的小人的面部表情。那阴森森、庆气十足的脸。这不是辟邪的东西。恰恰相 反,这是邪恶的使者。 这就是多妮、她父亲以及这房子想让他做的东西。他立即将那娃娃撕成碎片、 用脚踩扁,然后扔进纸袋,并在院子后面烧毁了它。 那天晚上,他听到了喃喃的耳语声。父亲走进他的房间,用充满忧虑的声音告 诉他,早晨太阳出来之前,不要下床,即使卫生间也不要去。离开幼儿园以后,他 第一次尿了床。但他并没感到不好意思,也没有因此而受到任何处罚。第二天早上, 当他下楼去吃早饭时,他无意中听到了以下的对话: “我们该怎么办?”母亲的声音。 “我们什么也做不了。他们又回来了。”父亲说。 当天晚上,他再次被告之不要下床。但这次不知为何,他没有遵守命令。他悄 悄爬下床,打开门朝外窥探着。 一个短粗的身影从黑暗中钻了出来。头发、纸夹、面包皮、破布条、家具下面 的地毯上沉积起来的废弃物。那正是他亲手创造并毁了的娃娃。 丹尼尔目瞪口呆地站在门口,眼睁睁看着那可怕的东西从他面前走过,沿走廊 走去。 朝他父母的房间走去。 他们的门开了。又关上了。 “不!”他大叫。 “丹尼尔?”他父亲从楼下叫道。 他父母还没有上来!他们还很安全! 他大大松了口气,险些瘫软在地。他定定神,朝楼梯走去。就在这时,他听到 什么东西摔碎的声音。在他父母的房间里。 接着是一声被压抑住的喊叫。 “妈妈!”丹尼尔叫着,飞奔起来。 “丹尼尔!”父亲的喊声从楼下传来。 他听到父亲沉重的脚步声从楼下传来,但他没时间等了。他冲到父母的房间门 口,猛地推开门。 那可怕的东西就在床上。 在妈妈的嘴里。它正死命撑开妈妈的嘴向里爬着。妈妈疯狂地甩着身子,想摆 脱这可怕的入侵。接着,她用拳头拼命敲打着自己的脸,企图阻止那怪物的进入。 丹尼尔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但怎么办呢?他一点也不知道。就在他采取任何行 动前,父亲已从他身边冲了过去,冲到床前。 那娃娃的脚消失在母亲的喉咙里。 “帮帮我!”父亲命令道。他抱起母亲,拍着她的后背。“帮帮我!” 丹尼尔冲到父亲面前。父亲让他举着母亲的双手,自己在她喉咙里掏着,想把 那东西拽出来。 她的脸已渐渐变成死灰色,那嘶哑的喘息声也消失了。她那圆睁的双眼茫然地 瞪视着前方,只有那一张一合的嘴唇表明她还活着。 父亲发出一声痛苦的悲鸣,将母亲拦腰抱住,头朝下拎了起来。他抓着母亲的 脚踝,用膝盖磕着她的背,想把那娃娃弄出来。 没有用。母亲就在他们眼前死去了。没有留下遗言、没有向他们表达她的爱, 就这样像出水的鱼二样死去了。 接下来的那个星期在他记忆中一片模糊。有许多医生、警察、验尸官和其他一 些穿制服的人在房子里出出进进。母亲的尸体被解剖了。他想问他们是否在里面找 到了那可怕的怪物。可人们告诉他母亲死于心脏病发作。他猜想,那东西要么是爬 了出来,要么就是在她身体里溶解了。 但他心里明白。他父亲也明白。两个人开始收拾他们的东西,准备离开。 “我们去哪儿?”丹尼尔问。 “哪儿都行,”父亲用那绝望的、表示认输的声音回答。从那以后,那绝望就 再也没有离开过他的声音。 但他们刚刚开始收拾,就遇到了比林斯利。那仆人像往常一样敲了敲门框,谦 卑地站在门外。丹尼尔一看见他,一阵凉意不禁从心头涌起。他瞟了一眼父亲,发 现他也很害怕。他放下了手里拿的珠宝盒,站在那里望着那仆人。 “你们不能走,”比林斯利静静地说道。 丹尼尔的父亲没有吭声。 “你要承担你的责任。” 母亲死后,丹尼尔第一次在父亲眼中看见了泪水。这情景使他非常不安,而且 有些害怕。但他没有转移目光。 “我不能,”父亲说。 “你必须承担,”比林斯利坚持道。他看着父子俩。“你们两个都要留下。” 他们真的留了下来。又过了好几年。直到丹尼尔上大学。在这几年中,他们被 杀死母亲的那种无形的力量控制着。迫害着。他们每个人都有三间卧室,因为他们 不知道什么时候一间屋子就会爬满蛆虫、或被漆黑的水弄脏,也不知道哪个房间的 家具突然决定改变形状或完全消失。他们从未谈论过这些事——母亲的死也变成了 埋在心底的记忆。 接着,有一天,他们离开了。他们什么都没拿,什么也没有带走。丹尼尔上大 学的第一天,有个电话找他。他走过去的时候,父亲正在等他。 两个人上了汽车,绝尘而去。 来到了宾夕法尼亚。 他们找到了一个公寓。父亲找了份工作。尽管丹尼尔很想和他谈谈发生了什么, 他们为什么能够离开,但他没有勇气。 当丹尼尔上二年级时,父亲去世了。离家后,他们再也没有谈起过那幢房子。 父亲死时,过去的记忆在他脑海里已一片模糊。令人惊奇的是,他似乎完全忘记了 比林斯利和他的女儿多妮,以及发生在他母亲身上的事。当他回想起母亲时(虽然 这种时候很少),他的记忆完全掠过了她的死。而当他不幸想起时,他也不得不承 认,他根本不知道她死时的情形。 丹尼尔站在妻子面前,坚定而又尴尬。他已对自己要做的事下了决心。 “我必须得走,”他说。 玛戈特静静地看着他。 “我知道这听起来很没道理,很疯狂,但请相信我,过去的事就是这样,而现 在这一切又开始了。而且这次还牵扯到了托厄。” 她沉默片刻。“我相信你,”她终于说道。“这真可怕。” 他吃惊地望着她。“你真的相信我?” “也许不是完全相信。但这已足够了,我相信你的直觉。”她停顿一下。“别 忘了,我也看见了那个娃娃。我知道正在发生着什么。如果你可以制止这件事,使 它不要伤害到托厄,那我全力支持你。” 丹尼尔注视着妻子。他没想到事情会这么容易。在书本和电影上,事情会是这 样的。但在现实生活中,一切都会变得困难得多。没有人相信鬼魂、幽灵以及超自 然的生物,人们不会相信这种故事。试想,如果玛戈特跑来告诉他她看见了一个UF O,他会有什么反应?他不知道自己是否会相信她的话。也许出于对她的爱,他会站 在她一边。但他会找机会测试一下她,看她是否需要帮助。他不会因为别人的几句 话,就改变自己的世界观,相信一些自己从不相信的东西。 即使这个人是玛戈特。 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到,自己能有这样的妻子是件多么幸运的事。 “那幢房子在缅因,”他说。“一个叫马蒂的小镇。我不知道它的确切地址, 但我想从这里开车去大概要一天的时间。我知道我不该——” 她把一只坚定的手放在他的肩上,直视着他的眼睛。 “去吧,”她对他说。 确实需要一天的时间。当丹尼尔到达马蒂镇时,太阳已经西斜了。他本该再早 点儿出发的——他把闹钟定在了五点——但他舍不得玛戈特和托尼,所以吃过早饭 后,他才出发。 他很荒谬地相信,这是他最后一次看见妻子和儿子。 当车子离房子越来越近时,他不禁想到,这念头也许并不那么荒谬。 在绿树浓阴的掩映下,那三层的小楼显得格外阴森、可怖。一所典型的闹鬼的 房子。木制的墙壁泛着黑灰色,门窗已变得漆黑。尽管天边还残留着一缕阳光,窗 户上的玻璃窗却显得异常晦暗。这是一座威严的建筑,就像中世纪的城堡或教堂。 丹尼尔站在它面前,身上一阵阵发冷。和父亲离开后,他就再也没有看见过这幢房 子。并且在这段时间里,竭力将记忆尘封在心底。但现在站在它面前,他感到这房 子似乎一直在等待他的归来。 以惩罚他。 这太可笑了。 可笑吗?不管占据这房子的是什么东西,它都找到了他,尽管隔着风烟、隔着 变迁的人世。它的手臂甚至伸向了他的儿子托尼。它把他介绍给了比林斯利和多妮, 教会那孩子做娃娃。 这一切都太荒谬了。 虽然荒谬,但他丝毫不怀疑它的真实性。 他走下汽车,打量着眼前的庞然大物。两个一模一样的烟囱、尖尖的阁楼、母 亲卧室那高高的窗户、他和伙伴们经常在那儿玩耍的回廊。 他那些朋友们现在都到哪儿去了呢?他们出了什么事?他们还记得什么? 什么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楼下的窗户里似乎有动静。一张脸? 一张娃娃的脸? 他想离开,跳上车头也不回地离去。如果不是为了玛戈特和托尼,他大概真就 那么做了。但他来这里并不是为了他自己,他是来找出入侵他生活的东西,并制止 它。制止这种骚扰他家人的超自然的力量。 超自然。 以前,他并没有仔细思考过这些名词。但现在看来,发生在他身边的正是这样 的事情。另一扇窗户后又出现了一张小脸。 他的全身都布满了鸡皮疙瘩,心脏狂跳不已。但他鼓起勇气,继续向前走去。 夜幕似乎降临得比平时快得多。如果不是他早就料到房子里的东西有影响太阳的力 量,他早就该感到惊讶了。 他走上门廊上的台阶,敲了敲那扇沉重的橡木门。 那门几乎马上就打开了。 出现在门口的是比林斯利。 丹尼尔猛地屏住了呼吸。他已不再是个孩子——现在他们两个都是成年人,身 材相当,但两人之间的力量对比多年来似乎并未发生变化。丹尼尔本能地向后退去。 比林斯利仍像从前那样深不可测、戾气十足。他弯下腰,脸上挂着谜一样的微笑。 “你是最后一个。” “什么?”丹尼尔问道。 “我相信您你的旅途一定非常愉快。”那仆人让开路,示意他进去。 丹尼尔跨过门槛,清楚地意识到这一动作的象征意义。 门立刻在他身后关上了。 第二部 屋内 第1章 马克 他被吓得要死,却挣扎着没让这恐惧显露出来。 马克望着比林斯。他是什么?鬼魂?魔鬼?幽灵?这些形容他似乎都不合适, 但都很接近了。 他装出一副勇敢的样子,转身穿过客厅走到窗前,拉开帘子。他瞪大眼睛向外 看着。但外面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我应该能看到河上的灯光,”他说道。 “很奇怪,是不是?” 马克放下帘子。“这儿出了什么事?”他问道。 比林斯笑了。 “你是谁?” “你知道我是谁,马克。” 马克感到一阵发冷。“那么,好吧。你是做什么的?” “我在这里帮忙。” “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 “我?什么也不想。叫你回来的是这幢房子。” “叫我回来?” “你要继续在这里住下去。” 马克摇摇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但我回来是因为克里斯廷死了,我想看 看她出了什么事。你要知道,我回来只是做短期停留,不会住下来。” “但你必须留下。这房子需要人住。” “为什么?” “当然是为了守住它的疆界。” 马克不喜欢这话的意味。他努力掩饰着自己的恐惧。 “修建这幢房子,”比林斯继续说道,“是为了分隔这个世界和另一个世界。 它是这两个世界的分界线。” 马克感到嘴唇发干。“另一个世界?” 比林斯的眼睛深不可测。“死人的世界、魔法和鬼魂的世界。它是这个世界— —你们的世界——的对立面。那是个可怕的地方,充满了你从未看到过的恐怖和邪 恶。修建这所房子就是为了将两个世界分开,这是你们这些人还在这里的惟一原因。 否则你们早就被另一个世界吞噬了。” 马克没有吭声。 “这房子就像一道电网,更准确地说,是往电网上送电的电池。它必须由住在 里面的人来充电。这就是你被叫回来的原因。自从克里斯廷死后,这房子使空了下 来,没有人住在这里。所以,围栏正在渐渐塌下。两边的围栏。”他看着马克。 马克转开身,没有回答。他的心在狂跳,他的身体已被汗水浸透。 “这道分界线就像是一层薄膜。它不是一堵结实的墙,如果没有一道坚实的分 界线将两个世界分开,那么它们会不可避免到碰撞在一起。而那后果,”他说, “将会是灾难性的。” “所以我到这里来是给电池充电的?” “如果你愿意的话。” “如果我拒绝会怎么样?” “你并没有拒绝。你已经来了。” “那如果我离开呢?” “你走不了。” “如果我要打碎一扇窗户、跳出去跑了,谁会阻止我呢?” 比林斯注视着他。“这房子。” 这之后是一阵沉默。 “房子从哪里来的?”马克最后问道。“是谁修建了它?” “过去的神灵们。” 比林斯静静向马克讲述着过去的故事。在那久远的年代,神灵与魔鬼同时在大 地上行走,复活的死者、奇妙的生物和普通的生者混杂在一起。随着这幢房子的建 立,人开始在里面居住。它渐渐变得强大,也更出色地完成着它的任务。生者与死 者之间的通道被堵死,通往另一个世界的所有路径都被封闭起来。 “但没有东西是完美无缺的,”那仆人接着说。“过去确实曾有一些鬼魂穿过 分界线,来到这个世界上。但这房子是用来维护理性的法律,这些孤魂野鬼并没有 妨碍它执行自己的任务。于是,另一个世界渐渐被人们忘记,进入了神话和传说的 领域。那些偶尔被人们看到的鬼魂就变成了人们消遣的故事,有趣却不会被相信。 “可现在,这房子在一天天衰败下去。另一世界的生物正在闯入你们这个现实 的世界,而这个世界的人也开始进入不属于他们的领域。” 马克感到渴极了。“你在这里多久了?”他问道。“在这房子里?” “我一直都在这儿。” 他不喜欢这个回答。 “那你女儿呢?” 仆人皱起了眉头。“什么?” “她还在这里吗?”他眼前浮现出那女孩淫荡的笑容,他不禁打了个冷战。但 他仍抑制不住内心的性欲冲动。 比林斯困惑地眨眨眼,脸上闪过一丝可以说得上是恐惧的神情。 “我没有什么女儿,”他说。 第2章 诺顿 自从他来到这所房子里后,诺顿还是头一次看到比林森显得有些坐立不安。这 在他记忆中也是第一次。他不禁感到一丝满意。他知道这有点儿卑鄙,但那仆人的 不安确实让他感觉好了许多。 但同时,他也感到害怕。 在他回来的时候,他并不知道自己会找到什么。一幢闹鬼的房子?是的。他过 去记忆中的鬼魂?是的。但绝对不是现在这种壮观的、史诗般的故事。 他相信这一切吗? 在他心底,他毫不怀疑这仆人说的是真相。但这故事的范围太庞大了,有些让 人接受不了。孟加拉的一个农民被魔鬼附身、一个登山者在喜马拉雅山上看见了一 个雪人,而这一切只是因为他不再住在奥克戴尔的家里?这显得非常牵强附会,但 比林森的解释将一切都联结得如此天衣无缝,他不可能不信。 但那个女孩呢? 他惊恐地发现,比林森对那女孩一无所知,尽管他以为她是比林森的女儿。 多娜。 不管这房子多么令人生畏,但它仍符合某种逻辑,在它后面是一种可理解的理 论或力量。但那女孩却游离在这一切之外。她是一张无法分类的纸牌,她的存在使 一切都失去了平衡,并使已经非常复杂的画面变得更加复杂。 当他提起那仆人的女儿时,他们之间的谈话被暂时划上了句号。那显然很震惊 的仆人恢复了他一贯的镇定神态,对诺顿说:“天已很晚了。我想我们可以明早再 接着谈。” 诺顿环视着客厅。自从回来后,他就一直呆在客厅里。他想自己可能就要睡在 这里了——在沙发上或在地板上——而且再也不能离开这间屋子。 但他问“我在哪里休息时?”比林森却回答:“你的房间正在等着你的光临。” 不错,他的房间还在老地方:三楼走廊的中央。阴暗的走廊两旁,是数不清的 一扇扇门。诺顿意识到,小时候后他就不知道那些门后面是什么。它们总是关着或 锁着,他也从未想过那里面可能会有些什么。 除了时间和空间,这世界上还有其它的维或度。 这是比林森在解释“另一个世界”时所说的话。当时诺顿虽什么也没说,但这 句话还是给他造成了极大的冲击。 他向上帝祈祷,后悔自己来了这里。他知道,这是懦夫的表现,但懦夫就懦夫 吧。他情愿在闹市撞见一群怪物,也不愿被陷在这房子里。前者是日常生活中偶发 的恐怖事件,而在这房子里,恐怖就是日常生活的内容。 比林森带他来到卧室的门口,打开门,对他笑着。“做个好梦,诺。”然后像 在舞台上表演似地鞠过躬,走开了。 这是他父亲当年送他上床时常说的话。 诺顿长吸口气,走进卧室。 一切看上去仍是半个世纪前的样子。 他长大了,屋子和里面的东西自然也就显得小了。看着童年时的一切重现眼前, 他感到很宽慰。这确实像是回到了家。他在床上坐下。身体与床垫的接触立刻唤起 了他的回忆:那床垫的形状、床单的质地。 他在床上坐了片刻,环视着四周。然后站起身,检查着各个抽屉,抚摩着当年 的旧物。一切对他来说都那么熟悉,但在过去的这些年中,他竟从未想起过它们。 重新回到小时的卧房使他有些伤感。恐惧仍盘踞在他心头,但他也很悲伤。站 在这里,他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的雄心大志。他意识到,自己当年那么热切渴望的未 来已经从他身边溜走,一去不复返。有生以来第一次,他深切感到自己老了。 他走到窗前,向外望去。仍然是一片漆黑,但那并不是暮色。看不见星星、月 亮,也看不见城市的灯光。仿佛窗上的玻璃已被涂上了油漆。这黑暗是有深度的。 他知道窗户外面就是那“另一个世界”。 但他似乎并不想知道那世界到底是什么模样。 他叹口气,转过身来。他觉得自己身上很脏。路上的尘土,还有到这儿以后出 的冷汗。尽管浴室在走廊的另一头,他还是决定上床前先洗个澡。可他没有带浴袍, 也没有带睡衣。而换洗衣服仍放在外面的汽车里。真奇怪。他一直认为自己会在奥 克戴尔住几天,可他无法解释为何收拾行李时,没有带全必要的东西。 这可不像平时的他。 他不禁感到有些不安。 于是他决定洗澡后暂时不换衣服,明天再接着穿。至于睡觉,他可以穿内衣。 他本打算叫来比林森,要条毛巾和肥皂,但他不想再看见那仆人。所以他决定先去 浴室看看,也许在那儿他可以找到自己需要的东西。 沿着走廊向浴室走去时,他没有听到任何奇怪的响声。但死一般的寂静更令人 毛骨悚然。他险些放弃洗澡的打算,直接回卧室去。走廊很黑,周围的寂静令人感 到压抑,可他不能让这房子或它里面的什么东西吓坏。他可以感到害怕,但他不能 表现出来。于是他强打精神,摆出一副轻松自在的样子。 值得庆幸的是,浴室里面灯光灿烂。显然,这是房子里惟一重新装修过的房间。 雪白的灯光照亮了屋内的每个角落。现代化的浴室使他重新充满了希望,使他和现 实世界继续保持着联系。 这里确实准备好了毛巾、浴巾和香皂。诺顿锁上门,脱下衣服,把它们放在扣 下的马桶盖子上。他撩开浴帘,走进浴缸,然后把浴帘拉上。弯腰开水时,他的眼 角余光看到了什么动静。他猛地站起身。在浴帘下面,在雪白的瓷砖的映衬下,是 数以千记的黑色毛发——老鼠的胡须、蜘蛛的腿——正剧烈地抖动着。他死死贴在 墙壁上,呆呆地注视着这堆纠缠在一起、拼命抽动的东西。 水来了。为此他要感谢上帝。 他不想听见那堆毛发发出的奇怪响声。 他想起了自己和多娜一起烧死的那些蚂蚁。那些蚂蚁被烧焦后发出的劈啪声, 使他下意识地联想起了这堆剧烈抖动着的毛发。也许这就是报复,以惩罚他多年前 的恶行。 那堆毛发渐渐聚集在一起,已经扩大到了整个浴缸的长度。他已慌作一团的大 脑拼命思考着逃跑的路径。他不知道这堆毛发是独立的实体,还是某个更大生物的 一部分。但不管是哪种情况,他都不想掀起浴帘,正视这堆东西。 他正想大声呼救,那堆毛发突然跳了起来,消失了。它们在空中停留了一秒钟, 前后晃动着,然后就完全消失了。他靠在墙上等了一会儿,没有发现任何动静,然 后悄悄掀起了浴帘的一角。 浴室里面空无一人。 无论是马桶上、水池里,还是梳妆台上,都没有胡须、蜘蛛腿、毛发或其它什 么东西的影子。门关着,并且上了锁。 他仍然很脏,也很想洗澡,但他已吓得浑身发抖。他迅速关上水管,穿上短裤, 然后抱着自己的衣服跑回了卧室。 他跌坐在自己的床上,大口大口喘着气。 如果他半夜要小便该怎么办? 只能打开窗户,把尿撒到窗外去。 无论如何,他是不会去那个卫生间的。 他闭上眼,又看见了那堆抖动的毛发。他打了个寒颤。他甚至开始希望看见以 前的那些东西,鬼魂或是烤焦的面包。 可他又改变了主意。 因为鬼魂真的来了。 在不久的将来。 而他又开始希望看见浴室里的毛发了。 第3章 丹尼尔 第二天早上,比林斯利看上去有些不同。精神更好,更健康,仿佛长时间的独 居生活后,他又再次焕发了精神。 而他自己的样子却糟得很。 昨晚他睡得很不好。 昨天,在他快要睡着的时候,那个娃娃来了。旅途的劳顿和后来的神经紧张, 使他疲惫不堪。他上了床,只想休息片刻,然后想办法逃出这个疯人院。可随着睡 意的渐渐变浓,他想他完全可以休息一夜,明天早上再收拾。那时,他的头脑会变 得更清醒,体力也已恢复,成功的把握也就会更大些。于是他脱掉衣服,钻进被窝, 闭上了眼睛。 角落里传来一阵嚓嚓声。 他猛地翻身坐起,眼睛圆睁,心脏狂跳不已。他听出了那个声音。他向发出声 音的角落望去。光线太暗,他什么也看不见。 他打开床头灯,然后冲到门边,打开了房间的大灯。 正是它。就在废纸篓和他装玩具的箱子中间。 那个娃娃。 它和他记忆中的那个娃娃并不完全一样,也不完全是托尼做的那个样子,而是 两者的混合体。他被惊呆了,手放在开关上动也没动。即使穿着衣服、带着全套的 防护面具,他在看到这小东西时仍会感到毫无防备;而现在,光着身子、赤着脚, 他更感到了自己的无助。它带着那种仇恨、怨怼的神情瞪视着他。他忽然觉得,它 知道他毁了它的兄弟——托尼做的那个娃娃。 并且要复仇。 那可怕的东西动了动,但用羽毛做成的眼睛仍紧紧盯着丹尼尔的眼睛。它想干 什么?趁他睡觉的时候钻进他的喉咙、像杀死他母亲那样杀死他?好险哪。如果他 睡熟了的话,他是无论如何也醒不过来的。等到他被惊醒的时候,一切就已经太晚 了。 他环视四周,想找个武器。在床下,他看见了自己过去的那根棒球球棒。他敢 吗?它离他足有五步之遥。他得穿过半个屋子、弯下腰才能够到它。而在这段时间 内,那娃娃能干什么呢? 无所谓。除非他想光着身子跑出屋子,并且放走这娃娃,否则球棒是他惟一的 希望。 幸运的是,球棒的把手已伸出了床外,最大限度地缩短了它与门口的距离。抓 起它并不容易,但也不是没有可能。即使在他拿起武器时,那娃娃开始向外跑,它 也没时间把门打开。这样他就有机会在它逃跑前抓住它。 可如果它主动袭击他怎么办? 他连想都不愿去想。 丹尼尔又瞥了眼角落里晃动的身形,然后迅速出击了。他跑过地毯、弯腰握住 了那熟悉的球棒。 门在他身后喀哒一声开了。他猛地转过身,看见那娃娃跑出了卧室,那嘶嘶的 笑声使他想起了笤帚扫在光地板上的声音。 他追在它后面跑进了走廊。他仍然光着身子,可现在根本不是难为情的时候。 他咒骂着,挥舞球棒向下砸去。他希望那娃娃还没有跑远,这一棒能击中它。 可惜运气没有这么好。 那娃娃仍然大笑着,沿着走廊跑去,最后消失在黑暗中。 “他妈的!”他骂道。 他抬起头。在远处的墙上,在那似乎是被月光照亮的圆圈里,他好像看到了一 个影子。 一个女孩的影子。 多妮。 正在朝他招手。 在这之后,他回到房间,锁上了门。整整一夜,他都在提醒自己要保持清醒。 后来他虽然睡着了,但也是断断续续、半梦半醒。所以当他起来时,仍和头天晚上 一样疲惫不堪。 丹尼尔走进餐厅。比林斯利兴致颇高地冲他笑着,举起了一个银制小锅。“来 点儿咖啡?” 管家已准备了一桌极其精致、丰盛的早餐。丹尼尔在桌边坐下,向他点头表示 感谢。 他的感觉糟透了。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比林斯利却状态极佳。如果说昨天 他那苍白、僵尸般的脸色加重了这房子的阴森,那么现在,他的强壮又为它做了最 好的注脚。 丹尼尔看看精神焕发的比林斯利,再看看镜子中苍白憔悴的自己。这强烈的反 差使人不得不注意。 也许比林斯利是个吸血鬼。也许他是在喂养着他,以吸食他的鲜血。 不。更可能的情况是,管家的健康状况是和这房子联系在一起的。现在,房子 正在重新充电,老比林斯利同时也补充了能量。 比林斯利给他倒着咖啡,冲他得意地笑着。“我想你昨晚一定睡得很好?” 丹尼尔报以甜蜜的一笑。“好得不能再好了。”他尝了一口滚烫的咖啡。味道 不错。“你为什么不找些别的人住在这房子里?我想你以前就是这样做的。我知道 我家并不是世代住在这里。” “不,不是。但他们知道自己住在这里的原因。他们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们 是被以前住在这里的人选中的,以维持两个世界的边界线。他们这样做了,也遵守 了前人为他们制订的仪式和规则。”他的脸色突然变得严厉起来。丹尼尔吓得险些 泼出手里的咖啡。“你一定还记得,丹尼尔,早饭是每天早上六点。不要迟到。今 天就算了,但明天……”他没有把话说完,但已充分传递了威胁的意味。 丹尼尔的心一阵狂跳。但他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努力控制着双手的颤抖。 “你女儿,”他听见自己说道。“她预言了我母亲的死亡。而且她和这件事有关系。” 他望着比林斯利的眼睛。“我以前认为你也和这件事有关系。” 管家摇摇头。“没有。” “那么你为什么要强迫我们留下,我和我父亲?” “就像我和你说的那样,这房子需要有人住。” “可你知道她死了吗?”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死的。” “一个玩具娃娃,用废纸、破布条做成的娃娃,钻进了她的喉咙憋死了她。” 管家的声音仍很平静。“我当时不知道这些。” “你不知道我也在做一个那样的娃娃?你不知道她还教会了我儿子、我儿子也 在做一个娃娃?” “显然,她在设法阻止你回来。她在提醒你过去发生的可怕事情,把你吓跑。” “那么你呢?托尼说他也看见了你。” “我在设法叫你回来。” “而你对她一无所知?这些事你都是第一次听到?” 比林斯利点点头。 丹尼尔生气地抓过盘子,低头吃着里面的鸡蛋和香肠。直到他吃完早餐,比林 斯利才问道:“你和那个东西……她……发生性关系了吗?” “没有。”丹尼尔坚定地说。“她想让我做,但我拒绝了。我说过,这就是我 离开的原因。” 比林斯利点点头。“我不知道这女孩是谁或是什么东西,但我向你保证,我从 未见过她,而且也从不知道她的存在。” 这是真的,丹尼尔想道。他从未见过这两个人在一起。他只是猜测多妮是比林 斯利的女儿。 或者是她这样告诉他的。 “显然,她很成功地把你从房子里赶了出去,”比林斯利说道。“这确实削弱 了这道防线。我想这就是她的目的,打开这道边界线。”管家向他保证道:“但是 即使她当时在这儿,现在也已不见了——至少不再是当时那副样子。你已经回来了, 房子又恢复了原来的状态。那些试图阻止房子发挥作用的努力都失败了。” “我儿子看见了她,”丹尼尔提醒道。“而且我想我也看见了她。在我开车来 的时候,我还在窗户里看见了……一个娃娃。我肯定,她还在附近。” 比林斯利又笑了。这次那笑容里透着残忍、坚定和某种肉食动物的贪婪。这已 完全不是人类的表情。丹尼尔想道,这是他第一次看到管家的真面目。他的目光无 法在那表情上停留。他不得不转开了头。 比林斯利将咖啡放在托盘上,扫视着餐桌。“我们是不是已经吃完了早饭?” 他一脸清白地问道。 他那样子仿佛一切正常,他们既没看到、也没讨论过什么反常的事情。丹尼尔 不知道这是好还是坏。 “我想是的,”他说。 “很好。晚饭是六点整。午饭吃不吃由你来定,但晚饭时你一定要来。”他的 目光严厉。“准时到。” “那我今天做什么?我能离开,去买东西吗?” 比林斯利放声大笑。这次他似乎真的很高兴。“恐怕不行。” “那我干什么呢?” 管家开始收拾桌子。“随便。现在这是你的家,四处看看。了解一下情况。” “我确实很熟悉它,”丹尼尔说。“我在这儿过了半辈子。” 比林斯利笑了。“我想你会吃惊的。” 他的声音和语调似乎都没有恶意,但丹尼尔还是感到了一阵凉意。 “可我并不想吃惊,”他轻声道。 但管家已走进了厨房,没有听到他的话。 第4章 斯托米 斯托米走出餐厅,来到客厅。他已经决定不轻易听信比林汉姆的话,按他的意 图行事。小时候,他就很怕那管家。他痛恨这种感觉。现在他不能投降,轻易放弃。 和以前相比,他对抗房子和管家的意志更加坚定了。 《屠杀》。 他不停地想到那部电影。 他想到了许多电影。既然已经知道世界末日并未到来,他便急切地想回去继续 工作。他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已经呆了多长时间——在这一切反常的房子里,谁能判 断时间的长短呢?一一但即使只有一两天,他也得回去了。他还要准备参加电影节。 是不是已经有人报案说他失踪了?他不禁想道。人们是不是在找他?会有人找 到他吗? 他很怀疑。他都不清楚自己身处何方。 不知道那些复活的死人是否还在保留地周围游荡。还是他回来后,由于房子里 又有了人,那一切都已停止。他们都消失了吗,那些活死人?他们是回到了自己的 世界,还是像德拉库拉(传说中吸血鬼之王)一样化作了烟尘?他真希望罗德曼能 带着摄影机在这儿,记录下一切。这可是拍电影的好素材。 他必须离开这儿。他必须逃跑。 但如果管家的话是真的呢?如果他真的是保护这世界,使它不受魔鬼、幽灵和 “另一世界”侵袭的惟一人选呢?他难道不该竭尽全力——用比林汉姆的话说—— “维持这道分界线”吗? 不。 肯定有人愿意为这目的牺牲自己的生命、贡献自己的一生。但他不是。 他知道这很自私,但他还有自己要做的事。他还有自己的生活。让比林汉姆去 找别人填满这房子吧。在斯托米看来,这房子需要的就是一个温暖的身体。谁都可 以。不一定非得是他。他并不具备什么特殊的才能和技巧。 斯托米回头朝餐厅望去。他问自己的第一个问题是:他相信比林汉姆所说的关 于房子的事吗? 是的。 他不知道为什么——他并没有看见任何证据来证明管家的话——但他想大概是 因为自己亲眼看到了那个世界的访客。而比林汉姆为这一切提供了简单明了的解释。 现在是第二个问题:比林汉姆是谁?或者说,他是什么? 这有些难度了。 也许他就是上帝。 上帝是他家的仆人?这太难让人相信了。 但从客观的角度讲,这也不是没有可能。如果这是部电影的话,那女孩显然代 表的是魔鬼和诱惑。不需要太聪明的脑袋也能看出这点。 那么这就使比林汉姆成了上帝。 不,斯托米想道。他不相信。那管家显然不知道那女孩的存在。 可也许他并不是最终极的神。他只是个好人,但并不具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也 许他和那女孩都是傀儡。 而操纵他们的却是这房子。 斯托米长长吸了口气。首先他要确定的是管家打算干什么。显然,比林汉姆在 这些问题上并不直截了当。他不大可能从他嘴里问出更多的东西。那么,他是应该 接受命运、照他的话去做——还是悄悄逃走? 斯托米从沙发旁的小桌上拿起一盏台灯,拔下了插头。 他选择了逃跑。 他用尽全力将台灯扔向面前的窗户。他想它要么会打碎玻璃,要么会被弹回来。 但它却消失在了窗户里,就像沉入了水底—— ——然后又迅速出现在桌子上。 他狂乱地四处张望,拿起茶几上那个沉重的大理石雕塑,再次朝窗户扔去。 结果一样。 见鬼。比林汉姆告诉他四处看看,那么他这就去四处看看。就是死,他也要找 条路出去。 他想起了管家的话:我想你会吃惊的。一阵寒意穿过他的全身。 从哪儿开始呢? 那些门。刚到的时候,他就试过前门。在那之后,他还没有再试过。如果他没 记错的话,厨房里有扇门,书房里也有扇门直通后面的院子。 如果这还不行,他会再看看地下室和楼上。 他走出客厅,来到大门口。门依然锁着。不仅仅是锁着。简直是被焊死了。不 管他如何用力,大门纹丝不动。 比林汉姆在厨房里忙着,自己哼着小调。于是斯托米来到了书房。 他已经很久没到这里来了,可一切都还那么熟悉:它的样子、它的味道、它里 面的阳光。甚至书架上的书还按以前的样子摆放着——他还记得它们的书名。 他加快脚步朝后门走去。他抓住把手,扭动了它。门没锁。 他打开门。 跨过门槛,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一切都和他想象的不一样。这里没有鬼魂、会动的尸体,也没有黑暗的天空和 贫瘠的土地,没有骷髅、女巫或长着长牙、流着口水的魔鬼。相反,他走进了一幢 和他的家一模一样的房子,只是里面空无一物。没有房间、楼梯、家具,只有一座 空空如也的三层楼房。屋内的墙壁是一种这个世界从未见过的颜色,和红、黄、蓝、 黑、白没有任何关系,根本不是光谱上的颜色。头顶上,一朵朵白云在屋顶下飘荡, 似乎想找到出去的路。 这是一副怪异的景象,也很美。但他的注意力被远处墙边的一个身影吸引住了: 一个秃顶的女人,光着身子,坐在一个大大的鸟窝中,身下是一个实心球大小的蛋。 他母亲。 斯托米站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 母亲冲他招着手,脸上挂着一个大大的笑容。“斯托米!” 他的眼里涌起了泪花。他想跑过去,扑在她怀里,不再让她离去。但他的理智 告诉他这并不是个好主意。那鸟窝、那、蛋和她光秃秃的头顶使他冷静下来。尽管 他知道这确实是他母亲,但他仍不能全心全意地拥抱她。 “斯托米!”她再次叫道。 如果那道分界线倒塌,就会出现这种情况吗?和死者对话、在他们死后仍和他 们保持联系?这有什么不好呢? 他认为这没有什么不好。死亡是引起这世上大部分悲哀、痛苦的主要原因。如 果心爱的人在死后仍能停留在生者周围,如果人们不再认为鬼魂是可怕的东西,而 把他们看做是存在的另一种形式,那么所有的悲伤、痛苦和忧伤就都会消失。 但是死者和生者应该混杂在一起吗? 曾经是的。在那房子建立前。 但根据比林汉姆的说法,如果生者和死者一直按过去的方式生活在一起,现实 世界早已被淹没、消失了。 这是天堂吗?他想道。 还是地狱? 也许两者都是。 透过窗户,他可以看到无数座这样的房子,也是这种说不出的颜色。前面是白 色。后面是黑色。 这是再生来世吗?这就是人们死后去的地方吗?这里看起来很小,也很荒凉。 他以前从未认真想过自己死后会怎么样。他从不相信天堂和地狱。 但现在,人的灵魂、精神显然在人死后依然存在。 只是…… 只是他觉得有些悲哀。如果让他想象的话,眼前的世界应该更华丽、更壮观。 可如果母亲死后,只是变成了一个坐在鸡蛋上的秃顶女人…… 可当他鼓起勇气向她走去时,他的这种感觉发生了变化。她又叫了他的名字, 向他挥着手。但他走近时,她的身体变得模糊起来。当他走到鸟窝旁时,她的身子 已飘了起来,飞进了屋顶下的白云里。现在他看清了,那不是白云。而是人的灵魂。 那是脸、眼睛和嘴的淡淡轮廓,随着身体的移动而变换着形状。 这些白云——这些灵魂——一起飞出屋子,飘向空中,形成一道彩虹,接着就 消失了。 斯托米非常兴奋。原来死后的生活并不局限在这些房子里,而是有着更广阔的 领域。他怀着敬畏的心情环视着空空如也的房子。 那鸟窝和那蛋还留在原地。他拍了拍那个蛋。很温暖。不知道里面是什么。 但他并不想知道。 他小心翼翼地围着鸟禽转了几圈,然后又抬头打量着四周。除了他进来的那扇 门,房子就没有其它门了。他慢慢沿着墙壁走了一圈,发现自己又站在了书房的门 口。他穿过门,回到现实世界,把门在身后关好。 显然,比林汉姆说的是真的。这房子确实是分界线,它确实分开了两个世界。 可这是好事吗?他刚才看见的东西并不可怕。也许在那个世界里,有些东西确 实很可怕,但它们并不都是那样。 也许这房子根本就不该住人,他想。也许住在里面的人离开是有原因的。也许 那界线已到了倒塌的时候。他认为另一个世界之所以邪恶,是因为人们总是这样告 诉他。不错,与死者生活在一起的想法确实很可怕,但那只是多年来的习惯看法。 也许事情原本就该像现在这样。这才是正常。也许将两个世界隔开本身就是错的。 不正常的反而是这房子。 也许邪恶的是这房子。 他回头看看那扇关着的门。他不得不承认,过去这房子并不那么神圣。他的家 就是在这里被毁了的。过去他曾经被谎言蒙蔽,而现在又被囚禁在此。为什么?为 了这房子能够保持它的力量?他摇摇头。目的并不能为手段开脱。不能为了达到良 好的目的就进行罪恶的活动。 在他看来,过去所发生的一切可怕事件都是这房子的杰作。 不,这不是真的。 它们是多妮埃尔的杰作。 邪恶的是那女孩。 这是真的。不管在哪个世界中,那女孩都是邪恶的代表。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 知道这点的,但他确实知道了。突然间,他有种强烈的欲望走出书房,去客厅或餐 厅,只要能靠近比林汉姆就行。 一阵钟声响彻整个房子。书房的门开了。比林汉姆探进头来。“收拾一下,” 他说。“到吃晚饭的时间了。”他笑了。“我们有客人。” 第5章 劳瑞 坐在餐桌旁的还有其他人。 劳瑞在门口猛地站住了。四个男人坐在桌边,每个人中间都隔着一把椅子,似 乎他们都不想靠对方太近。 他们看上去……很正常。她并不认为他们是这房子的居住者,是鬼魂、幽灵或 比林顿的同伴。他们更像她。在他们的眼中有着同样的谨慎。这使她相信,他们和 她一样,也是这房子的囚犯。 她顿时感到一阵振奋。自从她来到这里、听过比林顿的演讲、并知道自己回来 就不能离开后,她一直感到很无助。她已试过无数办法想找到出去的途径,和外界 联系,但全都失败了。她已几乎放弃了希望,准备接受事实:房子比她强大得多。 但现在和他们四个一起…… 人多力量大。他们五个人也许能想出什么办法逃出去。她打量着面前的四个男 人,心里重新燃起了希望。 比林顿像在舞台上表演似的,按顺时针方向介绍着他们。“这位是丹尼尔·安 德森,这位是诺顿·约翰逊,这位是斯托米·塞林格,这位是马克·麦肯尼。” 劳瑞向大家点头致意。他们冲劳瑞局促地笑着,也向她点着头。 比林顿冲她鞠躬致意。“而这位,是劳瑞·米切尔。” 又是一阵点头。 管家高兴地环视四周。“我们终于都到齐了。”他再次鞠躬。“我这就去准备 今晚的晚餐,你们可以互相认识一下。” 他打开门,走进厨房。他刚一迈出房门,这五个人就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斯 托米第一个说出了萦绕在他们心头的最迫切的问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阵嘈杂声后,劳瑞举起双手,大声说:“安静!每次一个人发言!” 其他人都闭上了嘴,齐齐抬头看着她。在这种情况下,她不得不扮演起了会议 主持人的角色——如果说在商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她学到了一些东西的话,那就 是要想做事,就必须有人统领全局——但其实她和他们一样,很茫然,也很手足无 措。他们想怎样?逃跑?找出房子的秘密?她不知道。 但至少她可以在混乱中维持一定的秩序。她扫视着四个男人,说道:“好了, 谁想第一个发言?” 看起来,他们在小时候,都很熟悉这个不知是叫比林顿。比林斯利还是比林斯 的人。当斯托米讲述他在新墨西哥州的经历时,其他人都点头表示理解。也许各个 故事之间的细节有差别,但那种恐怖、威胁是一致的。劳瑞非常明白他经受了怎样 的磨难。 穿越了整个西部的马克、衣阿华的诺顿、宾夕法尼亚的丹尼尔也是一样。 然后轮到了她讲出自己的故事。 大家也都很理解地点着头。 她感到这些人就好像是她的家人。倒不是说他们像小时候被分离的一家人,而 现在又重新聚首,但他们之间确实存在着某种联系。 只有马克是例外。他比其他人都年轻。但这并不是使他不同的原因。他似乎— —在某种程度上——知道并接受了正在发生的事情。这些对于他,似乎并不像对其 他人那样陌生。尽管她并不怀疑他的忠诚,也知道他和大家一样都是受害者,但只 有他的故事劳瑞并不完全相信。她并不认为他在撒谎,但他好像在隐瞒什么东西。 这才使他显得与众不同。 谈论结束后,他们仍像开始一样茫然不知所措。他们能够理解对方、同情对方, 但他们仍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他们的故事很相似,但在基本的叙事水平上,却相互 矛盾。 除了故事发生的地点不同外,他们到达的时间也不同。丹尼尔第一个提出了这 个问题。马克的故事讲完后,他问道:“你到这儿多长时间了?” 马克耸耸肩。“昨天到现在。” “那是星期几?”丹尼尔追问道。 “你在说什么?” “你是星期几到这儿的?” “星期六。” “可今天才星期五,”丹尼尔静静地说。 “今天是几号?”斯托米问道。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机票。“对我来说,现在 是星期四。我昨天飞到芝加哥的。九月九号。” “可今天是9月18号,星期五,”丹尼尔说。 “噢,他妈的,”马克重重坐在沙发上。 “你以为你刚刚在这儿呆了一天,可根据我的表,你已经到了一个星期。” 劳瑞的心一紧。不管他们谈论了多少,他们仍一无所知。他们可以把彼此的故 事加以比较和归纳,但却不能在混乱中找出头绪。 “那我们是在哪里?”她问道。“现在又是什么时间?” 厨房的门开了。比林顿?比林森?比林斯利?比林汉姆?走了进来,手里捧着 一只盛满小吃的托盘。 丹尼尔扭头看着他。“这是什么?”他问道。 管家笑出了声。 “你叫什么?”诺顿问道。“我们似乎有几种不同的说法。” “我们可以叫你比尔先生,”斯托米说。 劳瑞稍稍感觉好了些。幽默缓解了这里的气氛,使得一切显得不那么可怕、庄 严。 庄严。 “你们可以叫我比林斯先生,”管家用不容质疑的语调说道。“这是我现在用 的名字。”他把托盘放在餐桌上。 “到底是怎么回事?”丹尼尔问。 “你们想知道正在发生什么?你们想知道为什么你进入了亚利桑那河干镇的一 所房子”——他朝马克点点头——“而你进入了伊利诺斯州芝加哥的一所房子”— —斯托米——“却到了这里,和其他人一起?” “我们确实这样想过,”斯托米干巴巴地说。 “这是因为这些房于正在变得越来越强大。它们几乎就快恢复到以前的状态了。” 劳瑞紧盯着管家。她不得不随时提醒自己,他是五个不同的人,可以出现在不 同的地方。这可真让人难以理解。 “我不知道还有其它房子,”丹尼尔说。 比林斯笑了。“也许我忘记告诉你了。” 斯托米哼了一声。“我猜每幢房子都是你那电网上的一部分,呃?” “不坏的比喻,斯托米。”他的脸色阴沉下来。“但是丢掉这玩世不恭的态度。 不要用这种语气和我讲话。这种态度让我不怎么高兴。” 斯托米闭上了嘴。 “那么我们是在哪里?”劳瑞问道。“我们是在谁的房子里?” “所有的房子。” “这没有道理。” 他冲她微笑着。“没有必要有道理。” 劳瑞想起了她在另一个世界看到的景象。穿过书房的门,她走进了一所空房子。 在里面她看见了自己的母亲——她的养母。他们谈论着家庭琐事、她父亲和约瑟。 尽管在母亲飞走前,她们没来得及谈论房子的事,但她说她会来看她,“当你在这 儿的时候”。劳瑞认为这说明确实有逃跑的可能。 “这就是说,我们不需要理解任何事情,”丹尼尔说。“我们只需要住在这里, 给电池充电。” 管家咧嘴笑了。“说对了。” “那电池充满电以后呢?”诺顿问。“那时我们可以离开吗?我们的工作是不 是就已经做完了?” “哦,不。你们永远不能离开。” “为什么?” “房子不想让你们离开。” “这就是说我们要——” “尽量适应吧。” 劳瑞默默地听着这段对话。她仍搞不清自己对比林斯的感觉。她想和其他人谈 谈。显然,他和多恩没有关系——在她告诉他之前,他甚至不知道那女孩的存在一 一但即使那女孩代表着邪恶,比林斯就一定代表正义吗?她不知道。就这么看上去…… 他并不坏。但他也不是个穿着甲胄的骑士。他不顾他们的反对把他们扣留在这里, 这就说明他的动机并不那么纯洁。 比林斯指指桌上的小吃。“把它们吃完,”他说。“在它们来的地方,已经准 备了许多。”他笑着注视着他们,朝厨房摆摆头。“你们可以趁我不在的时候说会 儿话。我过一会儿就把你们的饭端来。” 但他们并没有趁他不在的时候说话。他们不敢。当他端着一盘烤牛肉回来时, 他们正在默默地吃着。 第6章 诺顿 收拾过餐桌后,比林斯很快就消失了。剩下的人试了试厨房的门和地窖的门, 想看看是否能找到出去的路。没用。在所有的窗户外,世界一片漆黑。诺顿不知道 窗外是另一个世界,还是两个世界中间的分界。 哪种情况都不能让他好受些。 他们又花了些时间比较各自的故事、想法,表达他们的担忧。但似乎并没有什 么进展。当诺顿的手表指向——不管正确与否——十点时,他说累了,就上楼回到 了自己的房间。上楼的时候,他听到斯托米在抱怨这里既没有电视,也没有收音机。 诺顿承认自己也希望能有一些书或杂志。如果他们注定要呆在这里,却没有任何形 式的娱乐、消遣,紧绷的神经早晚会跨掉。他们已经开始互相抱怨了。不错,他们 有这幢房子,还有共同的困境,但他们毕竟是来自不同阶层的五个不同的人。即使 是在最好的条件下,这些人也不一定能达到和谐。 何况,现在的条件远远说不上最好。 他躺在床上,大睁着双眼盯着天花板。他没说实话。他并不累。他只想单独呆 一会儿,好好想想。即使管家说的都是真的,但还有些地方他不明白,他需要整理 一下思路,看看能不能找到些头绪。 半个小时过去了。一个小时。他听到马克回到了自己的卧室。又一个小时过去 了。另外两个也回了房间。他想睡觉,可翻来覆去睡不着。他叹口气,转头望着窗 外。他看见了月亮和星星。很常见的夜空。 很常见的夜空? 他的心狂跳起来。他很兴奋,可也很害怕。他从床上坐起,掀开被子。他下了 床,走到窗前。 灯光。 奥克戴尔的灯光。 他甚至能分辨出水塔上一闪一闪的红灯和加油站那盏橘红色的大灯。 一切都结束了吗?他们自由了?诺顿飞快地穿上衣服,打开房门,来到走廊上。 现在已经过了午夜,一切本该寂静无声。但房子却永远不是寂静的。他听到走廊尽 头的黑暗中传来窃窃私语,楼下什么地方还传来跺脚的声音。头顶上,也许是在阁 楼里,还有孩子的笑声。 鸡皮疙瘩布满了他的全身,但他抵制住了跑回屋去的冲动。这太重要了,很可 能是他得到的惟一一次机会。现实世界的出现可能只是暂时的。天啊,甚至可能是 个玩笑,来引诱他的。但不管怎样,他必须有所行动。他不顾周围各种奇怪的响声, 径直朝马克的房间跑去。他轻轻敲着门。“马克!”他悄声道。“马克!” 没人回答。 他敲得重了些,提高了嗓音。“马克!” 没有回答。 “马克!”他大声叫道。 里面什么声音也没有。 这有几种可能。马克可能睡熟了,听不到门外的声音;他可能离开房间到楼下 去了——他可能死了 ——也可能这一切都只是个梦。 但他没有时间搞清这一切。时间在飞快地过去。诺顿扭头离开了紧闭的门。 什么东西蹭过他的腿跑开了。小小的黑色身影,还不到他的膝盖高,却像人一 样有两只脚。一个娃娃。 他不愿去想这些。他沿着走廊朝楼梯走去,集中精力想着窗外的现实世界。黑 暗中传来各种声响,但他无暇顾及这些。 他一步并作两步走下楼梯。除了他自己的脚外,楼梯上还出现了另一双脚。他 只能装作什么也没看见。 前门自然是锁着的,他早就料到了。他沿着黑暗的走廊,走过餐厅、厨房,来 到了书房。空气清凉,可他却在出汗。如果他知道丹尼尔、斯托米和劳瑞的卧室在 哪儿,他会去叫他们的,但他没有时间去找他们。房子太大了,而机会又如此难得。 他可以再回来,救他们。 救他们? 他在骗谁?这全是谎话,他知道。他跑只因为他是个懦夫。不管他平时的言论 有多么高尚,事到临头,他和其他人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一个好纳粹,愿意在牺 牲别人的情况下拯救自己的生命。 他加快了步伐。 是他站在比林斯一边,为这些房子的目的辩解。是他劝说他们接受命运的安排, 拯救这个世界。他只是在说理吗?只是在尽量安慰别人吗?他不这么认为。他确实 很相信那套理论——至少是其中的一部分。但他不得不承认,能够从这监狱逃走使 他感到了……多年未有的快乐和希望。 只有在自由被剥夺后,你才意识到它有多珍贵。 他在书房门口停下了脚步。门开着。透过里面的窗户,他可以看到隔壁农场的 灯光。 他仿佛卸下了一个沉重的负担。 他快步走进书房,没有费心去找开关开灯。以前他走过的那扇门锁着,但他仍 能透过窗户看见隔壁的农场和月光下的草堆。他想起了斯托米说的想打碎玻璃的事。 尽管斯托米失败了,但诺顿想不妨再试试。他环视四周,看见了一张三条腿的小桌 子,上面摆着一个沉甸甸的烟灰缸。他抓起烟灰缸,用尽全力朝窗户扔去。 它消失在玻璃中,接着又出现在桌子上。 他抓起桌子,任那烟灰缸掉在地板上。他双手抓住桌腿,拼命朝窗户砸去。他 没有放开手里的桌腿。当桌面接触到玻璃时,他感到一阵奇怪的颤抖穿过全身。 桌子的一部分重新出现在原地。 他目瞪口呆地望着窗户。他仍能看见农场、草堆和衣阿华的夜空,但一切都开 始变得模糊不清,就像玻璃上被涂上了肥皂。在窗户这边,仍能看见桌子腿和桌面 的一部分,但其它部分都不见了。他松开手,放开了桌子腿。桌子余下的部分迅速 消失在玻璃中,接着一张完整的桌子出现在了原地。 他的心沉了下去。这只是幻觉,是海市蜃楼。外面根本没有什么衣阿华。他根 本无法逃离这座房子,跑进农场,回到奥克戴尔。 他转过身。书房里出现了新的阴影。虽然他看不清它们的样子,但他知道它们 在注视他。一个在书架上。一个在壁炉里。一个在台球桌下。他们不停地移动着, 变换着位置,变换着形状。 什么东西从他身边跑了过去。 一堆毛发。胡须。 他本能地向后退去,拼命忍住冲到嘴边的一声尖叫。 灯突然亮了。 比林斯出现在门口。 管家在朝他微笑。可那笑容里的某种东西使他不禁向后退去。他的心一阵阵发 疼,他想自己的心脏病可能要犯了。 如果真是那样,那也是他活该。 “那门锁了?”比林斯问道。 诺顿瞪着他。 “不应该锁的,这个时间不应该锁的。” 管家一边向门口走去,一边掏出一串钥匙。他找到了那把钥匙,将它插人钥匙 孔,打开了锁。 他将钥匙装回口袋。“门开了,”他说着,用手指指门。 诺顿一动不动。这是个圈套。一定是的。 比林斯朝他微笑着。 诺顿猛地伸出手,抓住了门把手。它动了。 他推开门,凉爽的夜风迎面吹来,送来刚刚犁过的田地的味道。 一阵像地震似的晃动穿过整幢房子,摇动着烛台,将一座半身像晃到了地板上。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电流的嗡嗡声,刺痛了他的耳朵,使他感到一阵恶心。 比林斯依然笑着。“房子准备好了,”他说。他的皮肤突然变成了古铜色,眼 睛闪闪发光。一它终于完全恢复了它的力量。” 他朝诺顿弯下腰。“谢谢你。” 就在这时,房子所有的门窗都被封死了。 第7章 丹尼尔 他们在门口处碰头了。 他们都是被房子的晃动惊醒的。又惊又惧的几个人全都冲到了楼下。劳瑞在加 利福尼亚经历过几次大地震,所以比其他人要镇定些。但地震发生在这里,在这房 子里,显然也使她感到很意外。 诺顿已经在楼下了。他们正盯着以前大门所在的位置时,他从书房里走了出来。 他脸色苍白、双手抖个不停。他告诉他们他在窗外看到了奥克戴尔、他想叫醒马克、 以及他在书房里的遭遇。 诺顿说话的时候,丹尼尔扫视着四周。以前是窗户的地方现在只剩下了墙壁。 门也变成了一块装饰性的橡木,成了墙壁的一部分。 “这么说,这些门窗就这么……被封死了?”劳瑞问道。“它们就被墙壁覆盖 了?” “基本上是的。” “但是什么引起的呢?比林斯说了什么或做了什么吗?” “我说了,我只是……只是打开了门。我想这就引发了一切。” 劳瑞摇摇头。“可这没有任何道理。” “正像他所说的那样,这根本不必有道理。”马克低沉的声音。“魔法没有任 何道理,它有它自己的逻辑。” 他们都转头看着他。他一直很沉默,极少开口。所以他开口说话就成了一件很 重要的事。丹尼尔不禁想,这是不是就是所谓的以退为进,他是不是在有意达到这 种效果。 接着他看到了那年轻人充满痛苦的脸。他立即为自己的想法感到了内疚。他们 已经经历了太多的磨难,为何还要怀疑对方的动机呢?无论如何,他们必须团结一 致。 “比林斯后来去了哪儿?”丹尼尔问。 诺顿耸耸肩。“我不知道。前一分钟他还在,可后一分钟就不见了。” 斯托米笑了。“他当时穿着睡衣吗?” “我想他从来不睡觉,”诺顿说。“他穿着制服。像平时一样。”他停顿片刻。 “只是……他看上去有点不一样。皮肤颜色变深了,很高兴的样子。” “自从我到这里后,他就变得越来越精神,”丹尼尔说。 斯托米笑了。“我想我们也是给他的电池充电,呃?” 丹尼尔望着他。“不要给别人下结论,伙计。” 又是一阵隆隆的响声。房子里的灯光开始闪烁:楼梯上方的灯泡灭了,客厅里 晃来晃去的吊灯亮了起来,门洞里的大灯灭了,而餐厅里的一盏灯却突然变得格外 耀眼起来。 这本不该如此可怕。他们经历过比这恐怖得多的事情。而现在五个人在一起, 本该给彼此以安慰和信心。但丹尼尔觉得自己的脉搏加快了,他比任何时候都更想 逃出这幢房子。 伴随着闪烁的灯光的,是各种奇怪的声音。 黑暗中传来的喃喃声。 头顶上穿来的笑声。 又是一阵低沉的隆隆声。声音刚刚响起,一切就都停止了。灭了的灯不再亮起, 亮了的灯也不再灭掉。所有的声音也都消失了。房子变得寂静起来。 “来吧,”劳瑞说。“我们去书房看看。” 她沿着走廊走去。丹尼尔立刻追上了她。其他人也都跟了过去。书房的门关着。 劳瑞想把它打开。丹尼尔、斯托米、马克都试过了。甚至连诺顿也试过了。可它锁 上了,他们无法将它打开。 “比林斯!”诺顿高声叫道,用拳头砸着门。 走廊尽头的一扇门慢慢打开了。 丹尼尔望着那扇慢慢打开的门,竭力抑制着内心的恐惧。他努力回想着那房间 里是什么,可童年的记忆里并没有那个房间。他无论如何想不出来那里面可能是什 么。 门完全打开了。透过长方形的门框,可以看见苍白的月光下纠缠在一起的黑影。 这次,他走在了头里。 还没有走到门口,他就明白了里面是什么。 是个利用日光的温室。 或者说是个利用月光的温室。 因为里面的植物毫无疑问在黑暗中闪闪发光。丹尼尔走进房间,站在门口。他 们现在是在房子的西侧,虽然他并不记得在房子这一部分有个温室。房顶有两层楼 那么高,对面墙上的窗户是半透明的,光可以进来,人却无法看清外面的景象。种 在一排排架子上和花盆里的植物是他们闻所未闻的,形状和颜色都夸张到了极点。 它们是从哪儿来? 是谁在照顾它们? 五个人开始慢慢散了开去,被他们各自感兴趣的植物所吸引。丹尼尔来到了一 株类似仙人掌的植物前。它就像是一个没有脑袋的人的骷髅,颜色泛黄,长满尖刺。 斯托米走到窗户前,小心地敲打着。“感觉很结实,”他扭头说道。“但不妨 试一试。”斯托米扫视四周,拿起了一个花盆,朝窗户扔去。 花盆消失了。 紧接着又出现在原地。 “如果有人用脚踢那些玻璃会怎么样?”丹尼尔说着走了过去。“他的脚会不 会陷在……那里面,然后重新出现在他的腿上?” “你想试试吗?”斯托米问。 丹尼尔举起双手。“我不想。我只是好奇。” “你就接着好奇吧。我也不想。” “嗨,快过来!” 两个人转过身,看见诺顿正站在一株长着奇大无比的黑叶子的植物旁。他们走 了过去。虽然温室里没有一丝风,那植物的叶子却在不停地摆动着。 那摆动似乎带着某种淫荡的意味。这使丹尼尔想起了—— 多妮 他抬头望着诺顿和斯托米,在他们的眼睛里看到了同样的神情。马克和劳瑞也 向这边走来,从他们的表情可以看出,他们对这植物也有着同样的反应。 一根枝条向他伸了过来,又缩了回去,又伸了出来。在那枝条的顶端是一枚小 小的、滚圆的草莓。 夏娃和禁果。 这使他第一次意识到,他们早先关于上帝和魔鬼的谈话并不是没有道理。 “这是什么意思?”劳瑞问道。“我们为什么会被带到这里来?” 丹尼尔耸耸肩。“不知道。” 劳瑞身后,另一株植物也动了起来。她顺着他的目光回过头去。一朵鲜红的小 花向她摇曳着、舒展着,一滴露珠从花瓣上滚落下来。 “我们离开这里吧,”劳瑞厌恶地说。 “我同意。” “那么走吧,”斯托米说。 五个人顺着原路走出温室。丹尼尔走在最后,小心地四处张望着。可什么也没 有发生,甚至那些植物也停止了晃动。当他们都来到走廊上时,门嘭地一声关上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斯托米问道。“显然有人想让我们进去。想让我们看 见什么东西。可是是什么东西呢?” 没人知道。 仍然是死寂的夜——一只表指着两点,另一只指着三点半——而且他们已经非 常疲惫。于是在决定第二天一早去见比林斯问个究竟后,他们就回到了各自的房间。 “如果有什么反常的事情,”走上楼梯时劳瑞说道,“就高声呼救。不要试图 独自应付。” “反常的事情?”斯托米问道。 劳瑞笑了。“比反常更反常的事情。” 马克和诺顿向第三层走去。斯托米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丹尼尔把劳瑞送回房间 后,就回到了自己的卧室。 他脱掉衣服,爬上床,几乎立刻就睡着了。 他梦见了多妮。 早上醒来时,床头柜上的闹钟指着六点。他听到了招呼他们吃早饭的钟声。屋 里除了他昨晚打开的台灯外,没有其它任何光线。他意识到,在这个世界中,他们 可能永远见不到自然光了。 也许这就是他们为什么必须看看那温室——因为它是房子中惟一还有窗户的房 间。 钟声再次响起。 丹尼尔躺在床上没动。让比林斯见鬼去吧。他要接着睡觉。如果这仪式般的进 餐形式有助于房子力量的恢复,那他可不想去帮忙。再说,他还很困,不想现在就 起来。他们有足足一天的时间一一他妈的,一年的时间——去盘问那个管家。 传来一阵敲门声。“丹尼尔?” 是劳瑞。 “稍等。”他叹口气,爬下了床。他穿好裤子,打开了门。 她穿戴得整整齐齐站在门口,头发也已梳理好。他下意识地用手摸了摸头发。 “我可以进去吗?”她问。 他点点头,闪身让开路。她进来后把门关上了。他的第一个念头是告诉她自己 是已婚男子。 不过她看来根本没有那方面的想法。她拉过一把椅子,坐了下来。“我知道我 们一直没有机会单独谈谈,”她说。“但我一直在想……而且……”她看着他的眼 睛。“你怎么看马克?” “马克?我……我不知道。怎么了?” “好了,别拐弯抹角了。现在没必要使用外交辞令。你对马克有什么感觉?你 的直觉?” “没必要使用外交辞令?”他笑了。“据我看来,我们几个将一起度过余生, 甚至死后也将在一起。我应该尽可能和其他人友好相处。” “我不是在开玩笑,”劳瑞说。 他点点头,坐在床沿上。“我知道。你得出了什么结论?” “他……他有些地方不对头。” “当然,他不是个太爱说话的人,可是——” “我不是指这个。”她叹口气。“如果他是间谍怎么办?” “什么?” “让我把话说完。” “这太荒谬了。” “是吗?可我认为他对我们并不完全诚实——” “行了!每个人都有秘密。你难道认为我会对一群陌生人完全敞开心扉吗?你 以为我把我的事情全部告诉你们了吗?” “没有,但我想你起码把你认为和这件事有关的情况告诉了我们。从这点看, 你是诚实的。但我觉得马克没有。我认为他隐瞒了什么。” “为此,他就成了——什么?——这房子的侦探?” “我不知道。我并不是说他在监视我们的行动,然后报告给比林斯或其他什么 人。我只是说我不完全信任他。” “那你为什么来找我?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你看起来……我觉得我们两个有更多的共同点。别太骄傲了,可你确实看起 来很聪明。自信。坦率。最后,我想我最信任你。” 丹尼尔忍不住笑了。“我太荣幸了。” “我希望你好好想想这件事。保持警惕。我想说的就是这些。”她站起身。 “已经晚了。我们最好下楼去吃早饭。” “我不饿,”丹尼尔说。 “可是——” “可是什么?我们忠实的仆人会对我大发雷霆?请便。” 劳瑞点点头,眼里流露中理解的神情。“也许这些仪式会赋予这房子力量。” “这很有可能。” “我去告诉其他人。” “你也想不吃早饭了?” “明天开始吧。”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饿了。” 丹尼尔笑了。“那么去吧。一会儿见。” 可他再也睡不着了。在床上翻来覆去45分钟后,他无奈地穿上衣服,来到了楼 下的餐厅。 桌子已经摆好,却没有任何食物,也没人在吃饭。劳瑞、马克、诺顿和斯托米 都枯坐在那里,要么把玩着餐具,要么茫然瞪视着前方。 “比林斯在哪儿?”丹尼尔一边问着,一边坐了下来。 斯托米耸耸肩。“这问题不错。” “没人去找他吗?” “我去了,”劳瑞说。“哪儿也看不见他。至少是在这一层。” “那么……怎么办?我们要被饿死吗?” 斯托米站了起来。“我去做早饭。”他看了看围坐在桌边的人们。“不过我们 要轮流值班。这可不是我的长期工作。” “我来做晚饭,”劳瑞说。 “午饭各人自己负责,”丹尼尔笑着说道。“我知道这里的规矩。” “希望你们喜欢炒鸡蛋,”斯托米说。“我只会做炒鸡蛋。”他消失在厨房的 门里。眨眼间又跑了出来,一脸的困惑。他手里端着一只放着火腿和果汁的盘子。 “已经做好了。”他说。 “什么?” “我们的早餐就在里边。全都准备好了。” “刚才还没有,”劳瑞说。“我去看过。” “谁能来帮我一把?” 他们全都站了起来,跟着他走进了厨房。里面有烙饼、蛋糕和新鲜水果。炉子 和微波炉都没有任何被使用过的迹象。也没有用过的刀和炊具。这些食物就好像是…… 凭空冒出来的。 丹尼尔端着咖啡壶和一盘香肠回到了餐厅。他说不准,但厨房看起来似乎不一 样了。比他记忆中的要大,而且里面的东西也似乎换了地方。难道这是他们五个厨 房的混合体吗?不过在这之前,这房子看起来和他在马蒂镇的家一模一样。 也许他们可以利用这一点。 他们低头吃着早餐,大部分时间都沉默不语。他发现自己确实在注意马克,看 他在做什么、说什么。他很生劳瑞的气。是她播下了怀疑的种子。 但他又无法太生气。劳瑞看重他的诚实和聪慧,选择他作为听众,是对他极大 的恭维。他不自主地笑了起来。有着这样眼力的人是不会看错人的。 但这是一个不好的先例。他们才在一起呆了多长时间?12个小时?如果是一个 星期呢?一个月呢? 真希望,到那时他们已不在这里了。真希望,到那时他们已找到了出去的路。 但是如果没找到呢? 他们很可能会自相残杀起来。 他抬头看了看劳瑞。她给了他一个樵怀的微笑。 他们必须得离开这里。 他们花了整整一天时间来研究这幢房子:从地窖到阁楼,还有它们之间的三层 楼。他本以为房子的门窗被封死后、与外界的联系被切断后,房子会显得更小、更 压抑,但事实并非如此。相反,它似乎显得更大了,走廊更像迷宫,房间也更多了。 只是他知道这不是真的。他知道这房子里所有的房间。和从前相比,房间的数 目并没有增加。 那么为什么房子的内部显得更大了呢? 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经过一天毫无结果的搜索后,他高兴地发现,终于可 以回自己的房间了。 他脱掉衣服。难道他们真的要在这房子里度过余生吗? 他一直在想玛戈特和托尼。但今早在房间里看见劳瑞,使他更加强烈地感到他 是多么想念妻子,多想回到她身旁。想到有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了,他心如刀绞。 他把衣服叠好,挂在椅背上。明天他得洗洗衣服了,否则它们就会脏得没法叠 了。 他爬上床,思绪又回到了玛戈特身上。他想着她睡觉的样子、她可爱的小呼噜 和她拥在他身旁那种温暖的感觉。他想她,他需要她。长大以后,他第一次哭着进 入了梦乡。 第8章 马克 马克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过去的半小时内,他一直在拼命地集中注意力、 想恢复自己的超能力。以前他把这种特异功能看作是理所当然,现在他才知道它是 多么宝贵。现在,他已是大汗淋漓、气喘吁吁。 他用手擦去额头的汗水。一滴汗珠顺着他的脸滚进了耳朵。他为什么会在这所 房子里?他和其他人有什么相同之处?和诺顿、劳瑞比较起来,他觉得自己更接近 比林斯——尽管那管家能把他吓得屁滚尿流。 他是应该在这儿、还是这只是个误会?因为尽管当初比林斯在等待他的到来, 但他并不像其他人那样是被召唤回来的。 并且,他也是惟一一个最近没有见过那小女孩的人。 这就是他担心的根本原因。也许强迫他回来的是另一种力量。 不,让他回来的是克里斯廷的死。没有什么更高形式的力量。他回来,只是因 为他妹妹死了,他想看看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但不管原因是什么,他已经在这里了,像其他人一样被囚禁在这里。而他的责 任就是把他们救出去。他没对任何人提起自己的特异功能。他知道自己当初就应向 大家说明一切,但机会已经错过了。如果他现在坦白的话,情形会变得很尴尬,也 会引起大家的许多疑问。那些人似乎都不具备任何超能力,也完全没有怀疑他。 比林斯知道吗? 他不敢肯定。 而他也许可以利用这一点。 他决定再试一次。如果说有什么东西能帮助他们离开这里的话,那就是他的超 能力。如果他能有机会看清比林斯在想什么、并查看这所房子…… 他深吸一口气。 努力集中注意力。 什么也没发生。 他的心一阵发疼、太阳穴怦怦直跳。他擦去脸上的汗珠,抬头望着天花板,继 续努力着。他的眼珠似乎就要被挤出眼眶了。 这时,一个人形突然出现在他的床脚。 他意识到了它的存在,猛地坐起身,直视着它。 克里斯廷。 她长大了。她死的时候一定就是这副样子。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她的身 体似乎不是现实的存在,但也不是透明的。相反,她的身体似乎是在……发光。而 且是半透明的。仿佛是电影中用电脑制作的幽灵。 她四处张望着,好像有些不知身处何地的慌乱。接着,她看到了马克。她笑了, 整个脸都变得灿烂起来。 他相信了,这真的是她。 “我们又见面了,”她说道。她的笑忽然变得调皮起来。她伸手摸了摸他的脚。 他没有感到任何压力,只感到一阵温暖,仿佛一缕阳光洒在了那部分皮肤上。“你 好吗,马克?”他点点头,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不是你的错,”她说。“我是说我的死。” “我从没有——” “不,你是这么想的。”她发出一阵笑声。这笑声使他想起了铃铛声、以及树 丛间的风声。“我很了解你,马克。” “我应该口来找你的。我应该在你身边的。” “你有你的决定。我有我的。” 他走下床,来到她站的地方。他伸手触摸她的脸,却只感到一阵温暖。 他深深吸了口气。“你是怎么死的?”他问。这是他来这里的原因。这是他最 想知道的事情。 她皱起了眉头。“这个我不能说。” “克里斯廷!” “这不是我到这里来的原因。我回来不是为了告诉你这个。” “是我把你叫回来的吗?” 她又笑了。“有一部分是。” “你是怎么死的?” “我说了——” “我必须知道!”他紧盯着她的眼睛。他看到了那里面的斗争。 “我不应该跟你说这些。” “克里斯廷……” 她偷偷向四周望去,似乎是在看是否有人偷听。“你知道的,”她说,同时意 味深长地看着他。 一阵凉意代替她的温暖,穿过了他的全身。“那女孩?”他问。 她点点头。 “我早就知道!出了什么事?” “我不能——” “克里斯廷……” 她又四处查看了一遍。“她坐在我的脸上,闷死了我。” “天哪!” “她总是要跟我上床做那个。我都拒绝了。我想最后她生气了。那天,我正在 睡觉,醒来的时候她就在我的脸上。我喘不上气来,想把她推下去。可尽管她是个 孩子,却重得像个相扑运动员。我推不动她,就想打她,或者翻身,但她就是牢牢 地坐在我的脸上,后来我失去了知觉,再后来,我就死了。” “我应该在这儿的,”马克说。“爸爸死后,我应该回来的。” “可你什么忙也帮不上的。” “我应该保护你的。” “你保护不了我,除非你每天晚上都和我睡在一起。我想你还不至于古怪到那 种地步。”她取笑地说道,他也不得不笑了。 “我想你,”他说。 “我也想你。” “你没试过把她赶出房子吗?她还有比林斯?” 克里斯廷摇摇头。“他们是这房子的一部分。” “可你从来没试过吗?” “我不知道怎么做。我只是尽量避免见到他们。就像我们以前那样。” “而现在,我们都陷在这里了。” “也许,”她说。 “算了,比林斯是不会让我们离开的。” “首先,我并不是真的在这儿。我只是……来看看。” “那就是说他把我关在这里了。” “你是被关在这里了,”她说。“但这不是比林斯干的。不是他把你留下的。 你们都不是。把你们关在这里的是你们自己。只要你们和过去的家还有关系,只要 你们和另一个世界还有未解决的问题,你们就会一直在这里住下去。这是房子能控 制你们的惟一原因——你们和过去的联系、和死者的联系。” “未解决的问题?” 克里斯廷点点头。 “和你之间未解决的问题吗?” 她摇摇头,笑了。“我们一直很了解对方,”她说,摸了摸他的脸,他再次感 到了阳光般的温暖。“现在还是。” “那么是和谁呢?” 她犹豫片刻。“爸爸,妈妈。” 马克沉默了。 “这就是你不能离开的原因。” “因为我没有回来和他们讲和?” 她点点头。 “我无法相信。” “其他人也是因为同样的原因,被房子因在了这里。把你和这房子、和另一个 世界栓在一起的线索,也同样把他们和房子栓在了一起。” “如果这些线索断了呢?” “这太复杂了。” “会发生什么事?” 她摇摇头。 “两个世界之间的分界线是否会被削弱?” “很有可能。” “那这是好还是坏?”他问。 她那半透明的脸变得严肃起来。“不好,”她说。“两个世界绝对不能混合起 来。” 马克笑了。“那样,你就能经常回来了,”他说。 克里斯廷再次发出银铃般的笑声。“马克,”她充满爱意地说。“我真的很想 念你。” “我知道,”他说着,眼泪涌了上来。她已从一个瘦弱的小女孩变成了一个充 满自信的成熟女人,而且美丽动人,正如他所想象的那样。上帝,如果她能继续活 在世上…… 他伸手擦去眼泪。“那么就是这样了。我被困在这里。我们都被困在这里了。” “不,不是这样,”克里斯廷说。 “那还有什么?” “这房子确实需要人,”她承认道。“但这并不意味着一定要是你们。这可以 是任何人。如果你们离开了,别人会来顶替你们的位置。”她停顿片刻。“但如果 是其他人,他们必须是出于自愿到这里来。没有人强迫他们。就像我一样。” “可我们怎么能离开呢?” “解决你们的问题。” “怎样解决呢?” “事情到时自会发生。” “什么事情?” “你会知道的。” “到底是什么?你不能告诉我吗?” “不能。但你会有机会的。事情发生的时候,一定要做好准备。” 他不喜欢这磨棱两可的回答。而且一想到必须和父母讲和,就使他感到无比恐 惧。 他不想见到死去的父母。 “但有一件事你必须做,”克里斯廷说。 “什么事?” “杀了她。”她的脸上带着一种不常见的激动。“杀了那婊子。她是罪魁祸首, 是她为了自己的目的使这房子堕落,是她想抹杀两个世界间的界线。一旦除掉了她, 一切都会恢复原貌——这里会有自愿的守护者,两个世界会被安全地分离开来。” “她是邪恶的,”马克说。 克里斯廷点点头。她第一次显得有些害怕。“是的,”她说。“她是邪恶的。” “我会的,”马克向她保证。 克里斯廷似乎有些喘不上气来。她的脸上现出一丝痛苦的表情。她拥抱着他, 但她的身体已开始渐渐消失,温暖的身体逐渐被虚无所代替。“我爱你,”她在他 耳边低语。 “我也爱你,”他说。 但爱字还没说出口,她就已经消失了。 第9章 斯托米 比林斯在哪儿? 昨天一整天他们都没有看见管家,而今天早上他依然没有出现。显然,他出了 什么事。他们应该怎么办?大家都没了主意。没有人喜欢那个管家,而且似乎都很 怕他,但他是他们和房子之间的联系、是惟一可以解释这里可怕事件的人。 诺顿说,也许他已完成了他的任务。也许他只需把他们叫到这里来,并囚禁他 们,直到房子重新充上电。这听上去似乎很有道理,但斯托米可不相信。这里的任 何事情都没有道理,即使是最无关紧要的事也有着最可怕的寓意。 他认为那管家是被那女孩捉到了。 也许已被她杀了。 斯托米慢慢喝着咖啡。今天,早餐又是早就准备好了。昨天的晚餐也不例外。 他们得自己端盘子,但有人——或有什么东西——已把一切都准备好了。劳瑞建议 在晚餐前一两个小时派人守在厨房,看看是谁、或什么东西在给他们做饭。马克接 受了这个任务。 他们已基本吃完了早餐,但仍坐在餐厅里,喝着咖啡和果汁。他们不知该做些 什么,也想不出来该做些什么。初次见面时,斯托米曾对这些人产生过非常亲切的 感觉,但这种美好的感觉在一天天消退。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他是不会和这些人一 起共度时光的。 上帝,他真希望能看看新闻,或听听广播。 “房子外面现在是什么样子?”斯托米问道。“我们的现实世界?我真想知道。 在这个鬼地方,我们为什么不能有一台电视、或是一台收音机?”他推开椅子,站 了起来,来回踱着步。“这鬼地方真让我厌恶。” “有谁不是呢?”诺顿问。 “我们吃早饭的时候,就不能有份报纸吗?” “《魔鬼之声》吗?”丹尼尔说。 “太有意思了。” 劳瑞站了起来。“在没有打起来之前,我们最好还是不要这样了。一起收拾桌 子吧。我来洗碗。” “我来擦盘子,”丹尼尔自告奋勇。 “那我们其余这些人干什么呢?”斯托米问道。 丹尼尔咧嘴笑了。“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好极了,”斯托米嘟囔道。 他们没有任何计划,也没有任何事情可做。昨天,他们已经查看了整幢房子, 而今天又这么阴沉沉地摆在了面前。斯托米拿着杯子和盘子来到厨房。昨晚,他已 开始记笔记。现在他又有了些新的想法,所以与其呆坐在客厅,还不如回去干活。 于是他拿了一大杯水和一些冰块回到了楼上。 并在他的房间里看见了一台电视。 一台电视! 他兴奋地跑过去打开了它。二频道是一片雪花点。四。五、六、七、八也是一 样。惟一有图象的是十三频道,似乎是什么记录片。但他并不介意。在目前这种状 况下,任何与外界的联系都是快要饿死的人得到的一片面包。仅仅是看到一台电视, 就已使他喜出望外了。以前,他从未意识到自己是如此依赖大众传媒。他发誓,如 果他要是再想结束一切,到荒僻的小岛上去过隐居生活,他就自己踢自己的屁股。 他坐在床沿上,盯着电视屏幕。他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但那节目确实很像是 记录片。不是录像,而是电影,而且显然是在新墨西哥州拍摄的——他认出了那湛 蓝的天空和飘过土城墙的朵朵白云。随着音乐的响起,他知道解说员马上就要开始 讲话了。他拿了两个枕头垫在头下,躺在床上准备欣赏节目。 但节目并没有像他期待的那样发展。没有什么解说,土城墙也被一条土路旁的 沙漠植物所代替。音乐声消失了,镜头转向了路旁的一条浅沟。一具扭曲的尸体躺 在一棵大树暴露的树根旁。 罗伯塔。 斯托米目瞪口呆望着妻子的尸体,胸腔内的空气似乎一下子便逃逸得干干静静。 她上身只戴着肮脏的胸罩,裤子已被撕破。显然已被拧断的右臂放在身后,上面的 一块皮已被撕掉,凝固的血迹已变成了黑色。 在她手里,是一块插着玫瑰花的奶酪。 镜头拉近了。斯托米看到她额头和大睁的眼睛上有一排小黑点,看上去似乎是 —— 被烧焦的蚂蚁。 他站起身,想把诺顿叫来,问问他为何两人的生活经历突然混在了一起。但在 节目结束前,他不能离开。于是他盯着屏幕,大声叫道:“诺顿!”镜头继续移动 着。在她的身边,躺着一条已经腐败的大马林鱼。 房子开始晃动。 这次不是轻微的抖动,而是震动整个地基的大地震。房子像是暴风雨中的船只, 地板就像是甲板,不停地晃动着。电视屏幕立刻黑了下来,但屋里的灯却依然亮着。 剧烈的震动使他摔倒在地,并被甩到了墙上。 斯托米爬着穿过屋子,来到门口。门已在晃动中被打开。他来到了走廊上。 眼前的一切就像是一部低成本影片中的地震场面。镜头在晃动、一切都变得模 糊不清。 可惜这并不是电影。而且眼前事物的模糊不清并不是因为光线在捣鬼,而是房 子的四壁、屋顶和地板确实正在分裂,就像细胞正在分化。 左边传来一声叫喊。斯托米扭头朝楼下望去。诺顿显然听见了他刚才的叫声。 他已经来到了楼梯口,正拼命抓着栏杆不让自己掉下去。 斯托米扶着门框站起身。“出什么事了?”他大声问道。 “我想这些房子正在分开!” 他怎么会没看出来呢?在他周围,那奇怪的细胞分裂仍在继续。他仍站在这所 房子里,但其它房子的轮廓已渐渐显现。他所处的门洞变成了四个,走廊也变成了 四条。他又向诺顿望去。那老人竟然也变得透明了。 他妈的。他又要被单独留在这里了。他们都要被孤立起来了。大家一起被困在 房子里就已经够糟糕的了。但独自一人被困在房子里…… 而且没有比林斯? 他不认为自己能承受住这些。 巨大的恐惧给了他意想不到的力量。他挣扎着向走廊尽头的楼梯爬去。恐惧和 绝望使他大声哭了起来。他想抓住诺顿,以便不和他分开,但那老人的身影还是渐 渐消失在了墙壁里。 “不!”他尖叫道。 但透明的诺顿已听不见他的声音了。 这时,地震停止了,其它房子也消失了。 第10章 丹尼尔 他在哪儿?在哪所房子里?现在又是什么时间?一切都那么混乱,丹尼尔摇摇 头,想理清自己的思路。他独自一人站在门口,望着空荡荡的大厅。黑暗的走廊无 边无际。两边似乎排满了成百上千的门。这不是他记忆中的房子,不是他见过的任 何房子。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地震发生时,他和劳瑞正在厨房里洗碗。他和她 一起站在厨房的门洞里,然后…… 什么? 接下来发生的事在他脑海里一片苍白。他似乎看见马克钻到了餐厅的桌子下。 但那里有两张桌子。还有两个餐厅。 然后是三个。四个。五个。 他站在原地没动,依然留在这所房子里,而劳瑞和马克则飘向不同的方向,消 失在他们各自的房子里。 它们是真的呢,还是只是这房子在显示自己的力量?其他那几个人是他想象出 来的吗?房子在用他做实验吗?从他这里取得信息、或是在试探他的反应? 这有可能。但他的直觉却不这么认为。那些人是真实存在的;比林斯告诉他们 的事是真的;现在房子已经完全恢复了力量,它们可以任意地合并和分裂。 那么他的房子就是真正的房子了?他确信这一点。他是留在原处的人,而劳瑞 和马克——可以想象,还有诺顿和斯托米——却被抛到了别处。 只是他并没有真的留在原处,不是吗?因为这所房子也发生了变化。这不是他 和父亲多年前居住的房子。不错,有许多相似之处,但同时也有很多不同点。他望 着看不到尽头的走廊,准备鼓起勇气去独自探索房子的秘密。 身后的客厅里传来一声低语,一个小小的身影一闪—— 一个娃娃。 ——躲在了沙发的后面。他沿着走廊向前走去。 他正要打开右手第一扇门,忽然看见前面一百码处有一堆一动不动的东西。走 廊里没有荧光灯,只有一些浅黄的灯泡。他又往前走了几步,想看清那是什么东西。 看上去像是一具死尸。 他似乎看到了管家制服上黑白相间的图案。 丹尼尔顺着走廊跑去。尽管是用全速奔跑,他还是用了一分多钟才来到尸体旁, 而且他还是看不到走廊的尽头。他气喘吁吁地看着地板上的尸体。 是比林斯。他脸朝上躺在地板上。尽管没有任何暴力的迹象、白衬衫依然雪白, 但他身体周围的地板还是浸满了正在凝固的鲜血。比林斯的眼睛大睁着,像他的嘴 一样。在他光洁的额头上,有一个小小的鲜红的唇印。 上帝死了,丹尼尔想道。上帝已经死了。 而撒旦还活着。 那女孩在哪儿?多妮在哪儿?他急切地向四周望去。他知道她随时会从什么地 方跳出来,从门后、从走廊的尽头。但没有她的影子。丹尼尔跪在地上,拿起管家 的右手,摸着他的脉搏。 没有。 他以前有脉搏吗?丹尼尔不知道。比林斯说房子建成的时候他就在这里,而他 们五个人从小就知道他,而且这么多年来他没有丝毫变化。也许他根本就不曾有过 生命。他肯定不是人。 什么东西能杀了他? 丹尼尔不愿再想下去了。他最后看了一眼尸体周围的鲜血,然后站了起来。他 正打算沿着走廊继续前行时,什么东西弓愧了他的注意。比林斯左脚旁的鲜血里有 一些深颜色的东西。丹尼尔俯身仔细端详着。 头发和破布条。 是一个小脚印的形状。 房子的什么地方,传来一阵尖利的笑声。 他必须离开这里。不管是找到合法出口,还是赶走多妮。拆掉这房子,他必须 逃走。他必须让自己摆脱这种情况,回到玛戈特和托尼身边。 这些门后肯定有什么线索或答案。他走到最近的一扇门前,抓住把手推开了门。 一面镜子正对着他,里面是他自己那张充满愤怒和焦虑的脸。 他走到下一扇门前,把它打开。 是衣柜。 再下一扇门:是书房。 他来到走廊另一侧,打开其中的一扇门。 是他母亲的卧室。 她正躺在床上,身边是他父亲。他们都活着,看上去很年轻,比他现在年轻。 父亲说了些什么,母亲大声笑了起来。上中学以后,他就再也没听见过她的笑声。 这笑声将过去的整个世界都带到了他面前。他感到全身一阵发冷:不是因为恐惧, 而是因为情感——爱、渴望、回忆和发现。 “嘿,丹尼尔。”父亲招手要他过去。“进来,把门关上。” 母亲向他微笑着。他因此报以微笑。 他很想进去,跳上床爬到两人中间。但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已经是个大人了, 比他们还大。而且在被子下面,他们可能是光着身子的。 而且这是什么呢?时空隧道?幻觉?玩笑?他的直觉告诉他这确实是他的父母, 他们在叫他;但他的理智却不愿相信这一切。他想这可能是房子的圈套。他们看上 去没有太大变化。而劳瑞和斯托米说在另一个世界里,他们的母亲都改变了许多, 而且是没有实体的鬼魂。但他的父母却基本和30年前一模一样,这不禁让丹尼尔有 些怀疑。 母亲伸出了手。“丹尼尔。” 他嘭地一声关上了门。 也许他在做错事,他应该进去和他们谈谈,但他和父母确实没有什么好谈的— —如果那真是他父母的话——他努力忘掉自己的不安,继续向前走去。 他来到下一扇门前。这是个前厅,里面还有一扇门。他走上前去,将它打开— — 回到了他在宾夕法尼亚的家的厨房。托尼正坐在餐桌旁做作业,而玛戈特则在 炉子上煮着什么东西。他可以闻到炖牛肉的香味,可以感到炉子散发出的温暖。屋 子外面在下雨,窗户的玻璃上布满了水气。 在这里,他不再有任何怀疑和犹豫。一切都显得那么真实。他想扑过去拥抱玛 戈特,却被一道无形的墙挡住了。他朝托尼走去,可再次被挡住了。 他开始敲打那看不见的屏障。“玛戈特!”他用尽力气喊道。他上窜下跳挥舞 着胳膊。“玛戈特!托尼!” 他们看不见他,也听不到他的声音。 也许他是个鬼魂。 也许他们是鬼魂。 这念头使他的心一阵发紧。 不。更可能的情况是,房子并没有送他回家,而只是让他能看见、闻到、听到 那里发生的事。 可是为什么? 他抱着双臂,站在那里看着,听着。 托尼抬起头来。“爸爸什么时候回来?”他问。 他看见玛戈特脸上闪过一丝焦虑。他的心一阵发疼。“我不知道,”她说。 “他没有……没有离开我们,是不是?” 玛戈特转过身去。“你怎么会这么想?” 他耸耸肩。“不知道。” “他当然没有。我跟你说过,他口缅因州的老家看看,过几天就回来。” “他为什么不带我们一起去?” “因为我要上班,而你要上学。” “那他为什么不打电话回来?” “我不知道,”玛戈特不得不承认。 “他可能出了什么事。” “这种玩笑开不得。” “我没开玩笑。” 玛戈特把炉子的火关小。“把书收拾好,”她严肃地对他说。“洗洗手,准备 吃饭了。” 托尼收起课本和纸笔,把东西送回自己的房间。他回来后,帮母亲摆好桌子, 给自己倒了杯牛奶,然后两人坐下开始吃饭。 丹尼尔围着桌子转着,时不时伸出手想摸摸妻子或儿子,但那看不见的墙总是 隔在他们中间。玛戈特和托尼在沉默中吃完晚饭。绝望中的丹尼尔瘫坐在厨房的地 板上。他想哭,但他知道他必须保持清醒,以防备未知。 晚餐过后,托尼到客厅去看电视。玛戈特叹口气,呆呆地盯着面前的一个空碗。 丹尼尔集中全部意念。“玛戈特,”他用心叫着。 没有回答。 在她收拾桌子、洗碗时,他继续试图引起她的注意,但却一无所获,最终只落 了个头痛欲裂。 他跟着她来到客厅。他、妻子、儿子三人一起看着电视。 简直就像是真正的一家人。 这时,他终于忍不住哭了。也许这就是那房子想要的,也许他正好掉进了圈套, 但他才不管呢。他坐在沙发旁的地板上,任泪水顺着脸颊滚落。 关上电视后,玛戈特和托尼各自回到了卧室。他跟着妻子来到卧室,看着她脱 下衣服上了床。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去洗澡。她将被子拉到下颌,双手合十。 开始祈祷。 这让他大吃一惊。据他所知,他妻子并不信教。结婚这么多年来,他从没见妻 子祈祷过。是她一直在瞒着他吗?在他睡觉之后才做祈祷?还是她刚刚开始有这个 习惯,在他离开之后?不管怎样,这都让他很动心。他真希望自己能亲吻她,即使 只是在额头上的轻轻一点。但那无形的墙依然隔在两人之间。 玛戈特上床前关上了卧室的门。丹尼尔走过去想看看自己是否能打开它。打不 开。但门对于他似乎并不存在,他可以轻易地穿进穿出。他也能穿过墙吗?他试了 试,结果头上被撞起了大包。 他的头更疼了。他沿着走廊来到托尼的门前,穿过门走了进去。 他儿子正在制作另一个娃娃。 丹尼尔惊惧地看着儿子打开壁橱门,鬼祟地四处张望,然后拿出了一个新娃娃。 托尼拿着它来到床边,把它放到枕头上。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纸包,里面似乎装 满了死蜘蛛。他微笑着把手伸进袋子,揪下一只螳螂的腿,把它们插在娃娃的脑袋 上。 他在做头发。 “托尼!”丹尼尔大声叫道。“看在上帝的份上,托尼!” 那孩子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娃娃身上。丹尼尔回头看了看门。那门是锁上的。 他急急忙忙赶回玛戈特那里,希望她能醒过来,意识到隔壁房间的动静。但她已经 睡得很熟,尽管眉头紧锁。 丹尼尔又赶回托尼的房间。头顶大灯已经熄了,屋内仅有的光线来自那盏小小 的床头灯。“托尼!”丹尼尔再次叫道。 那孩子未作丝毫迟疑,继续专心致志往娃娃头上装着蜘蛛腿。 什么地方传来吱嘎一声。托尼猛地僵住了,屏住了呼吸。他死死盯着紧闭的房 门。也许妈妈正在朝这里走来。 丹尼尔的眼角余光看到了什么动静。他转过头,看着那个娃娃。 那东西扭过头看着他,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口七上八下的牙齿。 丹尼尔伸手去抓那个娃娃,但它就像房子里的其他东西一样,都被挡在屏障的 那一侧。他的手撞到了那看不见的墙,一阵巨痛顺着胳膊传了上来。他知道自己至 少折断或扭伤了三根手指。 托尼又开始了他的工作。他没有注意到那娃娃的头改变了姿势,脸上的表情也 发生了变化。丹尼尔内心的愤怒使他想怒吼。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托尼看不见他、而那东西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也许他是个鬼魂。 “不!”他不禁叫出了声。 “我可以帮你。” 听到这声音,丹尼尔猛地转过头来。 多妮正坐在托尼的椅子上。她像个男人似的叉开腿坐着,即使是在这样昏暗的 光线下,他也能顺着她的大腿向上望去。他知道她想要什么—— 你并不真的想让我离开。 一一尽管他能强烈地感觉到这女孩的诱惑,但他仍压制住那些肮脏的想法,直 视着她。她在朝他微笑,那使他逃出浴缸的同样的嘲讽的微笑。愤怒使他暂时将恐 惧放在了一边。“滚出去,”他命令道。 她站起身,朝他走来。托尼丝毫未察觉他们两人的存在,正在把最后两条蜘蛛 腿放到娃娃的头上。“我可以把这东西从他这儿拿走,”她轻轻地说。“他不会再 见到我,也不会再做娃娃。” “滚出去,”丹尼尔再次说道。 多妮咯咯笑了。“他也不会再见到比林斯先生。你那部分的噩梦已经被解决了。” 她走到他身边,将一只手放到他两腿间揉搓着。 丹尼尔向后退去。 “现在你的对手就只有我了,我可以使你们的生活恢复到正常,就像”——她 用手打了响指——“这样。” 他厌恶地皱起了眉头。“你想怎么样?” “你想怎么样呢?” 他摇摇头。“这种游戏我不参加。” “你替我做些事,我就会替你做事。” “什么?” “舔我。”她弯下身,撩起裙子。“把我舔干净。” “不,”他说。 她扭过头从肩膀上望着他,笑了。“我们还没有把已经开始的事做完。” “我们永远也不会。” 她依然弯着腰,用一只手抚摩着光滑的臀部。“如果托尼醒来发现他的娃娃正 在往他妈妈的肚子里钻,那就太遗憾了。” “你这小婊子!”丹尼尔伸出手去。他发现自己能碰到她。他们两人之间并没 有屏障。他的指甲嵌入了她胳膊上细嫩的肌肤中。 她疼得抽搐起来,发出了呻吟声。“强暴我,”她低声道。“用你喜欢的方式。” 他放开手,将她推开。她笑了起来。“怎么回事?不够男人吗?” “我不会做的,我不会上你的当。” 她站直身,突然变得严肃起来。她用手抚平那肮脏的裙子。“很好。” “如果他们出了什么事……” “还有一个办法,”她一本正紧地说。 “什么?” “跟性没有关系。” “到底是什么?” “惟一的问题是:你将要做的事很可能是你不喜欢的。” “什么事?” 她笑了。他的后背一阵发冷。 “相信我好了,”她说。 第11章 劳瑞 当劳瑞恢复知觉时,她正躺在床上。房子被分开时,她正站在厨房的门口。她 一定是脑袋碰到了什么东西,晕了过去,因为以后发生了什么,她一点儿记不得了。 但肯定有人把她送到了卧室。对此,她很感激。 她小心翼翼地坐了起来。她的头很疼,可是摸了摸,并没发现流血或青肿。她 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她想四处查看一下,看看是否有人和她一起留在这房子里,而 且是谁把她送回卧室的。这时她的问题有了答案。 “劳瑞,快下楼来!” 是她母亲。 她的生身母亲。 尽管童年之后,她就再也没听见过这个声音,但她还是一下子就认了出来。这 些天的遭遇已经使她清楚地想起了过去,现在这个声音又唤起了对过去的记忆。她 突然感到一种必须服从的强烈冲动。她不知道自己是个旁观者还是个参与者,也许 在这附近还有一个童年的劳瑞。可当她母亲再次喊道“劳瑞!”却没人回答时,她 叫出了声“马上就来!” 母亲似乎满意了。她没有再叫喊了。劳瑞不顾剧烈的头痛,翻身下床。她突然 意识到卧室又有了窗户。她走了过去,并且毫不惊讶地发现外面是车库和仓库。 这是在白天。她深吸一口气,闻到了红杉、草地和空气中的潮气。这不是她被 囚禁了几天的房子。这是她出生的房子,她童年时候的家。她是个成年人,但她现 在的生活一下子被抹杀了。她被完全抛回到了过去。 她自己的过去。 童年的感觉随之而来。最近她感到的恐惧只是过去的回声。现在,身处过去, 那种感觉变得愈发强烈。 这里有危险。 她凝视仓库片刻,然后转身走出房间。她向楼下走去,不知道自己会看到什么。 “劳瑞?” 来到楼梯底部时,她看到母亲正在客厅里朝她招手。一个大人,却被当作一个 孩子,这感觉很茫然,但她强迫自己微笑着走进客厅。 她的父母——她的四个父母——正坐在沙发上。这景象险些使她的心脏停止跳 动。她站在那里,竭力克制着眼中涌起的泪水。她望着这些已经去世的亲人们活生 生的面庞。上帝,她从未想到还能再见到他们。 坐在父母中间的还有约瑟,一个长着女孩般柔软头发的可爱男孩。她想跑过去 拥抱他,把他紧紧搂在怀里。但就像他父母一样,他只带着那种友好、善意的眼光 望着她。显然,他们并不知道她是谁。 “肯,”她生身母亲说道。“丽萨,这是我们的女儿劳瑞。” 在她那么熟悉、那么深爱着的脸上看到那种客气和礼貌,使她的心都碎了。 她坐在生身父母身边,装出一个小孩听大人讲话的乖样子。尽管她显然已是成 人,而且比她母亲还高,但似乎没人认为这有什么异常。她望着约瑟,但他没有提 供任何暗示,说明现在正在发生什么。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她被送回了过去?还是 过去被送到了她面前?这些人是真的吗?她不可能知道答案。于是她决定任其发展, 看看会发生什么。 她的父母没谈什么实质性问题:天气、园艺、她养父母的旅行。谈话没有任何 暗含的深意,只是熟人间很普通的对话。 母亲起身去做午饭时,劳瑞跟着她来到了厨房。“我能帮忙吗?”她问道。 “别碍事就行了。” 劳瑞深吸口气。“我想出去走走。” 母亲望着她。“别走的太远。我们过一会儿就吃饭了。” 劳瑞的心兴奋得怦怦直跳。三天中,这是她第一次有机会走出这幢房子。不管 她迈出那扇门后,这个世界是会消失还是会依然保留,一想到能再次出去,她就狂 喜不已。 她刚刚迈了一步,一只山羊就出现在了母亲身后。空气中立刻充满了雏菊的香 气。她母亲轻捷地从案板上拿起一把长刀,转身麻利地割断了山羊的喉咙。她拎起 那抽搐的小东西,用脚踢开厨房的门,把它扔到了院子里。接着,她没有丝毫迟疑 地拿出一沓纸巾,开始擦拭地板上的鲜血。她一边擦,一边对劳瑞说:“如果你要 出去,那现在就去。马上就要吃饭了。”她很想问母亲比林顿是否和他们一起吃午 饭,但她最想的还是走出这房子。她走到纱门前,将门推开。 走了出去。 空气清新凉爽。她在卧室的窗前就闻到了它的气味,但身处其中、被它包围环 绕,那感觉是完全不同的。台阶下面是小羊的尸体,所以劳瑞沿着门廊走到房子的 前面。 没有看到比林顿的影子,但多恩正拿着一个树枝做成的娃娃在那里等她。 劳瑞停下脚步,盯着那女孩手里的东西。 她想起了丹尼尔,不禁打了个哆嗦。 “是时候了,”多恩说。她站起身,拍打着裙子上的土。她扔掉手里的娃娃, 拿起门廊上的一只杯子,向劳瑞走来。“我在这儿等了你好长时间。” 劳瑞透过右边的窗户向客厅望去。约瑟和两对父母仍坐在沙发上,谈论着日常 琐事。她知道从他们身上不可能得到任何信息。就她所知,他们就像是录像带:只 记录了过去发生过的事,不会做任何改变。 但多恩不同。多恩是真实存在的,属于这房子。劳瑞发誓要从她身上弄清事情 的真相。 “你喝的是什么?”她很有礼貌地问道。 多恩微笑着举起了手中的杯子。“我喜欢水里有木屑。” 不错,杯子中的水很脏,漂着树叶、碎木头和大片的锯木屑。多恩将杯子举到 嘴边,把里面的东西一饮而尽。她抬头朝劳瑞微笑着,露出沾着木屑的牙齿。这微 笑使劳瑞警觉起来。这是淫荡、邪恶的微笑,她不得不提醒自己眼前并不是一个真 正的小女孩,而只是这房子的表现、一个工具。 “你想一起玩吗?”多恩问道。 劳瑞点点头。 多恩咯咯笑了。“那我们去树林吧。” 劳瑞深吸口气,再次透过玻璃望了望客厅,然后转向那女孩。“好的,”她说。 “我们去树林。” 第12章 斯托米 斯托米慢慢走下楼梯,走过诺顿消失时抓过的栏杆,来到第一个平台上。他已 经发现房子和以前不一样了。母亲正在楼梯脚下等着他。 她的头发并没有掉,还是他记忆中的样子,只是她穿着一身父亲的旧衣服,裤 腿和衣袖都挽了起来。 他在离她几步远的楼梯上停了下来。她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似疯狂的兴奋,盯着 他的样子也使他很不安。她迅速地打量了四周——身后、左边、右边——确信没有 旁人。“斯托米!”她悄声叫道。“快下来!我要给你看样东西!” 他站在原地没动。“是什么?” 她皱起了眉头,夸张地挥舞着双手。“快点儿下来!” “到底是什么?”他再次问道。 “我找到了那个怪物。” 她转身沿着走廊走去,斯托米紧紧跟在她身后。他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不知道 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自己是在过去还是在现在,但他想最好的办法还是任其发 展。 他母亲在走廊中间停下,打开了一扇门。她等他跟上来,然后两人一起走进那 扇门,来到另一条狭窄的走廊上。这条走廊没有贴壁纸、也没有镶昂贵的护壁板。 只有光秃秃的墙壁和天花板中央一盏小小的灯泡。走廊尽头又有一扇门。他母亲从 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打开了那扇门。 “是一个骨头怪物,”她悄声说。她的眼睛闪闪放光,仿佛得了热病一般。 他丝毫不记得这些了。他探头向里望去:坐在轮椅上的是他外祖父的骷髅。白 骨上只剩下脑袋左侧一块干瘪的皮肤和上面的头发。眼前的一切似曾相识。这些事 真的发生过吗?还是他在做梦? 《屠杀》。 是在那电影里吗? 不。那电影要微妙得多。没有这么不加掩饰,恐怖得这么典型。 也许这真是他小时候记得的事情。 斯托米转头看着母亲。“一个骨头怪物,”她说着,指着她父亲的骷髅。与其 说是在跟他说话,还不如说是在自言自语。 他居然能回避过去到这种程度。甚至那部电影都没能帮他重现这幢房子的疯狂。 现在过去的一切都回到了眼前。不再是电影里的影射暗示,而是确切的细节;不仅 是发生的事件,而且包括他的内心感受。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为何如此不愿意住在这房子里。 为何全家人惟一一次出游——去新墨西哥旅行——对他来说如此重要,给他留 下如此深刻的印象。 母亲抓住他的肩膀,指着那具骷髅。“这就是那个怪物,”她说。“是个骨头 怪物。” “是的。”他挣脱开身子,转身沿走廊走去。 他听到父亲在书房里的叫声,就走了过去,推开了那木制的滑门。 “比林汉姆!”父亲命令道。“我要一把刀和一袋棉球——”他停了下来,皱 着眉头看着斯托米。“我没叫你。我叫的是比林汉姆。” “对不起,”斯托米说。 “比林汉姆!”父亲大声喊道。他等了片刻。“比林汉姆!” 管家仍没有出现。 斯托米扭头望去,只看见空荡荡的走廊。就他所知,比林汉姆从来都是应声而 至,从不用叫第二次。斯托米明白了:现在已经影响到了过去。不管在他和诺顿、 丹尼尔、马克、劳瑞一起居住的房子里,那位管家发生了什么事,不管他为何失踪 了两天,他的消失已经影响到了这幢房子里的生活。 这很可能说明那管家已经死了。 这使他非常不安。和其他人一样,他一开始也认为管家和那女孩是同伙,两人 狼狈为奸。但尽管二者都与那房子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现在更倾向于认为两人 是对手,代表着相互对立的两种力量。如果管家死了,那么小女孩就可以为所欲为, 没人能阻止她。这想法使他不寒而栗。 身后走廊上一扇门开了。斯托米转过身,希望能看见比林汉姆。可惜不是。是 他姥姥拄着拐杖从卧室里走了出来。 “嗨,姥姥,”他说。但老妇人没有理会他的招呼,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比林汉姆!”父亲再次叫道。 斯托米环视着书房。小时侯他很少被允许到这里来,而他对父亲的恐惧也使他 不敢擅闯禁地,所以他对书房的记忆很模糊。现在,他看到书房的一侧摆放着直抵 天花板的书架。对面的墙上一扇大落地窗,透过它可以看见后花园。屋里还有一张 书桌,一对皮沙发,和两个文件柜。一棵盆栽棕搁。 和一个娃娃。 斯托米猛地屏住了呼吸。那娃娃就躺在父亲身后的地板上,似乎是他把它丢在 那里的。娃娃的脸朝下,但那惨白的眼睛却似乎正看着他,那扭曲的微笑也似乎是 为他准备的。他不知道自己怎么没有一开始就看见它。紧接着他明白了:父亲一直 把它放在背后藏着。 他直视着父亲的眼睛,老人心虚地移开了目光。 尽管小时候并不理解,但他现在终于知道这房子里出了什么事。他父母背弃了 自己的责任。他们已经被多妮埃尔引诱,忽略了他们的职责,在比林汉姆天真、轻 信的眼睛下成了叛徒。这影响了他们和儿子的关系,在他们中间筑立起了一道永远 的屏障。他们这样轻易地被她吸引、被她操纵,使他们和儿子越来越疏远。虽然当 时他说不清楚,但潜意识中他已能感觉到许多反常,这就是他对父母从没有任何尊 重的原因。他害怕他们,但他从不尊敬他们。 这也是他最后离开去西部的原因。 但他已不是原来的他了。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已不再是当年那个犹豫不决、胆 小怯懦的男孩。他又回到了过去的家,一个崭新的人、一个成功的商人和企业家。 他不会再屈从于父亲的喝喊和母亲的无理取闹。 也许这是他得到的一个机会,去纠正过去的错误。也许他被送回来,是为了在 那女孩造成任何危害前阻止她。将她扼杀在摇篮里。 不管原因和动机是什么,他认为现在是他改变事情的机会。他不想丧失这样的 良机。他走过去弯腰拾起那个娃娃。“这是什么?”他问。 父亲从他手里一把夺过娃娃。“你敢碰它!” 他听到母亲在他身后走进了书房。 很好。他们两个人都应该听听。 他直视着父亲。“我们为什么住在这里?”他问。“住在这房子里?” “这是我们的家!” “我们在这里是有目的的,”斯托米耐心地说。“而这目的并不是和那个龌龊 的女孩上床。” “噢!”母亲大声喘息着。 父亲怒视着他。“我的儿子不能这样跟我说话!” “那么你为什么不让我见她?为什么我不能见多妮埃尔?” 父亲迟疑了。“因为……因为她会对你产生不好的影响。” “那么她也会对你产生不好的影响。她对我们大家都不好。”他直视着父母的 眼睛。两个人都尴尬地移开了目光。 “比林汉姆知道多妮埃尔的事吗?” “比林汉姆?”父母交换了一下眼色。“比林汉姆和这有什么关系?” “你们知道。” “斯托米——” “你们知道这房子为什么必须有人住。你们知道它的作用。而且你们也知道不 应该做任何有损于它的事。”他指指父亲紧紧抓在手里的娃娃。“那是什么,爸爸?” “这不关你事。” “是她给你的。是她的娃娃。你一直不让我和她出去,也不让我和她一起玩, 而你却背着我和她往来。她是个孩子,爸爸。一个孩子。” 父亲摇摇头。他忽然显得老了很多。“她根本不是什么孩子,”他说。 “我们只是想保护你,”母亲说。“她确实会对你产生不好的影响。” “那你们为什么还和她一直往来?” 谁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你们不想恢复以前的生活吗?像从前一样?” “回不去了,”父亲说道。 “为什么?” “因为已经太迟了。” “不,”斯托米说。“还不算晚。” “你错了。”父亲低头看着手里的娃娃。“你不明白。” “为什么我不明白?” “我和她上床了,行了吧?”他的声音里透着怒气。“我干了她,行了吧?” 斯托米静静地望着他。 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到。“现在我永远是她的了。” “不。”斯托米从父亲手中抓过娃娃,将它扔到地上。他感到很恶心,但他不 得不继续。 “你可以选择,爸爸。你一直都可以选择。现在,你只是选择了认输和放弃。 如果你愿意,你可以重获自由。没有什么东西把你和多妮埃尔栓在一起。告诉她滚 蛋。看在上帝份上,做自己的主人。” “我不能,”父亲软弱地说。 “看看妈妈。”他指着穿着一身不合适衣服的母亲。“看看她变成了什么样子。 你知道这是为什么!你知道这对她是什么样的打击!你难道就不能为她想想、结束 这一切吗?” 地板上的娃娃动了动,侧躺在那里。他不知道它是自己动的,还是出于惯性。 但他确实被吓了一跳。他狠命踢去,将那娃娃踢到了书桌下。他看到父亲和母亲都 在望着它。 “多妮埃尔要我和她结婚,”斯托米说。 这使他们都收回了目光。 父亲望着他,脸上写着愤怒,愤怒下面是茫然,而茫然下面则是恐惧。母亲一 只手捂住了嘴巴,大声喘息着。 “她知道你禁止我和她说话,她建议我们私奔。她说她想带我离开这房子”— —他停顿片刻——“离开你。” “她……她不能!”父亲叫道。 母亲开始悄悄地抽泣。 “她认为她能,”斯托米说。但他不知道父母伤心是因为不想失去他——还是 她。 他深吸一口气。“她对你们是不是比我更重要?” “不!”母亲说。她吃了一惊。 “当然不是,我的儿子。” “那如果你们必须选择呢?你们是选我还是选她?” 父亲的脸上愁云密布。“她是想拆散我们的家。” “你们会选谁?” “造成这些麻烦的不是那个小婊子,”母亲说。 斯托米转身看着她。“那么是谁?” “是那个骨头怪物,”她说,眼睛睁得老大。 父亲无言地望着他,一脸的不知所措。 “你会选我吗,爸爸?” 一滴泪水顺着父亲的脸颊滚落。“如果可以的话,我会选择你。” 斯托米悲哀地望着他们。“我爱你们,”他说。“我爱你们两个。” 在这一刹那间,母亲的眼神变得清醒,父亲的脸色也缓和下来。“我们也爱你,” 母亲说道,伸手拥抱着他。父亲在一旁点着头。 一阵铃响。悦耳,仿佛是教堂的钟声。是门铃。 “比林汉姆!”父亲叫道。 母亲松开了双手。 又一声铃响。 “比林汉姆!” 斯托米叹口气。“我去,”他说。 他走出书房,沿着走廊来到门厅。门铃又响了。他加快脚步,取下门闩打开了 门。 一个女孩正站在他面前的门廊上。 多妮埃尔。 看见她,他不禁屏住了呼吸。现在他是个大人,而她还是个孩子,但她在他体 内唤起的感觉仍像多年前一样。他的心在狂跳,小腹涌起一股热流。不管发生了什 么,不管他知道了多少,她的吸引力仍那么不可抗拒。他的第一反应就是伸出手将 她的手抱在怀里。他想触摸她,但他竭力克制着这种冲动,站在门口没动。“什么 事?”他冷冷地问。 “哦,斯托米!”她冲上前来,扑在他怀里。尽管不情愿,他的身体还是有了 反应,他的下部紧紧地贴着她小小的身子。她抱更紧了,在他身上揉蹭着。 斯托米抓住她的胳膊,将她推了开去。 “怎么回事?”她问道。她抬头望着他,眼睛里满是受伤的无辜表情。 他铁下心来。“你知道怎么回事。” “我爱你,斯托米。” 他抓着她的胳膊,将目光移开。 “我不爱你。” “我——” “我不喜欢你要做的事。” “我是站在你这边的!是我告诉你要自己做主,不能让你父母主宰你、替你做 所有决定!” “我现在正是在自己做主。” “所以你父母恨我!” “我也要为我的家人做主。” “我对他们没有任何成见,”她说,眼睛里涌起了泪花。“是他们不喜欢我! 他们不喜欢我,是因为我穷。他们不喜欢我,因为我比他们更爱你。我理解你的情 感,知道什么对你好,而不是只关心这个家的面子。” “他们不希望我再见你,”他说。“而我也不想再看见你。” “让你的父母见鬼去吧,”多妮埃尔说道。 “不,”他说。“该去见鬼的是你。” 她的眼泪不再流,脸色也变得严厉。“你说什么?” “你听见了。” “这就是你想要的?” “这就是事情本该有的样子。离开这儿。我不想再见到你。” “你想要什么和你将得到什么,完全是两码事。”她一捋头发,转身走开了。 从后面看,她根本不像个孩子。她像个侏儒。 这多少减弱了她的吸引力。 减弱了。 但并没有完全消除。 他关上门。身后传来姥姥的拐杖在地板上敲击出来的嗒嗒声。他转过身,看见 她正站在楼梯脚下。 “我找不到比林汉姆,”她说。 “我……我想他已经走了,”斯托米告诉她。 刹那间,他觉得在她脸上看到了担忧、恐惧和疑惑。她知道管家是这房子的一 部分,她知道如果他走了,有些事情就会变得非常严重。接着她又恢复了平时那副 处变不惊的面孔,说道:“那么你将替代他的位置。” 斯托米点点头。“您想让我扶您上楼去吗?” “不,”她说。“我想让你帮我准备澡盆。今晚我要用鲜血来洗澡。把我的澡 盆里装满山羊的血。温度不要太高。” 他呆呆地点点头,目送她艰难地走上楼梯。一楼的走廊那头,传来母亲的啜泣 声和父亲的喊声,“比林汉姆!” 他站在门厅里,一动不动。他做到了什么?什么也没有。他鼓起勇气对抗了自 己的父母,和他们摊了牌,但他们仍像以前一样消极地堕落着。一切还像从前一样, 没有丝毫改变。他叹口气。你真的是回不去家了。 但和他们谈过话后,他还是感觉好了许多。毕竟他做过努力,阻止他们放弃比 林汉姆和这房子,使他们不要越来越依赖多妮埃尔。 楼梯上没有了姥姥的影子,也听不到她的拐杖声,于是他走上楼梯,想看看她 是否平安。二楼和三楼的走廊里都没有她的影子。他来到她的卧室前,敲了敲门。 “姥姥?” 没有回答。 难道她去了什么别的地方吗?他又顺着楼梯来到楼下,忽然发现自己卧室的门 开着。它以前就开着吗?他并不这么认为。 “喂?”他试探地叫道。他把头探进屋子。周围的气氛突然变了。他看见卧室 的地板上有地震造成的遗迹。在对面的墙角下,是一台被摔坏的电视机。 他又回来了。 第13章 诺顿 诺顿立刻就明白了发生的变化。 地震过去后,他放开手里的栏杆,站起身打量着四周。他被囚禁了几天的房子、 他和劳瑞、马克、丹尼尔、斯托米一起住的房子,不见了。这是他出生的房子。周 围的一切都在告诉他,他回家了。 为了进一步证实自己的想法,诺顿沿着走廊来到刚才斯托米住的房间。门开着, 但里面没有斯托米或其他任何人。整个房间还是他小时候的样子:他母亲做针线活 的屋子。 就在这时,屋内的沉寂被打破了。他听到走廊的尽头传来了声音。低声的交谈。 笑声。 声音是从书房传来的。他小心翼翼地沿着走廊走去。灯光昏暗,走廊里显得很 黑。尽管这黑暗给他的行动提供了保护,但也增加了屋内的怪诞、神秘氛围。他在 裤子上蹭了蹭出汗的双手,尽力调整着呼吸,走过达利的房间、浴室,来到书房门 前。 他站在门前,探出脑袋从门缝里望去。 他看见了自己所有的亲人。 他猛地缩回头,心脏一阵狂跳。呼吸一下子变得困难起来;似乎有人在他腹部 猛击一拳。看见自己的家人并未让他吃惊。实际上,这正是他所期待的。但这景象 所带来的情感冲击却不是任何心理准备所能承受的。 他们围坐在屋中央的牌桌旁,正在打牌。他们看上去就像过去一样,而他那时 才十一二岁。他的两个姐姐都穿着母亲做的棉布长裙。两条裙子两人穿了好几年, 每年母亲都把裙子边放出来一些。大姐姐贝拉装出一副对牌局毫无兴趣的样子,好 像在说这游戏大孩子气。而另一个姐姐艾丝泰拉和哥哥达利却一直在说说笑笑、互 相较量着。他父母面对面坐着,显得跟开心。他们看上去还是40多岁的样子。 这是一天的辛勤工作学习后,很普通的家庭聚会,只是这次有些东西不对头。 他过了一会儿才发现究竟是什么很反常。 原来书房里没有一本书。 这么明显的事他怎么一开始没有注意到?直抵屋顶的书架上空空如也。书架后 面的木制墙壁使屋子显得更加庄严,但也使得他们像是呆在一间被遗弃的房子里, 效果很是怪异。 那些书都到哪儿去了?他被搞糊涂了。他是在另一个世界吗?是房子在让他访 问被谋杀的家人的鬼魂吗?还是过去和现在同时出现了?难道房子可以随意让他出 入不同的时期? 不管是怎么回事,他现在无法面对他的家人。以后,等他准备好的时候,他会 去见他们的。 但现在,他想一个人呆着,把所有的事情整理清楚。 他经常对学生讲的一件事就是过去对现在的影响,而现在的行为又会影响到将 来。也许这就是根本所在:房子在给他机会发现是什么影响了劳瑞、丹尼尔、斯托 米和马克的生活、是什么使卡罗尔复活。 也许它在给他机会改变这一切。 这想法令人既兴奋又胆怯。如果比林森——比林斯——说的是真的,如果这房 子——这些房子——确实是保护现实世界不受另一个世界侵扰的屏障,那么这任务 就和回到过去、在二战爆发前杀死希特勒一样伟大……吓,更伟大。 诺顿转身离开书房门口,顺原路朝楼梯走去,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尽管过去 了这么多年,他仍记得地板上会发出声响的地方,所以他走得很小心,尽量避免去 碰这些地方。 他又回到了楼梯的顶部。他开始下楼,但当他抬起头来时,却看见楼梯平台的 墙壁上画着一幅画。一张用蓝色粉笔画的脸,笔法简单,仿佛是一个五岁孩童的涂 鸦之作。 那脸朝他眨了眨眼。 微笑了。 在那画得丑陋的大嘴里仅有一颗牙齿,这原本可使这张脸显得颇富喜剧效果, 但恰恰相反,它却使这张脸显得异常狂野。诺顿害怕了,他不想在这张脸的注视下 走完剩下的台阶。他嘴里发干,全身一阵冰凉。 那圆圆的脸向左歪去,接着又向右歪去,只有一颗牙的大嘴同时一开一合着。 它在笑。 诺顿转身就跑。他没有思考、没有考虑还有没有别的选择,他只想赶快逃离那 可怕的脸。尽管自己衰老的腿已感到力不从心,但他仍挣扎着跑着。他想在跑到书 房前就停下来,他不想见到自己的家人,也不想让他们知道他在这儿,但那笑嘻嘻 的脸似乎还在眼前摇摆,残忍的嘴巴仍在一开一合,于是他跑得更快了。 他冲过书房的门,希望没人看见他,但他并没有停下来证实一下。他计划顺着 后面的楼梯跑下去,但他在这里停了下来。他怕再在墙上看到一张笑嘻嘻的脸。但 好像没有,至少他没看见。他深吸口气,鼓起勇气跑下了楼梯。 他安全地来到了楼下,并迅速地离开了楼梯。他的心仍在狂跳,似乎随时有心 脏病发作的可能,但他已经开始为自己的逃跑感到羞愧了。他暗自发誓,再也不会 被恐惧吓倒。他下定决心,下次一定要坚守阵地,行动前一定要仔细思考。 下次? 是的。还会有下次的。 诺顿打量了一下四周。他在这房子里一直生活到18岁,最近几天也是住在这里, 但现在他却无法确定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了。交织的走廊和紧闭的房门在他眼里都那 么陌生,使他完全丧失了方向感。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后楼梯这里应该是洗衣房和 储藏室,但现在这里看上去根本不像是洗衣房。他走到离他最近的一扇门,把它推 开。 面前的房间非常大,有两个书房那么大,有客厅和餐厅加起来那么大。四壁光 秃秃的没有一幅画,屋里也没有任何家具。 除了书,屋子里空无一物。 诺顿握着门把手,站在那里一动没动。眼前,成百上千的书像多米诺骨牌一样 一本挨一本摆放在地板上,似乎有着某种精心排列的图案。 虽然不知道该不该这样做,但他还是伸脚踢翻了离他最近的那本书。其它的书 开始一本接一本地倒下。屋内突然充满了杂乱的劈啪声和浓重的尘土气息。两分钟 后,所有的书才都躺倒在地。现在他可以看清地上的图案了。 一张和墙上的粉笔画一模一样的脸。 只有一颗牙齿的大嘴带着扭曲的笑容向着天花板。 诺顿向后退去。他的第一反应是扭头就跑,但他克制住了这种冲动,坚守住了 阵地。这张脸没有动,没有眨眼也没有摆动。他沉思片刻,走进房间,左右开弓将 地上的书踢开,破坏了那精心准备的图案。他走到对面那堵墙,然后又一路走回到 门口。经过这样一翻努力,地上的书看上去已像是被随意放置、不具有任何意义了。 他转身走出房间,把门关上,然后沿着走廊、凭着记忆向房子的前部走去。 他又来到了两条走廊的交叉处。他选择了左转。现在他终于认出自己在什么地 方了。他没有走错,这条走廊确实通往前厅和房子的前部。 一条蛇嘶嘶叫着从他面前爬过——是一条绿背白肚皮的蛇——这时,他想起了 劳瑞。其他人现在在哪儿?在他们自己小时候的房子里?经受着各自的考验和磨难? 他看着那条蛇低头从浴室的门底下爬了进去。 他居然这么快就再次习惯了这房子的氛围。他很害怕——不能说这些事情对他 没有影响——但它们确实并未让他吃惊,他也没有想到去质疑它们。他坦然地接受 了它们的存在,把它们看作是这房子的一部分,就像壁纸和灯座一样。 就像多年前他生活在这些东西中间一样。 现在他知道发生这一切的原因,都是因为房子就是分界线,这些超现实东西的 出现是因为现实世界与……另一个世界相混合的结果。小时候,当他还不明白这房 子的作用时,他就已经适应并接受了这里的各种奇异现象。 身后传来了什么声音。他转过身—— 是卡罗尔。 看见她的鬼魂就像看见了一个老朋友。生活中,他们并不是一对珠联壁合的夫 妻。起码在最后五年中是这样。而且在她死后,看见她的鬼魂在房子里游荡也曾使 他惊恐万状。但现在,他的生活已经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他很高兴能在这房 子里看见她的鬼魂。这简直是一个惊喜。他望着她赤裸的身体,微笑起来。“卡罗 尔,”他叫道。 她并没有回复他的微笑。“你的家人正在等你。” 他摇摇头,仿佛没有听清。“什么?” “你必须和你的家人谈谈。你父母,你哥哥和你的两个姐姐。”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除了平淡还是平淡。他脸上的微笑也完全消失了。他 最不想做的事就是和家人谈话。“为什么?”他问。 “这就是你来这里的原因。” “去见他们?” 鬼魂点点头。 “我会的,”他说。“以后。” “不,你不会的。” 他看着她的眼睛。“也许我不会。” “你不能总是躲避他们,”卡罗尔说。 “看着我。” 两个人彼此对视着。诺顿突然明白,自己这么害怕去见家人,是因为他认为自 己要对他们的死负责。他们被杀全都是他的错。如果他还继续和多娜来往,如果他 没有抛弃她,她不会这样报复的。见鬼,如果他一开始就没和她搅在一起,那他根 本就不用和她断交。不管怎么说,都是因为他,父母、哥哥和姐姐才被谋杀。这就 是为什么他不愿见他们、和他们说话。他不知道这所房子里的亲人是否已经知道将 要发生或已经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如果他们为此责备他,他该怎么办?他能应付 地上的蛇和墙上的脸,但面对自己的家人……“和他们谈谈,”卡罗尔催促道。 诺顿清清嗓子。这么多年过去了,可他觉得自己又变成了孩子,紧张而恐惧。 “我不能,”他说。 “你必须去。” “我不能。” “你看见比林斯了吗?”她问。 他摇摇头。他去哪儿了呢?他暗自纳闷。 “他死了,”她说。在她的声音里,他听出了一丝恐惧。“她把他杀了。” “她?” “多娜。 诺顿感到全身一阵发冷。 “和你父母谈谈,”卡罗尔说。“和你的亲人谈谈。” 接着她就消失了。他四处张望着,凝视着她刚才站立的地方。她是真的吗?还 是她也是这房子的一部分? 还是二者都是? 他不知道,而且他认为这最终并没有什么关系。他相信她,她说的都是真的。 重要的是她已经带来了口信。尽管他害怕,尽管他不愿做,但他知道他必须去见自 己的家人,和他们谈谈。至于谈什么,他还不清楚。但他想他总会知道的。 似乎是在回应他的想法,前方传来了说话声。他认出了达利的笑声和艾丝泰拉 的呜咽声。他慢慢向前走去,在裤子上蹭着汗湿的双手,拼命想着该对他们说些什 么。 灯光从前面一扇开着的门里洒出来,照在走廊上。他深吸一口气,走进灯光中。 他们现在都在家庭活动室中:他的哥哥和两个姐姐都穿着睡衣围坐在收音机旁; 母亲坐在壁炉旁织着毛衣;父亲则坐在台灯旁读着书。诺顿脑海中,又浮现出炉子 中他们被烤焦、脱皮的头颅。他闭上眼睛,努力驱散着脑海中的梦魇。 等他睁开眼时。他们正望着他。母亲停下了针线活,父亲也放下了手里的书。 他知道这不可能是真的——几分钟前他们还在楼上玩牌,他们不可能这么快就换好 衣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但这一切却让他感觉是真的。他看看父亲,又看看母 亲。“你们好,”他说。 “你到哪儿去了?”父亲嘟囔道。他拿起书,重新读了起来。 “小说连播已经开始了,”母亲说着,指指收音机。 他有些不知所措。这并不是他所期待的。但他父母似乎仍把他当做一个孩子, 这只是个很普通的夜晚,而他也只是来晚了而已。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他应该 就这样继续、假装成一个孩子?还是打破这魔咒、做回自己,说他想说,问他想问? 他沉思片刻,然后走进房间,走到收音机旁,伸手把它关掉。哥哥和姐姐抬起 头恼怒地瞪着他,但他没有理会他们,而是转头对父母说:“我们应该谈谈。我们 应该谈谈多娜的事。”父亲再次放下了手里的书。母亲手中的针线活也掉在了腿上。 “她是个很坏的女孩,”诺顿说。 父亲点点头。 “她很危险,”贝拉插嘴道。“她总是想和别人上床。” 他以为父母会喝令姐姐闭嘴、不要谈论这么不堪入耳的事情,但他们连动都没 动,仍然严肃地望着他。 他使劲吞下一口唾沫。“她确实很危险,”他说。“她确实喜欢和人上床。” 父母彼此对视了一眼。 他现在已是个老人,比他父亲死时年纪还要大,但他依然感觉很窘迫,就像他 十岁时一样。 他感觉浑身燥热,他知道自己的脸一定很红。“我知道,因为我已经和她做过,” 他说,躲避着他们的视线。“但是我……已经不再那么做了。她不喜欢我这样,现 在她计划——”他清了清喉咙。“她打算杀死你们。你们所有人。” “她总是喜欢玩这些血腥的游戏,”贝拉说。 他逐一巡视着自己的亲人。“难道你们不明白我在说什么吗?你们的处境很危 险。如果你们不采取什么行动,你们会死的。你们的头会被砍掉。” “你希望我怎么做呢?”父亲冷静地问道。 “我不知道!”诺顿越来越绝望。“找到她!杀死她!” “杀死多娜?你的小朋友?比林森的女儿?” 诺顿走上前去,像讲演似的挥舞着右手。“她不是比林森的女儿,”他说。 “他们两个人根本没有关系。” 父亲脸上第一次现出一丝不安。 “她当然是他女儿,”母亲说。 “他这样说过吗?他告诉过你吗?你见过他们两个在一起吗?” “呃,没有。不过……”她没有把话说完,显然在思考。 父亲这时问他:“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他告诉我的。在他消失之前。” “消失?他——” “他死了。她杀了他。或者让人杀了他。”他在父亲身旁跪下。“你知道这房 子是什么。你知道它的作用。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在这里——” 父亲愤怒地瞪视着母亲。“我告诉过你不要——” “她什么也没说。我是自己发现的。”他凝视着父亲的眼睛。“是她要你什么 也别说的。是她告诉你不要对我们说的,是不是?” 父亲极不情愿地点点头。 “她是邪恶的。” “这我知道!整幢房子都是邪恶的!” “不,房子不是。” 达利、贝拉和艾丝泰拉一直都很安静。诺顿扭头望着他们。他们看上去很害怕, 但并不吃惊,仿佛这只是他们一直担心的事变成了现实。 “她总是喜欢玩这些血腥的游戏,”贝拉再次喃喃道。 父亲点点头。“是的,”他疲惫地说。“确实是。” 他们畅所欲言。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和他的家人进行了一场真正意义上的 家庭对话。这真是一种解脱。仿佛他的肩膀上卸掉了某种巨大的压力。他得知多娜 接近过他们所有人,像妓女一样把自己提供给所有人。她答应姐姐们做她们的朋友, 答应哥哥做他的女朋友。 而他是惟一上钩的人。尽管他们一直知情、尽管多娜曾在他们面前炫耀,但他 们谁也没有对他提起这事,甚至他们彼此之间也没有提起过。导致那不可避免的可 怕结果的,不仅仅是他的愚蠢和软弱,还有彼此之间的缺乏沟通。 现在那结果仍是不可避免的吗? 他不知道,但他想应该不是了。他感到轻松了许多,也感到了与亲人们从所未 有的亲近。尽管事情可能不会是这样,但他仍认为这样的沟通已经改变了事情发展 的过程,他们可以避免已经发生过一次的悲剧。 几个小时后,母亲打了个哈欠,收拾起针线活。“该去睡觉了,”她说。“我 想我们今晚已经明白了许多事情。” 孩子们疲惫地点点头,站起身回到各自的卧室。 父亲也站起身,向诺顿伸出手去。诺顿握着他的手。他不记得以前曾和父亲握 过手,这使他比任何时候都更觉得自己是个成年人。 “我们会找到她的,”他保证道。“我们大家一起。然后我们再决定怎么做。” 诺顿点点头。他自己也感觉很疲倦。他挥手道过晚安,就上楼回到了自己的卧 室。他以前曾感到房子异常的大,但现在这种感觉消失了。房子并不阴森可怖,而 是很舒适、很温暖……就像家一样。 他仍没有勇气洗澡,但他还是走进卫生间洗了脸。水龙头里流出的水是血红而 粘稠的。毫无疑问,他应该相信这是血,但它闻上去却没有任何血腥味。水珠顺着 他的手流下,没有留下任何污迹。他弯下腰,将水泼洒到脸上,享受着那令人振奋 的凉意。 他兴冲冲地进入了梦乡。 第14章 马克 马克睁开了眼睛。 他发现自己正坐在门廊上。 远处是河干镇桔黄色的灯光,温暖明亮,仿佛是沙漠黑暗中的灯塔。头上的天 空,繁星密布,没有月亮,却有着许多他能叫得上名字的星座。 在他的椅子对面,坐着他的父母。门廊的台阶上,坐着克里斯廷。 一家人重聚了。 没有解决的问题。 黑暗中,他凝视着自己的妹妹。尽管这里惟一的光线是从客厅窗户里透出的灯 光,但他仍能清楚地看到克里斯廷。这是小时候的她,是他记忆中的小姑娘,而不 是他最近见到的年轻女人。 她说了些什么,显然是在回答谁的问题。他明白了,他们现在正在聊天。过去 的仲夏夜,他们经常像这样在一天的辛勤劳动后,懒洋洋地坐在门廊上,有一搭没 一搭地闲聊。这是他感觉和父母最亲近的时刻。这是他父母惟一真正放松的时刻。 这是他们惟一不用为房子工作的时刻,是他们惟一可以做回自己的时刻。 当时他并不知道这些,但也许他已感觉到了什么。这些在门廊上的聊天时刻对 他来说,几乎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所以他不愿意在这时候提起比林斯和那个女孩。 他知道自己必须和父母谈谈,但他不愿破坏现在的氛围。等到能自然引入这个话题 时再说吧。 夜晚的空气很凉爽。白天的热浪已渐渐消退。在熟悉的鸡棚味道中,他能闻到 夜来香幽幽的花气。 他听着父亲、母亲和克里斯廷的谈话。能和他们重新在一起,真好。父母谈论 着过去的故事、未来的计划。当他渐渐睡着时,他们还在说着。 当他醒来时,已是早上了。 他仍躺在门廊的椅子上,不知是谁给他加了条毯子。他像个虾米似的蜷缩在毯 子里。太阳已升得老高,他听到了父亲的卡车在车道上发动的声音。这么说已经过 了早饭时间。他很奇怪,为什么没有人来叫他在固定的时间、以固定的方式吃早饭。 他们从来没有谈论过那个女孩,也没有谈论过比林斯或这房子。他坐起身,伸 个懒腰站了起来。全身肌肉酸痛,尤其是脖子。他疲惫地打了个哈欠,然后打开前 门,走进了屋子。他以为会闻到早饭的味道,起码是剩下的早饭的味道,但当他穿 过餐厅来到厨房时,也没有闻到任何食物的气息。水池里的碗还是昨晚的。 “妈!”马克叫道。“克里斯廷!” “妈妈去镇上买东西了。” 妹妹正站在门口望着他。她走进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一袋面包,然后将其中两 片扔进了烤箱。他知道,在家里,这是从没发生过的事;零食是决不允许的,而吃 饭也要所有人到齐才行。 可现在这却发生了。 “爸爸在外面,”克里斯廷说。“我想他正在卸鸡饲料。他可能希望你去帮忙。” 马克怔怔地点点头,然后走出了屋子。他想随便抓点儿东西吃,但又不感觉很 饿。他和丹尼尔。诺顿、劳瑞、斯托米一起吃过早饭后,才发现自己来到了门廊上。 虽然睡了一会儿,而且现在这里是早晨,但他的身体仍感觉现在是中午。而他一般 是不吃午饭的。 他走下门廊,来到房子后面。闷热的空气中已经充满了上千只鸡的歌唱。在离 房子不远的斜坡上,是四座低矮的鸡棚。锡皮屋顶和未经任何粉刷的石墙。 父亲的车停在第二座鸡棚前。马克顺着斜坡向他走去,倾斜的坡度加快了他的 步伐。 在父亲身后的鸡棚门口,他看见了那个痴呆的女孩。 父亲正在把一箱箱的鸡饲料从车下搬下来,堆在地上。当他转过身来时,那女 孩便立即藏到鸡棚里去;而当他转过身去时,她又会跳到门口,掀起裙子露出自己 的身体。 这是马克回来后第一次看见她。像从前一样,他再次感到全身发冷。这是在室 外,光天化日之下,而且还有父亲站在两人之间,但他的感觉仍像多年前一个人站 在长长的走廊中一样。害怕。 父亲放下一个箱子,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擦着额头上的汗珠。他注意到站在 那里的马克,便招手示意他过去。“我刚才还在想你什么时候能起来。干吗不帮帮 我,我的背疼得要死。” 马克点点头,向前走去。他的注意力仍集中在站在鸡棚门口的女孩身上。 他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手边的活儿上。他和父亲一起从 车上卸下箱子,然后把它们堆放在地上。但他的眼角余光仍能看到她,看到她不停 地把裙子掀起来。他不知道父亲是真的没看见,还是装着视而不见。 箱子终于卸完了。父亲擦擦额头上的汗珠。“我要去镇上再拉一车饲料,顺便 去接你妈妈。别走远了。回来的时候我需要你帮忙。” 马克点点头。父亲打开车门,爬上车。车发动了,马克注视着汽车沿着斜坡向 车道开去。 然后,他朝鸡棚转过身来。 女孩还站在门口,但现在却安静下来,望着他。“马克,”她说。他想起了这 声音,想起了她叫他名字时的语调。他感到脊背一阵发凉。 她离开鸡棚,慢慢向他走来。马克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 她站住了。然后她就趴在了地上,像从前一样,撩起了裙子。她狡猾地扭头从 肩膀上望着他。“我还是喜欢你从后面来。” 他没有任何和她性交的欲望,却极想用尽全力踢她一脚。但他知道这没有任何 作用。她不会受到任何伤害——不管她到底是什么东西——而这只能暴露他的真实 情感和计划。 所以他呆在原地没动,只是冷漠地看着她。她发出一阵淫荡的笑声,向他翘起 了屁股。他转身朝房子走去,那淫荡的笑声一路伴随着他。 父亲和母亲回来的时候,他正在厨房等着他们。 父亲和母亲一起走了进来,每人都抱着一口袋东西。 他深吸一口气。“妈妈,爸爸。我们必须谈谈。” 父母对视一眼,然后看着他。父亲先开了口:“关于什么,儿子?” “关于这房子。” “我还要去卸箱子。我想你能帮我——” “还有那女孩。” 他父母再次交换了一下眼色。 “坐下,”马克说,指着两把他早已准备好的椅子。 他们真的谈了起来。 他没有就那个女孩给父亲施加压力,但他详细描述了发生在走廊里的事,并且 说明这就是他想离开这房子、离开家的原因。他解释道,这正是她所希望的。她想 消弱这房子的力量,想拆散他们的家庭,想把他们赶出去。 “但我不会让她得逞的,”他说。“我爱你们。我爱你们两个。” “我也爱你,”母亲说。 父亲点点头,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肩上。 马克哭了起来,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闭上眼睛,抹去泪水。当他再次睁开 眼时,厨房里只剩下了他一个人。窗户还在,但没有了门廊、鸡棚,只有一片浓雾。 他明白了:他又回来了。 他突然感到脖子一阵发热。他惊跳起来转过头去。是克里斯廷。她正站在那里, 微笑着。“你做的很好,”她说。“非常好。” 他苦笑了。“所有的问题都解决了吗?” “你还恨他们吗?” “不。” “那么我想都解决了。”她拥抱了他。他感到一阵阳光的温暖,但那淫荡的笑 声似乎还在他耳边回荡。这仅仅是他的幻想吗? 克里斯廷缩回身,看着他。 “只是还有一件事,”她说。 他直视着她。“什么事?” “你必须找到那母狗,”她说。“然后杀了她。” 第15章 丹尼尔 丹尼尔跟着多妮冒雨走出房子。没有任何屏障阻碍他离开。来到屋外,他能感 到清冽的空气和打在脸上的雨水。连空气闻起来都像在家时的味道。这些细节打消 了他的所有疑虑。这真是他的家,这一切都是真的。 “我们去哪儿?”他问。 “去见个人。” “谁?” “我告诉过你:你必须相信我。” “而你就不再去骚扰玛戈特和托尼?” “这是我们说好了的。” 他跟着女孩穿过院子,走出大门,来到人行道上。一群相貌粗野的年轻人正围 成一团站在墙边,样子很“酷”,雨伞也没打,不过倒还穿着厚厚的夹克衫。他们 似乎在等什么人。 丹尼尔想到了屋里的玛戈特和托尼。他想让这群小流氓滚蛋,去别的地方胡闹, 但他知道他们听不到他说话。 这时,多妮轻快地走上前去,在这群年轻人面前站下了脚步。令丹尼尔大吃一 惊的是,她居然开始和他们讲起话来。他们将她围在中央,俯身倾听着。 他们能听见她说话! 个子最高的年轻人直起腰,向他转过身来。那凶恶的紫色眼睛和异常浓厚的头 发使丹尼尔的心蓦地一抖。那人笑了起来,巨大的嘴巴里满是小小的尖利牙齿。 他猛然意识到,她欺骗了他。这是个圈套。 他转身想跑回房子,却在半路被另一堵看不见的墙撞倒在地,嘴唇和鼻子都被 撞得鲜血淋漓。 “杀了他!”多妮在人行道上喊。“杀了他!” 他还没来得及爬起来,那群流氓就围了上来。他知道,他们来自另一个世界。 那奇怪的头发、奇怪的脸以及那五彩斑斓的眼睛都说明他们并不是人类。他伸脚猛 踢,想踢中离他最近的一个,但那人轻而易举就避开了他的袭击。接着,他们开始 了攻击,拳打脚踢、牙咬爪撕。他被举了起来。几只强壮的手臂将他举到空中,他 们开始撕咬起来。 长牙咬住他的胳膊、撕开他脸上的肌肤,丹尼尔狂叫起来。尖利的牙齿撕咬着 他的大腿,动脉被撕开,鲜血喷涌而出。 多妮笑眯眯地看着他被生吞活吃。透过血雾,他看见了她狞笑的脸。如果他有 机会讲出最后的希望,那就是亲眼看她被杀死。 可惜他已没有机会。 他感到了自己肉体的死亡,感到了体内生命的停止。但除了震惊和痛苦,当他 的灵魂脱离肉身、无拘无束地飘向空中时,他也感到了光明和无比的轻松。他的思 绪没有间断,他的自我也没有改变。这就像是踢掉靴子,光脚走路。或脱掉衣服, 赤身走路。所有的变化都是外在的,是卸掉某种装备,而不是本质。 他看见了倒在地上的尸体,看见了那些穿着夹克的恶魔吞噬着他的遗体,看见 多妮带着胜利的欢笑望着他。她仍能看到他,嘲笑地向他挥着手。他想到了玛戈特, 却马上发现自己来到了她的卧室,在她的床上,就在她身边。两人之间,已没有了 任何屏障。刹那间,他闻到了她皮肤的清香、抚摩到了她的脸、感觉到了她柔软的 胸部。 然后,他被猛地一下拉出房子,来到了另一个世界的房子里。 一切都在瞬间发生,他已躺在了另一个世界的地板上。他猛跳起来。这房子和 他从书房门走出发现的那间房子一模一样,也就是他见到母亲的那所房子。这里没 有房间、走廊。家具,只有他叫不出来的那种颜色。头上依然是他上次看到的那些 精灵,但这次他已能看清它们的轮廓,而不是像上次那样只看到大片的云朵。显然, 他还不是他们中的一员。他既不能飞,也不能飘,只能跑向房子另一端的母亲。她 仍趴在那个大大的鸟窝上,头上还是毫发不长。她微笑着注视着跑过来的他。 “我死了!”他叫道。 她点点头。 他扑到鸟窝中,扑在她怀里。啊,他真的能感觉到她的身体。这给了他很大安 慰。“玛戈特成了寡妇!托尼没有了爸爸!” “在这里,时间过得很快,”母亲说。“他们很快就会到这里来的。” 鸟窝很粗糙,扎得他很不舒服,但母亲的怀抱却柔软而温暖,她的笑容也那么 热情。刹那间,有上千个问题在他脑海中打转。他想知道父亲在哪儿,以前死去的 那些人又在哪里;这里有没有上帝、天堂或地狱;他会复活、还是生活在这里或是 要去别的什么地方。但压倒一切的是强烈的复仇欲望。他要回去找到多妮、惩罚她, 让她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他也许是死了,但所有人类的情感都还没有消失。 他的内心并没有充满祥和、爱和满足。 他恨那婊子。 他想让她死。 “我为什么在这里?”他问母亲。“我要在这里度过我的……下辈子吗?” 她从窝里什么地方拿起一朵玫瑰花,若有所思地咀嚼着。 “你还在房子里,”她说。“看来它还不想让你走。” “这是好还是坏? “这……很有意思。” “你都碰见了什么?” “我死了以后?” 他点点头。 “我立刻就解脱了。” “你直接就……到这里来了吗?” 她摇摇头,笑了起来。那笑声就像是音乐。“其实我现在也不在这儿。” “那你在哪儿?” “我在另一个世界里。” “那这里又是什么地方呢?我还以为这里就是另一个世界。” “这里是分界线。另一个世界这边的分界线,但无论如何还是分界线。在你完 全进入另一个世界前,你还有机会回去。你可能死了,但你还没有完全从那个世界…… 解脱。这就使得这种处境非常有意思。” “我以为房子已经完全充好了电。我以为分界线已重新建立,而你……我们…… 已经不能再自由出入了。” “你仍然是房子的一部分。”她注视着他。“你并不受分界线的拘束。显然, 房子还需要你。” “但分界线已经建立起来了,是不是?这边的那些东西已经不能……渗透到那 个世界了,是不是?” “是的。”她抚弄着他的头发。 “但那些杀死我的……东西是怎么回事?” “他们一定是边界封闭时,被困在那边的。” 他不禁打了个哆嗦。“上帝,玛戈特和托尼!” 她把手放在他的手上,试图安慰他。“那些东西在和你搏斗时,可能就已经消 耗完了自己的能量。他们就像是离开水的鱼。他们不会坚持太长时间的。两个世界…… 并不能真正相容。”她微笑地望着他。 “太好了。” 她点点头。“是的。” “那么比林斯在哪儿?” 母亲的脸色暗淡下来。她第一次显得有些担忧。“他走了。” “我知道他死了。我是说,他的灵魂或鬼魂在哪儿?” “他走了,”她说。“什么都没留下。” “他——” “他们和我们不一样,管家和那个女孩。” 他突然明白了。“那么如果他能被杀死,那她也能。” 母亲点点头。 “这就是我没有完全解脱的原因?” “也许,”她沉思道。过了片刻,“你能抓住她,你知道。” “我能杀死她吗?” 她摇摇头。“不,现在不能了。如果你还活着,是可以的。但现在你已死了, 你只能抓住她,使她不能反抗。但你仍能把她带回来。你能把她带回房子,不让她 出去,使她不能接近你的妻子和儿子。”她望着他,似乎刚刚想起来似的。“你的 儿子,”她喃喃道。“我的小外孙。” 他笑了。“他叫托尼。” “托尼。 “我想你会喜欢他的,妈妈。” “我肯定会的。” 鸡蛋晃动起来。丹尼尔跳起身,摔倒在颠簸的鸟窝中。母亲从蛋上爬下来,帮 着他离开了鸟窝。 蛋壳猛地裂开了。从它里面……什么也没有出现。 母亲脸上现出一丝祝福的微笑,她的身影开始渐渐地淡去。在她慢慢化为空气 时,她的头发似乎又回来了。她又变成了丹尼尔记忆中的母亲。他向她伸出手去, 却什么也没触到。 “我爱你,”母亲说。“我们都爱你。” “我也爱你们。” “我们以后见——”她说道。 接着就消失了。 屋内变得暗淡起来,好像一盏灯熄灭了。外面的世界变得模糊起来。他有些害 怕,不知道该做什么,但他想起了玛戈特,想起了托尼—— 于是马上就回到了家。回到了卧室,站在床脚,望着熟睡的玛戈特。 他感到困惑,也很茫然。虽然现代生活已使他变成了一个不那么轻信的人,但 在内心深处,他仍相信死后他会明白一切,包括人类有史以来就存在的疑问,也会 找到答案。他会被启蒙,变得明智、仁爱,远远不同于世俗间那个曾是自己的普通 人。 但现在,他仍是那个普通人,并没有变得更聪明、更过人。 惟一的不同就是他死了。 根据他知道的情况和他的推论,多妮赶走或杀死了这些房子里的所有住户,想 推翻两个世界间的壁垒,让死人侵入人类的现实世界。在这些房子渐渐变得衰弱、 边界渐渐倒塌时,房子的管家比林斯仍执着地守卫着他的阵地,丝毫没有察觉那女 孩的存在。尽管多妮使尽伎俩将他们吓跑、使他们不愿再回来,比林斯和这些房子 还是成功地唤回了他们。边界被重新巩固,两个世界也再次被分开。但那女孩已杀 死了比林斯,现在正有计划地企图毁灭他们这些人。为什么?她想得到什么?她的 最终目标是什么?他不知道。 他想起了马克说的话:魔法不需要符合逻辑。他以前还没有意识到这句话有多 么明智。现在他感到,她的所作所为并没有什么合理的原因,她的目的也不是他所 能理解的。 但不管她的目的是什么,他知道那一定是邪恶的,一定是不道德的。 他不知道马克、劳瑞、诺顿和斯托米都怎么样了。他们都像他一样被骗上当、 被杀死了吗?母亲说多妮不能被已死的人杀死,要阻止她必须是个活着的人。他猜 想多妮的下一步计划就是除掉这几个人,使他们不能对她造成危害。她为什么不直 接杀死这些人、为什么要等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为什么不在他们到达房子前就除掉 他们,对丹尼尔来说是个谜。也许比林斯保护了他们。也许是房子保护了他们。也 许她的功力还不够强大,只能在房子里伤害他们。 他低头望着熟睡的玛戈特。她还不知道他已死了,再也回不来了。他内心充满 悲痛。他想哭,但不知道是为她、为自己,还是为他们两个人。他想是为他们两个 人,为了他们被迫终止的爱情。 但他哭不出来。情感还在,但肉体已无能为力。他只能站在那里望着她,却无 法表达内心的情感。 他俯下身碰了碰她的脸颊。手被她的皮肤挡住,却没有任何感觉。既感觉不到 她身体的温暖,也感觉不到她脸颊的柔软。但这次,已没有看不见的墙将他们分开。 能够靠近她,已经让他备感欣慰。 他弯下腰亲吻着她。把脸贴在她的脸颊上,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能听到她的梦。 她梦到了他。她在计划他们重逢的聚会,在考虑着他们两人的未来。他不得不抽回 了身子;这太残酷、太痛苦。他真希望能和她说说话,但当他努力想叫醒她时,才 发现自己根本无法移动她。他能触摸到她的身体,却无法施加任何压力。他叫着她 的名字。先是轻轻地,然后放大了声音,但她并没有醒过来。 他站起身,向门口走去。托尼才是他口来的真正原因。托尼和多妮。他最后望 了一眼熟睡的玛戈特,然后走出了卧室。现在,他不仅能穿门而过,而且墙壁对他 也不再是障碍。他通过壁橱后面的墙直接走进了托尼的卧室。 多妮正坐在托尼身边的床上,和他说着什么。儿子显然能看见她,也能听见她 说话。他脸上有种表情使丹尼尔非常不安。这是他从未见过的表情;阴险、狡诈, 与他的年龄完全不相称。 躺在他们中间的是一个娃娃。 “托尼!”丹尼尔叫道。 儿子没有任何反应表示他能听见。 “托尼!” 多妮很快地扫了他一眼,继续用低沉、平稳的嗓音和儿子说着。丹尼尔大叫: “托尼!” 儿子没有回头,甚至连动都没动。 多妮俯身向前,抓住了儿子的手。尽管丹尼尔握紧了儿子的手腕,但却丝毫无 法移动它。尽管他用尽了全力,但这就像是在移动一座大山。 “下次,给娃娃做嘴时,用你母亲的牙齿,”多妮说着。她指着娃娃做完了一 半的脸。“趁她睡觉的时候,把它们敲下来,能用多少就用多少。” 丹尼尔走进房间以来,第一次在儿子脸上看到了犹豫的表情。 “不,托尼!”他叫道,尽管他知道儿子听不见他的声音。“不要听她的话!” “我不想那么做,”托尼说。 “没关系,”她迅速说道。“这没关系。也许可以用别人的牙。某个你不喜欢 的人。也许学校的什么人n” “也许,”托尼迟疑道。 她轻轻拍了拍他的手,然后在他两腿间悄悄地一捏。“继续做手里的东西,” 她说。“你做得非常好。” “好的。” 多妮再次抬头看看丹尼尔。“你可以先做手,”她告诉托尼。“我一会儿就回 来。” 他机械地点点头。 多妮站起身,走到桌子前。丹尼尔放开儿子的手,跟着她来到桌子前。 她转身看着他。“我以为他们已经把你杀了,”她柔声道。尽管他已经死了, 她的声音中仍有某种东西让他不寒而栗。没人再能拿死亡或其它身体伤害来威胁他, 但在内心深处,她仍然使他害怕。 “你以为你能把我怎么样?你为什么到这里来?”她怒视着他。“我把你这样 的鬼魂当早饭吃。” 他努力保持着声音的平稳。“你撒谎。你说过不再骚扰他的。” “不错。我是撒谎了。” 他伸手给了她一记耳光。他的手碰到了她的脸颊,她的头猛地向后仰去。 一丝怀疑问过她的眼睛,但眨眼间就消失了,就像来时一样迅速。 他盯着她脸上的红手印。想起了母亲的话。 他可以把她带回房子。 他不知道怎么才能办到。他连自己是怎么回到这里的都不明白。他只是想到了 回家,然后……他就回来了。难道就这么简单吗?是不是他只要想到房子,就可以 回去? 无论如何,值得一试。 多妮正愁眉苦脸地看着他。丹尼尔突然意识到他可能只有一次机会了。 最好不要错过。 他猛地扑上前去。 一把抓住她。他努力清除一切杂念,集中注意力想着他要去的地方。 他们猛地被吸出了房子和这个世界,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第16章劳瑞 她们一起走进树林,手拉着手。多恩的手感觉油腻而肮脏,劳瑞想抽回手,但 却没有勇气那样做。她不知道她们是要去哪儿,也不知道她们要做什么,但她聪明 地知道,如果她保持安静,闭上嘴、张开眼睛和耳朵,那么她也许会了解一些情况。 周围的树木越来越茂密。脚下的路已变成了狭窄的小径,最终完全消失了。几 分钟前,她们就停止了谈话。现在惟一的声音就是远处奇怪的鸟叫和脚踩在树枝上 的嘎吱声。 劳瑞不喜欢这树林。她总认为自己看见路边的灌木和树干后有奇怪的阴影。身 处丛林深处,使她感到非常不安。她开始后悔了。 在她左边的树叉间,出现了一张脸。她不知道那真是一张脸,还是透过树枝的 阳光在和她开玩笑,但那确实像是一张残忍、长着一个尖鼻子的脸。 她看了多恩一眼。 那女孩笑了。 她们继续向树林深处走去。她的不安变得越来越强烈。 “我们快到了,”多恩说。 “快到哪里了?” “你会看见的。” 劳瑞停下了脚步。“我不想去了,”她说。“我要回去。游戏结束了。” 多恩的微笑忽然变得狡黠起来。“游戏还没有开始呢。” “我走了。”劳瑞转过身,向她们来时的方向走去,但马上就被地上的树叶滑 倒在地。还没等她爬起来,多恩便扑到她身上,蹲了下来。在那邋遢的裙子下,劳 瑞看见了她粉红色的阴唇。她尖叫着滚了开去,迅速跳了起来。 多恩敲打着她手上的指环。“我是你丈夫,”她说。 见鬼,她该怎么办?逃离这里?劳瑞迅速向四周望去,只有浓密的灌木和陌生 的树林。头上,层层树枝已完全遮去了太阳的光辉。 “现在是你履行妻子的职责的时候了。”多恩撩起破烂裙子的下摆,露出自己 的臀部。“跪下,”她说。“舔我。舔干净。” 劳瑞撒腿便跑。 她什么也别想了解,什么也帮不了她。她会死在这里。她拼命跑着,跃过一棵 枯死的红木,树枝划破了她的胳膊,树叶拍打着她的脸庞。她顺着来时的方向跑着, 却没有看见任何熟悉的东西。她停下脚步,大口地喘息着。汗水已浸透了她的头发。 她狂乱地四处张望。她已彻底丧失了方向感,她不知道房子在什么地方。身后什么 地方传来多恩呼唤她的声音。“劳瑞!” 这就是父母禁止她到树林里来的原因。 树林是属于她的。 “劳瑞!” 她再次开始奔跑,向着她认为是来时的方向。仍然没有任何道路的标记,但不 管她在朝什么方向狂奔,她都是在逃离多恩。而在现在,这是最重要的事。 前方的地上有一个坑,里面似乎填上了东西。从它旁边跑过时,劳瑞向里望去。 棕红色的泥土中是猫、老鼠和其它动物的尸骨。还有一只开始腐烂的山羊躺在累累 白骨上,紧咬的牙关中是一只鲜红的玫瑰花。 她没有放慢脚步,继续向前跑去。她已经狼狈得不成人形,肺部几乎就要炸开, 两腿也开始抽筋。她知道她坚持不了多远了。 “劳瑞!”多恩叫着。 声音听上去近了许多。 她已准备放弃了,她要和那女孩决一死战。但就在这时,前方的树林中出现了 一缕光线,天空中似乎出现了房子巨大的轮廓。她加快步伐,用自己仅存的一丝气 力跑出了树林。 她的两个母亲和两个父亲都站在屋后门廊的台阶下。当她穿过空地向他们走去 时,他们都转过身来。“噢,原来你在这儿,”她的生母喊道。 劳瑞转过身,看见多恩正站在树林边,咬牙切齿地跺着脚。 接着—— 她不见了。 劳瑞盯着她刚才站的地方,那里只有茂盛的杂草。她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放 慢步伐,而是继续向房子跑去。但她仍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多恩回到树林中去 了吗?还是去了什么别的地方、回到了房子里?劳瑞有种感觉,她的消失不是自愿 的,而是被迫的。她真希望这是真的。 她已经快到台阶处了。她可以看到四个大人都在冲她皱着眉头。 “出了什么事?”她的生父问道。 “哦,妈妈!”劳瑞哭叫着,扑到了约瑟母亲、而不是自己母亲的怀里。她想 起了这种温暖的感觉,想起了她身上熟悉的气味,过去的记忆仿佛潮水般涌来。她 哭了起来,在母亲的胸膛里。母亲抱着她,拍打着她的后背,安慰着她。 “你没事吧?”约瑟问道。她想起了他小时候的声音,想起了他们小时的情形。 泪水再次涌来。她松开手擦着眼睛,透过泪水向约瑟微笑着。她跪在地上,将弟弟 抱在怀里。他显然被搞糊涂了,但却没有挣扎,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明白了什么的 神情。不管是他,还是他父母都没有破坏自己的角色——他们都装作她只是他们朋 友的女儿,一个他们很喜欢、很同情却不认识的女孩。 她的生母露出勉强的笑容。“我们正在找你。该吃午饭了。” “我都快饿死了!”她的生父一拍双手。“开饭!” 劳瑞突然感到非常不好意思。上台阶时,她故意落在了大家后面。 “这里真漂亮,”约瑟的母亲说道,转身望着房子四周。 她父亲——生身父亲——自豪地点着头。“我们很喜欢这里。” 午饭已经摆好了。大人们一边吃着,一边谈论着国家大事。他们好像完全忘记 了刚才发生的事。劳瑞和约瑟在一旁默默地吃着。 午餐结束后,她母亲收拾好餐桌,并向大家保证会给他们端来家酿的柠檬汁。 “你们应该尝尝她做的柠檬汁,”父亲说。“那是加利福尼亚最好的。” 谈话继续进行,这次的话题是战争。劳瑞说声对不起,便起身来到了厨房。母 亲正在用冰锥砸冰。 她深深吸了口气。“我们必须谈谈,”她说。 母亲连头都没抬。“谈什么?” “你必须不再见那个女孩,”她说。“不要再见多恩。” 片刻的沉默。 “这么说你知道了,”母亲简短地说。 劳瑞点点头。 母亲继续砸着冰。“我不能。” “什么是‘你不能’?” “我不想那么做。”母亲直视着她,没有丝毫的尴尬,却充满了挑战。这使她 本来就很严肃的脸看上去更加严厉。 “上帝。” “她能为我做你父亲已不能做的事。” “那女孩是邪恶的,”她告诉母亲。 母亲移开了目光,继续砸着冰。“你以为我不知道?” “那为什么——” “这里我是母亲。你是女儿。我不想和你谈论这些。” 劳瑞一拳砸在案板上。“我们必须说清楚!” 母亲抬头看着她,有些吃惊。她显然没想到劳瑞会有这么强烈的反应。 “我不知道你注意到没有,妈妈,但我已不是个孩子了。我是个成年人。你难 道对此毫不奇怪吗?” 母亲什么也没说。 劳瑞伸出手握住她的手。“多恩会杀了你的,”她说。“她想把我们都赶出去, 她想让这房子空着,不达目的,她是不会罢休的。” “比林顿会阻止她的。” “比林顿已经不在了!”劳瑞说。“他可能已经死了!她可能已经杀了他!” 又是沉默。 母亲咳嗽了一声。“你不明白。” “不,不明白的是你!你以为多恩这样做是为什么?你以为她喜欢你?她想让 你离开这房子。如果这意味着她不得不杀了你,她会的。” 母亲已经在摇头了。 “父亲也在和她来往。” 听到这里,母亲怔住了。劳瑞本不打算提这件事。她想单独和父母谈谈,让他 们不要再去见那个女孩。现在她后悔莫及。她突然意识到,是她让母亲跟踪父亲的, 是她导致了他们的死亡。 难道多恩利用了她? “妈妈,”她急切地说。“你必须停止这一切。你不能让她控制你的生活。你 只是她的工具。她会利用你,然后把你抛弃。” “这没关系,”母亲说着,拍着她的手。“我知道你是好意,但很多事你不明 白。”没等劳瑞开口,她把一根手指放在了她的嘴上。“我知道你认为自己明白, 但相信我,你不明白。” 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失望中,她真想大哭一场。 “不管发生什么,我希望你永远记得我爱你。” “我也爱你,”劳瑞说。但说话的同时,她知道她更爱另一个母亲。 她会用自己的童年和养父母来换回在这所房子里的生活吗? 不会。 她父亲——生身父亲——走进厨房。“怎么了?”他问。“为什么这么长时间? 我们已经渴了。” 母亲带着那种空洞、深不可测的神情看着他。这使他把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出去招待我们的客人,”她说。“我马上就把柠檬汁端来。” 他点点头。 “爸爸?”劳瑞说。 “什么事?” “别再见她。别再见多恩。” 他的脸红了。他想说些什么,发泄一下怒气,但却看见了母亲的脸色,于是又 闭上了嘴。 “她是邪恶的,”劳瑞说。 他默默地点点头,转身走去。 她现在明白了,他们是注定要灭亡的。她什么也改变不了,未来是不可避免的。 然而,她仍然很高兴能跟他们谈谈,至少她努力过了。 “跟你父亲一起出去,”母亲说。“我马上就把柠檬汁端来。” 劳瑞点点头,轻轻握了下母亲的手,然后就和父亲一起回到了客厅。她未来的 家人正等在那里。 第17章 丹尼尔 另一个世界。 这完全不是他所能想象的,即使他已在这边界线上逡巡了这么久。这和他所想 象的来生再世完全不同。没有湛蓝的天空、连绵的青草地、飘浮的白云,没有任何 他能识别的地理标志。这里也没有多头蛇、独角兽,没有神仙或鬼怪,没有他认识 的任何东西。偶尔会有飘忽的黑色掠过他身旁,速度快得似是出膛的炮弹。但除此 之外,这个世界一无所有,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 他在虚无中漂浮。 多妮狠命踢着他的下身,想挣脱他的束缚,但他仍紧紧抓着她,完全不理会她 的撕咬和叫嚣。他感觉不到任何痛楚,但她很强壮。即使她不能伤害他,但她仍有 可能逃跑。 他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他当时只想让她尽量远离玛戈特和托尼,而另一个世 界看上去是最好的选择。但下一步呢?他要和她永远纠缠下去吗?以便让托尼有时 间长大成人?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力量没有任何减弱的迹象,他确实有能力毫不 疲倦地和她争斗下去。但他不想这样。他想做些什么,摆脱她,禁锢她,使她无法 得逞。 杀了她。 他心中的愤怒也丝毫没有减弱。他努力思考着有什么办法可以使她永远停止罪 恶的活动。母亲说他能束缚她,但并不能消灭她。他在这套理论中寻找着漏洞,希 望能找到制服她的办法。这不仅能解决他家人的问题,也能解决劳瑞、斯托米、诺 顿和马克的问题。多妮是对房子的惟一威胁。如果他能永远地解决她,那么世界就 会回复它以前原有的样子。 她扭动着身子,抽出手来在他脸上抓挠着。尖利的爪子突然从她手指上冒出来, 这使他不由自主想把她推开。但他没有这样做。相反,他低头狠狠向她的额头撞去, 并用尽全身力气将她的胳膊拧到身后。 她像狼一样嚎叫起来。 看来房子还没有放弃他。对此,他非常感激。远处,他能看到一系列房子的轮 廓,这是他在这可怕的虚无中能够看见的惟一东西。远远不止五幢。它们一直向远 方伸展开去,组成了整个地平线。但尽管它们看上去都一模一样,但其中一幢房子 的阁楼窗户中却有一明一灭的灯光闪出,他知道那是他的家。灯光的每次闪烁都使 他感到体内某个地方被扯动,似乎有某种看不见的结把他和那房子连在了一起。 这种联系是使他不至完全绝望的惟一东西。 上帝,他真希望比林斯还活着。 那样他至少还能得到些帮助。 他手里的多妮发生了变化。她的左手变成了一条绿色的蛇,头却变成了托尼的 娃娃。他知道她是想吓走他,但他并没有退却。在身边飞逝而过的世界里,她是惟 一始终在他眼前的东西,她的变化虽可怕,却仍可理解。娃娃脸突然又变成了山羊 的脑袋,但他仍然紧紧抓着她,没有丝毫放松。他用膝盖撞向她的腹部。她发出一 声痛苦的叫喊,重又恢复了以前的模样。前方出现了大片的闪光,仿佛五颜六色的 爆米花。它们没有转瞬即逝,反而停留下来,渐渐聚拢,形成了一座大山的模样。 天空和大地的颜色他都无法辨认,但能知道上有天下有地,就已使他安心了许多。 父亲、母亲和以前死去的人们都在哪里?这个世界比以前显得友好了许多。但 他很困惑,因为看不到任何东西。他突然想到,这也许并不是仅有的另一个世界。 宇宙中有许多这样的世界,而这个却是她的,在这之前都是她的。 这是她这样的人死后去的地方。 这种想法使他变得不安起来。 她咆哮着,冲他吐着口水。她已不再是她,却变成了一个男人。一条长长的红 色生殖器从她腹部下方伸了出来,紧紧顶在他紧闭的嘴唇上。他有将它一口咬掉的 冲动,但他知道,这正是她想让他做的。他转开头,紧紧攥着她的手腕,然后用尽 全力朝她踢去。 她又重新变回了女人身。随着她的变化,天空的颜色也随之而改变。这是惟一 表明她和这个世界关系的事情。 他用一只手抓着她的手,然后用另一只手掐住了她的脖子,然后放开了她的手。 她用拳头打他,用爪子挠他,但他感觉不到任何疼痛。他双手紧紧掐住她的脖子, 想令她窒息,但似乎没有什么效果。他不知道她是否能被掐死,他不知道她是否需 要呼吸,但他已知道这样做不会有任何结果。母亲说的对,他杀不了她。 她明白了他的意图。她停止了挣扎,冲他大笑起来。 “你原本应该在有机会的时候强奸我,”她说。 并且手脚并用向他踢来。 这时他只抓着她的脖子。这突然的力量使他猛地向后飞去。 “他们是我的,”她说着,冷笑起来。“他们是我的。” 接着就消失了。 第18章 诺顿 诺顿醒来时已回到了现在。 过去已经不见了。他又回到了和其他人一起住的房子里,只是这回他是独自一 人。到处都没有丹尼尔、劳瑞、斯托米和马克的影子,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们在这 里,或曾经在这里。他现在是在楼上,房子正中央的某个位置。在他左边是一条长 廊,两侧全是紧闭的房门。在他右边是另一条一样的长廊。他背后是一堵墙,面前 又是一条长廊,却但短得多,两侧也没有房门,只是通向一个蓝颜色的房间。 他慢慢沿这条稍短的走廊向前走去。每往前走一步,就能感到温度的降低。当 他来到房间里时,已能看到自己的哈气。他想,这里简直就像屠宰场的冰窖。这比 喻使他全身一阵发冷。房间中空空如也,但右前方出现了另一条走廊,顺着走廊他 又来到了另一个蓝色的房间,只是颜色要浅得多。他走进房间,温度似乎上升了几 度。这次左前方又出现了一条走廊,顺着走廊他来到了另一个蓝色的房间,只是颜 色又要浅——此 诺顿停下脚步,环顾四周。这里没有任何照明设备,但却显得很亮,这再次令 他感到有些不安。 其实,令他不安的事情还有很多。 这些房间似乎并不属于房子。那个温室是他以前没见过的,但他认为那和浴室 一样,是这房子重新装修的结果。 但这些房间不同,它们似乎从来就不是这房子的一部分。 也许他并不是身处现在,而是在未来的某个时间。也许他已脱离了时间的概念。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并不在过去。他知道这一点。他可以感觉到。 也许这是某种测试。见过他的家人,他已通过了第一部分的测试,而现在他是 在经历第二部分的测试。 也许他若是成功地通过了这部分考试,他就将获得自由。 也正是这种希望、这种可能性使他走上前去。 下一个房间是白色的,也更加暖和。 一共是九个房间。就像是个迷宫。他不明白房子中央为什么会有这么大地方, 但他还是一间一间地走了下去,直到来到最后一个房间。 这里依然一无所有,除了那个女孩。 她赤裸着身子,猾黠地望着诺顿笑了。她转过身慢慢弯下腰,两手抓着膝盖。 “亲亲我,”她说。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亲亲我,”她柔声说道。“我知道你想这样做。” 他确实想——尽管已经历了这么多、看到了这么多。他能看到她两股间粉红色 的花瓣,他想把嘴凑过去,用舌头触摸它。 诺顿闭上了眼睛。他已不知道该如何思考。他用手背抹去顺着额头滚落的汗水。 除了他进来的那扇门,房间里并没有其它出口。 “我不是你的敌人,”她说。“敌人是那些房子。” “这……这不是真的,”他说。 她笑得更开心了。这笑容不仅性感而且显得很友好。“是的,当然是真的。你 知道这是真的。我们都是被困在这里的。我们都是囚犯。为什么你会认为自己是被 召唤回来的?你真以为善的力量绑架了你。打算让你在这里度过余生?因为你是惟 一能拯救这个世界的人?这听上去有道理吗?别开玩笑了。” 她的脸率直而诚实,他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接受了她的逻辑。也许他和其他人都 错了。也许房子和比林斯已对他们进行了洗脑。 “我从未碰过你父母,也没有碰过你家里任何人。我恰恰是想尽力拯救他们的 人。杀害他们的是比林斯先辈。自从他知道我会告诉你真相后,他就一直在试图把 我们分开。” 蚂蚁。 他努力将这意象赶出脑海。 她用一只手指轻轻抚摩着自己的臀部。“来吧,”她柔声说。“亲亲它。亲亲 我。这会有什么害处呢?” 他舔舔自己发干的嘴唇,不由自主地点点头。 “我等这个已等了很多年,诺顿。” 他走上前去,在她身后跪下,闭上眼,伸出了舌头。 女孩发生快乐的呻吟声。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已经是在一间漆黑的房间里。他躺在地板上,脸埋在两个 粉红色的枕头中。他抬起头,看见了一个像是祭坛的大理石桌。 被绑在桌上的正是比林斯。 诺顿慢慢走上前去,低头望着他。那张脸上有不屈、有蔑视,却没有恐惧。他 仍穿着制服。即使在这种景况下,他仍保持了自己的尊严。他望着诺顿。显然,他 想获得自由,但他决不打算企求。他什么也没说。 有人碰了碰他的胳膊。诺顿低头,看见多娜正拽着他的衣袖。“来吧,”她轻 声说道,唇边露出一丝微笑。“过来看看。” 他这才注意到房间里堆满了桌子、展台和许多说不上用途的大件家具。墙上一 个玻璃架子摆着一些东西,像是被割下的手和生殖器。什么东西掠过他脚边跑了开 去,黑黑的长满了毛。他没有看见这房间有任何门窗。 多娜拉着他转过一件像是镜子的东西,来到了房间的角落。这里虽然没有任何 家具,却比房间其它部分更加拥挤、混乱。 这里到处是尸体。 和残缺不全的器官。他的第一反应是向后退去。地板因浸透鲜血而滑腻,漆黑 的墙上挂着他曾在另一个世界看见过的大片云朵,他知道那是鬼魂苍白的外壳。一 个彩虹颜色的东西坐在白骨搭成的底座上,旁边就是一个丑陋的老妇人的头颅。所 有的一切都散发着阵阵恶臭,他不由地捂住鼻子,干呕起来。 但多娜并没有放过他。她紧紧抓着他的手腕,对他轻声细语地讲述着。她说, 没有真正的死亡,只是一种存在形式变成另一种形式,从一个世界来到下一个世界。 他为何还要执迷于关于死亡的过时看法?为何还要抱着乡下人关于什么是对什么是 错的原则?杀戮没有任何错误。只不过加速了必然发生的事情。 他听到了、也理解了她的话。尽管以前他曾有无数的论点来反驳她,但现在所 有的理论都已烟消云散。她领着他穿过这屠宰场,仍然在轻声细语地说着,并不时 充满爱意地抚摩着那些残缺的尸体。 现在他看到了,在这些骨头中其实蕴涵着美,在这些腐败的肉体中蕴涵着诗意。 多娜走到墙边,从一个人皮袋子里,拿出一把生锈的刀。她将刀递过来。“比 林斯先生是你的了。” “什么?” “现在他应该继续他的旅行了,而你则被选来助他一臂之力。”她把刀硬塞进 他手里。“这是你的机会。” 她领着他绕过一大堆家具,回到大理石桌旁。他看着被绑在桌上、一动不能动 的比林斯。诺顿摇了摇头。他干不了。他明白死亡并不是结束,但他仍不能亲手杀 人,进行血腥杀戮。多娜一定察觉到了他的犹豫。她贴近他的身子,把一只手放在 了他的两腿间。“他的时间到了,”她说。“他想去。” 比林斯看上去并不像想走的样子。诺顿看了眼那不屈的脸,飞快地移开了目光。 多娜望着他,两腿微微叉开。他真希望她能再次弯下腰,向他敞开她两腿间的 世界。 “你可以占有我,让我做你希望的任何事。而你只需照顾好比林斯先生。” 诺顿点点头。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但他还是拿 起了刀,向大理石桌走去。 “杀了他,”多娜说。 他开始动手。 就在他将刀插入比林斯的腹部,向上挑去时,诺顿就明白了:他的直觉是正确 的,邪恶的不是房子,而是这女孩。比林斯叫声渐渐消失,他的嘴大张着,凝滞的 眼睛中充满痛苦。“对,”多娜鼓励着他。在她的眼中你能看到饥饿的光。““把 这混蛋开膛!” 他停下了。他将刀拔出扔在地上,尽管他知道这已为时过晚,他已被这女孩拖 下了水—— 亲亲我 ——并且陷入了她编织的圈套;无路可逃。他听到刀子掉落在地板上。他低头 凝视着自己的双手:从指尖到肘部都已浸满了鲜血。他放声大哭。多娜跪在他面前, 仰头冲他微笑,开始解他的裤扣。 “我会照顾你的,”她保证道。“我会奖赏你。” 他蓦地抽出身来。“你都做了些什么?”他冲她大喊。 她依然笑脸相向。“而你又做了什么呢?” “你没有杀害我的家人,”他说,突然明白了。“因为你根本不能杀死他们。” 多娜笑了。“黛西的工作像你一样出色。我为她骄傲。” 诺顿的心一沉。“不,”他喃喃道,摇着头。他想起了自己以前的女友。即使 他不愿想象她砍下自己亲人的脑袋把它们放在炉子里,但他还是似乎看到了那一幕。 可她是怎么做到的呢?他父亲、达利、和他的姐姐——见鬼,还有他母亲—— 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制服她。他们加在一起,完全可以抵挡住黛西。 是多娜引诱他们,使他们自愿牺牲了自己。 这完全可能。 他带着莫大的恐怖盯着她。 “可我能杀人,”她说。“这一点你错了。我能性交,也能杀人。” “那你为什么要让别人为你做这一切?” 她笑了。“因为这样很有趣。” 他慢慢向后退去。 “在那之后,我杀了黛西。在车库里扒了她的皮。马克的妹妹克里斯廷?房子 里最后一位真正的住户?我坐在她脸上闷死了她。还有——” “你为什么要杀比林斯?” 她的脸上飘过一片阴云。“那是另一回事。” “为什么?” “没有什么为什么。” “你自己干不了?” “不,我需要你。” 他扭头望着管家一动不动、浸满鲜血的尸体。“我都做了什么,”他叫道。 “你帮助了我。” 当他向撒满尸骨的屋子吼出自己撕心裂肺的痛苦时,她已跪在他面前,扯下了 他的裤子。 第19章 斯托米 窗户又重新出现了。 这是他注意到的第一件事。 但外面的世界依然白雾茫茫,伸手不见五指。尽管他去查看房子的大门时,门 是开着的,但他仍没有勇气走进那个未知的世界。 斯托米关上大门,环视前厅。“丹尼尔!”他叫道。“丹尼尔!” 没有回答。 “诺顿!劳瑞!……马克!” 他的喊声消失在屋中沉甸甸的空气中,连丝毫回声也没有,也没有听到任何回 应的响声。 奇怪。他可以发誓,他又回到了以前和这几个人一起被囚禁的房子。看上去、 感觉起来都是这么回事。但现在这里好像没有别人,只有他一个人。他怀疑他们是 不是被困在什么别的地方了。也许是被困在他们各自的过去里。 也许已经被杀。 向上帝祈祷,希望不是这样。 斯托米穿过餐厅,来到厨房。在一个壁橱里,他找到了一些饼干。他拿出饼干 盒,抓了一大把。他意识到自己很饿。感觉就像是跑完了马拉松或做了健身运动。 他感到筋疲力尽,急需补充能量。他查看了其它壁橱,还有冰箱,但他只找到了两 样东西。 一听水果罐头。 一块奶酪。 他没有碰这两样东西,分别关上了壁橱门和冰箱门,一阵凉意穿过全身。 他吃完那盒饼干,又给自己倒了杯水。 下一步怎么办? 显然,他应该做些什么。他被送回过去的家肯定是有原因的。尽管他并不清楚 这原因到底是什么,但他还能回来这一事实就说明他必须做些什么。 但他仍不明白这样做的目的。难道改变他过去生活的一些细节和这些房子以及 它们的作用有关吗?保护这个宇宙不受超自然力量的侵袭? 正是这种伟大与渺小的联系让他难以接受。他以前从不相信,上帝会无视战争、 暴行、大屠杀,而对一个出现婚姻问题的家庭主妇备加关爱。对他来说,这很荒诞 无稽。非常不符合逻辑。 但他现在知道,上帝是不受逻辑制约的,史诗与琐事不可分割地纠缠在一起一 尽管这很难理解,也不容易适应,但错过一次约会造成的后果,很可能与一支大军 的行动所造成的结果不相上下。在宇宙的框架中,个人行为与大规模事件是同等重 要的。在这里,在这房子里和分界线上,这一道理显得更加一目了然。尽管他并不 完全明白,但他知道,再次见到父母、面对多妮埃尔,会对这房子、从而对整个世 界产生深远的影响。 他向厨房的窗外望去,望着那模糊了一切的白色浓雾。 自从比林斯第一次告诉他房子的真相后,斯托米第一次想起了房子的建造者们。 他们长得什么样?他们有固定的形状吗?他永远不会知道,也不想知道。 那这些房子本身呢?如果它们像比林斯所说的那样是被建造起来的,那它们不 可能一直就是这个样子。在它们出现之前呢?山洞?茅屋? 怪异的想法。斯托米强迫自己放弃了这条思路。以后有的是时间考虑这些。而 现在有更加迫切的问题。他必须找到自己现在所处的位置、时间,其他人在什么地 方,以及逃离这里的办法。 饼干使他嘴里发干,他又给自己倒了杯水,漱了漱口,然后开始了对整幢房子 的搜查。 他从一楼的房间开始,一间一间的看过去,然后来到楼上,寻找着其他人,寻 找着……什么东西。他没有发现任何反常的迹象,直到来到第三层。这里,在他的 卧室对面,出现了一扇以前没有看到过的门。他突然感到一阵紧张。他不知道是不 是应该进去看看,特别是一个人时。但他强迫自己鼓起勇气,走过去推开了门。 “噢,天哪,”他低声叫道。 屠杀。 那电影名字用在这里再合适不过了。面前这个黑洞洞的屋子简直就是一个令人 难以置信的大屠场。一张张人的面皮像蝙蝠一样挂在墙上的钩子上,白骨、头颅和 片片的肌肉撒落在浸透鲜血的地板上。各式各样只能是用来折磨人的的铁制工具遍 布整个房间。 一张大理石桌子上,躺着比林斯。 管家已被刺死。不,不仅仅是被刺死。还被开了膛。他的嘴大张着,似乎要发 生痛苦的叫喊。他的眼圆睁着,怒视着前方。一个鲜红的唇印——是口红?还是鲜 血?——清晰地印在他的额头。 斯托米仍然站在门口,没有勇气跨进屋去。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他已被 吓得魂飞魄散。而比林斯确实已死这个事实依然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他们现在应该怎么办?引导他们的人已不在了。 他现在应该怎么办?这是个大问题。因为在哪儿都找不到其他人。要让他来说, 估计他们也已遇害,他们的尸骨也正在某个房间等着他。 在比林斯尸体的右侧,他似乎看到了什么动静。他猛地向那个方向转过头去。 一开始,什么也没看见,但他眯起眼睛,更加努力地望去。 一个黑影——诺顿?——正站在桌子旁。那模糊的身影全身沾满了鲜血,呆呆 地注视着自己的双手。那张脸很模糊,似乎已和黑暗融为一体,但那形体姿势、那 头和手的动作还是使他想到了诺顿。他突然明白那老人已死了。 他叫着诺顿的名字,想和他、或他的灵魂交谈。但不管他怎么叫,也不管他怎 么做手势,似乎也不能引起那黑影的注意。 屋子远处的角落里似乎又有什么动静。斯托米急忙抬头向那个方向望去。 多妮埃尔。 她可以毫不费力地看到他。女孩朝他微笑着,嘴唇一片鲜红,牙齿上仍沾着斑 斑血迹。她撩起裙子,他能看到她的裆部也是片片红斑……她在自慰。“过来,亲 亲这里,”她说着,咯咯笑了起来。那笑声似乎从非常遥远的地方传来。 望着她,斯托米不理解自己当初为何会被她诱惑。 她转过身,弯下腰去,仍咯咯笑着。“亲亲它!”她说。 他嘭地一声将门关上,穿过走廊向自己的卧室退去。他需要时间思考,整理头 绪,但他心里明白,时间恐怕是现在最奢侈的东西了。他突然有种感觉,事情马上 就要见分晓,不管结局会是这样,它马上就要到来,那女孩几乎已达到了她的目的。 而他就是她下一个目标。 他的手在身后摸到了卧室的把手,他转过身来。但这不是他的房间。这还是那 个黑洞洞的房间。在血淋淋的肢体中间,多妮埃尔站在比林斯的脚旁,裙子高高撩 起,用手抚弄着自己。 他转回身。刚才被他关上的门又开了,他又看到了同样的房间。他拼命想着该 怎么办,怎么才能逃离这陷阱,但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你跑不了了,”多妮埃尔说。 它从两个方向向他逼近。 第20章 马克 他慢慢查看着整个房子,寻找着那个女孩。 马克真希望自己有件武器。但他也知道即使有也不会有什么不同。传统的观念 在这里根本不适用。尽管手里有件武器会使他稍稍感觉安全些,但他知道那只是心 理作用。 他完全不知道他将如何对抗她,但多年的流浪生活已使他非常善于急中生智。 他相信到时候自己肯定会有办法。 前面就是那扇通往温室的门。门前的走廊很黑,只有一盏昏黄的小灯幽幽照在 门上,其它地方漆黑一片。 他真希望克里斯廷能和他在一起。或者是丹尼尔、劳瑞、诺顿和斯托米。 他希望比林斯能在身旁。 马克以前不会相信自己居然希望有管家陪伴身边,但自从知道克里斯廷的死讯 并回到家里后,他的想法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以前一直相信的东西结果却是错误 的,他的世界被颠倒了。他不能不想,如果他和父母、他和比林斯能好好谈谈,这 一切原本是可以避免的。 他来到门前,犹豫片刻。他真以为他能杀死那女孩吗?克里斯廷似乎相信他能, 这给了他仅有的信心。她对他的信任可能仅仅是忠诚或希望,但仍让他感到安心。 这使他相信自己至少还有斗一斗的机会。 他握住门把手,转动它,推开了门。 温室不见了。门里是一间四壁。地板浸满鲜血的房间。屋子里空空如也,只有 大团大团的鲜血,看上去似乎有些大件的家具刚刚被搬走。房间中充满腐败、堕落 的气息,刹那间,马克以为自己的超能力又恢复了。但他紧接着就明白,如此强烈 的邪恶味道,即使最迟钝、最无想象力的人也可以毫不费力地察觉到。 房间里没有人。尽管这里显然进行过屠杀,但没有任何东西在等着他。没有那 女孩的影子,他松了口气,关上了门。 他沿着走廊继续向前走去。 他的特异功能。 如果他仍具有那种超能力,他会感觉好些。他不知道,为什么在房子里这么多 住户中,只有他和克里斯廷具有这种能力。这在他看来很奇怪,他在想这是不是个 错误。 也许他是被上帝挑选的。 这没有任何道理。在那么久以前被挑选?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这样有一天他就 能对抗那个女孩?在他看来,这既荒谬也愚蠢。如果房子早已预料到要发生的事情, 它为什么不阻止它,反而要花这么大精力来训练他? 但这也不是完全不可能。他无法相信自己具有那种超能力完全是巧合。 但为何他又失去了它呢? 也许是她拿走的。 他该问问克里斯廷。 马克强迫自己忘掉这些,努力将精力集中在这房子和他将面临的考验上。他不 能让自己分心。走错一步,就可能使他优势全失。他必须集中注意力。 他慢慢爬上楼梯,来到二楼。 他在楼梯顶端站了下来,有些犹豫。这里的氛围他很熟悉,那种邪恶的味道似 乎伸手可触。当年他一个人在这屋里见到那女孩时,周围就是这种味道。他好不容 易才设顺着楼梯跑下去。他觉得自己似乎又变成了当年的那个男孩,那个怕得要死 的孩子。他强压下这种感觉。他知道这正是她想要的,这会给她制造机会。 他小心翼翼沿走廊前行。突然传来一阵孩子的笑声,他基地僵住了。那虽是孩 子的笑声,但那抑扬顿挫却暗示着一个成年人的经历。 声音是从走廊前方传来的。 从克里斯廷的房间里。 马克朝那房间走去。他几乎能闻到自己汗液的味道。他攥紧拳头,手心里满是 汗水。他仍然没有任何计划,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他没有任何 选择,只能硬着头皮向前。他站在门口,深吸口气,伸出手。 推开门。 那痴呆的女孩正跷着二郎腿坐在克里斯廷的床上。她望着他。他第一次发现她 长得就像克里斯廷小时候一样。他以前从未意识到这点。 以前也是这样吗? 他不知道,也不记得了。 “马克,”女孩开口道。 她身边全是玩具娃娃。几十个。是她用破布、线头做成的,床上、桌子上、柜 子上,到处都是。这些娃娃各个不同,眼睛和嘴分别用不同的材料制成。但在这些 下面有某种东西告诉你,它们都是她的创造物。 它们都紧紧盯着他。 而且微笑着。 “你知道我多么喜欢这些,”她说。 作为回答,他用脚朝最近的一个娃娃踢去。他用上了全身的力量,但那娃娃却 没有丝毫重量,它没有飞到房子的另一端,只移动了不到一英尺。 女孩摇摇头。这时,她看上去不再像他的妹妹了。“再见,”她说。 她朝他微笑着,渐渐消失……但眨眼间又重新出现在他面前,挣扎着。抓着她 的是……丹尼尔? 确实是丹尼尔。但他也像克里斯廷一样是半透明的,并且闪闪发光,仿佛好莱 坞电影的特技镜头。马克马上意识到丹尼尔已经死了。女孩尖叫着,吐着口水,拼 命撕咬着抓着她的胳膊。她一定是逃到了另一个世界,却又被丹尼尔抓住带了回来。 马克再次意识到,这不是什么巧合,一切都是计划好的,在天地一片混沌时就计划 好的。 但是,究竟是什么、或是谁计划的,他不知道,也没有时间去猜测。那些娃娃 正向他扑来,动作很快。丹尼尔和女孩仍在床上争斗着。马克鼓起勇气,准备搏击 朝他冲来的大群怪物。 第一个娃娃扑过来,抓住了他的腿。他想抓住它,但没有下手之处,它既没有 骨头也没有坚实的躯干。他的手指抓住了一团蓬乱的毛发。忽然,他的胳膊似乎被 针刺了一下。低头望去,原来那娃娃正在咬他。他右手抓住它的脚,左手抓住它的 头,用力一扯,将它扯得粉碎。所有的零件恢复到它们原有的样子,滚落到地板上。 使它们凑在一起的那种力量完全消失了。 他从胳膊上拔下针,看着散落在地板上的娃娃。那已不过是一堆纠集在一起的 毛发和垃圾而已。 第二个娃娃扑了上来。他双臂挥舞,没等它靠近,就将它也扯得粉碎。 他抬头朝床上望去,丹尼尔已经不见了。女孩在床垫上蹦蹦跳跳指着他,用他 听不懂的某种语言兴奋地叫喊着。他不知道是她打败了丹尼尔,还是丹尼尔已完成 了自己的任务,退出了舞台。但他已没有时间考虑这些。更多的娃娃冲了上来。他 跳人娃娃群,奋力撕杀着。 它们比想象中更容易对付。尽管他受了些轻伤,但它们的伤亡要惨重得多。 它们也不像他想象的那么可怕。 是些纸老虎。 有几个娃娃确实是用纸做的。他不由得想到,也许那女孩的其它诡计也一样, 并不那么可怕,只是他们把她想象得过于强大。也许她控制他们的惟一办法就是利 用他们本身的恐惧。 不。是她杀了克里斯廷。而且她可能还杀了丹尼尔。 他仍然要小心。他不能低估她。 他消灭了所有的娃娃。在整个过程中,女孩并没有跳过来试图阻止他。马克觉 得这很奇怪。她完全可以在他忙于应付那些娃娃时袭击他。她完全可以把握主动。 但她只是在床上蹦跳,用那奇怪的语言尖叫着。 他揪掉最后一个娃娃的脑袋,抠出它的眼睛,然后站在一堆垃圾和毛发间,瞪 视着女孩。 她害怕他! 这一发现让他惊讶。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发生的,也不知该把这种感觉归功于何 人,但他知道必须在勇气退却前抓住时机。他向床边冲去。 她试图跑开,但动作不够快。她没有料到他会有这种举动。他抓住她的身体, 一个耳光扇了过去。她比他还要强壮,他能感觉到她肌肉中的力量。但她的惊讶和 恐惧给了他机会。他用膝头猛顶她的胯部,用胳膊因住了她的脖子。 他一直在等待这一时刻。这是克里斯廷要他做的事,这是丹尼尔和其他人所渴 望的。他双手握住她的脖子,正要用上所有力气—— ——可他不能。 不管她是多么邪恶,不管许多年以来,她造成了多少麻烦,他还是不能下手杀 她。抛开一切不谈,她仍是个孩子。不管她有多坏,她还不是个成年人。他现在明 白了,为什么有些城市黑帮专门利用孩子为他们犯罪。因为不管他们犯下的罪行多 么重大,你也不可能宣判一个孩子的死刑。他们的年龄几乎总是能减轻他们所受的 惩罚。 但她并不是个孩子。不完全是。 但当他低头望着她的脸,感觉到她小小的身子,他仍不忍心亲手杀死她。 她抬头望着他,满脸的无邪。接着那无邪的表情渐渐淡去。她淫荡地笑了,阴 险和狡诈掠过她的脸颊。他终于明白,她不是个孩子。从来都不是。 攥着她脖子的手握紧了。他不明白她为何要这样做,为何要暴露自己。难道她 想让他杀死自己?难道这会让她更加强壮?还是她在玩弄他,像猫把耗子吞下去之 前? 他感觉到她的肌肉在他手下紧缩,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她身体内升起。 突然一道闪光出现在床边,她的注意力不禁被吸引过去。 仅仅是一秒钟的时间。但就在这一秒钟内,马克拧断了她的脖子。 生命渐渐从她脸上消失,但她似乎明白了什么。马克想她根本没有料到会发生 这样的事,这简直是不可能的。 她用最后的一点力气向他啐来。 站在床边的是丹尼尔。也就是那道闪光的来源。“脑子很快,”他说。 马克望着丹尼尔的鬼魂。他刚才没有时间去确定闪光的来源。他本以为那是她 制造的什么东西来分散他的注意力。他之所以迅速行动是因为他认为那是他最后的 机会。他没想到那居然是丹尼尔的鬼魂。他爬下床。女孩的尸体一动不动地躺在床 上,面对着丹尼尔闪闪发光的身体。 “丹尼尔?” “是的,”鬼魂笑了。 “你死了,是吗?” 丹尼尔笑出了声。那声音就仿佛是音乐,就像克里斯廷的笑声一样。“哦,是 的。” “是什么感觉?” “死吗?” 马克点点头。 “我不知道,”丹尼尔若有所思地说。 “你不知道?” “很难说。我仍像以前一样不很清楚。也许更糊涂。因为我以前至少知道活着 是怎样的。我知道我要做什么,要到哪里去。我知道我身体的需要和局限。我了解 我所生活的世界。但现在……我只是很茫然,好像迷路一样。没有手册、没有指南, 没有任何人真正向我解释。我只是……我正在努力了解一切。” “是她杀了你吗?” “是的。”丹尼尔讲述了过去发生的事。他回到家见到了妻子和儿子,她骗他 不再接近他的儿子而把他引进了圈套。他见到了母亲,她告诉他可以将那女孩带回 房子。他这样做了,但她不知怎么逃脱了,可又出现在另一幢房子里,他便把她带 了回来。 “她到底是什么?”马克问。 丹尼尔耸耸肩。“这你可把我问住了。” “这一切都结束了吗?” “希望如此。” 马克扭头望望女孩的尸体。死后,她看上去的确像是个孩子。没有任何不寻常, 没有任何迹象表明那不是个孩子。他又看了看丹尼尔。从他的眼睛里,马克明白丹 尼尔理解他的心情。两个人沉默了好长时间。 “她杀死你的时候疼吗?”马克最后问道。“在你死的时候?” “我的身体很疼。但一旦出来,我就感觉不到痛苦了。” 马克点点头,想起了自己的妹妹。“那么另一个世界是什么样的?我是说房子 的那边?” “我不知道。我还没有看到。” “你说没有看到是什么意思?你已经死了!” “我好像……是被困住了。困在了房子里。我只看到了房子里的东西。就是我 告诉你的那些。” “你有没有见到我妹妹克里斯廷?” 丹尼尔摇摇头。“我谁也没有见到。只看见过我母亲。我想以后会的。我真的 不知道。” “可你还没有消失。你还在这里。” “我知道,”丹尼尔忧心仲忡地说。 “那么你现在打算怎么办?”马克问。 “回家,”丹尼尔说。“如果我能回去的话。” “如果回不去呢?” 他耸耸肩。 “我们……”马克尴尬地咳嗽一声。“我们能为你做些什么?告诉你妻子?或 儿子?” 丹尼尔摇摇头。“不,不要……”他又沉思片刻。“告诉我妻子……告诉玛戈 特……告诉她……我不知道,告诉她一些她能理解、能相信的事。让她知道我爱她, 让她知道她和托尼是我最挂念的人。” 马克点点头。 “一定让她知道我爱她。” “她住在哪儿?” 丹尼尔把地址告诉马克。 他们又站了一会儿,但已没有什么要说的了。经过一阵尴尬的沉默,丹尼尔说 道:“我要回家去了,去看看能不能亲B见到玛戈特和托尼。” “祝你好运,”马克说。 丹尼尔微笑着,点点头。 没等马克再说什么,他就不见了。 屋子里只剩下他一人,和那脖子被拧断的女孩的尸体。他不知道现在会发生什 么,也不知道该去什么地方。他闭上了眼睛。 “你好,马克。” 他睁开了眼睛。 是克里斯廷。 她站在他身边,伸出一只胳膊搂住了他的肩膀。他感到一阵阳光般的温暖。 “我为你骄傲,大哥。” “当时我还以为自己要完了呢。” 她笑了。“可我一点儿也不担心。” “你认为她杀不了我?” 克里斯廷摇摇头。“事情只能按原有的样子发展。” 他还没来得及问为什么,她已来到床前,凝视着那女孩的尸体。 马克走过去,站在她身边。“比林斯和这女孩,”他问,“他们到底是什么?” “试图干扰自然进程的人。” “斯托米认为也许他是上帝,而她则是撒旦。” “人们是这样称呼他们的。” 他眨眨眼。“那么……上帝真的死了?” “不完全是。” “什么是‘不完全是’?” “他们只是代表了其它更高层的力量。他们只是工具。你可以称他们为善和恶, 但善和恶并不是全部。有些事情是超越善和恶的。” “什么?” “我不能告诉你。” “而我也不会理解?” 她笑着点点头。“是的,你也不会理解。” “那你呢?” “不完全。还没有。” “但这一切已经结束了?” “从来没有什么会结束。” “你死了比活着还让人头疼。你知道吗?” 克里斯廷大笑起来,他也笑了起来。这是他第一次开怀大笑。感觉真好。 当他们不再笑时,他发现那女孩的尸体不见了。他朝妹妹转过身去。“她去哪 儿了?” “她仍在这里。” “我没看见她。” “想象她是个牺牲。献给这房子的牺牲。” “房子需要牺牲?” 克里斯廷笑了。“不。” “我不明——” “你不需要。” “那现在会怎样?” “这取决于你。” “其他人——?” “你马上就会见到他们。” “那以后呢?” “取决于你。”她亲了亲他的脸颊。一股幸福的暖流穿过他的全身。“如果你 想离开,现在就可以。所有的门都开着。” “克里斯廷,”他说。 并伸出手去。 但却她不见了。 第21章 斯托米 这次,当房子们重新聚集在一起时,没有发生地震,只是墙壁、地板和天花板 发生了轻微的震颤。 当时他正站在那间以前从未见过的房间里—— 屠杀 ——多妮埃尔正从两个方向向他逼来。突然,她停下脚步,瞪大了眼睛。她栽 倒在地板上,抽搐片刻后便僵直不动了。他转过身,另一个多妮埃尔也倒在了地板 上。他呆立片刻后走上前去,看看她是不是真的死了。 她确实死了。 两个都死了。 他摸着脉搏,试图在两具尸体中找到生命的迹象。他很高兴地发现,她们都死 了。当时他是在其中一个房间里,望着那女孩的尸体。可当这些房子重新聚合在一 起时,他却来到了客厅,而那女孩的尸体也不见了。 房子似乎又和以前有所不同。他不知道为什么,但他一踏进这房子就感到的那 种恐怖的氛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令人难以置信的祥和与宁静。 客厅的玻璃上蒙着厚厚的雾气,但依然能看到外面的光亮和建筑物的轮廓。 他感到,现实世界再次回到了他面前。 劳瑞从餐厅走进了客厅,后面是马克和诺顿。 四个人互相凝视了许久。 马克第一个打破了沉默。“丹尼尔死了,”他说。“她杀了他。” 他向大家讲述了发生的事情:他怎样在妹妹的房间看到了她,怎样在丹尼尔的 帮助下杀了她。 整个过程中大家默默地听着,即使在他讲完后,也没有人提出任何问题。 斯托米疲惫地叹口气。“我想现在轮到我了。” 他们各自讲述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和以前一样,虽然每个人的故事都不 相同,但却有着许多惊人的相似之处。而诺顿的故事仍然是最可怕的一个。 老人的交代使斯托米感到震惊。这位老师让他恶心、也让他有些害怕。看到诺 顿还活着,他很吃惊,一开始也很为他高兴,但当老人讲完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后, 斯托未想起了他在那间黑屋子里看到的那个透明的人。他明白了那里发生的事情。 他意识到自己一直就不喜欢诺顿。尽管那老人很抱歉。也很狼狈,但在他表面 的忏悔下,斯托米察觉到了某种冷酷。邪恶的东西。和他呆在同一个房间里,已开 始让斯托米感到不安。他悄悄向劳瑞靠拢过去。 “那么下一步该怎么办?”诺顿讲完后,劳瑞问道。她指指客厅的窗户。“外 面是亮着的。有人想试着出去吗?看看我们能不能离开这里?” “算我一个,”斯托米对劳瑞说。 “门都是开着的,”马克说。“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挡你们。你们可以离开。” 劳瑞盯着他。“你们?” 马克有些紧张地清清嗓子。“我要留下来。” 大家都转过头来。 “什么?”斯托米不相信地问道。 诺顿深吸一口气。“我也留下。” “你们简直是疯了!”斯托米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你们两个都没有脑子 吗?比林斯已经死了。多妮埃尔也死了。房子已经都打开了,没有什么都阻止我们。 我们自由了!我们可以回去继续我们的生活、就当这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马克的声音依然很平静。“是的,比林斯和那女孩都走了,但我们并不知道这 意味着什么。我们只知道只要有人在这房子里住着,分界线就会依然存在。” “你还想呆在这里?在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后?” “特别是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后。想想我们看到的东西。想想我们知道的事情。 知道了如果这房子空着会发生什么后,你们能离开这里而不受任何良心责备吗?你 们已经看到了印地安保留地上出现的死人,而现在这种事情已经发生在了全国,甚 至全世界。如果分界线完全倒塌会怎样?”他摇着头。“我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我们是被迫关在这里的!我们是囚犯!” 诺顿露出一丝苦笑。“我已不再是囚犯。这回是我选择的。也许,从某种程度 上,我可以弥补……以前发生的事。” 劳瑞望着他。“惩罚自己吗?” “如果你愿意这么说,也可以。” 斯托米绝望地挥舞着双臂。“可也许别人住在这里,效果会是一样的。见鬼, 他们甚至不用知道这件事——” “但房子还是在分界线上,”马克说。“他们还会看见无法理解的东西。房子 里面依然会有鬼魂出没。” 诺顿耸耸肩。“况且,我离去那个世界的时候不远了,我愿意先了解一下自己 要去的地方。” “可我作为边界守卫者的生活已经结束。我是要走的。” 劳瑞微笑着表示同意。“如果可以的话,我也要离开。我已经在这房子里生活 了很长时间,我不想再呆下去。”她看着诺顿。“你我可以理解。”她转向马克。 “可你还很年轻。你还有很长的人生道路。难道你不想利用它再做些什么吗?” “难道我不是在这样做吗?”他问。 大家沉默了很长时间。 “好吧,”劳瑞说。“至少你们不会再被关在这里。这也许会更像我们小时候 的样子。你们可以出去,可以进城,想离开的时候就可以离开。这里只不过是…… 你们的家。” “是的,”马克说。 沉默再次降临。斯托米咳嗽一声。这也许有些残忍,但他一秒钟也不愿再呆下 去。在他看来,这次冒险活动已经结束,他该回去继续自己的生活了。不管其他人 想留想走,他可是想尽快远离这房子。“这挺有意思,”他说。“但我还有很多重 要的事情要做。” 劳瑞笑了。“录像片?” “你说对了。” “等等,”她说。“我和你一起走。” 四个人走出客厅,有些尴尬地站在大门前。他们应该拥抱、哭泣、握手吗?斯 托米对这些都不感兴趣。奇怪,反而是刚见这些人时,感觉更亲密些。没等别人做 任何告别的动作,他就推开了大门。刺眼的阳光照在他眼里,模糊了他的视线。 “再见,”他说道。他挥手向大家道别,然后跨过门槛—— ——一个人来到了门廊上。街对面是那幢被火烧毁的建筑。房子前面,路边上, 正是他停在那里的汽车。 他又回到了芝加哥。 他转身向后望去,却没有看见其他人。房子的门开着,只能看见显然已多年无 人光顾的地板,上面布满了灰尘。灰尘上惟一能看见的脚印就是他的。 他匆匆走下门廊的台阶,感觉身上有些发冷。他加快脚步,迅速离开房子。他 仍然不知道他们一起住过的房子究竟是在什么地方,但他并不很关心。他也不想知 道。 他匆匆来到车前,掏出钥匙打开车门。 车座上有一枝玫瑰。 他只稍稍犹豫了一下,就把那玫瑰扔到了车厢的地板上。 自从在电视上看到那个记录片后,他第一次想起了罗伯塔。她真的已经死了吗? 还是只是那女孩阴谋的一部分? 他有种感觉,她确实是死了。尽管他知道他们的婚姻已经结束,无论发生什么 都已不会再把他们栓在一起,但他还是希望她一切平安,不要受到任何伤害。他并 不爱她,但从某种角度说,他仍很在乎她。一想到和他有关的某种东西伤害了罗伯 塔、或导致了她的死亡,他就不禁感到一阵恶心。 回新墨西哥时,他会找出一切。但现在,他只想逃离这座房子,逃离芝加哥。 他关上车门,转动钥匙启动了发动机。他用靴子捻碎玫瑰花,驾车绝尘而去。 第22章 劳瑞 当她来到门廊上时,约瑟正等着她。 等着她的还有一些消防队员、几个警察和一辆救护车。 他们还没有试图强行闯进房子,但这显然是他们正打算做的事。当她从房子中 走出来时,两个警察放下了手里的斧子。她转过头,向身后开着的门里望去。但正 如她所预料的那样,那里既没有马克也没有诺顿的影子。 约瑟从台阶上一跃而起,一把抓住她,将她抱在怀里。“感谢上帝,你没事!” “我在里边呆了多长时间?”她问。 “很久。至少三四个钟头。我都以为你死了。” “三四个钟头?”她摇着头。“神灵在一夜之间居然做了这么多。” “你说什么?” 她摇摇头。“没什么。” 约瑟头上被门磕破的地方缠着绷带,白色的纱布上渗出一丝血迹。他扭头望着 那些消防队员。“我不想把你一个人留在房子里,但我喊了半天,却听不到任何回 声。我想想办法进去,却没有成功。我想打碎一扇玻璃,但那石头却……消失在窗 户中。所以我就冒了险。我把你留在这儿,自己开车进城,叫来了他们……”他用 手指着救护车、消防车和警车。 他转过头来望着她。“里面发生了什么?” 她看了看他身后,有两个警察正向这边走来。她摇了摇头。 约瑟明白。“警察说房子的主人可能会提出指控,”他说。“擅自闯入。” “谁是房子的主人?” “我不知道,”他说。 警察走了过来,问她发生了什么。她编了个回来探望生身父母的房子、却昏倒 在厨房里的故事。这故事在她看来荒诞之极,但那两个警察却不断地点头,其中一 个还建议她去看看医生。 “我会去的,”她说。“只是先让我……定定神。” 他们点点头。约瑟跟着他们来到一个身穿白制服的消防队员前,他似乎是这里 的指挥官。 劳瑞抬头望着黑黝黝的房子,不禁想起了过去在里面发生的一切。她不禁打了 个哆嗦。 “小姐?”她回到头,一个花白头发的警察正在向她走来。他脸上有种奇怪的 表情,这表情让她有些不安。她扭头去找约瑟,发现他正站在警车旁和那些警察说 着什么。 “我一直在想你都看见了什么,”老警察说。 她摇摇头,并没有认出他是谁。“对不起……” 他露出一丝苦笑。“我就是负责你父母案子的那个警察。你跑进警察局看见的 第一个人。”她还是没有认出他,但她明白了为什么他的出现会让她感到不安。她 舔舔嘴唇,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走到她面前。“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他轻声问道。 “我不……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这房子的事,”他说,抬头望着它。“我知道这里发生的事。” 她想告诉他,向他坦白一切,但她压制了这种冲动。这不仅是为了她好,也是 为了他。她也许会告诉约瑟发生的事情,但仅此而已。她不会说的。她不愿和其他 人分享,他们也没有必要知道。 “我不记得了,”她撒谎道。 “但确实发生了什么。” “我想是的,”她说,装出一副表示信任的模样。“但我不是忘记了就是……” 她没有把话说完。 他点点头,显然很满意。 “我弟弟说他们可能会要求赔偿?” “别担心,”他说。“不会有什么指控的。我会处理的。” 她看到约瑟已经结束了谈话,正向她挥着手,于是说道:“我弟弟在叫我。” 她绕过那个警察向约瑟走去,心嘭嘭直跳,仿佛她做错了什么事情,那警察可能逮 捕她。 “我要是你,就会离这里远些,”警察说。 “别担心,”她对他说。“我会的。” 约瑟挽住她的胳膊。“他们已经记录下了我们的名字。我给了他们我的地址和 电话号码,所以他们不会打扰你。”他指了指他们的汽车。“你想走了吗?还是再 呆会儿?” “不,”她立即说。“我们走吧。离开这里。” “那些医生想看看你,不过他们说如果你不愿意,也可以不看,所以我就告诉 他们你不愿意。” 她点点头。 他们默默向汽车走去。一辆警车已经开走了,其它警车也已发动准备离开。 “对松溪镇来说,可是热闹的一天,”约瑟说。 “是啊,”劳瑞终于笑了。 他掏出钥匙,给她打开车门。“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他问。 她迅速拥抱了他,在他脸上一吻。“上车,”她说。“回去的路上我会跟你解 释。” 后记 布莱恩吃过晚饭就离开了。玛戈特目送他的车开走,而托尼则回房间去拿他的 作业。 屋子里感觉空荡荡的,特别是在她哥哥走后,这房子就更加显得缺少一个男人。 她望着茫茫夜幕,看着耀眼的街灯,想起了丹尼尔。 丹尼尔。 最可怕的事情是埋葬一个空棺材。承认你所爱的人已死就够残酷了,但如果连 尸体也没看到,那种痛苦就似乎格外强烈。 葬礼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但她内心的伤口仍在淌血。尽管漫漫长夜中孤枕难 眠,但就是站在这里,她也能感到内心深处的渴望与孤寂。她想大声痛哭,哭出自 己的沮丧和悲痛,但她知道托尼马上就会回来。她不想让托尼看见她的眼泪。为了 他,她也要坚强。她必须尽己所能为他提供一个坚实、温暖的家。 她想起了丹尼尔的“朋友们”。她相信他们所说的话,但她认为他们并没有把 一切都告诉她。她知道他们现在还不想和她分享那些事情,但她愿意等待。她最终 会知道的。 一阵轻柔的微风透过纱窗拂过她的脸颊,与外面的夜相比,这风显得更凉爽, 同时也更温暖。 她似乎听到有人在轻声呼唤她的名字。 玛戈特 托尼走进厨房,把书本放在餐桌上,然后拿出了纸笔。她想告诉他不要出声, 以便能再次听到那声音。但她什么也没说,仍然默默地凝视着前方。 玛戈特 她打开纱门,四处张望。什么也没有。没有动静,没有声音。 “是什么?”托尼问道,来到她身后。 她松开把手,任那纱门关上,继续凝视着前方那漫漫的夜幕。她不想让他看见 自己眼中的泪水。 玛戈特 “是风,”她轻声说。“不过是风。” 在天堂与地狱之间,仅仅矗立着一道防线……那就是分界线。 五个从未谋面的陌生人将发现一种共同的联系将把他们带到一起。被梦魔缠绕 的童年。使人震惊的秘密。以及对过去的家的回忆。 从西部偏僻的山脚,到南部阳光灿烂的草原,他们出发了。向着过去,向着他 们渴望忘却的童年……向着分界线。 他们的旅程将交汇在一起,要么勇敢地面对自己的噩梦,要么身陷其中,永远 不得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