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绮楼重梦

原来这宴盐院名德亨,专会逢迎钻刺,同寅通厌薄他,故意把“亨”字念做仄声,叫他厌得很。这日小钰看了禀帖,无非是感恩颂德掇臂捧屁的话,另来个单帖儿上写:“谨具活东西二十口,伏祈笑纳。”小钰笑道:“这老宴这回子却不很讨厌了。”就向丫头、宫女说:“你们别愁,有分劳的来了。”

  盈盈问:“什么叫活东西?”小钰笑笑说:“会稽山的老虎,和你们一个样儿,肚子底下生嘴,会咬人的。”忙叫老婆子带他们进来,不多一会,果然花花绿绿,来了二十个俏丽女孩儿,整齐跪下磕头。小钰看了很喜欢,便把禀帖发出去,交给书启相公:“写封回书,要谦恭些,谢谢他。”又叫赏来人酒饭,还赏他两个大元宝,回去很很道谢。一面挑了十六个女孩,分作宫女、丫头两班派在内房值宿,余剩四名,派在外房该班。

  原先的宫女通是圣上、圣后在宫里赏出来的。后来奉旨,宫女、太监如有缺额,许自己充补。因此就分了八个补做宫女,取名倩桃、金荃、芳荑、春苕、琼枝、绛萼、紫英、黛眉,又分八个补做丫头,取名娟娟、灼灼、跹跹、英英、怜怜、爱爱、玉玉、燕燕,连旧的八个,共足二十四个人,分做六班,每夜四人值宿。

  先从新来的派起。这夜就派了倩桃、金荃、娟娟、灼灼四个,却通是没有破过身的小女孩儿,一个个弄得啼啼哭哭,第二天起来,走路都不很方便。倩桃向盈盈说:“我瞧见人家十三四岁的女孩子也有嫁丈夫的,并不十分苦楚,怎么二爷就这样利害得很?不知姐姐们怎样受得住?”盈盈道:“向来原是斯斯文文的,自从来了个跑解的狗淫妇,传了些什么房七房八,就起了调儿了。”宫梅道:“当时却也爽快,就是第二天头昏腿软,难受得很。”红藕道:“你既说爽快,竟一人独占了罢。”

  馥馥道:“我还耽着愁哩。你们不听见,这浪蹄子还讲要传什么采补的法儿,谅来更要凶些了。”香玉摇摇手道:“不怕,不怕。我早早假传圣旨,只说是太太吩咐,不许再放这跑解的进府。倘或前后门有人私下放进了园,一定发巡捕官重打二百皮鞭,登时撵出府去。并说,若是二爷唤他,只回说他又往别省做生意去了,没处传唤的。”素琴说:“姐姐真是个女陈平,救全了多少人儿!”灼灼说:“就这么,也尽够玩儿了。”众人正在私下议论,只见蔚蓝走来,说:“我家姑娘请二爷去,何小姐在那里等着说要紧的话。”香玉就忙去告知。小钰听见“何小姐”三字,便两脚飞跑赶到潇湘馆来,瞧见何友红满脸眼泪,双膝跪下道:“求千岁爷伯伯开个大大的恩。”小钰一把拖他起来,说:“姐姐有话只管请讲,别这么过谦!”他就哭诉道:“广东马提台出洋巡缉”小钰问:“那个马提台?”

  友红不好答应,舜华代答道:“就是何姐姐的公公,名龙的。”

  小钰才会意,“他巡海便怎样?”友红说:“遇着盗船,打了败仗,伤了许多兵弁,失了好些军器,逃回城里,不敢入奏。两广总督知道了,要参他,他着了慌,央我家父亲劝解。我父亲和施总督是旧同寅,就许送他四万银子,不必参奏,私下安顿了。谁知那李总镇,就是年伯的先锋名赫的,竟据实具奏,说马某失机,何某过付,施某受贿,把军情讳匿,纵盗殃民。圣上十分着恼,传旨把提督、总督并我父亲通抄家拿问。父亲说:”这个大难,除了平海王,再没第二个人可以解救。‘就打发我来恳求年伯。还亏了上车得早,才出街口,就见许多官员兵役进胡同去,把栅门也守住了。不知这时候家里闹得怎么样?

  求年伯大人哀怜。我是个落难的人,开开天地之恩,救一救。

  只能免得马、何两人的性命,问个活罪,我是终身感激,就到来世,也还是衔感的。“说罢,哀哀痛哭,又跪下乱碰头,把个粉嫩的额角,都碰肿了。小钰双手捧他起来,说:”这个乱子却闯得不校也罢,你和舜妹妹在这里坐着听信,我即刻进朝去乞圣上的恩,谅来也还肯准的。姐姐别太急坏了身子。“

  说罢,慌忙的去了。舜华劝了友红一回,就叫丫头摆上酒饭,他那里吃得下,眼中不住的淌泪。

  停了多久,小钰笑嬉嬉进房来,说:“停当了,六百里的廷寄也去追回了,家财也免抄了,令尊的锁也开了,候另降谕旨。大约不过降调处分,没什么大事。但是姐姐怎样的谢我呢?”友红跪着磕头道:“生死衔结,合家顶祝,也说不出怎么谢法了。”小钰拉了他的手,笑着道:“请起,请起。我也不索重谢,只求在荒园里多住几时,领领清诲。再求免叫年伯,或是照众人称个二爷,若肯叫声二弟弟,更好。”友红道:“无不遵命,我今儿个定要回去请父母的安,明儿早半天就来领二爷的教训,情愿拜在膝下做个干女儿罢。”小钰道:“言重,言重姐姐别过谦,暂且回府瞧瞧,明日恭候。”友红也不到上房,一径回家。当晚他父亲仂照,就来叩谢一番。

  到了第二天,果然友红带了铺盖箱笼来到园里,才往各处请安问好。太太、奶奶也要留他多住祝小钰问:“姐姐,你爱在那个地方住?”友红道:“我素性爱香,就住在留香居罢。”

  小钰说:“好极,这是个美谶,将来或者可以永远留住姐姐也论不得。”从此友红就在留香居住下。他却必恭必恭,酒也不肯多喝,话也不肯多讲,和舜华、淑贞、缬玖三人十分亲密。

  小钰虽则心里爱慕,外面却还端端正正。舜华又私下对小钰说:“古人说:我之有德于人,也可不忘也。你别自恃有恩,轻慢了他,就是以德为怨,不是正人君子所为。”小钰点头道:“妹妹的话极是,自当谨记。”因此平平静静过了多时。

  已是五月初四日,莺儿叫他妈挑了一担香来送给小钰,小钰赏了一个大元宝,叫他的妈先回去,留着莺儿在后房伺候洗澡。莺儿是经历过三四次的,只认是先前一个样,并不怕惧,竟脱了衣裤,二人同一个浴盆洗起澡来。停了好多会子,莺儿开门出到外房,一个头晕,几乎跌倒,连忙躺在飞仙椅上,脸色都各样了。娟娟问他:“怎么是这个相儿?”莺儿道:“这番二爷闹得忒利害,我淌多了!头里发昏,两腿酸痛,路也走不动呢。”盈盈笑道:“你还认是吴下阿蒙吗?”就在荷包里拿了一枝大人参,给他慢慢的嚼了下去,才觉硬朗些,起身挨到院子门口,坐上椅轿回家去了。

  到第二天,是端阳佳节。小钰先到朝里,后到上房贺了节。

  喝了午酒,回到园里。差宫女、丫头们把莺儿送来的上品好香各处分送,自己却拣了些上好的宫香,和那宫里赐的各色雅扇,亲送到舜华、缬玫,淑贞、友红四处,友红留他喝酒。过下午,又去请了舜华、淑贞、缬玖来同坐一桌喝雄黄酒。小钰说:“我们行个令罢,须要念句古诗合着个曲牌名。”友红说:“很好。就是二爷念起。”小钰道:“疑是蟾宫谪降仙,好姐姐。”

  顺挨该是缬玖,缬玖就念道:“金炉香炉漏声残,五更转。”淑贞道:“多少工夫织得成,十样锦。”舜华道:“万国衣冠拜冕旒,朝天子。”友红道:“红裙争看绿衣郎,风流子。”小钰点点头说道:“我念个‘有约不来过夜半,误佳期。’”缬玖道:“牧童遥指杏花村,沽美酒。”淑贞说:“梦魂摇曳橹声中,夜行船。”舜华道:“皓月当空宝镜升,月儿高。”友红说:“赢得青楼薄幸名,骂玉郎。”小钰道:“梨花一枝春带雨,玉团儿。”舜华道:“不如改个‘雨中花’更切些。”小钰道:“很好。如今该舜妹妹行令了。”舜华说:“要二古人名,争一物件。须要合着二人的名,或是本字,或同音的都使得。‘玉良、张硕争一亩田,王说是良田,张说是石田。’”友红道:“子思、子夏争一匹布,思说是丝布,夏说是夏布。”小钰道:“张良、项羽争一把伞,张说是凉伞,项说是雨桑”缬玖道:“奕秋、景春争一枝花,奕说是秋花,景说是春花。”淑贞说:“扬雄、漂母争一只鸡,扬说是雄鸡,漂母说是母鸡。”舜华道:“许由、晁错争一个瓶,许说是油瓶,晁说是醋瓶。

  收了令了,请缬妹妹行个罢。“缬玖、淑贞都说:”我们行得不很好,竟是主人行罢。“友红逊了一会,便说:”也罢,我就遵命亻替了。说个古人名中间用个曲牌名,下句说个仙人,要文意贯串的。‘宋玉到了巫山十二峰,想着高唐神女。’“小钰说:”苏秦背了七星剑,去访鬼谷子。“缬玖说:”曹子建坐了夜行船,去寻洛神。“濒贞说:”张子房平了楚汉争锋,去随赤松子。“舜华道:”苏若兰织了十样锦,去送天孙。“

  友红说:“杨玉环邀了好姐姐,去拜牛郎。”大家说:“酒很够了,散了罢。”友红又劝着喝了三杯,才起身散席。

  从此隔了一个多月,已是六月炎天,十分暑热。小钰洗了个澡,想起彤霞那里久不去了,就独自一个闯到读画楼来。细雨丫头回说:“二爷别进去,姑娘在里房洗澡呢。”小钰摇摇手,道:“莫作声。”悄悄走到房门口,推推门,是拴上的。

  就转到后院子里,隔着纱窗往内一瞧,只见彤霞正向着后窗在浴盆里擦腿。小钰站着瞧了个像意,轻轻说道:“姐姐好白身子,真是粉妆玉琢的一般。”彤霞听了,忙忙擦干身子,穿上衣裙,开出门来说:“小钰你真个颠狂了。怎么这样胡闹!今儿且恕你个初次,下回再这么,定要去告诉舜妹妹的。”小钰陪笑道:“姐姐饶我罢,下回不敢了。我情愿做首诗儿陪罪。”彤霞道:“也罢,你好好的做一首,倘若再是什么油腔滑调,断断不依的。”小钰道:“自然是好好的。”就拿张笺纸,写将出来。却是:窄窄金盆滟滟场,一枝温玉濯芳塘。

  华清宫里春无价,清夏湾前水自香。

  肉掩凝酥销素粉,汗沾清露温红妆。

  碧绡不是遮花幄,窗外窥来早断肠。

  彤霞看了,说:“诗倒也还不很荒唐,只是结句不佳,须得要改过方好。”小钰道:“这是实话,改不得的。”两个就坐着闲话。

  只见瑞香走将进来,道:“二爷什么时候来的?你可知道今年中元节要热闹得很呢。现在东西两庵早早的在那里糊纸锭凿纸钱,要超度一切阵亡兵将,连那十万倭兵通有分的。淑妹妹也要附荐他的祖父、爹、姐。”小钰道:“很好,我也要附荐一个人。”彤霞问:“荐那个?”小钰不做声,瑞香笑道:“该荐该荐。我已猜着的了。”取笑了一会,各自散归。

  到了七月十三日,果然芬陀老庵里设起坛场来,传灯也带着徒弟过来一同诵经拜忏,普施供养。淑贞在东耳房设立牌位,追荐全家亡魂。小钰真个把琼蕤的姓名也立个牌位,供在西耳房里。摆上许多羹菜,拈了香,深深作了四个揖,眼里汪汪的淌泪。默默的祷祝一番,就在牌旁椅上坐着呆呆的出神。舜华打发丫头来说:“太太、奶奶们通出来了,请二爷揩干眼泪,快出去迎接。把西耳房的门关上了,别再惹说话。”小钰听了,想道:“到底是舜妹妹关切,诸事留心。”就出了房,把门关上,来见王夫人。王夫人却不留心,宝钗问道:“你为什么两眼通红,可是害眼吗?”小钰道:“不害眼,刚才惹着了飞丝,擦了一会,不妨事的。”宝钗也不疑心,就掩饰过去了。到午后,太太、奶奶们都回了上房去,小钰又到琼蕤牌位旁边椅上坐下,众姐妹都怕苦坏了他,一齐来劝他出去,小钰背着脸,把汗巾抹泪,口里说:“我并没有什么,略静坐坐就出来瞧热闹的。”碧箫硬硬的扯了他到殿上,他还是把手帕儿不住的揩眼。淡如看见,气愤不过,就嘴里轻轻的咕哝道:“单是这个死鬼,是体皮贴肉有恩有情的,现活着的只当是陌路,把良心丧了,还不害臊?装这贼相儿!”谁知那倭公主心性聪明,在园里住了半年,什么事都已尽知。他就说句打皮科的话道:“夫子不失礼于死者,况生者乎?”众人都笑起来。淡如听了,有些害臊,才不开口,走了回去。这法事一连闹了五日,天天晚上放焰口,日里礼经忏。直到十七日才得功德圆满。

  自此以后,众姐妹都知小钰是个重情义的人,各有些眷恋着他。独有友红,想起自己早早对了亲,朝考取了不得配给皇子,已是一误。如今对着这样一个极富极贵、文武全才、又且性格温存、有恩有义的二爷,竟成了咫尺蓬山,断断没有婚姻指望,岂不是再误!一时心情撩乱起来。不知有什么别事没有?

  且看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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