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20 母亲的红璎珞

  Author :谭易

  Issue : 总第 167期

  Provenance :女友

  Date :1995.1

  Nation :

  Translator :

  我6岁那年最大的心愿和最诡秘的阴谋就是摸一摸老祖母脖项上的那串红璎珞。

  那串用隐隐细细的银链串着的,由5个血色的玛瑙石组成的4瓣梅似的红璎珞,在老祖母多皱的颈下松驰的前胸的旧衫下深藏不露。而我觊觎已久的欲望也在这深藏不露之中伸出无数抚摸的手,那是一种任凭想象也丰富不了的意象,满足不了的荒诞童心:噢,红璎珞。

  那一天恰逢庙场上的戏台上唱《白蛇传》,角儿是州城里的红名伶,戏文是老祖母梦里唱熟的热曲儿。锣鼓喧天之中“断桥”的戏已开场。我们婆孙俩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进不了场门。

  那一天的老祖母双颊潮红、娇喘吁吁,一双“三寸金莲”不断地走来走去。

  那一天的老祖母头发微乱,双目迷离。我看见老祖母的衣领敞开着,那串银链串着的4瓣梅像小动物一样跳将出来:红璎珞!我喊,然后在老祖母低身的那一瞬间,我的一双小手已经摸了上去。

  我没注意到老祖母的巴掌已经劈头盖脸地打了下来:臭男人,这是你这样的臭男人能摸的吗?然后我看见老祖母的脸涨得通红,双臂定格在半空中。老祖母的目光在转瞬间涣散了。慢慢地,她微胖的身子倒下去、倒下去。

  老祖母死了。医生说这是突发性脑血栓。是高血压引起的灾病。医生问,她死前受过什么刺激吗?

  不知道。我说,奶奶想看《白蛇传》,我摸了她的红璎珞。

  红璎珞?!医生的眼睛睁得老大。

  娘赶紧岔开了话题。我看见那串红璎珞已经挂在娘的脖子上。娘动手打了我:臭小子,是你害死了奶奶。

  是的,这一年我6岁,我6岁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是“臭男人”了,我6岁的时候涉嫌害死老祖母。

  我只知道红璎珞是我们家族里一代又一代的女人传下来的,每一个血色玛瑙石都代表上一辈的一个女人。我只知道红璎珞传谁就由准再系上一块红玛瑙。我只知道当它传给老祖母的时候,还只有4块玛瑙石,是老祖母用第5块石头将它们串成4瓣梅的。

  娘用她的一对翡翠耳环的一个小玉片,组成了4瓣梅边上孤零零的小树叶。娘的时代已找不出另外一个可以与4瓣梅匹配的玛瑙石。那银链串着的是娘淌血的心。娘也是在这一年沦为寡妇的。这一年娘虽然正是26岁的俊媳妇,但娘死了丈夫,我死了爹。

  娘的衣着是在一夜之间黯淡下去的,娘的鲜活的水色粉色的衣服已经压到箱底,娘挽起油黑的青丝绾起死死的发髻。娘守着6岁的小儿过起有黑没明的日子。

  村里开始有热心的七姑八婆来张罗娘的再嫁。娘说,不嫁,我有小儿,我有红璎珞。娘的语气坚定,表情沉着,誓死不移的样子颇令人感动。于是人家就说,哎,老实人,熬娃的寡妇苦着呢!村里好多人都知道了,娘有一块什么红璎珞,守着红璎珞的女人是不可再嫁人的,任何男人碰了这块红璎珞,这女人都要倒血霉的。娘自知一时失口,把不该说的讲了出去,面对世俗也只能把人把物藏得更深,每天天一擦黑就掩了柴门,屏声静气在小屋如豆的灯下纺纱、织布 、纳鞋做袜,每年下来倒有不菲的收入,把小日子调济得殷实滋润。

  但是娘心里的苦却只有我最明白。我曾无数次地见娘长夜难眠挑灯纺棉的情景,也曾无数次看娘落寞的身影随着纺车的转动在灯下映出一个又一个孤寂的圆,那是娘所有的青年岁月。娘的眼泪已经在最初的那些日子里流干了,等我慢慢长大以后,我看到的已是再也流不出眼泪的娘,娘阿。

  寡妇养好儿;寡妇的儿子进了县里的高中;寡妇的儿子考上大学;寡妇的儿子当上作家了;寡妇的儿子娶了城里的媳妇。娘,我回来了!在娘过48岁生日的时候,我回来了。我带着我的妻蕊儿。我看见娘干涩的眼睛里涌出了湿润的东西,那是娘已经枯竭的泪。

  也在这一天,我看见后山的大表舅来了。大表舅的眼睛里有一种异样的神色。

  大表舅坐在我家的灶堂底下。往炉膛里塞柴火。风箱抽动,灶火明明灭灭,大表舅一脸的通红,像有什么话要说。

  娘在锅灶上忙忙火火,煎炒炸不亦乐乎。

  我听见大表舅在对娘说:小儿已经娶了媳妇成了人,你就不要再这般苛苦自己了,搬过来住吧,咱俩一搭里过。我听见娘轻若蚊嘤的声音:不了,我有红璎珞。红璎珞,红璎珞,你已经拒绝我22年。大表舅不满地说。

  我明白了,这22年,正是我从6岁到现在所有的成长日子,是娘寡妇熬娃的日子。我明白了,这远房的大表舅,其实就是娘心里那棵撑起22年苦难风雨的大树。

  我看见大表舅无助的目光看着我。我知道,如果不是因为无助,大表舅不会这样当着下辈人的面谈及这件事的。我是受过高等教育的新派年轻人。大表舅信任我,大表舅希望得到我的支持。

  但那天,我竟然淡漠了大表舅的一腔热望。我以为22年过去了,娘已经习惯过这孀居的生活,而且我和蕊儿已经结了婚,我们会有新的一代降生。我们要接娘去城里享清福,安度晚年。

  娘是在50岁那个立冬的日子离开我们的。娘临终前才托人捎信让我们回来。她要看孙儿,看她的儿子和媳妇。我们终于在故乡看见了白发的亲娘。娘啊,她已经骨瘦如柴。娘的眼里再也流不出眼泪了。

  娘把那串红璎珞挂在蕊儿的脖子上,娘的眼睛盯着我,娘说:我的小儿是最孝顺的,给我领回这么好的媳妇,我不再是“绝望鬼”了,我的红璎珞有了蕊儿。娘说:红璎珞是贞节。

  蕊儿把那串红璎珞还给了我,蕊儿说:我配不上这串石头,我在婚前已破身,我在婚后也有外遇。我们离婚吧!

  那串红璎珞孤零零地落到我的手上。血色的玛瑙玉色的翡翠化作一抹残红一抹碎冰,化作霜色晓雪中的4瓣梅,直往我心窝里钻。我被击毙在一代又一代的女人的故事里去,那是娘,那是老祖母,那是华年依稀中一个又一个凄迷的如水痴怨的女子。我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做嫣红,我知道桃花雨的样子,我知道杏花的粉浪怎样在朝晖里悴去,而那一年的梨花雪为谁碎落;我知道绿草青青的季节里,是谁又续上了第二颗玛瑙石;我知道迎春怒放的当儿,它又续延了谁的哭声谁的脂泪;我知道弄花的手儿是怎样告别和情郎分离的心情。

  我听见娘亲切地对我说着:小儿,我的孝顺的小儿,我的红璎珞在哪里?

  我的视线迷离了,噢,娘,儿是不孝的。为什么直到今天,儿才顿然明白,22年的孀居岁月,娘是血色玛瑙石下冤死的魂魄;而所有成长的年华和青春奋斗的历程中,儿所依傍的是一副多么无奈多么凄苦多么坚强的臂膀。娘把所有的血液与精神都倾注给了她的小儿,娘在红璎珞的桎梏中淡漠自己的渴望,娘的心事是风雨迢遥的花树,灿烂而绚情地盛开在她小儿的故事里,洒落一地花瓣雨,小儿却走得太远,太远,没有看见……

  我把红璎珞拿给了一个研究地矿的学者,他在做了一系列复杂周密的测试之后告诉我,这串红璎珞上所有的玛瑙与翡翠,在某一个地质年代里,在同一座山上共同演变而成,但这是罕见的。

  但愿这一切不只是一个学者的武断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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