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23　正义情深

　　Author :黎风

　　Issue : 总第 143期

　　Provenance :《知音》

　　Date :199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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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场惊天地、泣鬼神的空战，竟引来了一个如此感人至深的故事——

　　1990年10月，居住在湖南长沙识字里的陈难，收到从日本东京寄来的一封信，这是一位素不相识的日本女士写来的。信中告诉了她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寻找了半世纪的美惠子终于找到了!

　　70岁的陈难女士激动得泪落如雨，那50多年来魂萦梦绕的一幕又一幕，再次从她的心头缓缓展开……

　　哥哥血洒长空

　　陈怀民，抗战时期闻名全国的中国空军第四大队少尉飞行员，他在杭州笕桥中央航空学院毕业后，参加了抗日战争。他作战勇敢，并多次负伤，1938年4月28日，陈怀民作愈出院。归队前，先回武汉与家人团聚。吃过午饭，怀民辞别爸妈，回王家墩机场。妹妹陈难倚门目送他离开家。谁知这一面竟是陈怀民与家人的诀别。

　　第二天，4月29日下午两点半钟，武汉全城响起凄厉的空袭警报声。日军36架战斗机、18架轰炸机，恶狠狠向武汉扑来。中国空军健儿和苏联志愿飞行员腾空近郊迎战。

　　陈难一家，武汉二百万人民，引颈东望，只见天空上出现了惊人的一幕。1架国机以最敏捷的姿态，将1架敌机击落。5架敌机一拥而上，将这架国机围困击伤。这只神勇的战鹰，迅速调转机头，猛向一架强悍的敌机冲去。轰隆一声巨响，两机相撞，带着火光浓烟，冉冉坠落。

　　陈难做梦也想不到，那位以身做弹撞毁敌机、与敌人同归于尽的空军壮士，就是哥哥陈怀民。

　　空军司令部为了表彰空军烈士勇敢杀敌、为国牺牲的精神，追授陈怀民为空军中尉。不久，为了纪念烈士，汉口原日本租界沿江的南小路，更名为“陈怀民路”。

　　对另一位不幸女子的含泪呼唤

　　陈怀民驾机撞毁的敌机，坠落在长江天星洲边。可是在清理敌机残骸时，人们从驾驶员尸体血衣袋中，发现了一张年轻秀美女子的像片和她写给丈夫的一封信。死去的日军驾驶员为佐世保第十二航空队著名的“红武士”、二等航空兵高桥宪一。他刚收到妻子美惠子的信和照片就丧命了。

　　在陈难面前，摆着美惠子幽怨神情的照片，还有她写给丈夫的信的译文：

　　宪一君：

　　不知怎的老是放心不下，想接到你的来信……我甚至有时想到不做飞行士的妻子才好，做了飞行士的妻子，总是过着孤凄的日子。所以我时而快乐，时而悲痛，内心深处尽是在哀泣着!有时一想到已经有许多人无辜地牺牲，不再回到这个世界上来，而你还健在的事，固能自己安慰自己，不过过了三四天，依然心灰意冷了!……家里人无限挂念着你，希望你好好保重身体。光是死并不是荣誉的事，我是祈求着你十分小心地去履行你的职责!

　　看护孩子的保姆，她每每替孩子洗过澡以后，就很关心地把他们放进温暖的被窝里去。孩子总是睡得烂熟的。这两个孩子，每天是在大笑中过日子……

　　美惠子四月十九日

　　陈难本来恨透了仇敌高桥宪一，甚至也恨高桥的妻子美惠子。可是当她看到美惠子给丈夫的充满哀怨与恐惧的信后，却流下了同情的眼泪。陈难心想：高桥也是不幸为日本军国主义卖命的，美惠子则因此成了生活无靠、孤苦伶仃的遗孀，命运何其悲惨!我失胞兄她失丈夫，都是不幸的姐妹。我们应当化敌为友，共同谴责发动侵略战争的敌人，争取世界和平。于是她强忍悲痛，给美惠子写了一封深情的信。

　　高桥夫人美惠子女士：

　　……（原信介绍空战情况从略）

　　我失去胞兄的心境，使我设身处地地想到你失去高桥先生的心境，想到中日人民竟如此凄惨地牺牲于贵国军阀的错误政策之下，因此我不能不告诉你这个真实!我的母亲，她只有伤感地凝望着漫不经心的江水和惨谈的月色，让惨痛的回忆敲打着她年老将断的心弦。然而青春多情的你，片片樱花也会引动相思。你也许能够从悲惨的遭遇中，想到人类的命运吧?!

　　怀民哥坚毅地猛撞高桥的飞机，和高桥君同归于尽，这不是发泄他对高桥君的私仇。他和高桥君并没有私人的仇恨，他们只是代表着两种不同的力量粉碎了他们自己。他虽久已抱了为国牺牲、为正义奋斗的决心，而这事变的迅速到临，却给予我的刺激太大了。

　　由于我强烈的哀伤，我就常常思念到你。想到你的整天在笑中生活着的两个孩子和你此后残缺凄凉的生涯，我恨不能立刻到贵国去亲自见到你，和你共度友爱的生活。我决不会因为你们国内的军阀对我们的侵略而仇恨你。我深深了解你们被那疯狂的军阀压迫的痛苦。

　　既然这样，你应该以爱护全人类、救自己救人类的热忱，来防止自己国内军阀的跋扈。我们要使这两个国家以及全世界所有的国家，从侵略战争的悲惨命运里解放出来。

　　我还得告诉你，我是厌恶战争的，但我们中国为了抵抗暴力而战，这种战争是维护正义和人道的战争。这意义和贵国不同。如果贵国军阀对于中国的残暴行为和强占中国领土的野心一天不停止，我们每一个中国人，不分男女老少，都将参加到更猛烈、更强化的斗争中去，即使粉身碎骨，也绝没有一个人会屈服!

　　末了，我告诉你，我家里的父母都非常深切地关怀你，像关怀他们的儿女一般，不带一点怨恨。我盼望有一天让我们的手互相友爱地握着，心和心相印着，沉浸在新鲜的年轻人的热情里。我们有理由为着这个信念而努力。

　　祝你为全世界的和平而奋斗!

　　陈难书于1938年5月31日

　　陈难的老师程运看了这封信，拿去请文学家郁达夫修改。郁达夫只改动了几个错别字。他说：“心灵之作，不必修改，还是保持少女的纯真吧!”《大公报》女记者子冈看了这封信，建议公开发表。

　　这封信连续刊载在《武汉日报》上，并译成几国文字在武汉向全世界广播。香港《读者杂志文摘》还将陈难给美惠子的信和美惠子给高桥的信同载于一期。一段时间，这封用血泪和正义挥写的信，竟成为强大的反法西斯的舆论，表达了中华民族的坚毅精神、宽阔胸怀和争取和平的美好愿望。

　　陈怀民牺牲后，陈难要求从军抗战，参加了军事委员会政治部在武昌办的战时抗日干部训练团。1939年春，战干团迁到重庆，团的负责人桂永清带她到军事委员会政治部去见周恩来副部长。周恩来亲切和她握手说：“陈难，你哥哥陈怀民烈士为国捐躯，是一位了不起的民族英雄。你写给日本美惠子的信，我看了，写得好，不只是写给美惠子的，也是写给日本人民的。”邓颖超也握着陈难的手说：“告诉你一个消息，战干团女生大队会合并到新生活妇女训练班去，我也会去妇训班讲课哩!”

　　新生活妇女训练班开学那天，班主任宋美龄向学员讲话后，对陈难说：“你哥哥陈怀民是模范的爱国青年，我见过他，在南京空战负伤的时候去慰问过他。你好好学习，欢迎你到我家里来玩!”

　　青年训练团一个年轻指导员刘伯谦经常来看望陈难，每个星期都写信给她。在一封信中说：“你哥哥陈怀民烈士在抗日空战中牺牲，令人感泣。你给美惠子的信义正情深，十分感人。我很同意你说的为人宗旨：生为中国人，死为中华魂。”陈难在写给刘伯谦的信中说：“我不是上帝，但，我爱和平，爱所有善良的人。我写信给美惠子，就是本着人世间应有的感情和从爱护出出发，谴责一切侵略战争，祈求世界和平。”

　　1939年冬天，陈难和刘伯谦怀着共同理想和炽热感情结婚。此后每年的4月29日——陈怀民牺牲纪念日 ，他们都要在陈怀民烈士遗像前敬香，祈祷抗战胜利以慰英灵。每每这时，陈难的心里也蒙上了另外一层阴影，那就是同样不幸的美惠子的命运。1945年8月抗日战争胜利后，她再一次打听日本美惠子的消息。可是，在美惠子给她丈夫高桥宪一的信上，只有一个小地名黑泽尻，不知她住在何县何市，无法通讯，因此一直悬念在心。

　　1987年4月29日，是陈怀民抗战殉难纪念日，陈难又满怀激情地给美惠子写了第二封信。

　　美惠子女士：

　　您意想不到世界上有这样一个人——她每年的“四·二九”都在思念您、关心您。她以深沉的心情悼念着死者，牵挂着幸存的人。……

　　贵国的日中友好二十一世纪委员会的香山健一先生带着他的妻子和女儿，在机场上迎接我国首席委员王兆国时，就开门见山地说：我经历过战争的年代，因此我十分珍视日中友好。但孩子们没有经历过战争的年代，我要从小就培养孩子们对日中友好的感情，使日中友好世世代代传下去。

　　现在，我依然热切地希望你能来中国，和我携手漫步于当年空战后的武汉青山脚下、天星洲边，以此安慰昔日两机相撞而同归于尽的灵魂，好让他们永远地安息。

　　您的中国知音　　陈难

　　1987年4月29日于长沙市

　　八十年代，中日邦交逐渐密切起来。美惠子还健在吗?半个世纪来她生活得怎么们?陈难写了这封信，盼望着有一天能够通过中日人士的交往，打听到美惠子的下落，寄这封信去问候她，以了却久远的心愿。

　　穿过半世纪的回声

　　1987年11月23日，陈难应邀参加了为隆重纪念中国空军首战告捷50周年在南京紫金山航空烈士墓前举行的祭扫仪式。陈难泪水长流地在哥哥的墓前放上了一束鲜花。

　　陈难在南京和随后去北京期间，因为她是著名空军烈士陈怀民的妹妹，各方人士都敬重她、关心她，当她谈起半个世纪来对日本美惠子的思念时，南京军区、中共中央统战部、北京航空联谊会等单位的同志，都表示帮助她去打听美惠子的消息，或将她写给美惠子的信托有关人士带去日本以便寻打。

　　陈难在长沙和江苏等地的一些亲友，也都在设法通过中日交往的各种渠道，帮助陈难打听美惠子的下落。1990年8月，陈难通过曾于1984年参加中国新闻代表团访问日本的《湖南日报》社一位记者，给东京的翻译大原由利子女士写了一封信，请她帮助寻找美惠子。大原由利子非常热情，她请日本《朝日新闻》社的记者清水胜彦先生帮忙查找高桥宪一家的住址。

　　9月，大原由利子的堂哥铃木静二受委托乘车到了高桥的原籍。可高桥家的原址已变成一片田地，当地人不知美惠子去向。铃木静二又通过自己的医生联络网，多方寻访，终于找到了美惠子。

　　原来美惠子和高桥宪一新婚不久，没有生育。她给高桥信上提到的两个孩子，是高桥的小弟弟。高桥战死后，美惠子改嫁，有儿子，丈夫已去世。当71岁的美惠子听说了以上一切后，激动得泣不成声，她立即恳请铃木静二转达她对陈难的感激之情。

　　陈难得知这一消息，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给美惠子写下第三封信。

　　美惠子女士：

　　……尽管我们俩国籍不同，远隔海洋，但我们的心是相通的。让我们像亲姐妹一样，为中日两国人民世代友好做出贡献!

　　陈难　　1990年11月1日

　　当善良而又诚挚的陈难写完这封信时，她心里出现了从未有过的轻松。她很感谢半世纪来帮她寻找美惠子的中日人士，同时也祈望每一个活着的人都为世界和平尽自己的一份努力。和平是幸福而美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