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98 临终关怀医院里的故事

  Author :蔡平

  Issue : 总第 139期

  Provenance :中国青年报

  Date :1992.10.23

  Nation :

  Translator :

  若干年后,当我们如月的面庞因衰老和疾病扭曲变形,当我们青春的肢体枯柴般干瘪、脆弱、失去水分,当我们灵敏的大脑呆滞、迟钝、意识模糊不清,死亡就悄悄向我们走来。我们孤独、惧怕、躲闪、逃避都无济于事。因为我们老了。

  但是那个时候,将会有一双温暖的手,过来轻轻抚摩我们,将会有一个亲切的声音,附在耳边,安慰我们,将会有一对闪亮的眸子,母亲般凝视我们,鼓励我们摆脱痛苦,静静地闭上眼睛,毫无遗憾地走进黑暗。这,就是北京松堂医院院长李伟和他的同事们所从事的事业——临终关怀。

  1992年4月,北京各大报相继报道:北京成立首家临终关怀病房。一时间,42岁的李伟成了新闻人物。

  一位高级工程师来信说,他们是一群老知识分子,我们自愿义务参加松堂医院的临终关怀护理工作,并且不定期地捐钱,将来,我们就把松堂医院作为我们生命的归宿。

  某公司一位经理来电称,我们这里有两位百岁五保老人,换了七八个小保姆都护理不好。他们已经贡献了自己的一生,现在,你们能否把接力棒接过去,用爱心将他们护理到底。

  李伟捧着这许多信,热泪盈眶,因为他没忘记,那个使他第一次萌发初衷的老人。

  23年前,19岁的李伟在农村插队,当赤脚医生。在他的病人里,有一位患晚期肝癌的老知识分子,1957年被打成“右派”,“文革”期间又被批斗下放到农村教书。这位大学教授每天风里雨里,用他渊博的知识教授着这个村里唯一一个班——同时容纳六个年级的小学生,直到他痛苦地倒在冰凉的炕上。临终前,老人被病痛折磨得死去活来,但只要神志清醒,就紧紧抓住李伟的手,急切地讲述他委屈的一生。一个19岁的青年,还不懂得怎样帮助老人解脱。就这样,李伟眼睁睁看着老人在屈辱和遗憾中死去。

  老人的死使李伟的身心受到了极大的刺激。那个时候,李伟就产生了一个想法,一定要用自己的全部力量,去减轻人们临终前的痛苦。

  一

  十九世纪末,在英国,一些虔诚的朝圣者,在没有尽头的路上艰难地跋涉着,连饿带病,体力不支,一些人歪歪倒倒,昏死在路旁。那个时候,教会就将人拖进路边的小房子里,准备一些水和食品,并专门有人为这些将死的人超度灵魂。这,就是临终关怀最初的雏形。

  1969年,英国成立了第一个提供家庭临终关怀的机构。今日,英国已有临终关怀机构200余家,美国2000余家,而在中国,只有3家。

  上海曾经有一位老教师,瘫痪在床两年多,儿子儿媳对她无微不至,侍候左右。但是有一天,老教师突然自杀了。单位的同事和周围邻居大惑不解,以至闹起一场轩然大波。最后,老教师的一位好友向众人解开了这个谜:老人认为自己大小便失禁,整日让儿媳翻身换衣裤褥单,失去了活着的尊严,她毅然选择了死。

  82岁的张瑞吉女士,脑栓塞,也是瘫痪多年,儿女孝顺,长期编排值班表轮流看护,全家上下,弄得筋疲力尽。二女儿曾在中学里教出优秀班,为了侍候老母,改为兼课老师,学生们的成绩因此下降。其他几个儿女都在单位挑大梁,为照顾老母,也纷纷卸去重任。将老人送到临终关怀病房后,他们才恢复原职。当他们的母亲在医院里安详地死去,他们集体来到医院,向医护人员表示感谢。老人的二女儿遗憾地说,要是早有这所医院,我们的工作也不会有这么大损失。我们爱母亲,母亲死了,我们心里无愧;但是我却对不起我班里的那些孩子。

  临终关怀病房里的护理人员,是一些热爱生活、爱说爱笑的女孩子,初到这里,她们都很难适应。

  一个特别爱干净的小姑娘,来到这里哭了3天,一天到晚总是没完没了地洗手。而现在,她为可以经常用自己柔软的手,为扩约肌失去功能的老人抠大便了。

  在这里,许多老人由于长年卧床不起,长了褥疮,下身不能穿衣服,姑娘们不仅要为老人们擦身、刮胡子,剪发,还要为老人们进行全身按摩,为他们舒筋活血。医院里规定,护理人员要经常附在老人身边和他们聊天,开导他们,用手抚摩他们,还要每天给病人床头换花或者绿树枝,为他们播放音乐,为这些将要告别人世的病人传递生命的信息。

  二

  在西方,许多大、中、小学都有优死教育。他们认为,人刚一出生,就是走向死亡的开始,假使一个人的寿命是70年,就是25500天,如果一个人已到中年,那么他就很容易计算出自己还有多少时间。这种倒计数方法,使人能够科学地面对人生,珍惜每一天时间,提高自己的生存质量。而在中国,据天津医学院去年在南开等一些大学中统计,对死亡有正确科学认识的仅占22%,更多的人对死亡的认识还很原始,只停留在恐惧和孤独痛苦的层次上。

  曾经有一个单位组织部的干部,非常怕死,来到临终关怀病房后,总是问医护人员,我还能活多久?我现在是不是已经死了。李伟问他,你想活多久?他说,我想活一千岁。李伟问,当初你参加革命,提着脑袋上前线时,你想没想过,你还能活到83岁?老人摇头。他伟告诉他,一个人活到一百岁是不容易的,而你现在病成这样,你冷静地想想,你能活多久。

  李伟说,对于一些格外怕死的人,有时,就要不忌讳谈死,让他们明确知道死的可能,免得他们怀抱恐惧,孤独地向死亡旋涡滑去。

  在西方,大多数人认为死后灵魂能上天堂,因此精神上有寄托。美国一位临终关怀专家就认为,人在临死前的痛苦是分离的痛苦,是灵魂出窍离开肉体时的痛苦,因此在死前诱导病人步入天堂比打杜冷丁管用。但是在中国,相信灵魂不死的人寥寥无几。怎样才能帮助人们从死亡的恐惧中、从异常的生理状态中解脱出来?对此,李伟和他的同事们做过多种尝试。

  有一位70多岁的老干部,患脑软化后遗症,妻子6年前死去,可他总认为妻子是去买菜,整日焦躁不安,不断去找,在家里时就曾多次走失。来院后,为了使他安宁,医护人员暗示他,妻子会来看他的,让他安心等待,不要出门,并给他一包烟,告诉他是妻子送的。老人终于精神稳定了,直到现在,还安然地呆在医院里,静静地等待着妻子。

  松堂医院的白天宁静、祥和,而夜里却颇为热闹,一些老人习惯于白天睡,夜里醒。有位老人白天哼哼呀呀躺在床上,夜里却经常突然间满楼疯跑起来,时不时藏在角落里,用手比划着对人叭叭地“开枪”。每到这时,李伟也悄悄藏在角落里,随着老人比划着叭叭地开几枪,然后告诉老人,坏人已经被我们打退了,你可回去睡了。

  有位老人退休那年没调上级,嘴里老不住念叨,那时我不退就好了,不退就好了。这时李伟就趴在他耳边告诉他,已经研究过了,准备给你补调两级,马上会通知你的女儿。听到这话,老人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踏踏实实回病房去了。

  曾经有一个60来岁、文化层次较低的病人,蓬头垢面、满身肮脏地被抬进医院,他的心肾功能都已衰竭。刚一来,他就大吵大闹,对所有的人充满敌意。护士给他打针,他破口大骂,说是暗害他。李伟通过和他聊天了解到,32年前,三年自然灾害时,他是食堂的大师傅,领导派他爬树摘榆钱儿蒸窝头,他从树上摔下来,把腿摔断了。单位对他照顾不周,家庭经济又困难,他的腿一直没有医好。儿子大了,嫌他累赘,经常打骂他,妻子有了外遇,还虐待他,因此他对所有人都恨,都不相信。

  李伟召集周围的护理人员开会,要求对这个病人要特殊照顾,拿出所有的爱。护士为这个病人擦身洗头,说话声音尽量放低,只要有空还过来轻轻抚摩他,给他温暖。他受宠若惊,一个星期以后,不再喊叫,说话也轻了许多,他说他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这时候,李伟又来与他聊天。老人躺在床上,眨着眼睛,专心地听,一句话不说。第二天晚上,他轻轻问李伟,你说,我总是做坏事,骂别人,连累别人,死后怕是要下地狱的吧?李伟笑了:“不,从现在起,您好好生活,善意对人,表现出您对所人有的爱,行么?”老人点头。从此,他静静地躺在床上,不再骂人,还尽量友好地与人搭话。

  老人临终前,平静、安详,尚未完全失去意识的脸上挂着微笑,眼睛闪闪发光。

  几乎在所有的临终关怀病房里,都挂着漂亮可爱的儿童的照片,旁边写有这样的字句:您相信灵魂不死吗?我们不会干扰您的思维的。

  李伟说,对于临终的人,何必要他们相信什么或者不相信什么呢?这样,我们的心理关怀工作也好做一些。有位老干部对待死很豁达,我们就经常把他和怕死的老人安排在一起,他开朗的人生态度能胜过我们做半天工作,他总笑着劝别人:愁什么呀,来世可别长成个苦黄瓜!

  三

  一般老人在医护人员介绍之后,知道在这里可以不用看眼色、看脸色活着,可以堂而皇之地叫护理人员换被褥,擦身洗脸,可以基本上在没有任何痛若的状态中离开人世,甚至可以和一些将死的老朋友聊天下棋,因此他们大都欣然允诺。唯有他们家属的工作才着实让临终关怀病房的工作人员费一番心思。

  一位穿着时髦的年轻人,送母亲来临终关怀病房,将母亲安顿好后,来到院长办公室,坐在那里不走,三番五次向李伟表示,母亲看病是自费,不能报销,只有我这一个儿子,靠工资生活。李伟疑惑地看着他,他的脸红了,显得很尴尬。最后他吞吞吐吐终于说出本意:我不能担负母亲长期的住院费用,能否告诉我,母亲还有多长时间。

  类似的病人家属不止这一位。他们有的背着病人向医院暗示,不要再给病人吃药、治病,只求让病人安静早死,有的竟当着老人的面赤裸裸地提出不人道的要求,有的只交很少一部分钱,以控制病人的存活时间。而老人们听到身边儿女的话,一般都面无表情,静静地躺着,任人摆布。李伟说,人老了,就像一个婴儿,有一种无意识的失控感,他们害怕死亡,害怕孤独地走进那个未知世界,他们渴求保护,渴求同情,渴求爱,渴求一只温暖的手。作为我们活着的健康人,难道连这点都不能给他们么。

  四

  在临终关怀病房里,有全身22块褥疮、露着白骨的老人;有下肢坏死、萎缩得如同柴棒的老人;有胸腔腹腔积水,哪都不能碰,体重将近400斤,翻一次身需要4个人帮助的老人。这些病人都需要有专人护理。对这样的病人,医院只能按国家标准,每人每天收取3元钱护理费,而一个护理人员的工资每月就200多元,资金从哪里来?李伟只能用松堂医院的另一半来补,但即便这样,临终关怀病房也总是亏损。李伟焦虑地说,咱们国家有希望工程,为什么不可以来一个夕阳工程。北京是个老龄化城市,老年人口占总人口的10.76%。如果北京人每人出一元钱,就是一千万,那么我们就可以把北京所有临终关怀对象都包下来。我们现在已经成立了“中国老年基金会临终关怀募集部”,我多希望能有热心的善良人拨一拨我们的热线电话:64235747、62591937,使我们的事业不至于夭折。

  李伟说,在英国,占死亡人口5%的人都是在临终关怀机构里宁静地死去的。而北京,我们这里,从今年一月正式接收病人到现在,总共才有52位老人,去世了16位。更多的人在哪里呢?他们的待遇怎样呢:在他们离开人世的一刹那,忙碌的家人能伸出他们一只温暖的手么?我很担心。

  一位在医院去世的病人其4个儿女给李伟来信说,当我们站在父亲身边,看到它安详地合上双眼,我们真说不尽对你们的感激。我们很爱父亲,但是工作又很繁忙,你们的工作不仅关怀了父亲,也关怀了我们,但愿更多的人能在你们这里幸福地走完人生历程,但愿更多的健康人能关心这一事业。今天我们关怀别人,若干年后,我们也将得到别人的关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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