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86 红牌之死

  Author :张健

  Issue : 总第 152期

  Provenance :足球

  Date :1993.11.15

  Nation :

  Translator :

  事情是从格塞那一眼引起的。

  战事一天天紧张,但格塞仍忘不了每天一早的晨跑。俄罗斯清晨里的气息和故乡奥格斯堡差不多。这天,他刚刚晨跑回来,便见两个党卫军押着一个苏联人往临时营地后的那片橡树林走去。这是去执行死刑。昨晚,这个可恨的俄国佬带着同伙袭击并炸毁了党卫军的一辆军车,党卫军却只抓到他一个人。此刻,格塞和犯人几乎擦肩而过,他向犯人斜扫了一眼,但就是这一眼,使他猛然停住脚,急转过身来。

  犯人的右手被抬起绑在后颈上,全身和脸上都是血污。看年龄,已过中年,但向前走,头是昂着的。他的左手习惯地摸揉着外套上部的一颗钮扣。就是这动作,使格塞一下子便断定这个人是谁了。格塞一生都将忘不了他!他,这个可恨的俄国佬,曾在球场上毫无道理地判过格塞的死刑,给过格塞一张死亡的红牌。那场比赛结束后,格塞曾冲上去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他当时没有还手,仍是这样从容地左手摸揉着上衣的钮扣……

  这场足球几乎毁掉了格塞的一生!热恋中的姑娘离他而去,骂他是“被人逐出赛场的屠夫”。于是,他恨恨地永远离开了足球,进了军校。

  今天,他终于落在了格塞的手里。格塞猛地一跺马靴:

  “站住!”

  去执行枪决令的两个党卫军咔地立定。

  “巴尔斯,你一人跟我去就行了,我要亲自处决这个罪犯。”

  “是,长官。”巴尔斯一举手。另一个党卫军转身向营房走去。

  格塞,要报那红牌之仇。

  橡树林到了。

  巴尔斯停住脚,端起了枪。犯人也停住了脚,但没有回过头来。

  格塞一边接着手套一边走到犯人的背后。

  “犯人,回答我,你叫什么名字?”

  “还有这个必要吗?请吧,法西斯野兽。”

  “回答我!”格塞咆哮道。

  “我说过:阿廖夫。”

  “哼,好个阿廖夫。我原来以为你这个布尔什维克多么坚强,可是你害怕了,连真名都不敢说出来。大名鼎鼎的足球法官安德列夫先生,你回头看看,站在你面前的是谁?你还认识他吗?”

  安德列夫回过头来,穿过记忆很快认出面前是谁了。两个人的目光顿时相撞。这一刻,两人都有一个奇怪的感觉,眼前的一切消逝了,取而代之的是足球和足球场,具体到那一场对两人来说记忆都非常清晰的比赛。

  安德列夫抬头望了望天,然后闭上了眼睛,说:“格塞,我是安德列夫。可你身上的这身军服让我看了恶心!我眼前的格塞只是那个出色的德国前锋格塞,我想那个格塞早已死了。那个作为球员的格塞如果不死,决不会堕落成为一个践踏着别国领土的法西斯匪徒……”

  “闭上你的臭嘴,我不是来听你这些的!我只问你一句:那场球,给我的那张红牌你亮得公平不公平?”

  安德列夫沉默了片刻。

  “你说呀!在球场上你不是以公道著称的吗?你还是拿出你裁判的身份说,可你记住,不要昧着你的良心!你们不是最讲良心吗?”格塞逼近他的脸。

  “好,我说,以我一个裁判的良心。那张红牌,公平,太公平了!”

  “混蛋!!”格塞拔出手枪,顶着安德列夫的脑门。他气得要疯了。

  安德列夫笑了:“格塞先生,是不是再数着一二三,以开枪来逼我说‘不公平’三个字?”

  “杀你还用什么一二三。告诉你,我委屈,我一直咽不下这委屈。我相信我这委屈也会折磨你,因为你曾是一个公道的裁判。既然你如今不再公道了,也就证明你的确并不公道。对不起足球的,是你!记住,这就是你死前我要告诉你的。”格塞大踏步退后,向身后的党卫军一挥手,“巴尔斯,执行吧!”

  “请。”安德列夫说,转过了脸去。

  巴尔斯慢慢举起了枪。

  瞄向安德列夫的枪口有些晃,迟迟没有响。

  “巴尔斯!你这个混蛋,为什么不开枪?”

  “报告上尉,我有话要问他。他判你的那张红牌有误。”

  “你?你怎么知道那场球?”

  “报告上尉,那场球我看了,我是个球迷,那时正读中学。”巴尔斯一边举枪仍瞄着安德列夫,一边回答道。

  格塞一愣,朝他将手套向下一甩,示意他先放下枪。安德列夫也有些吃惊地回过头来。

  巴尔斯对安德列夫发问了:“第一,守门员扑那个球和格塞上尉铲射那个球几乎是在同一时间里,你已判了此球进球无效,再罚他红牌是否过分?第二,据比赛期间的报纸说,你踢过前锋,性格也曾是暴躁的。那么请问,当赛后格塞上尉打了你一个耳光时,如果你判得正确,为什么你对记者说‘我理解他的心情,请不必指责他’?假如我没猜错的话,你对这张红牌判得有愧,是不是?”

  安德列夫盯着巴尔斯半天,说:“你是个很不一般的球迷……现在我来解答一下。”说完,安德列夫蹲下,用那只左手拣起一根树枝,吃力地在地上画起了比赛的示意图。左手太不方便,树枝头太秃,线画得不清,还弯弯曲曲。格塞和巴尔斯也马上蹲了下来。格塞鬼使神差地从腰上拔出匕首,把安德列夫手中的树枝接过削尖,看了一眼他绑在脖子后的右手,竟把那绳子也割断了。巴尔斯则接过树枝,重新画了个长方形的球场示意图,然后把树枝递给了安德列夫。

  三个人,蹲在那里,一时完全忘却了你死我活的这场战争,全都回到了那场比赛中……

  ——那是战前在柏林举行的一场很重要的比赛,由东道主德国队对法国队,主裁判,就是著名的国际裁判安德列夫。双方势均力敌,拼抢激烈得到了白热化的程度。下半时,离终场快结束时双方都没有进球。这时,德国队前锋格塞在对方禁区前抢断一球,他做出要传球的样子破坏了对方造越位的战术,又甩掉了扑上来拉住他衣服的一个后卫,单刀冲向球门。一看对方守门员迎着他来了,他有些慌,在禁区里一脚开大了。守门员冲来,较远便跳起扑向这个球,格塞也同时飞起一脚铲去。争议正从这里开始:守门员已摸到球了,格塞的脚也到了,铲在了守门员的嘴上,球进网了,守门员嘴部顿时鲜血直流。安德列夫毫不犹豫马上对格塞亮出了红牌。

  更大的争议却在这里:法国队受伤的门将伤不重,包扎一下便上了场。他对安德列夫说,刚才的伤不是格塞踢的,而是场地上不知怎么有一块小石子造成的,是否只判进球无效,不要将格塞罚下场。但安德列夫坚持说,重要的不是伤没伤,而是格塞不该在守门员扑到球后向守门员头部出脚……

  安德列夫指着地上的图对格塞说:“你冲进禁区后,守门员已经出击。这时你本该机智地晃过守门员。你看,只要往左一带,就成了。可你太急,慌了。这时,守门员和你几乎在一条线上,你是在他扑球的一瞬间决定铲射的,这说明你眼中只有球,而没有人。一个好的球员,不仅技术出色,还要有一个高尚的意识——决不能为一个球而伤人。同时,我要告诉你,对方的守门员所说的不是由你踢伤,而是摔在地上被石子擦破的话也不能成立。我找过,没有找到什么石子,你想怎么可能有呢?这只说明对方的姿态,那个守门员是好样的,他不忍看到一个出色的对手被红牌罚下。可你,本来还是默认这红牌的,一听到不是你踢伤的,马上就暴跳起来,还打了我……格塞上尉,是不是这样?”

  格塞盯着地上,没有出声。

  安德列夫又对着巴尔斯说:“但是,你刚才说的有一点是对的,的确,我对所罚的这张红牌有愧。因格塞出脚的意识产生时,对方还没有扑到球。那时间太快,快到不容他去收回念头。顶多,他该承担大半责任。所以,正确的裁判应当是判此球进球无效,犯规队员受黄牌惩罚。我明白红牌对球员意味着什么,为此我深为内疚。这里有一个原因,当年我踢前锋时,曾犯下类似之过,我踢伤过一个守门员,使他终身残废……我为此一生懊恨,我不想再让别的球员懊恨一生。”

  格塞、巴尔斯、安德列夫三人互望着,谁也没有再说什么。

  哨声。那是党卫军早餐的时间。

  三个人默默起立。

  格塞扭过身背向他们两人,手套一会儿握在左手,一会儿握在右手。最后,他毅然整了整军服,背着身下令道:

  “巴尔斯,执行吧!”说完,他急步向营地走去。

  在营地边,他听到了枪声,握在手里的手套紧紧地攥成了一个球。

  在处决犯人阿廖夫的文件上,格塞和巴尔斯在执行者一栏里签上了名字。

  半个月后,德军开到了列宁格勒附近。一天黄昏,格塞意外地从收音机里听到了正在列宁格勒举行的一场足球赛。播音员说出了主裁判的名字:安德列夫。

  巴尔斯正好也在格塞的营房里,陪一个中尉下棋。巴尔斯一听到广播,脸刷地白了,他偷偷看了格塞一眼,握棋子的手抖了起来。

  这使下棋的那个中尉很奇怪:“巴尔斯,你他妈的怎么了?”

  格塞朝身边的椅子猛踢了一脚,吼道:“巴尔斯!给我去煮杯咖啡!不许放糖,要苦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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