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51 故乡异人录

  Author :流沙河

  Issue : 总第 158期

  Provenance :《龙门阵》

  Date :1994.

  Nation :中国

  Translator :

  家伯祖某

  旧时吾蜀小康人家豢养宠物,鸟类有笼中的百灵、画眉、四喜、八哥、黄莺、鹪鹩等等,以及架上的鹦鹉,屋上的鸽子,畜牲除猫狗外想不起什么了。可怪的是家伯祖某,居住城内,无田可耕,却养了一头牛作宠物。春刍秋秣,冬温夏凉,未尝稍怠。晨夕牵牛出城牧放,每被街坊讪笑,泰然置若罔闻。日常居家,寡言少语,有话都对牛说。不仕不商,布衣终老,与牛为友。

  晚年眼瞎,拆装座钟自娱,拆时,先摆小碟数十在大桌上,排列有序,后用解刀卸开座钟机械,部件零件顺序放入碟内,井井有条。装时,倒序摸索部件零件,一一组合,解刀车紧。机械复原,发条上紧,座钟又走如常。听摆轮之铿铿镲镲,翻盲睛向空笑,状甚怡然。拆装之际,猫须拴好,不使上桌,小孩亦不准来摸摸搞搞,家人肃然如临大事。

  这位伯祖去世多年以后,我才出生。以上两件事都是听来的。自不待言。

  旅长杨秀春

  从20年代中期到30年代中期,大小军阀分治吾蜀,割据地区,以军代政,谓之防区制。防区制近10年,故乡金堂县割给邓锡侯,由邓所属混成旅旅长杨秀春管辖。混成旅的兵员编制相当于一个师,食者甚众,须靠征收防区内的每一户自耕农和每一家地主缴纳的公粮来养活。不足养活,便得预征明年的后年的甚至外后年的公粮。民国二十年已经提前预征民国四十年的公粮,如是丑闻,遂成笑话,传说至今。持平说来,当时预征亦是不得已也。

  吾家原属地主,那时通称绅粮,或称粮户,理应纳粮。奈何家道式微,无力负担超额预征之粮。兵丁轮催,登门叫骂,父逃母哭,这便是我童年记忆中的头号惊恐。事后吾母一说起杨秀春就是气,斥之为“凶人”。别的地主家庭亦有类似看法,因为同是超额预征的受害者。

  半个世纪之后,猛回头才发现那个杨秀春堪称之为改革家。此公在短短数年间,断然没收庙产,创办县立初级中学、县立初级女中学、县立金渊小学。重薪聘请教师,补助贫寒学生,嘉奖优秀学生。有初中毕业考入省城高中者,一律支给学费杂费书本费伙食费,节约的钱尚可养亲。所办三所学校,校园宽敞,教室明亮。砌教室用青砖,需量甚大,便拆掉本县八景之一的临江宝塔,也不怕士绅队层骂他“毁了本县风水”。校园和教室一用60年,和所修的公园一样,遗惠至今。以一武夫而重视教育竟如此,殊可怪矣。迨至1990年底晤其孙杨应民于五通桥区,方才明白。原来这个杨秀春并非武夫,而是教师出身,曾执鞭于犍为县某盐商之家塾。教书数年,投笔从戎,叙功做到旅长。如此旅长,重视教育,又何怪哉。

  “文革”时期,我在故乡听耆老话旧事,说杨秀青陪姨太太曾在公园打网球骑摩托云云,活生生的军阀形象闪现眼前。这当然真实,但是也片面。成都文殊院有一副妙联竟是杨旅长撰书的。如果不是其孙杨应民告知我,我绝对想不到。甚矣哉,全面了解历史人物之难也。

  老兵喊街

  抗日战争初期,我入金堂县立金渊小学读书。正午放学回家路上,常见一老头儿,蓄着发辫,挺胸收腹,两眼平视前方,在大街上一边走路一边喊唱:“中国兵,来点名。沟边河边有事情。”重复这两句,不喊唱别的,也不说话。嗓声嘶涩,曲调悲凉,似在喊魂。路遇茶馆,还要进去喊唱。东南西北四条大街喊唱遍了,就出城回家去。本城逢阴历一四七赶场之期,这神秘的老头儿必定进城喊唱一回。唱词的解读存在着歧义。一般人认为是在呼唤姓钟名国彬的某人,叫此人到沟边河边僻静处去商议某事。有些闲人笑问这老头儿:“还没有找到钟国彬呀?”据说这老头儿早在抗日战争爆发前就常这样喊唱了,城里的人已经听惯不惊了。居家妪媪闻听喊唱,就说:“在喊钟国彬了,该煮晌午饭了。”迨至七七卢沟桥事变,抗日战争打响之后,唱词才被重新解读。天啦!原来是在喊中国兵集合,卢沟桥边黄河岸边打起来了!这老头儿不是早就预言了吗!这时候才传说开来,这老头儿满清末年当过北洋大兵,是退伍的老兵呢。

  县长严光熙嘉奖老兵爱国,吩咐差了送一件号褂子去,叫他穿上喊唱,以收唤醒同胞,鼓舞士气之效,显然不认为他是疯老头儿。

  肉贼收水

  旧时不禁民间持枪,所以枪伤时有所闻。子弹射人肢体,如果出血不止,必将危及性命。要救命,先止血,民间谓之“收水”是也。县城“收水”专科医生姓陈,浑名肉贼,大概是说他很能食肉吧。有谁中枪了,周围人就喊:“快请肉贼老师来!”那个中枪者瘫在椅子上,脸色青白,额沁虚汗,似呈危象。家人手忙脚乱,惊乍乍地呐喊。一声“来了来了”,周围的人散开,但见肉贼老师不慌不忙走来。此公放下药囊,诊视伤口,不发一言,但叫舀一碗凉水来。可怪的是既不打止血针,又不用止血药,却端着那碗水,书空画符,喃喃念咒,状极严肃。画了念了,仰着脖子大喝凉水,包含在口腔里,鼓起腮颊,盯着伤口,噗的一声喷洒下去。信不信由你,血不再涌出,立刻止住了。周围的人啧啧称奇,中枪者的脸色随之好转。肉贼老师于是发言,解说伤势 。然后打开药囊,伤口敷药,嘱咐禁忌。紧张气氛至此而散尽矣。

  这样的场面少年在故乡仅见过一次,至今不能忘。画符念咒,会不会是心理治疗,稳住伤员的恐慌情绪呢?喷洒凉水,会不会引起血管的收缩,从而收到止血的功效呢?这是巫医吗?有披着迷信外衣的科学吗?

  地主何矮子

  当面尊称何老太爷,他家有良田数百亩。背后叫何矮子,他是侏儒。此公患有眼疾,视物模糊,所以出门总是背着竹编背篓,提着铁柄火钳,每日沿街夹拾字纸,投入篓中,背到南街字库焚化。背篓写有“敬惜字纸”四个大字。愚民相信践踏字纸眼睛要瞎,敬惜字纸眼睛变亮。迷信固然可笑,但包含着对文化的敬重,总比“文革”毁书好吧。

  何矮子不识字,有一次误拾了风吹落的官方布告,被差役罚了款。说来是大地主,他却无权无势,能忍能让,折财免灾,了事大吉。只是心疼那几毛钱,悄悄落泪。

  何矮子极俭省,遗憾的是两个儿子金哥银哥奢侈玩派。有人来告诉说:“何太爷,你儿子在东街馆子吃红烧鲢鱼呀!”当时他正和那些推车抬轿的苦力挤在小菜馆子里吃红苕稀饭,听了气得筷子乱敲,说:“要弄烂就大家弄烂,再拈一块豆腐乳来!”这个笑话县人皆知,扬播甚远。

  何矮子好囤积,囤粮囤物,还囤钞票。钞票汗渍,易霉易烂,睛天他就铺席曝晒,坐守在旁。两个儿媳金嫂银嫂,一个走前,端一碗滚烫的醪糟蛋来,喊声爹爹,站在面前挡住视线,一个跟后,抓紧时间掳钞票入围裙。碗腾热气,眯眩眼目,又被感动,老泪盈睫,竟不知中了计。

  临近故乡解放,何矮子以高寿仙逝。事后,县城有人在云顶山下路遇何矮子,问他为啥到此。他指后面说:“搬家到这里。”那人朝前走,不见住家户,但见土地庙。回城才晓得何矮子已死半年之久了,便相信他做了云顶山的镇山土地菩萨。山中蕴藏珍宝财富,需要他这样的人去镇守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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