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12 恩格贝境界

  Author :王晓鸥

  Issue : 总第 182期

  Provenance :解放日报

  Date :1996.4.18

  Nation :中国

  Translator :

  向地球的“癌症”宣战

  九曲黄河万里沙,大多来自鄂尔多斯高原的库布齐沙漠。“库布齐”——蒙语弓上的弦,其弓指弯曲的黄河,弓弦相依,唇亡齿寒。

  恩格贝处于库布齐沙漠腹地,这里原是块“风吹草低见牛羊”的风水宝地。近几十年,由于连年干旱,遍野枯黄,加之人为的垦荒、过度放牧等掠夺性生产,使库布齐沙漠如猛兽初醒,风卷残云般扑向恩格贝。沙进人退,到了80年代,恩格贝终于被人遗弃。弥天狂沙,日夜不停地以每年1万亩的速度向黄河乃至人类的生存空间进逼。

  恩格贝属沙丘沙漠,地下水位低,风吹沙移,植被难以生长。治理沙丘沙漠堪称世界难题,甚至有人早早地宣布:库布齐沙漠为不可治愈的地球“癌症”。

  1989年春,鄂尔多斯羊绒集团副总裁王明海率首批自愿者踏上恩格贝。一切比想象的更为恶劣。这里没有树,没有草,没有飞鸟,没有一丝生命的迹象。风骤起,顷刻间浑沌一片,伸手不见五指。自愿者们圈起30公里围栏,接着植树种草,才种下就被风沙淹没,再植再种,前仆后继。继而盖房子,开辟蔬菜、粮食基地……

  进驻恩格贝不满两个月,天公突然发怒,一夜间,洪水浊浪排空,冲出一道长2500米,宽百余米,深20多米的沟壑(后被命名为恩格贝沟)。此乃何等的威力,大自然露出狰狞面目。一时人心惶惶,唯王明海声色不动,立马下令:治沙先治洪!

  于是,自愿者们开始艰难跋涉,考察地形,用沙丘筑一道抗洪大坝。恩格贝沙漠长20多公里,王明海一行,不知走了多少个来回,以双脚丈量着茫茫的大漠。他们肩背干粮和水壶,在沙丘上跌打滚爬,有时为减轻负担,只得扔掉干粮,只要有口水就死不了人。入夜,人钻进沙中,沙为床被,且不能安然入睡,要时刻警惕沙暴。有一回,风沙将一队员卷出几里远。但这都难以泯灭自愿者的一腔热血。

  苦战50昼夜,在五里明河西南面筑起一道宽40米,长5公里的引滞洪堤坝,将布日斯太孔兑的洪水牵进沙里淤地。这坝通身栽满沙柳,一线连接河山。洪水沿坝涌进沙窝,淹没沙丘,几年后淤出良田500余亩,硬是踩出一条“以洪害治沙害,以沙害治洪害,化害为利”的新路子。在强者面前,大自然施威落成的恩格贝沟,被大坝这么一堵,那沙丘下的渗水便涌进沟里,积蓄了700万立方米水,还建了6个鱼塘。水是生命之源,沙漠有了生机。

  春去冬来,他们与沙为伴,吃的是“半碗黄沙半碗米,一盘山药烩沙芥”,住的是“没窗没电的土木棚”。一连几月不回家,没人喊冤。但到了春节,哪个钢铁汉子不想回家团圆,面对大漠,强咽苦水,从牙缝挤出一句“继续干!”王明海领头,把妻儿接来,和志愿者们在沙漠燃起篝火,过了个寒酸且又火旺的大年。

  积劳成疾的王明海,心脏病猝发,在医院抢救三天三夜。数天后,王明海从昏迷中醒来的第一句话是:“去见马克思,他不要我,要我留在恩格贝。”

  此类创业者的动人故事,在恩格贝俯拾即是。

  转眼5年,葱茏秀美的恩格贝,堪称沙海中的海市蜃楼。基地四周有50亩姹紫嫣红的花圃,远处有植起的林带,绵延数十公里,绿色喜人。浩荡洪水淤出的土地上,玉米、高粱等农作物黑压压长得高过人头……丰收在即,治沙有望。

  正当人们陶醉在无穷喜悦中时,一个来自非自然界的危机悄悄临近。誓与恩格贝共存亡

  1994年,一个沉重的打击向恩格贝人袭来,鄂尔多斯羊绒集团决定撤出恩格贝。

  原来,当初鄂绒集团面临羊绒大战,出于确保羊绒来源,花不多的钱在恩格贝买下30万亩荒滩,打算治沙种草,建一个培育新品种多产绒的山羊基地。王明海当时任鄂绒集团常务副总裁,一个相当于副厅局级领导。富于冒险和进取心的他,当仁不让肩负重任。但是,治沙谈何容易!鄂绒集团不堪重负,终于忍痛割爱。

  路只有两条,摆在王明海面前:一是回集团公司,继续做他的副总裁;二是辞职坚守恩格贝。何去何从,事关恩格贝的存亡。

  王明海在鄂绒集团奋斗了10年,为企业的成长壮大立下汗马功劳。而今,鄂绒集团不仅是内蒙古的支柱企业,且是全国著名的上市公司。企业的工资效益别说在伊克昭盟,即使在内蒙古都屈指可数。王明海只要稍退一步,拍拍屁股离开恩格贝,唾手可得丰厚的年薪和奖金,且头戴企业家光环,进出有高级轿车,经常出国,日子显然过得风光一片。

  倘若王明海进一步,则险关重重。治理30万亩沙漠,没有政府的计划和拨款,没有实力强大的鄂绒集团的资助,留给他的是开发恩格贝时欠下的150万元债务。从今往后,恩格贝每花一分钱,都要靠自己去挣,况且治沙是跨世纪工程,谁也说不准沙漠何时能真正出经济效益。

  好个王明海,毅然选择后者,与恩格贝共命运!

  消息传出,全盟上下震惊。莫非王明海发过心脏病,脑子又出了毛病?好几位领导找他谈话,劝他回心转意。更有人善意地开导他:在国营大企业中担任领导职务,至少吃饭有保障。然而,都被王明海一言拒绝了:“一心岂可两用!”

  一位哲人说过,一个人的性格,往往决定了他的命运。诚哉斯言!

  王明海“疯”得可以,不仅留下,且又签订承包恩格贝的合同。他清楚,中断治理一切将前功尽弃,只需几个月,滚滚沙漠将覆盖仅有的绿洲。跟着王明海的一批自愿者,大多是鄂绒集团的员工,按合同去留自由,其中有多位是企业中层干部,年收入可达3—4万元,但他们面对王明海的选择,竟异口同声说:“再苦再累,认了!恩格贝,我们留定了!”

  看着朝夕相处的战友,听着自愿者掷地有声的话语,王明海无言以对,他的右拳重重击在左掌心,震落泪珠两行……

  恩格贝实业发展有限公司宣告成立,王明海任总经理。第一笔启动资金,就是王明海从鄂绒集团拿到的最后一笔奖金:14万元人民币。

  时至今日,记者作为王明海的同龄人,对他当初的选择仍心头存疑:究竟图个啥?记者直言相问,他按捺不住地站起身,双目灼灼,豪放不羁地说:

  “图个啥?就为追求我的梦想!去追求别人不敢想也不敢实现的理想。我既不是雷锋,也不是张思德,我是鄂尔多斯草原的儿子,我要无愧于生我养我的这块土地。我要对许多自愿者负责,还有从日本远道而来的远山先生……”

  “远山”的呼唤

  一个外国人,千里迢迢来到中国,站在广垠的沙漠上,呼唤着恩格贝的绿色。他就是鄂尔多斯高原无人不知的“洋愚公”,日本九旬高龄的老人远山先生。

  远山正瑛,乃日本农学教授,日本沙漠实践学会会长、世界著名治沙专家,日本沙漠就是他治理完的,可谓功德圆满。为此,日本天皇表彰他,人民为他立碑。他德高望重,本可安享晚年,但中国的沙漠一直叫这位日本老人寝食不安。他早年留学中国,曾坐着马车考察过黄河流域,面对“疾风冲塞起”的茫茫沙海,陡生“要把沙漠变绿洲”的壮志,并在内蒙古包头买地实施。不料,日本侵华的战火烧毁了他的美梦。60年代,毛泽东主席曾通过日本友人,邀请远山先生来中国指导沙漠治理,然未能成行。一俟中日建交,远山先生不邀自来,十年来奔波于华北、西北地区,植树种草,年轻时的美梦又被唤醒了。

  1990年,远山先生来恩格贝考察,他被自愿者的精神所打动,与王明海一拍即合,遂成莫逆之交,老人在中国找到了最佳合作伙伴。他说:“就让日中人民的汗水一起洒在恩格贝,开发恩格贝就是我有生之年最后一桩夙愿。”

  老人一回日本,到处宣传恩格贝,为恩格贝的绿色事业摇旗呐喊。他来到日本影响最大的大众传媒NHK的电视演播厅,用充满激情的话语,声泪俱下地向他的同胞们讲述绿化黄河两岸的意义:

  “黄河是中国的母亲河,我呼吁国民与中国人民携起手来,在黄河岸边进行一场大战,那就是中国的沙漠治理战,给荒芜的黄河中上游沙漠献上一片绿色……”

  这篇演讲激起日本社会各阶层的巨大反响。一时间,上至白发老人,下至刚背书包的学生,纷纷行动起来,去采集适应沙漠地区生长的草种,托老远山带往中国,撒到黄河两岸。

  翌年,远山先生不顾年迈,又以豪迈的气概,发起了恩格贝“百万株植树工程”活动,他不仅倾其所有,还向日本同胞发出“每人每周省下一顿饭”的号召,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支援恩格贝!几年来,远山每次都是满载去恩格贝,上至精密仪器,下至树种、钉子,老人就像一只辛勤的大雁,衔来泥草垒恩格贝这个窝。

  凭借远山先生在日本的巨大感召力,由日本国民自愿参加的“中国沙漠日本绿化协力队”一批又一批地来到恩格贝。

  1995年7月,“百万株植树工程”顺利完成,在庆功典礼上,远山先生为来宾讲了一个动人的故事:19岁的日本青年泉彦智,曾报名来恩格贝植树,临行前却不幸病逝。父母为了却儿子的心愿,将儿子的骨灰安葬在恩格贝。说到这里,远山有些哽咽,随后又动情地说:“我谢世后的长眠之地就在恩格贝——就在泉彦君的身旁。”

  记者在恩格贝时,有幸迎来一批日本绿化协力队员,他们行装甫卸,就风尘仆仆随远山去植树。在沙漠里,远山先做战前动员,记者听不懂,只见老人将黑瘦的双臂高高举过白发稀疏的头顶,大声地吼着,双臂却迟迟没有放下,就仿佛恩格贝将长满参天大树。老人语毕,队员们齐声“哈依”,便挥铲植树,埋头劳作。他们到恩格贝3天,平均每人植树100株,连吃午饭也不回宿舍。

  工休之余,记者采访了几位日本协力队员。一位大学生说,他是用假期打工积蓄的钱,光交给日本旅行社就28万日元,这才到恩格贝植树。一位退休教师说,他已步入古稀之年,人生已走到尽头,但到这里植树,好像生命又有了意义。更多的人则谈到,沙漠是人类共同的敌人,作为人类一员当尽一份责任……

  有位日本少年,曾三次随父到恩格贝植树,他竟天真地问记者:“中国除了恩格贝还有什么其他地方?”记者顿时语塞,真想自问一声:我们国人又有多少知道恩格贝的?

  在恩格贝的日子里,记者时常看见老远山,头戴遮阳帽,身着米黄色的工作服,唇边含一支似燃非燃的香烟,一会儿修剪小树,一会儿清除杂草,一刻不闲,俨然一位中国老农。

  没拿工资的恩格贝人

  这是一个简直令人无法相信的事实:恩格贝的自愿者们,已整整一年多没拿到工资了。

  韩荣原是鄂绒集团的中层干部,收入不薄,现为治沙示范区副主任,却一贫如洗。有一次,韩荣妻子向王明海“告状”:老韩回家“偷”了她积攒的供儿子念书的钱。

  王文清原是位乡党委书记,现为种羊场场长,有时竟连抽个“扶贫一号”(内蒙古最廉价的钢花牌香烟)都得借钱……

  王明海心中流泪,他一跺脚说:“还是卖些种羊发工资吧,跟我吃苦受累不说,一个大男人,总不能浑身没个钢儿呀!”

  中华绒种山羊是恩格贝的骄傲,凝聚了多少科研人员的心血。大伙群起反对:“再难,我们可以挺过去。把生产资料卖了,发展就更没有本钱!”

  1995年底,靠农牧业收入积下一笔钱,王明海建议发掉一部分工资,不意又遭到反对:“一年没拿工资,我们也活过来了,这钱还是先还债吧。”

  采访中,每每谈到此,王明海极为动容,他不无感慨地说:“现在哪里有白干不拿钱的事?而且是豁出命来干。金钱能买到这种境界吗?恩格贝的希望,正是我们有这一批人!”

  韩荣有两个孩子在念书,妻子每月就拿几百块钱,他没法顾家。人说即便离了婚,也得给孩子抚养费,韩荣没有。记者曾问他:“你总得为家人着想,这样下去怎么办?”

  随和的韩荣脸一下子阴了,大声嚷道:“你说王明海和老远山图个啥? 没有人强迫我,我是为了一个想头自愿这么干。至于将来,我也想过,万一恩格贝办砸了,我就耕一块荒地,养一群羊,日子照样过。”

  同样的话题,记者也问过不少人,回答大同小异。这样的语言,在当今喧闹的都市已很难听见,记者恍若进入世外桃源,确实,这里有一片难得的精神绿洲。

  恩格贝目前生活环境仍然艰苦,记者住了几天,天天断水断电。出门就是一望无际的沙漠,距最近的一个小镇,也有几十里路,10天半月看不见一张报纸,正如《草原之夜》一歌所唱:“这里没有邮递员传信”,若需添什么农具,则要到100多公里外的东胜市。

  乍到恩格贝,问人星期几,皆摇头,只缘这里没有休息日,也无所谓星期几。工作没个时间,晚上睡在床上,只要有人一喊,又得去忙乎。

  蓝蓝的天上白云飘,恩格贝的太阳暖人,即便零下好几度,步入户外仍觉身上暖洋洋的。恩格贝人,更是笑意写在脸上,按现在有些人的眼光,仿佛他们天天都在发大财。是的,也许,他们的精神世界天天都那么富有、充实。

  噢,忘了,听说老远山常有些不快。他年已九十,来日苦短,愁5年植树百万株,速度太慢。老人猴急,要一年植百万株,并自告奋勇落实三分之二资金。老人是固执的,王明海有苦难言:三分之一的资金怎么落实?3元钱一棵树苗,出1元钱,也得100万元。他怎么拿得出?眼下正在办矿泉水厂,又从非洲引进鸵鸟,开发沙漠资源……

  的确,向沙漠宣战来不得半点功利,比愚公移山更难看到成功之日。然而,“沙疯”们图的正是“功利”——功在千秋,利在万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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