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94 也是叹息

　　Author :斯妤

　　Issue : 总第 137期

　　Provenance :南方周末

　　Date :1992.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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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朋友们常以欣赏的口吻谈到女性气质，也常慷慨地将他们的欣赏赐给我，大概他们觉得文坛女性富于女性气质的不算多。可是每回听到这样的赞美，我总是一阵惶惑，并且总是在心里轻轻叹息。

　　他们不知道我外表柔弱，内心却冰凉坚硬得近乎石头，很多时候，我是比男人还强大，还清醒，还不可战胜的。

　　他们也不知道和许多女人一样，我也常常为生为女人而叹息。假如生命可以重新开始，假如性别可以自由选择，我大概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男性。

　　不愿意生为女人是因为女人天生就是理想主义者，而且必须是痛苦的理想主义者。现实冷峻严酷，触目荒芜，女人偏偏视而不见，从小到大一门心思地用诗意、想象、激情包裹它，直到有一天假象轰然塌毁，目瞪口呆的女士们从云端跌落，一夜之间成了痛苦的愤怒然而已无可变更无可奈何的永恒失落者。

　　不愿意生为女人是因为说来可怜的女人们总是比男人更渴望爱情。天地鸿蒙荒凉，神秘浩荡，孱弱的女人本能地寻找高大宽厚的臂膀，寻求爱，理解，交融，以为两颗心的结合叠印能够驱逐宇宙间的阴冷死寂，给渺小脆弱的人生一线曙光。然而人世间的爱情忽生忽灭，虚虚实实，渴望爱情必然为爱情所愚弄，守候爱情必然为爱情所伤害。

　　不愿意生为女人是因为无论从生理还是心理构造说，女人是天生的承受者。男人们拿得起放得下，可进可出，可行可止，可如火山喷发也可如冻土沉寂；而女人，纯粹的女人永远是容纳、承受、等待、执著的。男人一旦进入她们心里，她们的心房便永远留下那人的痕迹，想赶赶不走，想抹抹不掉，想撕撕不开。

　　在男人是轻而易举的事，在女人却比登天还难。男人们可以没有爱而爱，甚至可以因憎恨而“爱”、因鄙视而“爱”、因报复而“爱”；而女人，纯粹的女人永远无法不因爱而爱，永远无法和男人对等——潇洒、随便，把憎恨、鄙视甚至报复掺和到性爱里面去。

　　男人们永远不懂，女人心里若没有爱情（当然仍指纯粹的女人），那肌肤之亲立刻变成刑罚，变成不可忍受的耻辱。

　　不愿意生为女人还因为女人一生充满苦难。从少女时代便开始的周期性的紧张、疲惫、虚弱，成熟后无法躲避的鬼门关似的分娩的剧烈痛苦，为人母时养育儿女的千辛万苦……甚至女人所易犯的狭隘、短浅、早衰、神经质，都成了炼狱里的柱石，牢牢支撑着永远只对女人开放的层层炼狱。

　　早在作女孩的时候，由于身体的一系列变化，我万分惊恐地发现，奔跑在篮球场上的我已不复轻盈、敏锐、迅捷了。当我跳起来投篮时，有种力量正执拗地将我往下拽。一夜之间，我变得迟钝、蠢笨、“尾大不掉”了，而男孩们的轻快敏捷依然如故。他们的笑声依然如故。甚至在智慧方面，一向在数学上遥遥领先的我，也渐渐被两个男孩赶上、拉平、甩下了。

　　所以，不愿意生而为女人也因为内心里包藏着对男性的钦羡。我羡慕他们的敏锐迅捷，羡慕他们的博大精深，更羡慕他们背包一掩便可只身走南闯北，流浪人间。

　　当然我的钦羡很有前提。我的钦羡只到优秀男性的优秀方面为止。假如要我拿痛苦的执著的、懂得爱懂善、富于理想与激情，同时遍历人生苦难的丰富的女性心灵，去换取那种功利的、委琐的、善于趋利避害、缺乏诗意、缺乏激情、无原则无信仰的、单调轻松的男性灵魂，我宁可仍旧做女人，并且祈祷下辈子仍旧生而为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