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13 “邓老太爷”面面观(节选)

  Author :邓高如

  Issue : 总第 196期

  Provenance :大家

  Date :总第21期

  Nation :

  Translator :

  我自入伍后,家父在乡下便“升格”为“邓老太爷”。邓老太爷70余岁,不识字而晓古博今,不做官而识官场之道,不是艺人而会编板书词话。

  “邓老太爷”的文化观

  入伍第一年,父亲请人代笔,写信问我在部队干啥。按当时的纪律规定,每次回信我都含糊其辞过去。父亲便和乡亲们猜测说:他恐怕干的是喂猪、做饭。于是来信单刀直入说,干这些活并不丢人,该说个明白让家人放心。

  指导员特批我告诉父亲,儿在部队代理文书。

  父亲请人读过信后沉默半晌说:“文书,我当农会主席时就有人干过这一职——做文案的,当不大!”

  “文案”,青年人听得少,视为稀奇,久而久之,十村八里都知道邓家公子在部队“做文案”,于是褒贬不一。

  话传到父亲耳朵里,他嗔声反驳:“做文案有什么不好!早年子,那川北行署主任胡耀邦不就是做文案的?”

  文盲父亲对文化人历来敬重,学校老师到我家吃过一顿饭,他要到处讲好久。为什么独独对我“做文案”不以为然呢?

  我是独生子,妹妹尚小。提干留部队后便隐忧父母亲年龄大了谁照料?我说二老干脆随军,要么在家里享清福,要么为食堂烧烧锅炉,或当个清洁工。

  父亲脸色一变:“亏你说得出口,我会去干那种活路。农民就是种田的,我不到城里去!”事后母亲说自建国以后,他编筐卖鸡之类从不干。有人喊他在街上摆个摊子,营业证都办了,他说那事不正统。还说,农民不种好田,高如们在部队吃啥!我孙子们的教师在城里又哪个供!  原来,父亲处处求一个正统,固守一个本位:儿子当兵,就该操枪弄炮练武艺,“做文案”就偏了;老子当农民,就是耕田刨地种庄稼,进城烧锅炉就丢了本色。

  儿子的“文案”做了几年,便有文章见诸报端。家乡人历来把文章的张扬,看成是一件光宗耀祖的事。他们眼里除了县长、省长,团长、师长外,就算教师、作家或者能写文章流传的人有学问了。我的消息、通讯、散文、杂文见报后,父亲来信问,为什么报纸、广播上经常有你出来,电视里又很少看到你呢?

  但儿子在部队大机关做正经的“文案”,他便常以此自慰自信。每回邮递员田坎边喊一声:“邓老太爷,儿子来信了!”从此一封信邮递员读一遍,左邻右舍的学生娃娃读一遍,全村传完还请村里最有学问的人再读。读着读着,信上有他们认不得的字,父亲就让人猜,读信人猜着往下读,父亲听着前言不搭后语,便叫更多的人猜;更多的人还是猜不出来,父亲就显出得意,我们高如写的字,硬是“麻”(难住)倒很多人。他学问深哩!赶场天便找中学教师猜,要再猜不出来,他积极性就更高了,托人找区委书记、区长猜。

  一封信传看烂了,他才让人把这几个字摹仿在下封信里,让说出正确答案。我的回信寄到家里,他请人读后又会说:“还是我们高如的书读得深,那几个字他不说出来,周围的人哪个认得!”我探亲回家一身戎装,父亲喜欢陪我四处走走。那天,一远房亲戚新房里挂一幅蛇舞狂草,张旭笔风。主人说这是外乡一位民办教师送来的,已经“麻”倒了许多人。父亲胸有成竹地说这几个字高如认得。我不是研究书法的,上学又学的简化字,遇这类古体狂草,若词句背得还能读下来;若词句生疏,有些字就认不得。此时这一幅头一句“柳岸沙明对夕晖”的“柳岸”两字,用的繁写大草,“岸”字还把上中下结构变成了左右结构。于是我懵了半天开不了口。

  父亲脸由红而青,由青而白,一甩袖子走了,回家半日不语,直到晚上喝过几杯酒后才说亏你还是做文案的官员,当着那么多人出我的丑。都怪那场文化大革命,书读浅了!其时眼眶里就有了泪水。

  两件事联系起来,我看出父亲对儿子的希望是“博学”。

  九十年代初,我带一批记者到南充某部采访,部队举办了内部舞会。公务完成后,我回家看望父母。进屋就感到父亲审视的目光,却又并不开口。

  晚餐时,几杯烧酒落肚后,父亲发话了,高如,你们解放军在兵营还要“比武”啊?

  我答,解放军是要比武嘛!

  那“比武”有啥好处呢?

  提高武艺,奖励先进呗!

  那都奖励得呀?

  怎么不能奖励?

  搂着个姑娘“比”,还要奖励呀!

  我这才明白他说的“比武”是跳舞。那天在南充跳舞时家乡来了熟人,定是他们告诉了父亲。

  父亲说,搂着个女子你媳妇高兴不高兴?周围人说不说闲话?年轻人染上了女人可不是好事。

  我解释说,城里人跳舞,就跟男女握手一样,高雅流行得很,不必大惊小怪。

  父亲重重说了一句,曹操背时(倒霉)怪蒋干,董卓背时怪貂蝉。懂不懂?

  “邓老太爷”的价值观

  五八年“大炼钢铁”,使家乡的山山岭岭成了“和尚头——没得发了”。于是六四、六五年一日三餐的燃料也成了“七十二变后的孙猴子——没得法了”。父亲自告奋勇带一个组去广元挖煤。刨金子一样卖劲了一段时间后,他想起该给文盲妻子写

  封信,让她在家宽心。

  这天夜里的煤油灯下,一伙小青年围着父亲,看文盲丈夫如何给文盲妻子写信。父亲见轰不走他们,就端开架子拖长声音叫道:“书僮!笔墨纸砚

  侍候——” 

  这是他看戏时学来的台词。一青年将一张草纸铺在了他的面前,一支大拇指粗的老式黑杆钢笔摆在了草纸上。

  父亲又道:“书僮,老爷今天手懒得很,就由你捉刀代笔了!”

  小青年们一阵大笑,可父亲并不在乎,继续以戏剧台词的韵味口述:

  “吾妻——见字如面哩——”青年们竖起了耳朵,听下文更见精彩了:

  “妻在家中不用愁,

  夫在广元煤矿头。

  “注意,这‘夫’是丈夫的‘夫’,不是‘夫’人的‘夫’啊。”

  小青年们笑说,两个“夫”都一样,就跟你两口子都是文盲一样。

  一样就好。父亲接着口述:

  “白天吃的斤半米,

  晚上睡在猪圈头。”

  小青年们又哄笑起来。因为挖煤的民工太多,只好住牛棚、煤坑或者老乡的房檐下。

  “昨天挖煤八百八(斤),

  今天挖煤九百九。

  只要社员煤够烧,

  再苦再累算个。”

  青年们发狂般叫好、鼓掌。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一个文盲居然有如此出众的文采。

  我参军的头一年夏天吧,因天气太热,队里的几头耕牛快死完了。父亲带两名小青年到达县山区买牛。当天走了四十多公里山路后,小青年说:“邓队长,这里离达县还有小三百里路,明天无论如何走不动了,还是去买张车票吧。反正是生产队出钱!”

  不一会,父亲捏着三张票人手一张。小伙子们先是一喜,随后大叫:“你这个老家伙,买啥戏票!”

  “今晚看《三关排宴》,王素芳演萧太后,过瘾得很哩!”——小伙子们垂头丧气地跟他进了剧场。这可能是父亲生平第一次到县城戏园子看戏,一见错落有致的座位,观众良好的秩序,猩红厚实的幕布,他的心就激动开了。大幕拉开,舞台灯光雪亮,武生武旦两路出场,长靠短打有招有数,一声悠扬高亢的帮腔贯透全场。父亲被这场面惊呆了,他不像城里老戏迷那样干脆利索地叫一声“好!”或者热烈鼓掌,而是连声高喊:“值得,值得呀!”

  这喝彩声很特别,两个小青年劝他不要再喊,太山气。他不服气地吼道:“一分钱一分货。才三角钱就看这么大的场面,咋个还不值得?”

  第二天,他仍然不买车票,凭着头天晚上一场好戏带给他的“邪乎劲”,步行三天到了达县,买了三头仔水牛,昼夜兼程回到了家乡。

  全队人围着牛儿品评,高兴得像得了个胖儿子,夸头齐尾齐,毛光水滑,价格又比本地便宜得多,今年犁冬田有望了。

  父亲此时却钻在饲养场黑乎乎的土灶前,给牛儿熬起了绿豆汤。他边往灶里加柴火,边打瞌睡。

  母亲看完水牛就来看父亲,见他人累得变了形,就骂:“你这老鬼,五十大几的人不要命啦!”父亲却不慌不忙地说:“哪个不要命?空脚耷手走走路嘛,你看买回了多好的‘牛儿子’,还不值得?”

  “邓老太爷”的婚恋观

  粉碎“四人帮”前夕,我结识了我的第一位恋人,便写信告诉了家人。父亲到军营开门见山说,

  我独儿子的终身大事,不见那女子一眼你们就结婚,我心里总不踏实。

  女友闻讯赶来,大约“丑媳妇怕见公婆”吧,带来了她的同事——婀娜多姿的苏小姐。

  闲扯一阵告辞而去,父亲问谁是我未过门的儿媳妇?

  我这才想起,刚才没有说明各自准确的身份,便让他猜。

  父亲说,如是那位单薄、瘦弱的姑娘,你娃眼力就差了。她言辞举止不太稳重,人又单薄,经不起劳累病痛。还有,人老了,她恐怕瘦得不成形式,就更没看头了。

  那年代朝鲜电影《鲜花盛开的村庄》有口皆碑,农村胖姑娘“八百工分”家喻户晓。我说,你是不是认为“八百工分”才好呢?

  父亲说,我倒不是这意思。你看清没有?那瘦姑娘脸上是搽了粉,化了妆的,是不易看到本色的。妆一洗掉,不是显得年龄大,就是肤色不健康。啥东西还是自然一点好哇!

  父亲这次来队,还给未来儿媳妇出了一道特殊的考题……

  我家乡把家庭主妇的针线活看得至关紧要,是聪慧与否的重要标志。我抽屉里总放着针线包,钉钉扣子、缀缀领章、补补尼龙袜什么的,总是自己动手。父亲见此却生了疑心:未来儿媳妇在城市长大,干部家庭出身,莫非根本就不会女红?

  战友送我一个大型石膏维纳斯。这天父亲扯回二尺花布说,这石膏女娃娃光冬冬,不雅观。你们抽时间给她做件背心吧!我女友背身笑得前仰后合,我忙说这维纳斯是外国艺术品,本来就不兴穿衣服的。

  父亲执拗地说,穿上衣服怕啥?你是军人,又不是外国人,摆这么一个光冬冬女人在屋里,部队首长看见了对你印象也不好。

  我急了说:知道者,是你的主意;不知道者,说我们“宝气”。要做衣服你抱去做。我女友这时似乎听出了什么味道,拿起花布对着维纳斯比划几下,嚓嚓几剪,飞针走线起来。

  父亲的眼睛立时大了,一动不动审视着未来儿

  媳妇量体、下料、穿针、走线的全过程。

  然后他自找台阶说,其实,这背心不做也可以,那石膏女娃娃收起来不摆就是了。

  一天晚饭后,宣传科长让我立即起草一份全师政治教育情况报告,明早交稿。

  我动手写,父亲也像小时陪我做作业坐在身旁,一副进入佳境的欣赏神态说:做文章要心静,形容词要多用一点。你平时背那么多唐诗宋词,现

  在就该用上啦!

  这时女友进屋,她找了《洪湖赤卫队》的内部

  票,要我陪她去看。

  我犹豫起来。父亲在一旁说,业精于勤荒于嬉

  啊!日子还长嘛,非要今天晚上去?

  我怕伤了父亲的心,定下心没去看电影,一直写到凌晨。躺在床上,父亲又开始教育我,你参军提干不容易,做学问更荒废不得。你看农村好多年轻人,一谈恋爱结婚后,就变得懒散没志向了。你看过川剧《逼侄赴科》、《刺目劝学》没有?父亲是个戏迷,他的许多知识,都是从戏剧中得来的。

  我说不就是说的宋朝丞相潘必正年轻时,姑姑

  逼迫他离开恋人陈妙常去考状元吗?

  父亲又问,《刺目劝学》呢?

  我笑说是解元郑元和结婚后,见李亚仙一双眼睛秋波荡漾,顾盼含情,就读不进书了。后来李亚仙就用绣花针刺瞎了自己的双眼,劝夫苦读考状元!

  父亲大笑,为二十啷当的儿子居然懂得如此之多,而且对答如流,这一瞬大概是他一生中难有的幸福时刻了!

  接着,父亲一本正经地说,儿子,我这次来部队,就是要当一当潘必正的观主姑姑,督促你好好干工作,好好做文案,也要劝劝你将来的媳妇,学学李亚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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