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86　悲剧足球

　　Author :肖复兴

　　Issue : 总第 144期

　　Provenance :《足球》

　　Date :1993.2.22

　　Nation :中国

　　Translator :

　　没有什么可以如中国足球一样更能折磨人心的了!中国足球，对于球员也好，对于球迷也罢，都是一出悲剧。

　　有谁不骂呢?屡战屡败，屡败屡败，临门一脚之软、中场盘带之粘、后卫防守频频失误犹如筛子眼儿之漏……一个个沉疴痼疾，令人扼腕长叹，无法忽受，恨不得上场替他们踢！

　　中国足球，真磨人的性子!多少人就在这样的折磨中，消蚀了青春，磨钝了人生，由少年、青年，步入白发苍苍的老年！

　　还有哪一项体育比得上足球如此折磨人生与人心的呢?

　　一想起足球，尤其是想起中国足球，我的脑子里想的先不是那些曾声名显赫也曾遭人唾骂的教头与球员，而是这样三种情景，人虽都素昧平生，印象却极深，定格在眼前。

　　有些事，是很难忘的，何况这些事又与中国足球相关相联。

　　11年前，1981年9月，我只身进入柴达木的腹地采访，那一天晚上，戈壁滩上，星垂平野，显得格外亮、格外低，仿佛一伸手就可以搞下几颗揣进衣袋里。而一轮硕大橙黄的月亮，简直就像悬挂在头顶的一只足球。那一刻，在北京工人体育场，中国足球队正与当时的亚洲冠军科威特队交锋。

　　尽管遥隔千山万水，有足球，一下子便使得大家的心挨靠得那么近。桌上，一个红灯牌半导体收音机，羊角天线伸得长长的，恨不得伸上夜空；一排啤酒、白酒、葡萄酒瓶子，如一排顷刻之间即可爆炸开花的手榴弹；一群石油小伙子，脸上还带有油污和汗珠，一双双眼睛紧盯着那收音机，似乎那只他们渴望已久的足球时刻会从那匣中飞迸而出……

　　那时，我和这样一群小伙子正在野外石油帐篷房里听广播。没有电视，广播让人感到那样亲切，宋世雄激动得有些沙哑的声音，让人感到那样亲切；容志行、古广明、迟尚斌、李富胜……一个个虽看不见且远在天边，却仿佛就在眼前踢球一样，让人感到也是那么亲切！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夜。中国队战胜了科威特队!帐篷房内那一瓶瓶酒被他们痛饮而尽，然后酒瓶被他们甩出帐篷，砰砰炸裂的声音在戈壁滩的浓重夜色中传得很远很远。他们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相约我当中国足球队最后胜利冲出亚洲，进军当年西班牙世界杯赛时，再到他们的帐篷里一醉方休!那酒、那话、那浩瀚空旷的戈壁，那一天已经摇摇晃晃的星星，让我想起苏轼的词：“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那时，只有这词才能恰如其分地表达这群小伙子的心情！

　　可是，那一次，中国队失败了，失去了进军西班牙的机会。

　　我不敢去小伙子们的石油帐篷。我不敢看那一排手榴弹般的酒瓶。我不敢看他们的眼睛。

　　曾当过老师，便有学生如蒲公英一样飞向四面八方。两年多前，亚运会刚刚在北京结束，我收到一封来自齐齐哈尔一所大学一位学生的来信。她告诉我她的一位男同学是校队的足球运动员，不幸在最近的一次比赛中摔断了腿，正躺在床上。绑上石膏绷带的腿，使他与足球和绿茵场拉开了距离。这对于他近乎残酷的距离，燃起他对足球刻骨铭心的思念，心每每越发不可遏制地飞向球场。这距离成为他太诱人、太动人，想想便太心头发狠发疼的恒值。于是，他如许多失恋的小伙子一样萌发出这样一个念头：要一张心目中思念太深、太浓、太多的偶像的照片。他希望得到一帧中国国家足球队全体合影的照片，背后能有这些队员的亲笔签名。

　　那时候，中国足球队不仅饮恨狮城、痛失进军罗马的机会，而且在亚运会上刚刚以0∶1败给泰国队，正臭不可闻。

　　他，一个因足球而断腿的大学生，却将心依然如磁针一般坚定地指向足球。

　　虽然遥隔千里，我却感受到他心跳如鼓。中国足球输得太折磨人已经太薄太脆太弱的心，而一次次折磨，却磨起厚茧一样磨出他如此深厚的情感。我知道这正是足球的魅力。与任何其它球类相比，这是只有足球才具有的魅力。隔网相击的排球，终难抵足球的激烈刺激；即便拥有悠久历史的篮球，其场地、人员、调兵遣将的气势，也难抵足球之广、之多、之迅猛与变幻无常!那绿茵场上22名将士角逐奔突的勇猛，排山倒海的气势，蕴含智慧与机敏的变幻莫测的战术，彼此白热化剧烈的冲突，颇似战争又不似战争的破坏，乃是凝聚起力量凝聚起美的一幅幅流动的画（是油画不是水彩）、一首首跳动的诗（是交响诗不是小品）……

　　我知道，他要的并不仅仅是一帧照片。

　　我不知道，那些输得太惨的足球运动员在那帧照片背后签下自己名字时是什么感觉?会像明星签名一般潇洒么?

　　去年的春节，北京城纷纷扬扬飘起一冬难得的大雪，搅得天上地下一片玉洁冰清，宛若童话中的仙境。

　　那一天，我骑着自行车，前面一位中年男子骑着车带着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慢悠悠的，挡住我的道路。我刚要唤他稍稍让开一些，忽然听到他和小姑娘的对话——

　　“你说说这一任中国足球队的教练是谁?”

　　“是徐根宝。”

　　“上一任呢?”

　　“是高丰文。”

　　“队长是谁?”

　　“不知道!”

　　“不是早告诉你了吗?是贾秀全!怎么老记不住?别看中国队输了，甭管输得多臭，也得记住他们!”

　　那话语随着雪花飘来，那便是训斥也变得富于韵味，柔和得像轻盈飞舞着的雪花。我不忙于超车，跟在后面默默地听。说心里话，我很感动。为贾秀全、为高丰文、为徐根宝……为许许多多输得够臭却依然被这父女俩记住的人。尽管，这记住中的感情犹如苦饮一杯酒滋味复杂得很。但能让人记住，总比让人淡忘要好。淡忘，是老百姓对一件事物最无情的选择。

　　他们选择的却是记住!父女俩骑车拐弯了，消失在茫茫飞雪中。我却能感受到他们尤其是父亲的有些苍凉却也温暖的心情。也许，小姑娘还小，还不真正懂得足球，可她父亲心中萌生的劲头一定是：“生子当如孙仲谋!”

　　正如这位父亲记住了中国足球一样，我记住了他，并且记住了那位大学生和那群石油工人。

　　有些事、有些人，会淡忘得一点影子都没有。有些事、有些人，却刀刻般在你永不逝去的记忆中。

　　我曾经说过：看中国足球，如同看小说。它不是短篇，亦不是中篇，而是长篇，要耐得住性子，而且必有起承转合、起伏跌宕、多灾多难、一波三折、一唱三叹，也会有败笔或游离于情节之外的败笔……

　　看中国足球，如同看戏，它不是喜剧，不是闹剧，也不是儿女情长的生活剧、室内剧、肥皂剧，而是悲剧。悲剧可能有一个接一个的失败甚至牺牲而让人痛苦欲绝，让人觉得路尽途究，但悲剧可以净化心灵，锤炼意志。幕起幕落之间，你要经得起磨难，经得住等待……

　　那么，看足球，其实就是看我自己。

　　1993年春节前夕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