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96 接受日本人的赞美

　　Author :潘向黎

　　Issue : 总第 148期

　　Provenance :作家报

　　Date :1993.5.22

　　Nation :中国

　　Translator :

　　日本人在社交场合温文多礼，谦恭自律，对别人却一般乐于赞扬、捧场。

　　初到东京，一个同胞便告诉我：“一定会有日本人夸你是美人的。”我置之一笑。不久，参加一个聚会，进门一介绍，两个日本人立即异口同声说：“美人!”就那么光秃秃的一个名词，听得我浑身不自在，心说：“肉麻兮兮的……”

　　久而久之，渐渐处之泰然。倒不是我真的忘乎所以地自以为美人了，而是明白了他们所谓“美人”与中国人的美人标准不一样。凡五官未长错地方、皮肤上没有遍布痘、疤、麻点的，都有机会接受“美人”桂冠。你大可不必因其一本正经作惊叹状而当真，这除了表示友好，更多的是一种礼貌。美国人常说别人“你真迷人”、“你今天很特别”，与日本人的“美人”之叹异曲同工。

　　还有一句常听的赞美是：“你很聪明。”对这句话我不像对“美人”那么过敏，但对它的真实程度常表怀疑。比如偶尔说对了一句日语，对方便会发现新大陆似的说一句：“你很聪明。”更可笑的是，当我做家教的学生（几个家庭主妇）得知我出过一本小册子，而她们初级班的中文水平当然看不懂，她们又齐声叹道：“你真聪明啊!”看不懂，不妨碍免费赠送好话。我的回答是纯东方式的：“不，哪里哪里。”在国内，有时亲朋好友很不谦虚地答一句：“可不是吗?”甚至幽上一默：“你才知道呀!”在日本若照此答去，肯定会令日本人莫名惊诧的。

　　也有一些我听了就想忘掉，又怎么也忘不掉的“赞美”……

　　有一次我穿了一件白色低领毛衣，毛衣领口点缀了一朵玫瑰，很别致，也醒目。一个日本老太太便夸道：“真漂亮!是在日本买的吗?”我说：“不，是在中国买的。”她很不相信地问：“中国也有这么好的衣服吗?”我听了，注视了一会那张粉重脂浓、风韵犹存的脸，冷冷地说：“是我一位朋友亲手设计、上海一家厂制造的，连毛线也是中国羊身上出的。”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何一出国门，有人对中国发表什么异议，像往我脸上吐唾沫一样难以忍受。“我的中国”，这个念头使我像只敏感的刺猥动不动就竖起我的刺来。

　　还有一次，一位日本芳邻对我说：“你这么有教养，真像日本人，一点不像中国人。”我听了，心头的火呼一下蹿了上去，微笑着说：“如果我说你不像日本人，你还会认为我有教养吗?”她也不是傻瓜，马上红了脸，说：“对不起……”我也马上表现风度：“没什么。我们中国人不会在意这种小事的。”

　　但从此，我与这位芳邻不再往来。我无法原谅她对：“中国人”的片面与轻视，也忘不了那一刹那流出的骨子里的骄傲。我不认为我偏激，在这种问题上，任何一个个体的中国人都无权太“大方”吧。

　　最令我感动的一次是武井妈妈的赞美。这位孤身一人，待我如亲人的老妈妈，在她那简洁而典型的日本茶室里，和一杯香茗一道送上了这样一句赞美：“我真不知道怎么会蒙神恩典，让我有缘结识了你，像你这样努力上进的留学生，不愧是从中国来的。”茶的热气蒙上了双眼，我只能轻轻地答一句：“谢谢。”

　　赞美是风，我愿自己是一棵坚定的树。无论在和风或寒风中，都不轻狂摇摆，在异国的土地上伸展我的枝叶，向着可能企及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