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18 初梦

  Author :白桦

  Issue : 总第 143期

  Provenance :《南方周未》

  Date :1993.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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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季的巴黎,历来多雨。但今年的雨和往年大不相同,很像中国江南的春雨,“道是无晴却有晴”。蒙巴纳斯细雨绵绵,埃菲尔铁塔上却阳光普照,塞纳河上忽而会多出一座桥来——那是一道五彩的虹。下午3点,和法国影星R有约,我从国家图书馆匆匆赶回旅馆,还是晚了10分钟。原以为巴黎人不那么守时,谁知道R早已等在旅馆前厅里了。她缩在沙发上,可怜巴巴的像只小猫,一见我走进大门,她一跃而起,一把抱住我。我们是4年前在巴黎相识的,她曾用法语在一个剧院向法国读者杂志朗读过我的小说。后来她常常给我写信,用英文,字里行间夹着画,满纸画着既像雨丝又像泪珠的线和点,许多句子要反复猜才能读懂。4年不见,虽不见老,却显得很疲倦,金色的长发似乎也没有往日那样亮。重逢既热烈又黯淡,主要是由于她的情绪不那么欢快,甚至有些忧伤——像窗外的雨。我问她:是不是可以留在旅馆的前厅里喝咖啡?我觉得这所名为“修道院”的旅馆特别美,上个世纪的确是一座小修道院。尤其是泉水淅沥的小院被19世纪的高楼环绕着,形成一个很深的天井。3棵细长的白桦树极力伸向天空,也许由于背风的缘故,黄叶还没飘落。如果她不愿留在旅馆里也可以,走出门就是巴黎两家最有名的咖啡馆,几个世纪以来,所有大名鼎鼎的作家、艺术家、思想家、明星都光顾过。R摇摇头,提出到卢佛宫附近的“Angelina”咖啡馆,她认为那里的气氛更好些。她反客为主,我只好客随主便,依了她。到了目的地,为了泊车又花了半个小时,下了车还得冒雨走一段路,两个人只有一把伞,好在巴黎人并不在乎雨,我象征性的高高地举着伞。“Angelina”的顾客特别多,下午4点是领座小姐最骄傲、也是最为难的时候,很多老顾客都得等在走道上。“Angelina”是一座18世纪的建筑,高大而又古色古香,座位小而挤。等我们坐下以后,R才告诉我,她所以一定要到“Angelina”来,一半的原因是可以在雨中行路。虽然我知道巴黎的知识分子时时处处都要讲究情调和气氛,为了雨中行路的说法还是让我有点不以为然,巴黎大街上的冬雨毕竟不是西湖苏堤上的春雨呀!当她谈完法国当前的电影、戏剧创作状况以后,停顿了片刻,正像法语里所形容的那样:一位天使飞过去了。接着,她重又回过头来说雨,她一说起雨来脸上就浮现出一层天真烂熳的光晕,立即冲淡了她额头上沉重的忧郁。她说:“我所能记得的一个最早的梦就是一阵雨,当雨抚摸着我的长发、脸颊和肩头的时候我就想哭。后来,在我的生活中,一落雨,我就分不清自己是在梦中还是在梦之外了……我把那个最早的梦叫做初梦……”

  我立即想到我的朋友,已故的纪录片大师JOYIS IVENS的杰作——《雨》,他把欧洲的雨诗化了。R好像猜到我在想什么,说:

  “我并不是简单地欣赏雨,而是摆不脱雨,我和雨没有界线,我就是雨,雨就是我。随意,多情善感,易宽恕,无定见,唯一认真的就是飘洒……”

  说到这儿,我有点懂得她了。一个天真儿童的初梦竟决定了一个人——用画家的术语来说:决定了一个人的命运色调……

  由此,,我也在记忆中搜索我的初梦,结果我发现:美好、轻松的初梦却是我命运的负面。我一出生就感到生活的窘迫,感到不被人理解的苦痛,而且无能为力。大人们总是把我的头按在水盆里,用他们粗糙的手去洗我的脸;总是给我穿小鞋,用鞋拔子拔都拔不上的小鞋;总是在我不想睡觉的时候摇晃我,蒙住我的头,使我和光明绝缘;总是在我睡着了的时候叫醒我,搬动我,把我抱到他们以为舒服至极、我却感到很不舒服的地方,还不住地说:为你好!总是让我面向那些陌生的嘴脸,喊他们为爷爷、奶奶、婶子、大伯……总是让我跪在香烟纸灰堆里去拜那些狰狞的神像;总是用我没见过的鬼怪和豺狼虎豹吓唬我。我常常被包围在森林般的大腿中难以脱身,谁也不听我声嘶力竭的喊叫。我无法拒绝那些汗津津的大手,它们总是抓住我……我跑不快,跳不高,叫不响……而在梦中,包括在最初的那个小梦里却相反,一跳就能跳到树上,自由身自在地掀翻水盆甩掉小鞋,光着脚丫儿,拉着一根根阳光的金丝,像荡秋千一样,在云朵与云朵之间飞翔。那些让我仰视的大人们都在仰视我,一张张傻乎乎的脸。听不见他们的喝斥、训诫和甜得发腻的亲热话。梦里没有故事,也没有一个可亲或可怕的人物,只有一种感觉——若干年之后才懂得那就是自由。在享受到梦幻中的自由之后,随即也有了一种隐隐的不安,也是若干年之后才懂得,那就是惊悸。那是从轻松梦境里醒来,重新负荷沉重生活所感到的惊悸。8岁以后,连轻松的梦也没有了,梦和生活同样恐怖。不同的是:无论多么险恶的梦,都会醒,生活却不容你醒。但那不连贯的幼稚的初梦,对于我却至为珍贵,我的生命因而得以延续,也常常能在九死中觅得一生。初梦一直都非常清晰,就像我记忆中小学一年级课本第一页一样。虽然我越来越不指望初梦的感觉会真的在某一个时间、空间里再现,但初梦的境界一开始就从我生命的起点越过我的头顶移到我生命的终点,每时每刻都在可望而不可即的远方等待着我。或者说:我每时每刻都在向初梦靠近。从热情洋溢的狂奔到跌跌撞撞、头破血流。后来,步履渐渐迟缓了,但依然是坚定的,这种坚定是没有理性的了,几乎是一种不自觉的习惯。当我写完这篇短文的时候,才觉得好笑:一个为之奋斗终生的神圣追求和向往竟源于最幼稚、最单纯的初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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