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78 生命之树常绿

  Author :程乃珊

  Issue : 总第 124期

  Provenance :长江日报

  Date :1991.5.29

  Nation :

  Translator :

  亲爱的NC:

  你的信收到了。知道你已过了自己第58个生日。你说,你有点怕“老”了。

  说实话,我也怕“老”。特别女人一过40,就像走下坡路似的一个劲“老”起来了。或许,我怕的这个“老”,不是指皱纹和白发,而是怕一种“失却”;失却那支撑着精神和意志的“希望”,失却熟悉的环境的呵护、失却亲人朋友的爱……因为老人,很容易被轻视。但是自从那一次,我在戈壁滩上见过一位老人后,我对“老”有一种肃然的敬意。

  那日,我们的大客车沿着著名的丝绸之路行驶,茫茫戈壁,空旷寂然。常常这样行驶上一天,见不到一点人烟,似我们是在砂与砾石的大海中行走。偶尔,戈壁上会奇迹般出现一片绿洲,那象征生命和活力的绿色,会令我们孩子般欢呼雀跃起来。

  那日,窗外突然出现一剪清水,水面映着湛蓝的苍空,犹如一块蓝宝石,池边珍珠般撒着羊群,一位老牧羊人蹲坐在小山坡上,出神地凝望着天边,双手则不停地搓捻着一棰毛线。戈壁滩的风沙象艺术家手下的刻刀,雕就老人这张粗犷、黝黑、刚毅的脸面。那场景令我即刻想起那首著名的《孤独的牧羊人》。与其说这是一幅令人寻味的构图,不如说这是一种情调。

  那剪清水令我们都下了车,而我,则径自走到牧羊老人跟前,借助我们同行的“翻译”,与老人攀谈起来。老人就住在远处那几栋孤零零的土坯夯成的房里,他有4个儿子、12个儿孙,这羊群就是他小儿子的,老伴在家照料小孙子。

  他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了81年。这样的年龄,是足以安详忘情地凝视着蓝天,透露出一种虚怀若谷的非凡气质。只见他不紧不慢地搓着毛线,对生活充满一种满足和感激之情。或许他这辈子没有过更高的宿愿,除了生存;然而我总觉得他是内涵浑厚的。

  我提议要为他照个像,他则一口答应,站起身子,一双筋骨昂然、富有力度的手,继续不停地搓捻着羊毛。只见他胸部一挺,笔挺地站立着,真美!庄严、刚毅、朴拙,犹如生命的本质一样自然。

  NC,就是从那天起,我对“老”,有了一种全新的概念。我以为,这犹如花分鲜花和干花一样。你不觉得,而今,干花已开始越来越多地涌入我们的室内装饰中了?

  鲜花,人们爱其亮丽鲜活,而干花,则给人一种历经大千的苍茫深邃之美。干花形同鲜花,只是生命运转的另一种形式。鲜花干花,两者皆足涵设。我以为,如果我们用鲜花来比喻青春的生命,那么干花那种宁静淡远的美,是不是可以借来比喻老年的生命呢?

  NC你有无发现?老人大概分为两种,一种老得凄苦,一种老得庄严,直到死前的一刻,都保持着一种尊严,而这与地位的高低和钱财的多少是无关的。我见过一些有地位有钱财的老人,然而他的目光却是多疑猥琐和自私的,反之,那位戈壁滩上的牧羊老人,却是清亮坦然。

  当我以一种全新的目光来看待“老”时,我发现,不止在大戈壁,就在我身边,都有许多可爱的令人肃然起敬的老人。

  今年84岁的潘老先生早年是英国留学生,后在上海电力公司任工程师,文革中自然受尽煎熬,钱财抄尽,扫地出门。潘老太太比他小3岁,两老无小辈,相依为命。那日按政策,有关部门通知潘老伯,可以去认领当年抄去的,现已追回的部分首饰。潘老伯去现场兜了圈后,发现那些首饰都不是他夫人的。便两手空空地走了。大门口,一个好心的工作人员拦住他,说:“你怎么这样老实,这里横竖都已乱掉了,到底什么东西认得是谁的,没有人搞得清楚,大家都是瞎领的。您老反正首饰也被抄查一空,就随便这里认一只去吧,这也是政策允许的。”

  潘老伯听了,就领了一只与太太曾有过的相似的翡翠马鞍戒。岂知他的双目失明的太太往手指上一套,即说:“这只戒指不是我的,你去还掉。”潘老伯后来对我说:“那晚我一晚没睡,充满自责与惭愧,这是80年来从没有过的。”第二天他就把那只戒指还掉了。他对我说:“我们都活了80几年,日本人统治上海时我们都熬过来了。当时电力厂被日本人接收了,为了表示我们不屑为日本人做事,我宁可靠变卖家产度日而离开了电力厂。我们不愿为了一只戒指而令自己觉得不清不白。再讲,戒指本为身外之物,抄家把首饰抄光了。这20来年没有首饰的日子,我们也过来了……”他们看重的只是“清白”两字。

  或许因为有了这段故事,或许也由于潘老伯那颀长挺拔、老而不衰的身姿,我心目中的潘老伯依然是一位美男子,一个典型的绅士。他确实十分绅士化,每每与我舞完一曲,总是道地地将我送回座上。你不会相信,他跳舞跳得棒极了。NC,作为我的挚友,如果将来你老了(无可避免的一种规律),我希望你就是这样的老。对啦,写到这里,我记起又一个漂亮的老美男子。那是1989年在汉堡,正值我们中国国庆日。在汉堡有一个德中友好周,那日有中国派出的一个焰火队放焰火,沿广场的洒店坐满了观焰火的顾客。这时,只见一位年迈的老者陪同着他的同样年老的太太进来。他已很老很老了,可以说鹤发鸡皮,但我觉得他在极力撑起一份男子之气。他走向一位先生:“先生,你可愿为一位女士让座吗?”老人那刻痕极深的脸部,一下子变得十分柔软,微眯的双目,带着一抹浅笑。他把太太扶到座上,自己为她端来饮料,然后伫立在她身边。我惶惑地起身欲把我的座位让给老人,但我旁边的德国朋友即止住了我,这时待者早已为老人端来一把椅子。事后德国朋友告诉我,如果我给那老人让座,他不会接受的,或许还会不高兴;因为,他自忖自己还是一位男子汉,没有要女人为他让座的道理。再说如果一个女人为他让座,就说明他“老”了。

  晚会将结束时,我看见这位老人站着与几个朋友在饮酒聊天,这令我想到在哪本书里读到过的一个句子:一棵虽老却颇有风采的树。这位老人默默向我们启示:形态的衰老无损生命的尊严。

  我们都要衰老的,但愿我们都能老得潇洒,无损生命的尊严。

  乃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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