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48　杂感五题

　　Author :潘铭■

　　Issue : 总第 187期

　　Provenance :台港文学选刊

　　Date :199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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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乐十诀

　　“达致快乐”的方法有哪些?

　　第一，快乐不是一个目的地，而是一个旅途。要在过程中发掘乐趣，那么过程就成了终点，而且是一个延长了的、受用无穷的终点。

　　第二，快乐的地方是此地，快乐的时刻是此刻。要快乐，请立足此地、把握此刻。

　　第三，快乐是精神先于肉体的事情。要肉体充分享受快乐，先要心无挂碍，精神舒泰。宁可食无肉，不要心有石。

　　第四，快乐是不快乐的对立面，此消彼长。要得到快乐，只消把自己的灵魂从不快乐的状态中释放出来。

　　第五，快乐是五饼二鱼，你越把它分出去，收回的也越多。要从快乐中得到最大享受，请把它和人分享。

　　第六，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快乐就容易走到尽头。要保持快乐于不坠，须要有些你愿望的东西还没有得到。

　　第七，快乐时固然开怀，不快乐时也要开怀。经常地兴致勃勃，快乐就会成为戒不掉的习惯。

　　第八，快乐这东西煞是奇怪，你招它引它求它，它偏不来。你摆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它却来依你偎你就你。和快乐交手，要采取欲擒故纵的策略。

　　第九，快乐飘忽无定，要把快乐网住罩住，既徒劳又不智。所以你要不断制造新的快乐，务使一乐未平、一乐又起。

　　第十，你能够得到的最大快乐，就是认识到你不一定需要快乐。

　　正如写致富书者未必发达，牧师有可能入地狱，介绍快乐秘诀的人也不一定快乐。能言不能行，律人者不自律，人世间本来就充满反讽，何况还有命运之神在旁边捣蛋。以上十诀，只好请多福者去实践检验吧。

　　读书方案为君拟

　　宋朝初年大名人钱惟演，生长于富贵之家，后来又做了大官，却没有什么嗜好。他曾经对下属说：“平生惟好读书，坐则读经史，卧则读小说，上厕则读小辞，盖未尝顷刻释卷也。”

　　读书手不释卷，当然是好习惯，值得学习。古往今来，这样的书迷书痴，为数不少。这个故事特别之处，在于钱惟演以不同的书籍配合他生活的不同片段，读经史正襟危坐，因为要端正心怀，说不定还要做札记呢。这也透露了经史非消遣之书这一事实。相对来说，小说便是消遣书了，所以便可以用闲适的姿态——例如躺卧着——来翻阅。“小辞”不知是否指诗词的“词”，反正是篇幅短小的读物，因为如厕时间不长，读不完大部著作。经史当然不能够携同登厕这样亵渎，小说（当时只有《世说新语》、《唐语林》之类）也嫌篇幅过长。宋朝还没有报纸，有的只是邸报，关乎朝政，也是不宜在厕所看的。

　　钱惟演没有谈到他在上朝或回衙途中，在轿内读些什么。倘若他“备课”不足，势须临急抱佛脚，轿上“恶补”一下奏章或其他公文。如果他无须补课，大可看闲书，当然是巾箱本了。

　　这则故事启示了我们一项读书方法：读书要因时制宜因地而异。根据这个启示，特为读者杂志诸君设计一个适应新时代的读书方案。

　　——正襟危坐时，最宜读趣味盎然之书如武侠小说，因为可以消除疲劳。

　　——卧榻上应读经史，或论道说理之书，易入梦乡故也。

　　——厕中可读厚黑著作，气味相近也（不宜看报，否则易致便秘）。

　　——地铁车厢内可读笑话书，每则一两分钟为宜，以防过站忘记下车。

　　——等候太太化妆时，长篇小说可以登场了。

　　婚姻和书

　　据说人生是一部大书，那么结婚就是其中一章了。对于少数幸运儿，结婚这一章是导言，但对绝大部分众生而言，它是结论（结了婚什么都完了）。不要以为省略了导言或结论，作品就别具一格，人家只会看成是未完成的书、有缺陷的著作。如果它是人生考试的毕业论文，你将会因为“主宰”不了生命而得不到Master（硕士）学位——所以你永远叫做Bachelor（学士）。

　　不过，有些人认为比做人生大书的章节，还不足以显出婚姻的尊贵、崇高、重要性。他们说婚姻本身就是一部书。这里恭录几则名人谠论，并且画蛇添足地加上一些本人的读后感。

　　其一，英国作家倪高斯说：“婚姻是一部书，它的第一章是诗歌，其余都是散文。”此姝可能出于对诗歌的偏好，因此不能从其他文体来考虑。其实，人生如戏剧，把婚姻比喻为戏剧更加贴切。这句话应该说成：“婚姻是一部悲喜剧，它的序幕是喜剧，其余部分都是悲剧。”

　　其二，英国诗人济慈说：“我见过一些女子，她们真诚地希望嫁给一首诗歌，却得到一部小说作为答案。”这句充满智慧的话，有它更大的普遍性，就是说，它对男性同样适用（难怪近年有这么多成功的女小说家）。而且，要发挥更深一层的精义，“诗歌”和“小说”需要进一步界定，应该说“浪漫派诗歌”和“写实主义小说”，或“情诗”和“讽刺小说”，或“田园诗”和“探险小说”。如果我们说，婚姻是一部“传奇小说”，那么它的“英雄”在第一章已死去了。

　　其三，旅加华裔作家杜撰说：“婚姻是一部书，它的封面是圣经，内容却是账簿。”杜先生这句话教训我们，看书不能单看封面。如果内页也不翻一翻便买一部书，那是自作孽，活该!

　　据说一间居室倘若连一部书也阙如，那简直没有灵魂。所以，散文也好，小说也好，账簿也好，好好歹歹带一部回家吧!

　　假如妻子是一本书

　　17世纪英国桂冠诗人特拉顿看书太多了，从早到晚泡在书房里，令他的夫人有被冷落的感觉。一天，不甘寂寞的夫人终于按捺不住了，冲进书房，大发娇嗔说：“天啊!特拉顿先生，你怎么可以整天抱着那些发霉的书呢?我真希望我是一本书，那么我便可以得到你多些垂青了。”特拉顿听了，眼睛从书脊边缘望出去，悠然说道：“亲爱的夫人，假如你是一本书，那么就做一本年鉴吧——这样我可以每年更换一次。”

　　这个故事，很可以作为幽默感的测验题。有谁把特拉顿的话当真，此人就无可救药；有谁想揍特拉顿一顿，则他首先要把自己的头撞向书架。

　　特拉顿真是一个幸运儿，有这样怨而不怒的贤妻。而且，他夫人的话充满“烟土披里纯”（灵感），叫我这个三百年后的读书人也对这慧质的修辞痴了好一会儿。

　　真的，假如妻子是一本书，我希望她是什么书呢?

　　首先，她一定不能是年鉴。年鉴取材都很枯燥，又充斥着统计数字，很像一个整日计较着家用、数算着柴米油盐的主妇。而且，年鉴内容每年更换的其实不多，大部分是陈陈相因的，重复着去年、前年……的资料，好比一个话语层出不穷、唠唠叨叨都是那几句的长舌女人。

　　其次，她不能是一部多册书，卷帙浩繁，大部头得令人喘不过气。她又不能是一部特大本，高头大马，叫人“仰望终身”。

　　她应该是一本百看不厌的书，纸墨莹洁，订装精致，封面设计美观大方。她要轻盈纤巧，便于携带，可以出入与共，形影不离。她要有哲理小品的深度、艺术画册的美感，概念丰富像辞典，吐属优雅像诗集，好比儿童读物那样真挚、流行小说那样纯情……

　　从幻想回到现实，她至少该是一本烹饪书吧。

　　两口井

　　描述眼睛，可以用什么比喻呢?

　　明丽清澈的眼睛是“明珠”、“水晶”，灵动明洁的眼睛是“秋水”、“星星”，西方美女的蓝眼睛是“矢车菊”、“最深的湖水”，东方佳丽的黑眼睛是“白水银里养着两丸黑水银”，发亮的眼睛是“金刚钻”，疲乏的眼睛是“破铜板”，狠恶的眼睛是“锥子”……

　　那么，久被泪水浇灌的眼睛怎样形容呢?

　　德国16世纪抒情诗人雷格纳有诗说：

　　谁要看两口流动的井，

　　他该看我的两只

　　完全用哭泣掘成的眼睛。

　　“两口井”，深黑、呆板，有的是水，却无灵气，描写悲伤的眼睛颇为贴切。伴随着“用哭泣掘成的眼睛”，是“由爱毁坏无遗的心”，令诗人“被爱火烧成了粉末”。为什么到这地步呢?诗人接着说：

　　谁想知道，是谁让我遭此折磨，

　　他该问世上最美的姑娘，

　　她即是我全部痛苦的根源。

　　诗人有这样深刻的痛苦，因为在他生命中曾经有过最美丽的女子。他不要曾经拥有，他在乎天长地久。造物弄人，却喜欢制造镜花水月。

　　美，令人痛苦。

　　最美，令人最痛苦。

　　因为“最美的姑娘”令天下所有其他女子都变成庸脂俗粉。她令花卉不再艳丽，山河不再秀美，星光不再璀璨……

　　如果在生命中没有遇到过，也就罢了。“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她。”结果，没有走在一处，空劳牵挂，令诗人饱受折磨……

　　“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禁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