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24 母爱——一位母亲的自述

  Author :马继红

  Issue : 总第 30期

  Provenance :文汇

  Date :1983.10

  Nation :中国

  Translator :

  我是一个妇产科教授,从医四十多年,亲手接生的孩子就有上千个。我爱我的事业,爱那静谧洁白的产房,更爱孩子。每当我看到一个新的生命哇哇哭喊着向大千世界报到,看到年轻妈妈滚烫的唇在孩子粉嫩的小脸上亲吻,我的心就仿佛流过一泓甜甜的琼浆。终于有一天,我也做了妈妈,有了自己的孩子。

  让我谈谈是怎样爱孩子的,真不知道从哪说起。

  一

  我结婚很晚,由于工作紧张,又先后流产过两次,直到三十七岁,才经过剖腹手术生下了第一个孩子。对妇女来讲,高龄得子,是不容易的,可我想,养孩子不仅仅是个人的事情,孩子长大后,是要走向社会的,将来的路能不能走得端正,起步十分重要。所以,从孩子出生后,我就注意培养他独立生活的习惯,晚上,我从来不搂着他睡觉。白天,除了喂奶,也很少抱他。孩子刚满二十天,我就把他抱出去晒太阳。正好是五月天,和风丽日,洁白的云朵在蓝晶晶的天上静静地流过,小草唱着绿色的歌,花儿吐着恬淡的芳香,金色的阳光象一双双温暖的小手,轻抚着孩子雪白的肌肤,在美丽的大自然的怀抱中,他翘着小脚丫,哭得那样惬意。

  孩子长到六七个月,再也不愿老老实实地躺着了,开始翻身,爬,渴望有人抱。于是,就扯开嗓门哭,哭声中一半抗议,一半乞求。遇到这种情况,我是不理会的,照旧看我的书。一来二去,孩子倒真的不哭了。学走路时,不知跌过多少跟头,爬起来跟没事一样。

  两年后,我的女儿降生了,孩子多了一个,家务事也由此多了一分。怎么处理好工作和孩子的关系,这是摆在每个妈妈面前的一张考卷。那年,刚满一岁的女儿突然发了高烧。早晨上班时,保姆拉住我,“你就请个假,带孩子看看病吧!”望着孩子那红红的小脸,裂开血口的嘴唇和无力垂下的眼皮,摸着孩子那滚烫的小手,我的心软了。走到电话机旁,拿起话筒,手却无力去拨动号码,想到病房里等待我主刀的两个手术,想到难产母亲那痛苦焦灼的目光,我怎么能在这种时候请假呢?我狠了狠心嘱咐保姆多给孩子喝点水,用凉毛巾敷一敷,便毅然推门走了。刚进病房电话就追来了,保姆着急地告诉我,孩子烧得更厉害了,连水都喂不进去,手脚也一阵阵抽搐,我什么也没说,把电话放下了。我不愿以此而惊扰周围的人,影响大家的工作情绪。我象往常一样先去看病人,可不知为啥,腿特别沉,手也一个劲儿地打抖。不一会儿,电话又响了,我尽量抑制住自己的心情,平静地说:“知道了,请你不要再打电话影响我的工作。”“真没见过你这样的妈妈,再拖下去孩子会烧死的!”话筒里那激愤的声音近乎咆哮,简直想象不出是出自温和的老保姆之口。“死了我也不怨你!”话虽这样说,可眼泪还是不由自主地漫上了眼眶。此刻,我多想立刻飞回女儿身旁,去尽母亲的一分责任。可我是一个科的主任,我如果这样做,又怎么要求别人呢?手术的成败直接关系到两条生命!当我拿起手术刀后,翻腾搅动的心,顷刻间静得竟象一潭深深的湖水,好象什么也不曾发生过。脑子里只有一信念,要保护产妇母子的平安。直到那响亮的哭声在手术室振荡开来,我才长长地吐了口气,脑子又回到现实中来。我顾不得擦一把额头的汗,顾不得换下手术衣,第一个念头就是去看女儿。

  儿子两岁时,有一天,定要缠着我带他出去玩。临行前,我告诉他:你已经会走了,要锻炼自己走路,不能让妈妈抱。儿子不假思索地答应了。可是,没走多远,他就和我慢慢地拉开了距离,越走越慢,皱着眉,撅着小嘴,最后干脆蹲在了地上。“妈妈,我走不动了。”他声音里带着哭腔,眼里噙着一包泪水。“走不动就回家去吧。”“不,我要妈妈抱。”说着便扑过来,软软的小手紧紧地攀住了我的腿。当时,我真想弯下腰把他抱起来,可想了想,不能让步。我轻轻地把他的手掰开,耐心地告诉他,“要么自己走,要么回家去,妈妈是不抱的。”“孩子一听,竟仿佛受了多大的委屈,呜呜咽咽地抹开了眼泪。我没管他,竟自朝前走,因为回家的路他是知道的。过了一会儿,我再回头看时,发现他仍象小尾巴一样跟着我,蹒蹒跚跚的脚步摇摆得象一只小鸭子,脸蛋上的泪还没有干,在阳光下闪着熠熠的光,紧抿着的嘴角透着一丝倔强。

  在吃饭方面,按别人的话说,我也是“治”过孩子的。有一次,家里吃胡萝卜稀饭,孩子们把胡萝卜都挑出来,嚷嚷着:“不好吃!”我看到后,重新把胡萝卜给他们捡到碗里,告诉他们:胡萝卜如何有营养,可女儿象咬着黄连,儿子干脆把筷子一搁,罢饭了。我想,好吧,你们不是不愿吃吗?那咱们就天天吃,第二顿,第三顿,第二天,第三天,都做一样的饭,时间一长,嘴巴毕竟拗不过肚子,孩子们都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真是应了中国的一句古话:什么最好吃,“饥”字最好吃。

  十年动乱期间,我和丈夫都被打成了“反动”学术权威,我每天被强制劳动,早出晚归,丈夫也被发落到外地。从此,两个年幼的孩子便开始了独立的生活。由于受我们的牵连,他们不仅在生活上得不到温饱,在精神上也受到了摧残,稚嫩的心田享受不到普通孩子应该享受的阳光。当时,我真担心孩子柔弱的心地经受不起这过早降临的世态炎凉,然而,孩子们竟倔强地挺过来了。一九七0年,刚刚十五岁的儿子报名参军到了辽宁海城县某工兵连。工程兵的生活艰苦是众所周知的,打眼放炮,劈山架桥,钻洞修路,每天洒下的汗水可以用斤称,可是,孩子在信中却从来没有提过一个苦字,仿佛生活赋予他的全是蜜糖。夜里,我常常梦见儿子,看到他瘦了,黑了,军衣上浸满了白白的汗渍,但嘴角却始终浮着强者的微笑。

  相继,我的女儿也到农村落了户。锄地,插秧、挑粪、养猪,无论干什么活,都泼泼辣辣,常常是一身水一身泥。不少城里去的孩子吃不惯农村的饭,悄悄地从家里带点心、面包、巧克力,可我的女儿不论吃高梁面饼子,还是喝棒子糁糊糊,都香得很,周围几乎没人相信她是教授的孩子。当人们问起她。为啥能吃苦时,你猜她说啥?“这要感谢妈妈从小给了我们一副飞翔的翅膀。”

  二

  父母的言行举止常常象一条无声的小溪,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孩子的思想和性格。如果一个母亲教育孩子时说得冠冕堂皇,而自己却我行我素,时间久了,她的话就会变得苍白无力。因此凡是要求孩子做到的,我们都首先做到。我们家的经济条件比较宽裕,每人每月生活费平均在百元以上。可是,对孩子的穿着,我们从来不打扮得花枝招展,总是捡一些亲戚的孩子穿剩的旧衣服,缝缝改改,再接着穿。有一天,女儿从幼儿园回来,脸上象罩着一片云,小嘴撅得能拴头驴,她不高兴地扯扯我的衣角:“妈,小朋友们都穿新衣服,你总让我穿旧的。”我望着孩子那几乎漫出眼眶的泪水,噗哧一声笑了,脱下自己的外衣,指了指打着补钉的衬衫和穿了十几年的毛衣,“你说,妈妈的衣服是新的,是旧的?”孩子不吭声了,但仍旧阴着脸。我望了望窗外,那棵贴着墙根的桃花开得正盛,象绽开了一片云霞,缀满花朵的枝条亲昵地吻着窗。忽然间,我有了主意。我把女儿抱起来,问:“桃花美不美?”“美。”接着,我找来一根枯枝插在花瓶里,又问:“这个美不美?”“不。”“对,你看那桃花,既没有装进漂亮的花瓶,也没有扎上鲜艳的蝴蝶结,就是植根在乌黑的土里,可还是那样美。所以说,美,不是打扮出来的。朴素本身就是一种美。”孩子忽闪着眼睛,点点头,直到现在,我最发愁的事就是怎么能让孩子们穿新衣服。他们的箱子里,装着许多客人和亲戚送来的款式新颖的四季装,可却长年躺着睡大觉。儿子身上的那件衬衣,本来就是捡舅舅的,前后加起来,少说也穿了二十来年,领口磨破了,袖子绽了线,扣子也掉了。我提醒他换一件,他摇摇头,我把钱和布票塞到他手里,让他去买一件,他又把钱退回来,竟学着大姑娘的样,一针一线就补起衣服来,真是让人又高兴又心疼。

  孩子上学以后,不知从谁嘴里得知,我曾经送给过病人几百块钱。有一天,他天真地问我,“妈妈,你干嘛把钱送给那些不认识的病人,人家都说你钱太多了。”我听了一怔,我是不愿把这些事告诉孩子的,但既然知道了,就应当从正面去引导。我让他坐下,向他讲了这些病人的困难,然后打了个比方:“我们的祖国就象一个大家庭,生活在这个大家庭里的人,不管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是兄弟姐妹,看到他们有困难,我们能袖手旁观吗?再说,我们家不愁吃,不愁穿,留那么多钱有什么用?”孩子沉思了片刻,庄重地点点头:“我懂了。”

  在他当兵斯间,尽管每月只有六块钱的津贴费,还是省吃俭用,把大部分都救济了家庭困难的同志。这件事,他做得那样自然,不是为了图虚名,也不是为了求表彰。

  我和丈夫唯一的嗜好就是啃书本。结婚三十多年,家里的陈设一直很简单,唯一可以称得上财富的是书。平日,除了繁忙的工作,哪怕有几分钟的空暇,我也要捧起书来读一读。在家庭的熏陶下,孩子们也渐渐养成了读书的习惯。尽管他们那掌握知识的黄金年龄都在动乱中流逝了,但他们并不自弃,靠顽强的开拓,在一片荆棘中去采摘知识的果实。儿子从部队复员后,被分到远郊一个小工厂,每天上下班要在路上消耗三个多小时,他便随身带本书,在拥挤嘈杂的汽车上阅读。女儿在一天辛勤的劳作之后,也常常是忙着做习题,写笔记。渐渐地,读书成了他们生活的第一需要,就是凭着这股毅力,儿子这个小学毕业生考取了西南交通大学,以后,又考取了电子计算机专业研究生,获得了硕士学位。女儿到美国留学后,短短的时间里,不但自修了英语,各门成绩和同班的美国同学相比,也居于上游,为此,不少望子成龙的家长都来向我取经。其实,我在这方面只能算一个自私的妈妈。我的时间和精力几乎全部用在了自己的工作上,对别人的辅导和帮助也比给予孩子的多得多。如果讲给了孩子一点点帮助的话,那就是在儿子需要使用家里那张唯一的书桌时,我把阵地让给了他,宁肯自己趴在床上去看书改稿。

  母爱是天性。古今中外,不论社会发生多么剧烈的变化,母爱是永恒的。我曾经读过这样一个传说:很久以前,有一个聪明英俊的王子爱上了一位漂亮的姑娘。当这位姑娘向王子索取他母亲的心时,王子竟趁着母亲熟睡,用宝剑挑开了母亲温暖的胸膛,取出了那颗搏动着的心。正当王子往回走的时候,天黑了,慌乱中,他被树杈绊了一跤。这时,那颗母亲的心说话了:“我的孩子,你摔疼了吗?”

  不知为啥,这段小小的传说竟使我这颗母亲的心一阵阵地颤抖和疼痛。我为传说里那王子的冷酷和残忍而痛苦,更为那位母亲的痴心而痛苦。我认为,她不是一个明智的妈妈:她虽然爱孩子爱得很深,很诚挚,却没有爱在点子上。她把自己的心都给了孩子,却没有把人类最美好的品格传给孩子。

  三

  前年秋天,我应邀到美国斯坦福参加世界奇胎瘤学术会议。临行之前,我想起了大洋彼岸的女儿。孩子离开家一年多了,做妈妈的还从未给她捎过什么。尽管她在来信中始终没有提过困难,但我从侧面了解到,她生活得并不轻松。她在美国的一切费用,包括衣食住行和学费,都要靠她自己的劳动获取。不少和她前后脚去的自费留学生,都因为吃不了苦,花完了家里带去的钱,便怏怏地回来了。如今,女儿会是什么模样?

  “妈妈!”随着一声惊喜的呼唤,女儿亲昵地搂住了我。分别一年多了,何况又是相逢在异国他乡,女儿的心情是可想而知的。我坐下来细细地打量着她:那颀长而丰满的身材,似乎比在家时更壮实了,头发没有烫,象乌黑的瀑布潇洒地披在肩头,身上穿着劳动布做的半旧的套服,脚上踩的仍是农村插队时那双塑料凉鞋。我长长地舒了口气,感到一种特殊的满足。孩子虽然换了生活土壤,但内在的质朴并没有更换。

  女儿上课去了。我默默地打量着这间小屋子,屋里的陈没十分简洁,一尘不染。桌上放着几本作业本,我随便翻开,整齐的字里行间,闪动着不少鲜红的“A”字,象一朵朵绚丽的花,又象一颗颗晶亮的珠,这是用汗水浇灌的,用毅力采撷的。最后,我的目光落在女儿枕边的那把塑料梳子上,梳背已经磨损得失去了光泽,梳齿也断了许多。我轻轻地拿起来,心里不由得浮起了一种内疚,我这个做妈妈的,对孩子关心得太少了。我把女儿的梳子悄悄地装进兜里,将自己那把八成新的梳子给女儿留下。

  转眼间,回国的日斯近了,一个想法又开始在我脑海里浮动,应该给攻读研究生的儿子带点什么礼物回去呢?很早以前,我曾想过给他买一块表,一直未能兑现。经过一番思索,我终于踏上了表店的台阶。明亮的表店简直象一座水晶宫,我的目光从一块块表上划过,终于选中了一块补素而大方的电子指针表。可是,一看标价,那伸进口袋里的手不由得又缩了回来。一块表竟要一百多美元,我犹豫了!我不是没有钱,也不是舍不得花钱,但此时却觉得钱那么烫手。实验室需要的显微镜头,细胞室需要的移液器,搞科研需要的书籍资料……买这些东西,也都需要钱呵!外汇是有限的,我不能不在心里拨拨算盘。我几次把手伸进衣兜,但最终还是没有把钱掏出来。我的事业决定了我不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为了那些即将出生和没有出生的孩子,我应该把钢用在刀刃上。

  我相信,孩子一定会理解我的这种母爱……

  这是一位母亲的自述。她是我国著名的妇产科专家林巧稚最喜欢的学生。但她不愿意将她的名字公诸于世,我们也就尊重她的意愿,奉献给读者杂志一位无名的主人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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