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20　也算下情

　　Author :王蒙

　　Issue : 总第 141期

　　Provenance :《随笔》

　　Date :19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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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间”常常有一些俚俗的顺口溜广为流传。有的带有迷信色彩，有的类似牢骚、怪话，有的拟喻不伦，有的文词粗鄙，有的思想离谱，尽管有诸多不足取处，但是知道知道人们有些什么说法，考虑考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说法，也还不无意义。

　　“三天不学习，赶不上刘少奇”。这是我在新疆时听一批从安徽来的农民讲的话。他们甚至说这是毛主席的话。我看不是。但是这既反映了一段时期对于政治学习的热情，也反映了“文革”中人们对于被“打倒”的刘少奇同志的怀念。

　　“真积极，假积极，为什么不当班主席?”这是长期流行在小学生中的歌谣，反映了他们从小就对积极分子——班干部或有的某种心理。

　　“大跃进”中编辑出版了《红旗歌谣》，其中最著名的是《我来了》：“天上没有玉皇/地上没有龙王/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龙王/喝令三山五岭开道/我来了”。最后两句不押韵，使人怀疑是否经过了知识分子的加工。

　　“生下来就挨饿/上学就停课/毕业就下乡/回来没工作……”这是80年代初期曾经流行过的“歌谣”，说的是50年代末60年代初出生的那一辈年轻人的遭遇。当然不全面，但考虑一下他们的处境他们的经历对于理解那一代人还是有好处的。马克思主义讲“存在决定意识”，讲“人怎样生活，就怎样思想”嘛。

　　类似的歌谣还有：“十七十八/（此句遗忘）/二十七八/待业在家/三十七八/等待提拔/四十七八/累死白搭/五十七八/准备回家/六十七八/种树种花……”可能这一段产生于80年代初期，那时开始实行了干部、工人的退休制度，又赶上一部分“上山下乡”“知青”回城市待业，歌谣描绘了这种因年龄段不同而命运不同，赶上什么算什么的情景。倒也还怨而不怒。

　　在强调干部“四化”的同时，自会有一些肤浅的乃至庸俗的看法、做法冒头。鱼龙混杂，泥沙俱下，本来在任何口号下做任何事情都会发生此类情况的。于是出现了下列“歌谣”：“年龄是个宝/文凭不可少/后台最重要/德才做参考。”

　　领导是强调革命化、年轻化、知识化、专业化，一贯强调“德才兼备”的，但“歌谣”的说法有所讽刺，暴露了反差；至少它部分地反映了一些用人的风气方面的问题。

　　近两三年，有一个顺口溜十分流行，话说得不大好听：

　　一等公民是公仆/子孙三代都幸福/二等公民搞承包/吃喝嫖赌全报销/三等公民搞租赁/汽车洋房带小姘/四等公民大盖帽/吃完原告吃被告/五等公民手术刀/割开肚子要红包/六等公民是演员/扭扭屁股也来钱/七等公民搞宣传/隔三差五解解馋/八等公民方向盘/上班下班都挣钱/九等公民是教员/鱿鱼海参认不全/十等公民老百姓/学习雷锋干革命。

　　当然这些说法不全面，不但语言而且说法都相当粗鄙陈旧。但它也多少反映了商品经济发展过程中分配上心理上的一些不平衡，例如其中有为教师鸣不平的一些话。与其责备这些说法，不如探究这些说法背后的生活现象，给以恰当的评价与引导。

　　好听也罢，难听也罢，这种说法（版本有好几种）已经广为流传，封禁是封禁不住的，不如面对它，进行实事求是的、高水平的分析。

　　从中我们也许还会联想到80年代中期的两句顺口溜：“十亿人民九亿砍（侃），只有一亿在发展”。应该说，这两句很精彩，早就表现了人们对于空谈、清谈、形式主义的厌恶与嘲笑。

　　关于吃、喝也很有一些说法：“感情深/一口　/感情浅/舐一舐/感情薄/喝不着/感情厚/喝不够”，这是自东北推向全国的劝酒歌谣，令人对没完没了的大饮之风不寒而栗。幸亏不知道是谁给补充了一句网开一面的话：“感情好/能喝多少算多少”，给不善狂饮无度的人留下了活路。

　　“喝得机关没经费/喝得伤肝又伤胃/喝得老婆分开睡/喝得告到了纪委会”，这似乎是劝人们戒酒的歌谣，想不到豹尾突起，歌谣的结尾是这样的：“纪委说/能喝不喝也不对”。

　　还有一个处世箴言式的说法：“多吃菜/少喝酒/听老婆的话/跟党走”，这确实是自我保护之道，是奉公守法的大大的良民之道。

　　前几年一位台湾歌星唱过一首歌《跟着感觉走》，被人仿其词而改为：“跟着款哥走，拉着买单的手”，不知算不算反映了商品经济发展中的一点点世态。

　　古代有乐府官搜集这些民谣，甚至将其作为察为政之得失的一个方面。不知道现在的热心地对群众、干部进行政治思想教育的同志掌握不掌握这些顺口溜，起码，考察一下报刊里、广播里讲的是不是与部分老百姓心里想的对得上号，摸准脉，有利于使政治思想工作有的放矢。有的放矢，才是马克思主义、无的放矢呢?不知道该算什么主义?反正不是马克思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