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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89 用鲜血印证良知
Author :张倩 白雪洁
Issue : 总第 176期
Provenance :北京青年报
Date :1995.11.24
Nation :中国
Translator :
白雪洁，一个多么美丽动听的名字。
是的，当你初次与白雪洁相识时，你很难相信，就是眼前这位身高仅1.54米的文弱女性，曾用自己手无寸铁的血肉之躯，抵挡住了歹徒的屠刀，以洁白如雪的心灵和伟大的母爱，营救了一位素不相识孩子的生命。当你听完她的诉说，你就会知晓支撑她的是怎样一种精神力量。
一
我今年35岁，是鞍山市轧钢厂的一名普通工程师。
经历了九死一生，1年多前的事情至今仍然历历在目。1994年4月12日，正是北方万木复苏、春花含苞待放的时节。因为初为人母，我已经有两年多没有出去踏青，享受大自然的美好春光了。平日我总是带着孩子上厂里的托儿所。那几天因为有事，将朝夕相处的孩子送到了奶奶家。两天前，我对拉着我的手舍不得分别的孩子许过愿，今天一定带他到公园看桃花。
下午5点半左右，我下了厂通勤车。望着马路两边待放的桃花，想着对儿子许下的诺言，我不由地加快脚步。忽然听到路西传来一个孩子尖利的呼救声：“妈妈，快来呀!救救我!”出于一个母亲特有的敏感，我顺着喊声跑去。走近一看，我的头皮一下子就发麻了，身上的血一下子涌到心脏，憋得我喘不过气来：只见一个满脸杀气的粗壮男人正举着菜刀，疯狂地一刀一片血花地砍着一个八九岁的孩子。距离20米我看不清那在血泊中坐着的孩子是男是女，只见那孩子的头被砍得血茄子似的，嫩肉往外翻着，一边伸出小手本能地挡着刀锋，一边凄惨地呼救。那一刻，我被眼前的惨景惊呆了：“怎么没人救这孩子?这孩子要被砍死了!”“我是个大人，我能救他!我要救他!我必须救他!”这个念头使我义无返顾地冲到了那个血孩子跟前。我这个平时说话声音都非常小的人，冲着那正在行凶的凶手厉声喝道：“住手!你怎么对一个孩子下这样的毒手?”那个凶手一愣神。这时，旁边有两个男青年也谴责这凶手。趁穷凶极恶的凶手挥舞着刀威胁旁人之机，我拉起那呆住的孩子就朝东南跑去，边跑边安慰那孩子：“你别怕，阿姨救你，乘车领你上医院。”
事后我常常想，那天要是有人肯站出来帮助我们，事情的结局可能不会像后来的样子：在我拉着孩子奔跑的路程中，我们连截了3辆车也没人肯停下；这时，我突然发现凶手挥着刀迎面向我们扑来!原来他是抄小路赶到了我们前面，假若这期间肯有人站出来绊他一下，也就能腾出时间让我和孩子跑掉了。
我一看情形不对，赶忙又拉着孩子转身往回跑。那天我穿了一条下摆非常紧的黑裙，脚上是一双高跟鞋，跑起来非常不方便；再加上孩子连伤带吓，已经根本跑不动了，全靠我连拉带拽地往前拖，就在离一座居民楼洞几步远的地方，我们被树根绊倒了。我来不及爬起来，就赶忙把孩子往门洞推去。杀红了眼的凶手扑上来抡刀就砍。想保住两个人已经是不可能了，我一边用身体挡在凶手和孩子之间，一边伸出右手想去夺刀。刀飞快地落下来，一下子把我的右手砍飞了。
为了保住孩子，我使出全身最后一丝力气欠起身，把孩子往外一推，大声喊道：“快跑!往楼洞里跑!”孩子连滚带爬地跑了，再也没受一处伤。
“让你多管闲事，今天我一定要砍死你!”丧心病狂的凶手把全部的仇恨发泄到我的身上，一刀、两刀……在我竭力进行自卫的10多分钟里，我被砍了20多刀；双手被砍烂，双脚跟腱被砍开，大筋被砍断，腓骨也被砍碎，右腿膝盖骨被砍开；最严重的是脑后的两条刀伤，长15厘米，深3厘米，已到达枕骨大孔，后来医生说：“再有几毫米，你就没命了。”
在这短暂而又漫长的时间里，我把生的希望给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孩子，把死的归宿义无返顾地留给了自己!
二
在我生死攸关的时刻，是鞍山市延寿派出所的两位民警擒获了凶手，是毫不知内情的路过此地的交警李云成、司机申德富挺身而出，把我和被害儿童送到警车上。当时正值下班时间，车流、人流如潮，司机申德富打开警灯、鸣响警笛、加大车速；李云成从车窗伸出血手，连喊带摆，为汽车开路。从出事地点到医院1公里多的路程，只用了5分钟的时间，为抢救我和被害儿童的生命赢得了宝贵的时间，给了我和被害儿童生的希望。
我是一个从小见血就害怕的人，当初考大学时，因为胆小，我放弃了学医。救孩子受伤时，我的血浸透了那块土地；别人同我说，下了两场雨那里还有血迹。警察将我和孩子抬上车时，眼见着自己支离破碎的四肢，鲜血四射，我不知那天为什么出奇的镇静。我不停地告诉周围人：“请帮忙把掉在地上的手指头捡回来。”当时我两手共掉了5个手指头，右手腕被砍开3/4。我在心里不住地给自己加劲：“要坚持住，要坚持住!”
我上手术台时，血压为零，体内的血只剩下了1/5，全身需要救治的伤20几处。当我被抬进抢救室时，我对旁边的人说：“别只管我，车上还有个孩子!”有人呵斥我：“你都要死了，怎么还管别人!你是不是傻?”
我不在乎别人说我什么，当时我只是觉得我救了那孩子，周围没有别的亲人，我对他负有一份责任。在现场，在抢救室，都有人说我活不了了；在手术台上，医生甚至说：“患者有生命危险，让家属来看一看吧!”我爱人进来看我时，一下子晕了过去。后来他说：你头后的伤真深，好像头要掉下来了，我以为你肯定不能活了!
抢救我的手术从当日下午6点进行到第二天下午3点多。在这长达21个小时的手术中，有两名医生竟晕倒在手术台旁。
鞍钢立山医院的医生们以高度的人道主义精神和精湛的医术，使我和被害儿童把生的希望变成了现实。
后来我听说，我救的那个8岁男孩，在我救他时，已被砍了21刀，大小便都吓失禁了。经过3个多小时的抢救，缝合200多针，他已脱离了危险。这时我才知道他叫李澄，他也才知道我这个阿姨的名字叫白雪洁。
说心里话，我从受伤到截肢下手术台，不曾为自己落过泪。但当我听说我救的男孩子脱离了危险，那一刻我落下了泪!我用血的代价换回了一个孩子的生命，我觉得我的付出是值得的。
事后，我从有关方面得知，伤害我和李澄的凶手叫徐田力，当时34岁，是鞍钢矿渣开发公司的工人。当日下午5时许，徐下楼时与正弹玻璃球的李澄发生口角，遂上楼取菜刀行凶。这个病态的凶手后来死在拘留所里。
三
在短短的1个多月中，我连续接受了4次手术，身心经受了许多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
第一次抢救我生命的手术，进行了整整21个小时，共输进了4000cc鲜血。医生们试图用百分之百的努力来接活那只仅有百分之一希望的右手。
谁知仅隔10余个小时，由于伤势和污染太严重，我的右手开始出现坏死。必须重新接受手术。当医生很不忍心地告诉我必须截肢时，我回答：“我听医生的!你们已经尽了全力，我感谢你们!”医生们都感动得流下了眼泪。
截肢时，有生以来第一次懂得了“心疼”这个词!那一刻，我的心痉挛般的疼!这心疼不是来自肉体，而是来自心灵深处!下手术台很多天，我还让陪护的人抚按疼痛的心口。
后来很多人都问我：“截肢患者都要经历不承认——愤怒——消沉——认可4个阶段，你怎么能一下跨越到第4阶段?
我一直认为：医生能做到的绝不能因为患者的态度而改变，既成事实的事，需要我做的就是调整自己，面对现实。我那时已同为我治伤的医生们成了朋友，我离开治疗医院到康复医院时，为我手术主刀的医生告诉我：我住院的这段时间，是他们所有的医生从医以来压力最大的时期!
为了保住左手食指，医生组成了5人的专护小组，每隔20分钟用刀片划开食指端，进行强制性血液流通。
为了在我的左手虎口和食指间补上一块肉，医生决定实行第3次手术，利用埋植法植皮。他们先是从我的腹部取下一块约10厘米长的皮瓣，一端缝接在虎口上，再用另一端与腹腔连在一起20多天进行植皮。
由于左手再植需要保持25度的恒温，我全身痱子起了一茬又一茬；因为用的药物太多，有些药物又有反应，全身几乎每一块皮肤都痒痛难忍。我当时双腿打着石膏，从右臂打点滴到后来在头部、脚趾等处打点滴，全身一动不能动，痒也好、疼也好，都得那么干挺着!每天汗流浃背，每吃一口饭都要付出很大努力。就是这样躺了两个多月。当陪护的人抬起我换床垫时，发现大棕垫烂出了一个我的体形……
当最后一次手的修补手术终于完成时，我已经经历了4次手术，而每次下手术台后，不论多疼，我都尽量不打止疼药。我当时想，我的手残了，我的脑子不能再受损伤。
我能活动以后，经常要参加一些会议，准备一些发言材料。我头部受伤很重，一用脑就头昏脑涨。惟一能活动的左手的两个手指写东西非常困难，每写一篇文章我都要费很大精力。有一次，为了赶一篇文章，我与孩子近1个月没见面，孩子同我通话时竟说：“妈妈，我是根草!”我在电话的这一边大声说：“你是妈妈的宝宝!”孩子坚持说：“不，妈妈不管我，我是根草!”在许多难以忍受的时刻，我都不曾掉泪，那一刻，我双眼不争气地掉下了泪。想想受伤以来，我仅仅断断续续地同孩子在一起呆了1个多月……
记得我刚受伤时，家里人怕老母亲一时接受不了，就找借口把母亲送到郊区亲属家；但妈妈从电视上知道了我的事情，一下血压升高住进医院；我截肢全家人又百般相瞒，但我那年幼的孩子竟不懂事地说：“我妈妈没有手了!”从不发火的母亲竟流着泪大斥外孙。但是善良达观的母亲无论是当时还是至今都说：“我女儿应该救那孩子!”
我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孩子付出了这么多，从出事到现在一直有人问我：你后悔不?你的动机是什么?
我从来没有后悔过!不过遗憾是有的——我当然希望既能救出孩子又能保护自己；希望自己仍然一如既往地、与人为善地过着平淡充实的生活；希望能以健康的体魄和本身的真才实学在岗位上做出贡献并得到社会的认可……但是我又深深地知道，无怨无悔的人生是要付出代价的。
那日，我正满身缠着纱布、四肢一动不能动地躺在床上，一位远方的学友推门而入，几乎是吼着对我说：“你知不知道人才值多少钱?在我们深圳的公司里，一个工程师的年薪是近10万元啊!你却把自己毁成了这样……”
我深知，这位昔日相知的学友是对我爱护、惋惜到了极点才会这样说。我当时没有一丝力气同他对话，但我的心也在喊：学友啊，生命的价值怎能用钱来衡量?
伤愈之后我一直想对那位学友说：“在金钱、名利和身体健康这3者之间，让正常人选择1万次，我肯定，正常人1万次选择的都会是身体健康!可因为我们都追求的是无愧无悔的人生，而这样的人生是要付出代价的。”
当初，李澄的母亲曾跪在我面前向我表示感谢，她说：“假若不遇见你，我儿子早被剁成肉酱了。”我真心地说：我救你的孩子并不想让你回报，现在不需要，将来永远也不需要；你也报答不了我。一个人最宝贵的就是生命，如果我当时不是碰到那些好心人，我就把命丢了。而且我还有我酷爱的计算机专业，没有了手对于我这个想搞计算机的人是太残酷了!我舍命救你的孩子，你对我最大的报答就是培养这孩子成人!
至于我的动机，我在献给第四次世界妇女大会的一篇题为《生命的痕迹》的文章中阐述了我的心声，在这里我把它送给大家：
“土地没有水岂不成了沙漠；人类没有爱，还会剩下什么?
小时候，每当停电，常常坐在蜡烛旁遐想。那时，为了延长燃烧的时间，往往在烛芯的周围加几粒盐，立时，随着微妙的劈劈啪啪的响声，怒放的烛花变得左摇右晃，异常艰难，但那烛光却是格外的耀眼、明灿。时光荏苒，蜡烛旁的小姑娘逐渐长大了，她从那加盐的蜡烛中悟出了一些人生道理。人生何尝不像那只燃烧加盐的蜡烛?人生下来就是燃烧的开始，那盐粒犹如人生路上的坎坎坷坷；如果每个人都能像那韧性燃烧的蜡烛一样，战胜遇到的每一个沟沟坎坎，那么得到的便是耀眼的光明。它曾照亮的那一方，便是它生命留下的痕迹。”
奉献，最大的回报是理解。
对待生活，我愿真诚地投入，更愿意真诚地付出，但绝不期待回报。
今年早春，为安假肢我到了上海。在外滩，同行的人兴高采烈地要用亚洲之最的“东方明珠”电视塔做背景留影。猛然，我的心一酸!5年前，我在这里度蜜月，留下了多么美好的回忆!至今我家墙上还挂有我和丈夫一只手牵着、另一只手扶着外滩堤岸欢笑的合影。如今，这里多了一座电视塔，我却少了一只手!我悄悄地退出了照相的行列。正怅然若失的时候，迎面走过一对夫妇。当时我并没注意他们，可当他们走过去之后，突然又返回身站到我的面前：“是你，是白雪洁!”我还没回过神，那女同志向我深深地鞠了一躬，两人同时说了一句使我终生难忘的话：“珍重!愿好人一生平安!”他们转身走了，呆在那里的我竟没想起、没来得及问问他们姓甚名谁，时至今日，也不知道他们家住哪里、在何处工作!但他们对我深深的关切和理解使我没齿难忘!
过后我想，这或许就是我留给那对夫妻和其他一切善良的人们、乃至留给生活中的我生命的痕迹吧?然而在当初，这一切又十分简单，时至今日我也还这样说：作为母亲，我不忍心、也不可能目睹一个无助的孩子的生命一点一点地被毁灭。假如，当那花蕾初绽一般的生命遭到无辜残暴的宰割，我不挺身相搏，而是袖手旁观，那将是我终生的耻辱和不安!诚然，我在那生死的搏斗中伤了、残了，但在异地他乡得到如此的尊重和厚爱，这是我足以慰藉一生的生命痕迹。
我见义勇为的事第二天在鞍山传开后，一石激起千层浪，自发到医院来慰问的人络绎不绝，病房里摆满了鲜花，慰问信像雪片一样飞到医院。鞍山炼铁厂的一位老工人，4月13日清早，从收音机里听到我刀下救儿童的事迹后，径直来到医院，要给我献血。当医生告诉他已经不需要献血时，老人又拿出100元钱塞给我的丈夫，并说：“这是我的一点儿心意，如果白雪洁残废了，我就把她当女儿，我们全家照顾她一辈子。”老人回到家里，对自己的孩子宣布：“如果遇到白雪洁的情况，你们谁不冲上去，谁就不是我的孩子!”
鞍钢立山医院一直是用最好的医生、最好的药品、最好的伙食、最好的护理，而且是一切费用全免!鞍钢公司从多方给我们家以照顾，为我孩子联系了市里最好的幼儿园；我爱人所在的单位——鞍钢修建公司让我爱人休假护理我；鞍山市人民保险公司为我办了终生人身保险，现在，市劳动保险公司又提供了一部分费用为我安装了假肢；为了照顾我伤残的身体不能上7楼，单位又为我调了住房。
我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事，党和国家却给了我极高的荣誉。
冰心老人说过：“世上最难忘的是自然之美，谁能增加些美到这个世界上，这人便是天之骄子。”人类代代相衍，生生不息，最好的痕迹应该是真、善、美的劳动和创造，是使沙漠变绿洲的爱心!我一定要永远拥有这些，活得无愧无悔，做一个“天之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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