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40 南方·北方

　　Author :李佩芝

　　Issue : 总第 137期

　　Provenance :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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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北方住久了，人便像棵树，不知不觉扎下许许多多的实根虚根甚至如南国榕树般的气根来，若要摇撼，若要迁移，那可真不容易。

　　那年12月在广州，天热得又去买了条裙子穿上。季节颠倒了似的心思也混乱，大冬天里不闻北风吼不见雪花飘心便空了一角。有天路过一个咖啡厅，突然从高雅的门厅里嘶喊出一曲沙哑的“西北风”，顿时饥渴般的心田滋润起来，仿佛南国的清风里也揉进了黄沙粒，拂出许多乡思的柔情。

　　在北方住久了，西北风真有股陈年老醋的味道，这是对南方人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北方人自我欣赏自我品味出来的。

　　我把这种感觉说给南方的朋友们，惹得他们大笑，说我像棵恋家的根根草，跟不上时代节拍社会潮流；说我感情落后观念陈旧；说你不看有多少优秀的北方人杰在南方气吞云天，有多少勇敢的北方将才纵横驰骋于南方疆场战绩辉煌；说这几年早形成汹涌的南下大军势不可挡，你却还留恋什么“北风吹，雪花飘”，真是不识时务，不可救药。我反驳说，那么多北上的木匠、鞋匠、弹棉花网套匠，还有大小饭铺的主儿，怎么都是南方人呢?他们不是一阵西北风么?并且我又说，如果北方生活水平不高，怎么能召唤来那么多服务盲爷?如果南国经济发展，怎么还朝我们北方网络人才呢?朋友们听了我的话十分恼火，说无法与我理论，无法与我沟通；说我概念错乱，且顽固不化。

　　玩笑话说着逗乐。实际情况也真令人困惑。许多熟悉的陌生的能干的男男女女都南下了，并且发展都不错，见着老乡同学朋友们，坦然露出一种得意、痛畅甚至发了财的满足与优越。他们说，到南边去吧，人生难得几回搏!他们说，窝在古城里发霉么?到南边去吧，重新活出一番潇洒!他们说，趁你还未老朽，还未绝望，到南边去吧，去开拓新的事业!他们说，穷日子有什么可留恋，连山里人都闯世界来了，你还在这儿死守……他们还说，那儿没有不能施展的抱负，没有被压抑的委屈，无论是失败还是胜利，你在南方，才能了解你自己……一个诗人甚至说，南方的夜晚我们都不可比拟，那有不可轻视的层次与神妙，你将感到生活的风采……

　　他们把我说糊涂了。我们北方的种种魅力呢?生我们养我们给我们血肉之躯精魄之魂的黄土高坡呢?

　　我，在南方，能像在西安一样出门靠同学办事托乡党，人情网关系网交易网利害网网网交缠，谁能说清这有多大的好处!

　　我，在南方，能像现在一样上班喝茶看报闲聊天下大事嚼碎他人小事，下班看电视嗑瓜子打麻将走门路探消息拉关系么?

　　南方，能让你只要和头儿沾亲带故抑或投其所好仰其鼻息鞍前马后慎言慎行便能混个一官半职处级待遇安电话坐小车并天天向上步步高升么?

　　南方，能让武大郎开店高我者莫伸腰强我者莫抬头否则穿紧小鞋让你欲跑不能欲跳不能欲走不能欲罢也不能么?

　　南方，能工厂倒闭企业破产我却像个不倒翁般安然自得么?能让我出国去把国内出口的产品又当高新技术高价买回来么?

　　南方，能像北方一样没有海上走私的，没有家办企业的劣质货，没有对童工的滥用，没有灯红酒绿么……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南方到底怎样。

　　我知道我们北方有古都有历史有文化有遗迹有传统有炎黄子孙的骄傲。我们有秦始皇千年率领的地下兵阵，有如棋盘的街道，有如断崖的城墙，有羊肉泡馍大红枣粥油煎柿子饼，有北风吼起来时屋檐上的冰凌玻璃上的冻花，有我这样爱瞎说瞎想爱比较东西指点南北的麻烦女人……

　　北方人没钱，北方人却有时间去争官位争职称争权力争得势不罢休争得难分难解。

　　北京人没事业，北方人却舒适，懒散，自由，用流行曲吼成“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

　　北京贫困，北方可风雨不动安如山，相信该有的都会有……还不在乎外边的世界很精采!

　　说来说去，仿佛还是北方好。那么，南方人向往北方么?很多年前，国家号召支援大西北建设，那时各行各业涌来了大批有文化有知识有技术的南方人。现在，北方的人倒向南方跑，又是国家党政号召么?

　　问号太多。南方朋友对我直摇头。我是爱我的北方，我不会离去。但我却不由地对孩子说，大学毕业，你若想闯海去，妈妈不拦你……

　　北方，梦太沉，土太厚，风太大，雪太美。

　　北方，重重的脚步踏着，迄今还似一曲古老的民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