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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陵潮

   林雨生悠悠醒转,睁眼一看惊问道:“胡大叔是几时进来的?学生因为戒烟戒昏了,不曾出外迎接,多多得罪。”那人笑道:“尊府大门有也同没有一般,少不得推门直入。我还疑惑你们在里面,干甚么把戏,原来在这里拚命。你不知道戒烟是要有法子的,像你这样冒失,老大是个白吃亏。”

  雨生道:“学生自从吃烟,到还不曾戒过,今日还是头一遭儿,到要请问还有甚么好方法?”那人拈着丸药笑道:“这就是戒的方法了。我也是有瘾的,如今我送给你几颗,按日吞吃。吃完了再买,买了再吃。恭喜你过到一百岁,这丸药便吃到一百岁。人家问起来,可算是不吃烟了。”

  雨生道:“敢是丸药里面也有鸦片烟可以抵瘾。”那人笑道:“少不得也有点,但是吃丸药的名色,总比吃烟好听些。你可不用唣罢,我们少爷特地打发我来告诉你一声,伍大老爷可是明日上轮船了。命你收拾收拾,起个五更,赶紧跟去。”

  巴氏此时已扯了一幅破布,将下面围着,重走过来说道:“阿呀,一无所有,怎样动身呢?胡大步行行方便,借给我们几文置办置办行装也好。”那人顿脚道:“你们夫妇两个真是缠不得,我今天运气不好,少爷轿子巧巧不是我的班。转走出来应这趟差使,我又心慈面软,搁不住你们哀告,我身边却还有五块洋钱,老实便借给你,假如借给别人,我的利钱,定例是五块钱,每月利息就是一元,牢不可破,如今看你们实在穷困,就给八角洋钱一月罢。我先扣两个月利息,应该找你三元四角。你补个五元的借约交给我。再者我看你们一时想要置办被褥衾枕,毡条麻绳,恐一时来不及。可巧前天我把一个短命兄弟死掉了,他还有一幅行李放在我那儿,我看着总有些伤心,不如一古拢儿卖给你,便宜些,你给我三块大洋,我此处有四角小洋你拿去买点路菜罢。”说着,真从口袋里掏出小洋四角,递给林雨生。雨生只得收了,还写了一张五元的借约交给他。那人笑了一笑说:“我停一会便将行李扛得过来,你等着罢。”

  林雨生此时将四角小洋捧在手里,对着巴氏,不禁泪如雨下说:“这是怎么好呢?我此番出去,算是衣食有着,我便将这四角小洋交给你,你能度活得几时呢?有我在家,尚撑着一幅花子面孔,沿门借索。你总是一个妇人家,穷得裤子也没有一条,将这四角钱用完了又如何是好?我在一时又恐怕不及寄钱给你。”

  巴氏也只得呜呜咽咽哭个不住,再三推让,还分了两角小洋给雨生,恐他路上需用。嗟乎,贫贱夫妻百事哀,就这一种离别凄惶,也就令人心酸泪落了。毕竟离别二字,虽同是世界上销魂之事,然而一贫一富,到底有些不同。伍晋芳连日在亲友处纷纷宴会,当动身前一天,少不得将小翠子携回家来,叩别他们婆媳。三姑娘同朱二小姐连日替晋芳检点行李,忙得茶饭懒吃。朱二小姐更是新婚晏尔,难舍难分。卜老太太这一晚命厨房预备一桌酒席,更将卜书贞母子请得来同宴。是时却是九月中旬,月明如昼。大家错落坐下,只不见淑仪出来。卜氏一叠连声命人去唤仪姑娘,说都是一家的人,为何要这样鬼鬼祟祟的躲避。亲热些呢,便喊鸾儿一声哥哥,若是害羞,就不用做声,也还使得。照日过了门,敢还不同哥哥说话不成?”

  卜书贞含笑不语。玉鸾听到此处,早有些趑趑趄趄起来,引得众人大笑说:“又是一个脸嫩的。”正说之间,早见两三个仆妇将淑仪捧得出来。卜氏唤道:“仪儿过来,坐在我这里。”淑仪侧身坐下,真羞得无地自容,不肯将头抬得一抬。卜氏端起一杯酒向通席照了一照说:“我们大家通干一杯。”于是大家都站起身来一饮而荆卜氏重将杯子放了下来叹道:“我家晋芳自出娘胎,到今日也有岁了,可算从不曾离过我一步,风吹草动,我都有些肉疼。不怕我们姑太太笑,他虽然娶了媳妇了,我还是将他当着吃乳的孩子一般看待。饥寒饱暖件件都要打我心头上经过一遍,我才算放心。如今他父亲是亡故了,家道艰难,少不得要逼着他千山万水去寻饭吃。我仔细想来肝肠寸断。……”

  卜氏说到此,声气已经呜咽。座中朱二小姐,更是翠眉双锁,珠泪纵横。晋芳勉强立起身笑道:“母亲也不必伤心。孩儿一经到了那边,布置妥贴,便来接母亲同去,也没有多时离别。”卜书贞笑道:“照呀,姑太太也太顾惜大哥哥了。男儿志在四方,免不得都要出门的,在家里老守一辈子,又有甚么出息呢。”

  卜氏又道:“话呢谁不是这样说,只是陡然听着离别两字,也叫人不得不伤心。翠姨也是个懂事的孩子,你在老爷身旁,各事都要加意照应,上衙门要催他早起,会朋友要催他早回。总而言之,就算是替我操操心罢。”小翠子立起身来回道:“老太太尽管放心,吩付的话,奴婢一一依着办就是了。”卜氏道:“很好,我敬你一杯酒。”小翠子恭恭敬敬接过来饮了。三姑娘见卜氏如此看待小翠子,自己也就凑趣,斟了一杯酒,又送过来,笑道:“老爷此去,一切总望姑娘操心,婆婆适才已经说过,我亦不必再赘,这一杯酒,算是我拜托你的一点敬意罢。”小翠子含笑,也端过来一饮而荆等了半晌,卜书贞嚷起来说:“朱二嫂嫂呢,你为何不敬翠姑娘一杯,你敢是不把你们老爷放在心上?”

  朱二小姐初时见她们婆媳敬小翠子的酒,心中很是不服。正自懊恼,猛听得卜书贞这一句话非常刻毒,却又逼着自己不得不依,于是轻捻翠袖,也就端了一杯酒,送在小翠子面前,却是一言不发。卜书贞又笑道:“朱二嫂嫂怎么不会讲话,你全不曾听见我们姑太太同大嫂子刚才说的话么?你也该赏她一个脸儿。”朱二小姐呆了一呆,笑道:“我是拙口钝腮,有甚么话说呢,我说个多福多男齐眉举案罢。”卜书贞嚷道:“不好不好。”晋芳忙拦道:“很好的。”又回头望着小翠子:“你快喝这一杯。”

  小翠子笑道:“阿呀,头晕得很,敢是酒多了。”一句话未完,早见面前酒杯有一只玉手伸过来,将一杯酒倾泼在桌上。三姑娘忙道:“这都是仪儿的父亲不好,怎么冒冒失失,拿袖子将酒碰翻了,快重斟起来。”旁边便走过一个仆妇来,又满满斟了一杯,小翠子仰着脖子,又喝了,娇容上已经一瓣一瓣的泛出桃花,勉强撑住坐着。卜书贞笑道:“等咱也来敬翠姑娘一杯。”小翠子摇头笑道:“好太太,委实喝不下了。”

  卜书贞道:“咱不依,咱敬过你,咱还要命鸾儿同仪儿各人敬你一杯,一共三杯你快喝了罢。”小翠子愁眉苦眼,千般哀告,众人做好做歹,说鸾儿同仪儿公敬一杯,共是两杯罢。小翠子不得已,又喝了,身子已经晃晃荡荡,站起身来便要望自己房里来。卜书贞笑望着身旁仆妇努一努嘴,叫人仔细扶着,果然小翠子两只金边莲,左欹右侧,像似画符一般。刚走至阶下,早在那绿莎上躺下了,引得合席大笑。惟有朱二小姐气得将头扭转过去。晋芳命人将小翠扶上床去睡,自己重又入席,敬卜氏一杯酒。又斟了两杯递给三姑娘及朱二小姐,笑说道:“我这一趟出外,母亲及家中各事,全仗二位照应。”

  三姑娘盈盈一笑,将酒饮了。朱二小姐捧着酒说道:“婆婆在家,我们理宜替你侍奉。但是你在外面,须得将心分一半在家里。看有机会,能来接婆婆,便须早接,不可一味听人闲话,只愿自己快乐,把家里的人全丢在脑后,这总算是你的良心。”

  晋芳听了,也是一笑。转过来又敬卜书贞一杯酒,又同玉鸾谈了几句闲话。卜氏笑道:“我记挂起一件事来了。晋芳此去,保不定三月五月,就来接我们到省,仪儿他们的大事,我看趁我们在扬州的时辰,把来赶紧做罢,省得将来又费许多周折。”

  淑仪刚听卜氏说到此处,早如飞的跑入后面。卜书贞笑道:“女孩儿家的脸,比桃花瓣儿还薄,动不动就会红起来。你们看仪儿跑得这样快。但是这件事,既然姑太太肯成全他们是极好的了,咱家有的是钱,要几时办,咱们就办。”卜氏道:“等他父亲动身之后,姑太太那边就替他们拣一个吉期,横竖仪儿的鞋头脚脑,都还陆续做齐备了,别的外盖儿,一唾手就可成功。……”

  卜书贞点了点头,偷眼见卜氏已经渴睡,便起身告辞。望着晋芳说道:“大哥此去前程万里,咱同鸾儿明天不亲来送别了。”说到此,那两个眼眶里,也就含着无限清水。又说:“翠姑娘醒来,替咱致意,咱们将来再见罢。”晋芳一一答应。

  当夜无话。次日清晨,三姑娘早向神堂前点起香烛,催促晋芳一一行礼。晋芳又叩辞了卜氏,卜氏含泪叮咛,自不必说。晋芳眼看着一众家人押着挑夫将行李箱笼,一一扛抬出去,自家不得已,遂也偕同小翠子上轿出城登船。如今暂且不表晋芳到了湖北甚么景况。且说卜书贞果然隔了十馀天,便替玉鸾拣了好日子放聘。富贵人家办事,自是要怎么样便怎么样。卜书贞又是个挥霍惯了的人,这一件喜事,真是穷奢极侈,踵事增华,从来朱雀临门,重重口舌,这也不过是男家悭吝,女家争竞。你想天下事若是都像卜书贞如此豪爽,女家还有甚么不愿意的呢。所以三姑娘这边,只管购办妆奁,都要想同卜书贞那边比赛。将伍士元当日所遗的积蓄,也就花费去十之四五。卜书贞看去,还觉不甚光彩,又暗暗的送了一千两银子过来,置备什物。玉鸾心里到很不以他母亲行事为然,自家转落得不去过问,任凭他母亲同那些爷们仆妇料理一切。

  此时家中前前后后,都扎抹成锦国模样。住宅左边,有五间楠木大厅。厅前全是种的梅花,是时已经秋末冬初,残菊纵横,衬着那些雁来红,分外明艳,梅花也渐渐开了。这一天正是过聘日期,玉鸾也有一班少年朋友,都陆续过来贺喜。玉鸾却不见云麟到来,正是盼望。且说云麟自从玉鸾那一夜见访之后,也曾被玉鸾约过几次酒宴,觉得玉鸾虽是贵家公子,却也不是一味纨绔恶习,后来也就谈得入港。隔着三天两天,不是玉鸾到他家里闲谈,便时常写字柬儿来约他,云麟却也从不曾辞过。

  这一天玉鸾过聘,论理云麟便当早早跑来贺喜。无如云麟有云麟心事,越是听见玉鸾那边喜事忙得热闹,越是钩起他无穷怨愤。暗念姨妹淑仪,分明是自己的婚姻,姨父姨母都曾允许过的,无如家世贫寒,便连儿女心愿,也不能遂意,生生的将一个耳鬓厮磨轻怜密爱的女友,送给别人。自己果然是死了,便也一干二净,偏又同生斯世,同在一方,眼睁睁看着他巾栉笄珈,唤人夫婿。枣修榛栗,侍彼翁姑。饶着姻娅往来,除得屏角筵前,含情唤一声哥哥而外,便连多说一句话儿,也不方便。天呀,你若是恝置我云麟,便该不要让我含生负气,立于天地之间。若还不白白的生我,为何入世第一件好事,便有意无意的来戏弄我,使我抱这终身之憾呢。如今虽说是已同柳家结亲,柳春的妹妹,我究竟也不曾见过,不知道能否赛得过仪妹妹?若是生得丑陋,不独别人笑话,怕就连仪妹妹也要笑掉了牙齿呢。我心里岂不想早早也将柳家姑娘娶过来,只是可怜孀母孤儿,日度还觉不甚容易,这婚姻一层,怕一时还来不及。我如今也有岁了,不是与玉鸾同庚,他便该早早的将一个如花似玉的仪妹妹娶过去,我便硬派着连一个不曾看见过他颜色的妻子,都把来搁在人家。怕再过年,还不知能彀婚娶呢。云麟想到此,真是穷愁万种,孤愤一生。你想玉鸾过聘,他那里还肯来贺喜。这也罢了,偏生还有那个不解事的三姑娘,从三五日前,便叠次打发人到秦氏这边来,请云麟过去帮着照应,写喜帖儿,开礼单儿。云麟决意不去,对着来请客的管家说:“你去禀复你们太太,说我在家害病呢,饭也懒得吃,路也懒得走。”

  那管家笑道:“少爷这是说那里话,少爷不是十分强健,那里像会有病,少爷如此作难,我们该得回去又被太太骂。好少爷,只当体贴我们,勉强去一趟罢。”秦氏也笑道:“麟儿既然姨娘请你,你理应快去。姨父又不在家,这些烦文末节,叫你姨娘怎么理会得来。”

  那管家道:“太太可是青天了。自从我们老爷出去,接连闹这喜事,家里忙得乌糟糟。起先我们二太太还将各事料理料理,不料打从老爷走后,她同我们大太太又有了嫌隙了,说翠姨此番出去,是大太太用的心眼儿,所以小姐的喜事,她板起脸来一概不问,闲着只逗着那个小少爷顽笑。太太想我们大太太可真是烦难了,若少爷再不肯去,简直要闹出笑话。”

  云麟听着这管家一番话,想起三姨娘平时待我也是不薄,若是此番不去,他们不知我的心事,还疑惑我有意作难,这还成个甚么人呢!便又对着管家说:“即刻就来的。”于是云麟去过几次,只不曾看见淑仪一面,心中又是忽忽不乐。到了过聘日期,三姑娘清早就差人将云麟请将过去。云麟是决意不向玉鸾那边贺喜,便躲在伍家这边也好。后来见玉鸾那边过来的聘礼,真是珍珠百串,锦绣千端,压压的几乎要将伍家前后五六进房屋都装满了,心中暗暗替淑仪欢喜。默念若是我家来聘仪妹妹,那里会有这种富丽。论仪妹妹那种娇媚,自宜享此艳福,我便是勉强娶着她,不是白白糟蹋了。想到此,觉得一时心地空明,毫无障碍,到反欢欢喜喜的检点这样,查察那样。正觉得热闹,忽地内里一叠连声说道:“请云少爷进去写年庚红帖。”

  云麟急忙撇下外面的事,一径走入内室。只见内室中间,新燃着龙凤椽烛,正中设着桌椅,都是大红锦缎,铺得完风不透。桌上一幅猩红描金盘龙俪凤的全帖,一方歙砚,一对湘妃竹紫毫笔,一对百子黑墨,全用五彩丝绒缚着。卜氏同三姑娘及朱二小姐,还有许多女眷,齐齐围在旁边。两家的仆妇爷们,又簇拥阶下。卜氏笑道:“借云少爷全福,请坐上去替你仪妹妹填一填年庚。”云麟含着满脸羞愧,勉强向那张太师椅上一坐,一霎时模模糊糊,不禁又涉起遐想来。想我云麟若是娶得仪妹妹,万一双双归宁,怕姨娘这边不是这样款接我。如今我独自坐在这里,可惜肩下没有仪妹妹低眉敛笑的陪着,总算是我欠着福分。想到此,从无穷羞晕之中,又微微露出些愁怨颜色。此时旁边伺候的人,已将香墨磨好。云麟提起笔来,按着帖子,不由的将自己的年庚直写上去。写完了方才知道,不觉大惊,心里想道:这便如何是好?仪妹妹终身大事,又不能将这帖子废去不用,另换帖子,幸喜旁人还不觉得,云麟只管按着帖子不放。还是朱二小姐在旁边笑道:“相公这年庚写得是不错的。”

  一句话提醒了云麟,方才悟出自己的年庚,原是同淑仪一样,一块石头,方从心上落下,又不禁暗暗笑起来。刚将帖子写完,便恹恹的下了座。旁边忽然又走上二个管家,手里拿着大红全帖,向自家面前一扬说:“富少爷那边,请少爷晚宴。那边家人已经到少爷公馆里去过两次,后来知道少爷在这里,还说请少爷早点去,他们少爷恭候着呢。”

  云麟听到这话,忙连连摇头说:“不去不去,你快打发那边管家走罢。”这个家人答应了一个是,便下去了。三姑娘笑道:“既是那边等着你,你为何不去?”云麟道:“便去也没有味儿。”朱二小姐笑道:“我知道云相公的心。……”云麟深恐朱二小姐说出别的闲话来,忙望着朱二小姐丢了一个眼色。朱二小姐接着笑道:“他是看人家做大喜的事,心里很不高兴,其实大家总有这一天,这又何必懊恼呢。”

  云麟被朱二小姐说得脸上红起来,大家哄堂一笑。旋见那个家人又匆匆上来,向云麟笑道:“适才家人下去,将少爷的意思回复富少爷那边的人。谁知他们管家说他们少爷吩付的,若是请不到少爷,便是个死。他们少爷的脾气,是少爷知道的,还求求少爷体贴他们。”云麟顿脚恨道:“怎么我今天都遇见你们这班人了,早间这边去请我,也是这样说。此刻那边请我,也是这样说。我简直不是甚么少爷,便算我是诸大管家的护法。”说得那管家也笑了,还是执着帖子呆立不动。朱二小姐笑道:“糊涂东西,还不快滚下去,你不听见云少爷允许你们的护法,便是答应肯去了。”那家人方才退去。

  云麟延至上灯时分,玉鸾那爷又打发人来催过几次,三姑娘同朱二小姐也硬逼着他,云麟不得已,穿好衣服,刚待要走,三姑娘又命一个家人,送云少爷过去。云麟走出门外,那家人早点好了灯笼,在前面引着。云麟一眼看见上面是簇新写的湖北候补县正堂七个大字,忙命人快替我将灯吹灭了。那家人道:“道路漆黑,没有灯笼怕不好走。”

  云麟急道:“这有甚么要紧,便是跌死了,都可使得,我只不要用这灯笼。”那家人也不知他是甚么用意,只得提起灯笼来吹灭,尽着黑头里走至玉鸾公馆门首,早见灯彩辉煌,人马嘈杂。门口的人,见云麟到来,便有人引导着向花厅上走。远远的已听见那丝弦声音,弹得如雨点一般。刚走至阶下,见厅上筵席已齐,众客一例的都站起来,玉鸾迎得上前,拉着云麟的手,佯道:“大哥是恼了咱了,几乎不把咱盼死。你看大家久已到齐,专等大哥光降,方才开席。大哥不怜惜众位弟兄,也还该怜惜这几十枝名花,可怜他们秋水,怕的都要盼穿了。”云麟遂向众人拱一拱手,又望着玉鸾长揖道:“贺喜来迟,还求老弟宽耍”

  玉鸾笑道:“大哥又来讲客气,咱今天奉请,岂是要大哥贺喜来的。”二人正在絮絮,那一班少年,早大声嚷起来说:“入席罢!入席罢!我们五脏神都饿得逃了。”于是早一窝风,各人携着妓女,也不待主人安席,纷纷入座。云麟此时也便随意拣了一个座头坐下。玉鸾又命一个雏妓陪坐在云麟身后。家人们穿梭也似的斟酒上菜,一时笙歌嘈杂,拇战飞觞,闹得一塌糊涂。云麟认得那些少年,无非是些县尹文郎,二丞公子,也有会过的,也有不曾会过的。众人忙着轰饮,也不理会云麟。云麟更是孤诣云标,逸情霞举,仿佛泥塑木雕似的。除得酒到杯干,更是一言不发。

  诸君,世界上最乐的事,莫过于饮宴了,然而其中却还有个分别。一种是衣冠楚楚,属员陪着上司,上司叫用菜,任是撑肠满腹,也要勉强吃得一两箸。上司叫吃酒,任是头昏眼眩,也要勉强喝得一两杯。脏腑非我所司,喉舌悉为人用。回家来呕吐狼籍,仿佛害了大病一般。第二天还要递个手本,去谢一谢宠召之恩。逢着别人,还要趾高气扬,说某日某日大人厚我。你看我这不是冤枉呢。又有一种,是偕着气味不同的人,虚与委蛇,不笑强笑,不言强言,说出来无非满口寒暄,行出来更是浑身礼数,更有那使促狭的,通同了几个人,哄吓诈骗,逼得别人大醉,以为笑乐,于是一杯酒到了面前,较量毫厘,商量深浅,腮红颈赤,鬓竖发张,虽是朋侪,俨同分敌,蜡烛替人垂泪,奴仆为之不欢。细想起来,这又是何苦呢。所以酒不必过美,畅饮为宜。馔不必过丰,适口而止。到是花前月下,遇着几个知己随意小酌,狂则痛谈时事,人无责言呢。则密叙幽怀,各无嫌隙。若其不能得此,则无宁呼皂隶与痛饮,引牧竖为知心。聆其坦率之词,颇具天然之趣。云麟未尝见不到此,特是碍着玉鸾,苦苦敦请,勉强来此一行。其实这一夕之间,几乎不把云麟头都磨白了。酒已及半,众人神态越发不能入目,或是喧争笑骂,或是抱着妓女坐在席上,摸乳咂舌,不像云麟将那个雏妓撇在脑后,也不同人家讲话。人家唱起曲子来,他也似听非听。

  歇了一刻,云麟再忍不住,趁众人哄乱之中,自己早立起身来,跑入旁首一个洁净书房里,向炕上一躺,觉得微微躁热。又将外面袍子脱了,只穿了一件飞红洒花的小棉袄。朦胧双眼,忽见门外一闪,有个女郎跟进来。云麟此时,正是心绪恶劣,又多饮了几杯酒,也不理会外面进来的是谁,他只管背着脸睡他的。那人走至身旁,将云麟摇得几摇,笑道:“睡在这里,怕受凉,他们知道你逃席,是要罚酒的,还不快坐起来。”

  云麟掉头一望,正是适才坐在自家身后的那个雏妓。见这书房里没有人,不禁也就伸手将她的玉腕轻轻握住说:“你叫甚么名字?今年几岁了?我适才在席上不好意思同你讲话,你不要怪我。”那雏妓笑着便向云麟身旁一坐说:“我叫红珠,今年岁了,少爷可是姓云?”云麟将头一扭说道:“奇呀,你怎么会知道我姓云?”红珠又掩口一笑道:“少爷是进过学的。进学的人,红报纸街上都贴满了,我有甚么不知道。你不常在我们队里走动,到还比我们腼腆些,怕跑惯了,就不老成了。”云麟被她说得脸上一红,旋又将手放下,跳下炕,披起袍子望外就走。红珠一把扯住云麟的手笑道:“此处很清净,我们在这里谈话好不好?跑出去干甚么?”云麟急得笑道:“刚才你不是说的逃席,他们要罚我的酒,如何这一会子又叫我不要去了?”红珠又是一笑。云麟见红珠很是娇俏,也便并肩坐下。红珠道:“你几时到我那里去坐坐。”云麟道:“你家在那里?”

  红珠道:“我是在人家搭班的,你若是怕声名要紧,你最好一径到我家里去访我。我家住在北门城外,那里有一座送子观音庵,走过这庵不到十几步,有一处编着竹篱,沿着竹篱全种的是些红白芙蓉,紧靠门首,有一株大橘子树,你约个日期,我一定回家来等你。但是我不曾到家,我有个姐姐她叫妙珠。你会着她,但说是红珠叫你来的,她自然会接待你。”

  云麟点点头。红珠道:“究竟是几时去呢?就是明天罢。”云麟又点点头。两人正在呢呢私语,猛听得厅上玉鸾骂起家人来,说:“云少爷呢?你们通是死的,不曾看见。”云麟急便撇下红珠,说:“不好了,他们闹起来了。”忙飞步赶至厅上,见筵席已经将散,笑对玉鸾道:“我在你那个书房里歇得一歇,到累着你着急了。”

  玉鸾见云麟出来,也就无语。是时各妓女都纷纷上轿,红珠临行,又微微望着云麟一笑,云麟羞得将头低下来。玉鸾瞧出神情,不禁拍手大笑道:“奇呀,你们是几时联络上了?不相信大哥坐在外面,好似目中无妓似的。谁知大哥心中却有妓呢!”云麟含笑道:“是她寻我来的,我却不大理会她。”座中有一个少爷道:“红珠这孩子,也没有甚么出息。别的还罢了,只是应酬这一层功夫,她却没有,我们就不大很喜欢她。”玉鸾笑道:“她偏生赶着我们云大哥,怕不是情有独钟呢。”大家又笑谈了一阵,别人也都散了。

  云麟刚待要走,玉鸾拦着道:“大哥在此稍坐坐。”云麟答应了,玉鸾俟诸客散后,重将云麟引入自家一个卧室里。命家人将普洱茶浓浓的泡了两杯,又陈设了许多解酒果品,云麟遂随意躺在一张皮椅上。玉鸾一面跷起腿来,叫家人替他脱靴子,一面笑道:“主人很不容易做呀。咱今天头都被他们闹昏了。”云麟忽然一笑。玉鸾道:“大哥为甚笑咱?”

  云麟笑道:“我笑你今天便嚷斗昏了,还有昏的时候在后呢。”玉鸾也笑起来。云麟又笑道:“今天几乎有一件事对不住你。”

  玉鸾道:“大哥此话怎讲?”云麟道:“今日我在姨娘那边,他们请我替你的夫人填年庚,我老实便将我的年庚填上了。”玉鸾笑道:“照此看来,大哥岂不失了便宜。”云麟笑道:“幸亏好,我同我们姨妹是一样的年庚。”玉鸾惊道:“有这样的奇事,当初大哥为何不同那边结亲呢。”云麟听到此,不禁脸上一红,从丹田里叹了一口气。玉鸾在这个当儿,一叠连声命旁边伺候的人,都一齐退出去,自己挪了一挪,向云麟身旁坐着低问道:“咱有一句话,久已想问你。咱隐隐听见人说,大哥同那边本有婚约,可真不真?咱们都是至好,有话不妨明说。”

  云麟又叹了一口气。玉鸾道:“后来怎么样搁着不谈的呢?”云麟又叹了一声,那声气便有些哽咽,说道:“只是一个贫字累着人耳。不瞒你说,岂但有约,我家聘礼都预备好了。不料半途上会出这岔子。” 玉鸾笑道:“你的姨妹心里觉着怎么样呢?”云麟此时正在酒后,心中又抱着无穷怨恨,遂也不顾利害,大喝道:“论她的心,总算是同我一样。只是她那祖母,硬生生从中作梗,怕她芳心碎也抱着多少委曲呢。”玉鸾又问道:“照这样看来,大哥同你这姨妹轻怜密爱,想不止一朝一夕了,近日来可还常常相见?”云麟含笑不答。玉鸾察看到此处,不禁站起身来,走至自己一张书案上,拿起一枚镇纸的玉狮子,摔成两截大喝道:“我好恨呀!”云麟被这一喝,方才知道适才的话说得大意了,忙站起来。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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