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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斋四笔

  序

  始予作容斋随笔,首尾十八年,二笔十三年,三笔五年,而四笔之成,不费一岁。身益老而著书益速,盖有其说。曩自越府归,谢绝外事,独弄笔纪述之习,不可扫除。故搜采异闻,但绪夷坚志,于议论雌黄,不复关抱。而稚子櫰,每见夷坚满纸,辄曰:“随笔、夷坚,皆大人素所游戏。今随笔不加益,不应厚于彼而薄于此也。”日日立案旁,必俟草一则乃退。重逆其意,则裒所忆而书之。櫰嗜读书,虽就寝犹置一编枕畔,旦则与之俱兴。而天啬其付付,年且弱冠,聪明殊未开,以彼其勤,殆必有日。丈夫爱怜少子,此乎见之。于是占抒为序,并奖其志云。庆元三年九月二十四日序。

  

  卷第一

  孔庙位次

  自唐以来,相传以孔门高弟颜渊至子夏为十哲,故坐祀于庙堂上。其后升颜子配享,则进曾子于堂,居子夏之次以补其阙。然颜子之父路、曾子之父点,乃在庑下从祀之列,子处父上,神灵有知,何以自安?所谓子虽齐圣,不先父食,正谓是也。又孟子配食与颜子并,而其师子思、子思之师曾子亦在下。此两者于礼、于义,实为未然,特相承既久,莫之敢议耳。

  周三公不特置

  周成王董正治官,立太师、太傅、太保,兹惟三公,而云:“官不必备,惟其人。”以书传考之,皆兼领六卿,未尝特置也。周公既为师,然犹位冢宰,尚书所载召公以太保领冢宰,芮伯为司徒,彤伯为宗伯,毕公以太师领司马,卫侯为司寇,毛公以太傅领司空是已。其所次第惟以六卿为先后,而师傅之尊乃居太保下也。

  周公作金縢

  尚书孔氏所传五十九篇皆有序,其出于史官者不言某人作,如虞书五篇,纪一时君臣吁咈都俞及识其政事,如说命、武成、顾命、康王之诰、召诰自“惟二月既望”至“越自乃御事”、洛诰自“戊辰王在新邑”至篇终、蔡仲之命自“惟周公位冢宰”至“邦之蔡”皆然。如指言某人所作,则伊尹作伊训、太甲、咸有一德,盘庚三篇,周公作大诰、康诰、酒诰、梓材、多士、无逸、君奭、多方、立政是也。惟金縢之篇,首尾皆叙事,而直以为周公作。按此篇除册祝三王外,余皆周史之词,如“公乃自以为功”、“公归纳册”、“公将不利于孺子”、“公乃为诗以贻王”、“王亦未敢诮公”、“公命我勿敢言”、“天动威以彰周公之德”、“公勤劳王家”之语,“出郊”、“反风”之异,决非周公所自为,今不复可质究矣。

  云梦泽

  云梦,楚泽薮也,列于周礼职方氏。郑氏曰:“在华容。”汉志有云梦官。然其实云也、梦也,各为一处。禹贡所书:“云土梦作乂。”注云:“在江南。”惟左传得其详,如(云阝)夫人弃子文于梦中。注云:“梦,泽名,在江夏安陆县城东南。”楚子田江南之梦。注云:“楚之云、梦,跨江南北。”楚子济江入于云中。注:“入云泽中,所谓江南之梦。”然则,云在江之北,梦在其南也。上林赋:“楚有七泽,尝见其一,名曰云梦,特其小小者耳,方九百里。”此乃司马长卿夸言。今为县,隶德安,询诸彼人,已不能的指疆域。职方氏以“梦”为“瞢”,前汉叙传:子文投于梦中,音皆同。

  关雎不同

  关雎为国风首,毛氏列之于三百篇之前。大序云:“后妃之德也。”而鲁诗云:“后夫人鸡鸣佩玉去君所,周康王后不然,故诗人叹而伤之。”后汉皇后纪序:“康王晏朝,关雎作讽。”盖用此也。显宗永平八年诏云:“昔应门失守,关雎刺世。”注引春秋说题辞曰:“人主不正,应门失守,故歌关雎以感之。”宋均云:“应门,听政之处也。言不以政事为务,则有宣淫之心。关雎乐而不淫,思得贤人与之共化,修应门之政者也。”薛氏韩诗章句曰:“诗人言雎鸠贞洁敬匹,以声相求,隐蔽于无人之处。故人君退朝,入于私宫,后妃御见有度,应门击柝,鼓人上堂,退反燕处,体安志明。今时大人内倾于色,贤人见其萌,故咏关雎之说淑女正容仪以刺时。”三说不同如此。黍离之诗列于王国风之首,周大夫所作也,而齐诗以为卫宣公之子寿,闵其兄伋之且见害,作忧思之诗,黍离之诗是也。此说尤为可议。

  迷痴厥拨

  柔词谄笑,专取容悦,世俗谓之“迷痴”,亦曰“迷嬉”。中心有愧见诸颜面者,谓之“缅腼”。举措脱落,触事乖忤者,谓之“厥拨”。虽为俚言,然其说皆有所本。列子云:“墨杘、单至、啴咺、憋敷心,四人相与游于世。”又云:“眠娗、諈诿、勇敢、怯疑,四人亦相与游。”张湛注云:“墨音眉,杘敕夷反,方言:江淮之间谓之无赖;眠音缅,娗音殄,方言:欺谩之语也。郭璞云:谓以言相轻嗤弄也。”所释虽不同,然大略具是矣。曲礼:“衣毋拨,足毋蹶。”郑氏注云:“拨,发扬貌。蹶,行遽貌。”大抵亦指其荒率也。

  三馆秘阁

  国朝儒馆仍唐制,有四:曰昭文馆,曰史馆,曰集贤院,曰秘阁。率以上相领昭文大学士,其次监修国史,其次领集贤。若只两相,则首厅兼国史。唯秘阁最低,故但以两制判之。四局各置直官,均谓之馆职,皆称学士。其下则为校理、检讨、校勘,地望清切,非名流不得处。范景仁为馆阁校勘,当迁校理,宰相庞籍言:“范镇有异才,恬于进取。”乃除直秘阁。司马公作诗贺之曰:“延阁屹中天,积书云汉连。神宗重其选,[谓太宗也]国士比为仙。玉槛钩陈上,丹梯北斗边。帝容瞻日角,宸翰照星躔。职秩曾无贵,光华在得贤。”其重如此。自熙宁以来,或颇用赏劳。元丰官制行,不置昭文、集贤,以史馆入著作局,而直秘阁只为贴职。至崇宁、政、宣以处大臣子弟姻戚,其滥及于钱谷文俗吏,士大夫不复贵重。然除此职者必诣馆下拜阁,乃具盛筵,邀见在三馆者宴集,秋日暴书宴,皆得预席,若余日则不许至,随笔有馆职名存一则云。

  亭榭立名

  立亭榭名最易蹈袭,既不可近俗,而务为奇涩亦非是。东坡见一客云近看晋书,问之曰:“曾寻得好亭子名否?”盖谓其难也。秦楚材在宣城,于城外并江作亭,目之曰“知有”。用杜诗“已知出郭少尘事,更有澄江消客愁”之句也。王仲衡在会稽,于后山作亭,目之曰“白凉”。亦用杜诗“越女天下白,鉴湖五月凉”之句。二者可谓甚新,然要为未当。庐山一寺中有亭颇幽胜,或标之曰:“不更归”,取韩诗末句,亦可笑也。

  十十钱

  市肆间交易论钱陌者,云十十钱。言其足数满百无跷减也。其语至俗,然亦有所本。后汉书襄楷传引宫崇所献神书,其太平经兴帝王篇云:“开其玉户,施种于中,比若春种于地也,十十相应和而生。其施不以其时,比若十月种物于地也,十十尽死,固无生者。”其书不传于今,唐章怀太子注释之时,尚犹存也。此所谓十十,盖言十种十生无一失耳,其尽死之义亦然,与钱陌之事殊,然其字则同也。

  犀舟

  张衡应间云:“犀舟劲楫。”后汉注引前书:“羌戎弓矛之兵,器不犀利。”音义曰:“今俗谓刀兵利为犀。犀,坚也。”“犀舟”,甚新奇,然为文者,未尝用,亦虑予所见之不博也。

  毕仲游二书

  元祐初,司马温公当国,尽改王荆公所行政事,士大夫言利害者以千百数,闻朝廷更化,莫不欢然相贺,唯毕仲游一书,究尽本末。其略云:“昔安石以兴作之说动先帝,而患财之不足也,故凡政之可以得民财者无不用。盖散青苗、置市易、敛役钱、变盐法者,事也,而欲兴作患不足者,情也。苟未能杜其兴作之情,而徒欲禁其散敛变置之事,是以百说而百不行。今遂欲废青苗、罢市易、蠲役钱、去盐法,凡号为财利而伤民者,一扫而更之,则向来用事于新法者,必不喜矣。不喜之人,必不但曰青苗不可废,市易不可罢,役钱不可蠲,盐法不可去,必探不足之情,言不足之事,以动上意,虽致石人而使听之,犹将动也。如是则废者可复散,罢者可复置,蠲者可复敛,去者可复存矣。则不足之情可不预治哉!为今之策,当大举天下之计,深明出入之数,以诸路所积之钱粟,一归地官,使经费可支二十年之用。数年之间,又将十倍于今日。使天子晓然知天下之余于财也,则不足之论不得陈于前,然后所谓新法者,始可永罢而不复行矣。昔安石之居位也,中外莫非其人,故其法能行。今欲救前日之敝,而左右侍从职司使者,十有七八皆安石之徒,虽起二三旧臣,用六七君子,然累百之中存其十数,乌在其势之可为也!势未可为而欲为之,则青苗虽废将复散,况未废乎?市易虽罢且复置,况未罢乎?役钱、盐法亦莫不然。以此救前日之敝,如人久病而少间,其父兄子弟喜见颜色,而未敢贺者,意其病之在也。”

  先是东坡公在馆阁,颇因言语文章,规切时政,仲游忧其及祸,贻书戒之曰:“孟轲不得已而后辩,孔子欲无言。古人所以精谋极虑,固功业而养寿命者,未尝不出乎此。君自立朝以来,祸福利害系身者未尝言,顾直惜其言尔。夫言语之累,不特出口者为言,其形于诗歌、赞于赋颂、托于碑铭、著于序记者,亦言也。今知畏于口而未畏于文,是其所是,则见是者喜,非其所非,则蒙非者怨。喜者未能济君之谋,而怨者或已败君之事矣!天下论君之文,如孙膑之用兵、扁鹊之医疾,固所指名者矣,虽无是非之言,犹有是非之疑。又况其有耶?官非谏臣,职非御史,而非人所未非,是人所未是,危身触讳以游其间,殆由抱石而救溺也。”

  二公得书耸然,竟如其虑。予顷修史时,因得其集,读二书思欲为之表见,故官虽不显,亦为之立传云。

  列子与佛经相参

  张湛序列子云:“其书大略明群有以至虚为宗,万品以终灭为验,神惠以凝寂常全,想念以著物自丧,生觉与梦化等情。所明往往与佛经相参。”予读天瑞篇载林类答子贡之言曰:“死之与生,一往一反。故死于是者,安知不生于彼?故吾知其不相若矣,吾又安知吾今之死不愈昔之生乎?”此一节所谓与佛经相参者也。又云:“商太宰问孔子:‘三王五帝三皇圣者欤?’孔子皆曰:‘弗知。’太宰曰:‘然则孰者为圣?’孔子曰:‘西方之人有圣者焉,不治而不乱,不言而自信,不化而自行,荡荡乎民无能名焉,丘疑其为圣。弗知真为圣欤?真不圣欤?’”其后论者以为列子所言,乃佛也,寄于孔子云。

  韦孟诗乖疏

  汉书韦贤传载韦孟诗二篇及其孙玄成诗一篇,皆深有三百篇风致,但韦孟讽谏云:“肃肃我祖,国自豕韦。总齐群邦,以翼大商。至于有周,历世会同。王赧听谮,实绝我邦。我邦既绝,厥政斯逸。赏罚之行,非繇王室。庶尹群后,靡扶靡卫。五服崩离,宗周以队。”应劭曰:“王赧听谗受谮,绝豕韦氏。自是政教逸漏,不由王者。”观孟之自叙乃祖,而乖疏如是,周至赧王仅存七邑,救亡不暇,岂能绝侯邦乎?周之积微久矣,非因绝豕韦一国,然后五服崩离也。其妄固不待攻,而应劭又从而实之,尤为可笑。左传书范宣子之言曰:“丐之祖在商为豕韦氏,在周为唐杜氏。”杜预曰:“豕韦国于东郡白马县,殷末国于唐,周成王灭之。”此最可证,惜颜师古之不引用也。

  匡衡守正

  汉元帝时,贡禹奏言:天子七庙,亲尽之庙宜毁,及郡国庙不应古礼,宜正定。天子下其议,未及施行而禹卒。后乃下诏先罢郡国庙,其亲尽寝园,皆无复修。已而上寝疾,梦祖宗谴罢郡国庙。诏问丞相匡衡,议欲复之。衡深言不可。上疾久不平,衡皇恐,祷高祖、孝文、孝武庙曰:“亲庙宜一居京师,今皇帝有疾不豫,乃梦祖宗见戒以庙,皇帝悼惧,即诏臣衡复修立,如诚非礼义之中,违祖宗之心,咎尽在臣衡,当受其殃。”又告谢毁庙曰:“迁庙合祭,久长之策,今皇帝乃有疾,愿复修立承祀。臣衡等咸以为礼不得,如不合诸帝后之意,罪尽在臣衡等,当受其咎。今诏中朝臣具复毁庙之文,臣衡以为天子之祀,义有所断,无所依缘,以作其文。事如失措,罪乃在臣衡。”

  予按衡平生佞谀,专附石显以取大位,而此一节独据经守礼,其祷庙之文,殆与金縢之册祝相似,而不为后世所称述,汉史又不书于本传,憎而知其善可也。郊祀志,南山巫祠秦中。秦中者,二世皇帝也。以其强死,魂魄为厉,故祠之。成帝时,匡衡奏罢之,亦可书。

  西极化人

  列子载周穆王时,西极之国有化人来,王敬之若神。化人谒王同游,王执化人之袪,腾而上者中天乃止,暨及化人之宫,自以居数十年,不思其国。复谒王同游,意迷精丧,请化人求还。既寤,所坐犹向者之处,侍御犹向者之人。视其前,则酒未清、肴未昲。王问所从来,左右曰:“王默存耳。”穆王自失者三月。复问化人,化人曰:“吾与王神游也,形奚动哉?”予然后知唐人所著南柯太守、黄粱梦、樱桃、青衣之类,皆本乎此。

  诏令不可轻出

  人君一话一言不宜轻发,况于诏令形播告者哉!汉光武初即位,既立郭氏为皇后矣,时阴丽华为贵人,帝欲崇以尊位,后固辞,以郭氏有子,终不肯当。建武九年,遂下诏曰:“吾以贵人有母仪之美,宜立为后,而固辞不敢当,列于媵妾。朕嘉其义让,许封诸弟。”乃追爵其父及弟为侯,皆前世妃嫔所未有。至十七年,竟废郭后及太子强,而立贵人为后。盖九年之诏既行,主意移夺,已见之矣。郭后岂得安其位乎?

  战国策

  刘向序战国策,言其书错乱相揉,莒本字多误脱为半字,以赵为肖,以齐为立,如此类者多。予按今传于世者,大抵不可读,其韩非子、新序、说苑、韩诗外传、高士传、史记索隐、太平御览、北堂书钞、艺文类聚诸书所引用者,多今本所无。向博极群书,但择焉不精,不止于文字脱误而已。惟太史公史记所采之事九十有三,则明白光艳,悉可稽考,视向为有间矣!

  范晔汉志

  沈约作宋书谢俨传曰:“范晔所撰十志,一皆托俨。搜撰垂毕,遇晔败,悉蜡以覆车。宋文帝令丹阳尹徐湛之就俨寻求,已不复得,一代以为恨。其志今阙。”晔本传载晔在狱中与诸生侄书曰:“既造后汉,欲遍作诸志,前汉所有者悉令备。虽事不必多,且使见文得尽;又欲因事就卷内发论,以正一代得失,意复不果。”此说与俨传不同,然俨传所云乃范纪第十卷公主注中引之,今宋书却无,殊不可晓。刘昭注补志三十卷,至本朝乾兴元年,判国子监孙奭始奏以备前史之阙,故淳化五年监中所刊后汉书凡九十卷,惟帝后纪十卷,列传八十卷,而无志云。新唐书艺文志:“刘昭补注后汉书五十八卷。”不知昭为何代人。所谓志三十卷,当在其中也。

  缮修犯土

  今世俗营建宅舍,或小遭疾厄,皆云犯土。故道家有谢土司章醮之文。按后汉书来历传所载:“安帝时皇太子惊病不安,避幸乳母野王君王圣舍。太子厨监邴吉以为圣舍新缮修,犯土禁,不可久御。”然则古有其说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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