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21 老师三题

  Author :司玉笙

  Issue : 总第 133期

  Provenance :《河北文学》

  Date :1992.

  Nation :

  Translator :

  重心

  孙老师五十上下,瘦矮,微驼,走路好背手。那捏惯了粉笔的右手是很不安分的,背在身后,手指头也支叉着,在腰间比比划划,好似在给后面的行人打拍子。比划到得意处,前伸的脑袋也跟着有力地一晃,便可想见一个很好的字形。这时候,旁边的路人总要站定,瞅他个仔细。

  他教初中语文,极重视字形的好坏。在黑板上写字,一笔一划的,颇见功底。写着,嘴里还念叨着——

  “这一横不要太僵,稍有变化……看见没?写这个‘口’一定要收……”

  字写得不好,他必定擦掉重写。他很少用板擦。夏天他左手握着块湿布,随时擦抹。冬天穿棉袄,就方便多了,哪地方写得不满意,袖子便噌地捂上去,瞬间就完成了使命——他不想让学生看见那不好的部分。

  写好后,他先看一遍,间或用手指头抹去一点什么。转过身来,两手轻轻一拍,袖子上挤成蛋儿的粉笔末就往下落……

  他写字的时候,学生们便“自由”了,小动作很多的。待他转过身来,便都“定格”。他瞄见了,也不训。他从不训学生,顶多只说这么一句:“你们呀,你们呀……”

  学生们就笑。有的玩个鬼脸,都不怕他的。连家长也说他是好脾气。说跟着孙老师,孩子不亏。都挤着上他那个班。

  孙老师教语文,将书法也带起来了。早晚的,他就讲一堂书法。讲字的间架结构、书写要领。他讲,学生们就在纸上写。

  “你们以后比我写得好——只要你们用心去写……”

  那一次他说着,就在黑板上写了一个“心”字,写和极妙,连他自己也惊奇,就细细地看。不过瘾,后退一步又看,再退一步,竟忘了讲台就那么小,一脚踏空,身子一挫,重重地斜摔在地上。

  前面的学生面面相觑,竟没有人去扶。孙老师两手撑地,很艰难地坐立起来,脸上的肌肉被痛苦拱得一颤一颤的。

  课堂上很静,几十双表情不同的眼睛就看着他一仄一歪地上了讲台。

  “都怨我,”他说,“都怨我……”

  这一堂课没上完,孙老师就跛着脚出去了。他一出门,学生们就愣了,愣了好一会儿。

  第二天,孙老师又来了。他一跨进教室,并没谁喊“起立”,学生们都站了起来,站得笔直——从来没有这样过。

  孙老师说:“你们昨晚上都去看我了。你们呀,你们呀……”

  这一说,那些头都低矮了下去。

  他就往黑板上看。那上面没擦净,还留有一个字,就是那个“心”。不过,已被描过多遍……

  他一跛一跳地上了讲台,用袖子去擦那个字。一下、两下……怎么也擦不净。待他转过脸,学生们还站着……

  从此,他不再写那个字。

  蛮音

  王老师不是本地人。他来到这个小镇时只有19岁,说一口很纯正的普通话。镇里人都叫他“王蛮子”。

  他是“戴着帽”下来的。据说是犯了很严重的错误,下放到这里是来“改造”的——五十年代末,这类事司空见惯。

  镇里人并不觉得有什么,只是听不惯他的口音,就觉得别扭。背地里说起他,就道:“那个王蛮子……”

  王老师也觉得别扭。为了能“打成一片”,他就努力地学当地土话。谁说了一句很鲜的土话,他就在小笔记本上记下,还注上拼音。

  镇里有个鞋匠,当地的俏皮话说得很绝。王老师是在一次补鞋时认识他的。一来二往,俩人就结成了“莫逆之交”。有事没事,王老师就往鞋匠那儿跑。跑得勤了,就认得了鞋匠的女儿大萃。大萃好听他说普通话,他一来,大萃就不远不近地站着,或搬只小板凳往近旁一坐。听他说话,就捂着嘴叽叽地笑……

  后来,王老师被摘了帽,到镇小学教书。镇小学离鞋匠的住处不远,大萃就常给他送饭。王老师那时的本地土话已经说得很地道,学生们都听得懂。不经意冒出一句普通话,调皮的学生就会在底下捏着鼻子阴声怪调地学他: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这一学,课堂里就涨满了笑声。

  大萃不知怎地知晓了这件事。待放了学,在院子里揪住那调皮学生乱凿。那学生喊着求饶,用书包遮住头飞一般跑了。

  不要打他,不要打他。王老师劝大萃。

  俺偏不,俺偏不!大萃道。你不能打,俺能打!

  这以后,没有学生再敢和王老师“唱二簧”。王老师也很注意的,课堂上从不漏半点“蛮音”。

  不几个月,大萃成了王老师的新娘。学校没有地方住,王老师就搬到鞋匠那儿。有了妻子有了家,王老师过得还是蛮舒坦的。没事的时候,他和鞋匠海天云地闲扯。一盘花生米、两根腌黄瓜,翁婿俩能下去八两老白干。

  王老师三十出头才有孩子,是个千金。王老师就叫她“小萃”。小萃刚咿呀学语,大萃就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话教她:爸爸——妈妈——啊——啊——

  老鞋匠在一旁听了直撇嘴。见老头儿这般,大萃就对王老师说:你来教,你的话好听……

  王老师笑了:你比俺还强哩……

  一晃眼,小萃就长大了。先在镇里上完了初中,又到县里念完了高中,接着又考上了师范学院。

  小萃一走,王老师心里就空落落的,每晚由大萃陪着喝两杯——老鞋匠已不能喝酒,他瘫在床上几年了。

  寒假时,小萃回来了,一张嘴竟是一口标准的普通话。王老师很不安,说:你说咱这地方的话不中吗?

  小萃到外爷屋里,对老人说:外爷,您老好啊!

  老鞋匠将眼皮撑开,瞧瞧外孙女,问王老师:这是谁呀,说话恁蛮!

  王老师和小萃就笑。

  吃晚饭时,酒又摆上。小萃从牛津包里掏出两盒高级点心。

  爸,这是我的老师、您的学生捎给您的礼物。

  王老师一愣:谁?

  小萃就把目光移到大萃脸上:妈,就是你凿过的那个……现在已是讲师。

  是二秧子呀!出息啦,出息啦!

  他还记得您。他说,就是冲你那一顿拳头,也得学好……

  王老师愣愣地听着。双手来回摆弄那两盒点心。等大萃娘儿俩把话头闸住,他就端起酒杯猛喝……

  这一夜王老师第一次喝醉了,不住嘴地说了半宿普通话。

  鞋样

  蔡老师四十多岁才结婚。

  在镇中学,他算个“顶梁柱”,教数学是一流的。他课教得好,就是不讲究衣饰,穿得邋邋遢遢的,走起路来似风筝,仄仄歪歪的。

  好在这里的人并不经意这些,只要老师有本事教好学生就行。

  看他四十出头仍未成家,都为他操心。其实他在大学时的一个女同学对他很钟情,只是后来他景况日下,“落难”到北,情网便焚。

  对过去的事他闭口不谈,掐指一算,给他介绍的足有一打,均不成。这多半怨他自己。他呆得很,总说:我不想再染灰一个……

  后来,给他说了一个寡妇,竟应下了。

  他认得那寡妇。寡妇原先是镇里卖菜的张二之妻。张二经常给学校大伙送菜。张二病倒后,就由妻替。那女人来送菜时,身后总跟着两个牛犊般的壮仔……

  成婚那日很平常。寡妇带着两个孩子,到屋里恭恭敬敬喊了一声“蔡老师”就算完礼了。让孩子喊“爸爸”,孩子就往母亲身后退,只露四只眼往“爸爸”身上瞧。

  蔡老师笑笑,说,住下吧,住下吧,俨然收容所的头儿。

  娘仨往屋里一挤就满了。蔡老师无容身之处,只得到外面住。

  夏天还好,一领凉席随便往哪儿一铺,拉拉呱,一宿就过去了。冬天难熬些,常和看门人抱脚而睡。

  女人很敬他的,口口声声称他“蔡老师”。她会过日子,不乱花一分钱,到月底还能攒几个。尽管瞎字不识,针线活倒好,孩子、大人的衣裳都做得来,自己裁剪,自己缝制。蔡老师身上就鲜亮了一点。只是衣裤的样式老一些,裤裆大,裢腿宽,走起路来,腿间似摆着两把摇扇,活像个乡野的算命先生。蔡老师不在乎这些,叫穿什么就穿什么,心里蛮舒坦的。

  蔡老师对两个孩子很好,辅导他俩做作业、看书。没事时,领着他们到镇外的河边玩。两个孩子就在他手底下慢慢长起来……镇里人见了,羡得不得了,说寡妇的命儿真好。

  那一年赶上评职称,红头文件规定了很多框框,其中一条就是对学历的要求。谁都知道蔡老师是硬梆梆的大学毕业生,教龄又长,有一个中级指标必是他的。眼光都向他投去。

  蔡老师并不觉得有什么,每天该干什么干什么,好像与他无多大干系。

  有一天,评委会的郑重其事地问他有无毕业证。他一愣,说:有的,有的。评委会的说,那就拿来复印几份附到申报表上——都要这样。

  他就回屋找那小玩意儿,竟没有找到。女人在旁看着,光搓手,问:

  蔡老师,您找啥?

  找一个小本本……

  啥样儿的小本本?

  蔡老师就说什么颜色的、多大……

  女人怔想了一会儿,忽地搬出来硕大的针线筐,几扒几不扒,翻出来一个硬本本:

  是这个不?

  蔡老师说:是的,是的……

  俺瞧里边的瓤儿又厚又硬,叫俺给孩子剪鞋样了,谁知它有用……

  没用,没用,我只是看看,过后再还给你,好吧?

  就见女人双膝一软,泪汪汪地跪下了:

  你捶俺,你捶俺……

  蔡老师慌去拉她,拉不动,顺势也跪下。两个头就碰到一起……

  过了半年,蔡老师的中级职称批下来了。评委们对他的文凭复印件津津乐道:每份复印件上都清楚地落下一个“鞋样儿”……

  后,两个孩子陆续考入大学。其中一个就在蔡老师毕业的那所大学就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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