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51 我的年轮

  Author :萧乾

  Issue : 总第 165期

  Provenance :海上文坛

  Date :199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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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经我想以《年轮》为题写一部长篇小说,因为我觉得只有长篇才能反映我所遭受的一切─那时我26岁。

  然而这部长篇的构思以及为此积累的一箱资料,在十年浩劫中全部化为灰烬─如今我生命的年轮,已经画了84圈。在夜深梦醒的时分,用回忆的眼凝视这些已逝岁月的年轮,我能看到它们或清晰或模糊,或灿烂或晦暗,或圆满或曲折……但毕竟是一圈又一圈,结结实实地画下来了。尽管在漂泊的生涯中我曾把自己的名字改成“若萍”,但我终究长成了一棵树。感谢生命,感谢给我生命的人,我真起对着依稀闪现的黎明叫声:妈,你可没白疼你的儿子!

  妈是含着我第一次用稚嫩的小手挣来的一牙苹果撒手人寰的。那是一个初秋的黄昏,我10岁。从此我只能迈动一双小小的脚,艰难地孤零零地向茫茫人世走去。

  我曾寄人篱下,在别人的矮檐下生活,世界对我是那样狭窄─以我所遭受的苦难,以我所见到的人的险恶面目,使我无法不怀疑生命是一个极大的谎言,使我没有理由爱我的同类。然而我不能拒绝我的血脉所承袭的一片阳光,一泓暖流;我依然爱,并且做着梦。在我的梦中生命如绚丽的红玫瑰在原野上怒放,灵魂像挣脱了绳索的风筝一样翱翔在无垠的晴空之下。为着我的梦我磨砺我的笑。我写下了长篇小说《梦之谷》、短篇不说集《栗子》、《篱下集》以及散文集《小树叶》、《落日》等。为着我的梦我不愿在一个充溢着愚昧、残酷、饥饿和野蛮的黑洞里挖一个小窟窿当做自己的“出路”,我要到阳光下去思索。我走向更广大的世界─我要采访人生。

  我是一个不带地图的旅人。我的目光孤独又忧郁,我的微笑顽皮又快乐,而我的脚步,我的脚步呀,浪漫又执著。我那个伤痕累累的祖国母亲,在夕阳下,寒风中,在漫漫长夜和每一个赤裸的白昼,怀着温柔的热望,倾听我这个鲁莽游子的足音。我写了《平绥琐记》、《鲁西流民图》、《血肉筑成的滇缅公路》……作为《大公报》的记者,我梦想用我的滚烫的文字,暖一暖母亲的手脚。然而我自己的脚,在荆棘丛生的道路上,被刺得鲜血淋漓。我并没有驻足。蓬勃的永不安宁的热力在我的血管里奔流。我一步步向前走去。我走出了这片黄瘦破碎的海棠叶,我走到了世界的峰巅。在“银风筝下的伦敦”,在“南德的暮秋”,在装满炸药的军车上,在海域布满水雷的战舰上……我穿梭访问,追踪扫描─波茨坦会议、纳粹战犯的审判、联合国成立大会……无暇一抖军装上的征尘,但我感到精神在蓝天下飞翔的快乐。我看到了生长在另一片土地上的宽容、平等、自由和理性的绿草坪,我看到了根植在另一个民族中的勇敢、乐观、幽默和人类之爱的花朵。我没有地图。我用自己的脚一寸一寸地丈量世界的变异。在大战的烽火硝烟中,在死神张大的羽翼下,我弹奏着我生命的乐章。而我梦魂缭绕的,依然是我的贫弱的祖国。我的雪片样的电报飞向她,我的厚厚的一本《人生采访》,也是为她必将获得的强盛而作。像雨点扑向大地,像信鸽飞向家乡,我在旅英7载之后,又一头扎进了她的怀抱。

  我依然画我的梦。我在我的《红毛长谈》中,描绘了20年后─1966年的中国,将是一片怎样的文明富裕、自由平等的乐土,我没有想到等待我的是新的“矮檐”——不,棍棒甚至将我从“矮檐”下逐出,头顶上不给我一片瓦,风雨中没有我一个巢─在白茫茫的盐碱地上,我的肩上压了200斤的大粪担。我蹒跚地踉跄地向前走去,不敢问一声这是什么地方?我变成了一只噤声的寒蝉,觅尽寒枝无处栖。至于在那幻想中的1966年的“乐土”到来之际,一切于我,唯剩下死亡是最美丽的诱惑了。我生命的年轮在这时好像一条飘忽的细线,我时时想着如何用自己的牙齿咬断它。

  然而,当隆福医院的大夫为我冲洗胃里的安眠药时,我的坚强而忠实的妻子低下头来,悄悄地,用了另一个国家的语言对我说:“我们要比他们活得更长久,因为我们是人!”

  “人?”我几乎忘了他,但这个美好而又庄严的名词穿过黑暗进入了我的心中。死亡使生命对我变成透明。在走出恶梦的早晨,我以我的笔做拐杖,又开始了我的人生旅行。我的手有些抖,我的脚步有些颤,但我心还能和5岁的孩子比年轻。那个曾经不被爱尔兰喜欢,最后成为自己国家——以至全世界光荣的乔伊斯屹立在我面前。几乎全世界都拥有了他那部以天才和学识向极峰探险的记录——《尤里西斯》。现在我和我的妻子,把这一份瑰宝,译成我们的语言献给了具有5000年文明史的中华民族——我相信这是我生命年轮中镌刻下的深深的一圈,但还不是最后。我仍坚持我的梦。我对自己没有地图的旅行无怨无悔,直至终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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