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80 我和雪雪

  Author :沈醉

  Issue : 总第 44期

  Provenance :我这十三年

  Date :

  Nation :中国

  Translator :

  怀念之情

  在京学习参观之后,我们来到了京郊的红星人民公社参加劳动。在这里没有丝毫被迫的感觉,而是以主人翁的身份去体验劳动人民的思想感情。然而,美中不足的是一直未与妻子取得联系,心里总是觉得缺了什么似的。

  一天,我无意中在报上看到曾在昆明见了我的纸条而逃走的丁中江,他在香港创办的《新闻天地》刊物仍在发行。我高兴极了,立即写信给丁中江,请他帮我在港寻找雪雪。信发出不久,就接到了雪雪的来信。当我看到雪雪那潇洒熟悉的笔迹时,几乎高兴得全身发抖,完全抑制不住自己冲动的感情。特别是看到雪雪和孩子们的照片,我即当着送信给我的那位干部流出了眼泪。从信中,我得知慈母已于1953年在台湾故去,大女儿小燕也因病夭折,而最小的女儿老五,却已回长沙,现在长沙七中上初中。我真是悲喜交加,这一夜辗转于床,无法入睡。我总担心这是一场梦,半夜里爬起来,再看看信和照片才算放下心来。

  雪雪的信上没有她的地址,我只好往长沙的女儿老五那里去信,让她将妈妈的情况和地址告诉我。同时我也给第二批特赦后回长沙去的夏建 去了一封信,希望他去看看我的孩子。谁知孩子的回信还没有来,就接到了老夏的来信。他告诉我说,他已经去看了老五,而且暗示我,雪雪已经靠不住了,让我设法把我的儿子毛弟接回来。信读完后,我几乎支持不住了。心象被人插上了一把尖刀。这会是真的吗?

  不久,雪雪的信来了,真相大白。她不但已改嫁,而且与新夫已生一子。天哪,命运为何如此地捉弄我们?二十年来春梦一般的生活,却在我一生中印上了这样一个酸楚的烙痕。回信时,我强压住自己的痛苦,让她放心,祝愿她在新夫身边生活得幸福、愉快。然而这句话却象利箭一样刺伤了她的心。她写来了一封沾满点点泪痕的长信,向我倾诉十多年来她在香港的种种痛苦和不幸。

  原来,她领着一家八口,在香港和我联系中断后,不幸的事情就接踵而来。由于她当时年轻,不懂人间险恶。加上人生地不熟,语言不通,带去的钱不到一年就让别人连骗带偷地弄掉一大半。六个年幼的孩子和年迈的老母亲都要她照顾。过去的亲朋好友见我的大势已去,也一改过去殷勤相助之态。眼看钱将花光,她即将母亲送往台湾大哥家中,并让她的弟弟带着我的大女儿小燕、小女儿老五回来找我。谁知其弟将两个孩子放在长沙的伯父母家里,就一去没有消息。后来台湾方面的报纸说我已被共产党杀害,并将我的名字列入了“忠烈祠”。雪雪信以为真,为了能在香港这个人吃人的社会生活下去,为了将孩子抚养成人,她在百无聊赖的情况下,改嫁给流落到香港的原国民党某部一个独身团长。谁知毛人凤和我大哥借她改嫁为名,硬要将在香港的四个孩子接往台湾,并不准她去台湾。孩子们走后,她更加陷入了无法抑制的痛苦之中。在绝望中,她信奉了基督教,把全部精力都贯注到了教义上,天天祈祷上帝保佑她的儿女。

  难得一见

  我希望在有生之年再见到雪雪一面。我一连去了几封信,雪雪却只寄来许多吃的、穿的东西,没有回信。难道雪雪真的准备与我一刀两断了吗?她终于回信了,不但答应回来看我,而且决定回来之后就不走了。这天大的喜讯使我高兴地哭了起来。民政局的领导向我表示祝贺,并答应雪雪回来后给她安排合适的工作。

  这时,我同时收到了雪雪和她的新夫的来信。她的新夫在信上说,他们办的农场现在很忙,准备让雪雪以后再回来。而雪雪的信却表示一定要回来。她说,我现在是在劳动,不是做官了,更需要得到安慰。

  雪雪的电报终于来了,让我去广州等她。我很快地登上了去广州的火车。

  记得二十多年前,我在临澧特训班当教官,雪雪那时才十八岁,是我的学生。一天,我在擦汽车,准备回长沙看母亲,雪雪跑来对我说:“沈教官,我要请假。我父亲病危,来电报催我回去。”我看了电报后点了点头。她见我准备开车走,就问我去哪里。当她知道我也是回长沙时,就高兴地对我说:“沈教官,我搭您的车回去好吗?”这样,我就和她一起回长沙。在路上,我知道了她的身世,很同情她的不幸,用汽车直接把她送到家里。进了门,她拉着继母的手哭个不停,我就走到她父亲床前,询问病情。谁知老人家见了我,以为我是雪雪的男朋友,一把拉住我的手,颤巍巍地说:“雪雪托付给你,我就放心了。”我有点不知所措。但见老人那诚恳的目光,就点了点头说:“你老放心吧!”回家后,我把这一误会当笑话一样告诉母亲,母亲却很严肃地说:“临终人的嘱托,你既点了头,等于同意了,这是不能违背的。”回到临澧后,我特别注意雪雪,发现她不但长得美貌,而且活泼大方,爱唱爱跳,经常在学校表演节目。有一次晚会上,看了她表演的节目后,我立即写了一首诗,向她表示爱慕:“华灯辉耀映花颜,疑是嫦娥下广寒。如此风姿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看。”后来她也回赠我一首诗:“年年憔悴损容颜,谁料心寒梦亦寒。幸列门墙成桃李,满庭红白任君看。”意思是说,父母相继去世,使她憔悴心寒,幸亏成了我的学生;而我的学生很多,可以任我挑看。我将这首诗拿给母亲去看,母亲非常赞赏。在母亲的赞许下,我俩就订了婚。二十多年来,我一直认为我俩是前世定下的姻缘,今生今世是不会分离的。这次去广州接她,不也说明了这点吗?

  然而谁也没有料到,我在广州下车后,广州市民政局的人告诉我说,北京来了长途电话,说雪雪又去了一封电报,说她生病了,不能按期回来,让我不要去接她。这是怎么回事呢?我连忙给雪雪打了个电报,又写了封长信,告诉她我已到广州等候,盼她立即启程。在我们原来约定的日子,我就跑到车站去接她,结果所有的人都走光了,也没见到我的雪雪。一连几天我都跑到车站去,希望能接到她。第六天晚我才接到雪雪的来信,她说,由于她生病推迟了归期,有关当局得知消息后,派人找她谈了话。她非常担心在大陆外的几个孩子的安全。她还告诉我说,有关当局由于我写的《我所知道的戴笠》在《文史资料选辑》刊出后,香港报纸也转载了,大为恼怒。我在海关工作的二女儿小熊被撤了职。雪雪说,这是“神”的意志,“神”不让她回来,所以为了孩子们的安全,她决定暂时不回来了。

  外面的雨下个不停,我的眼泪也流个不停,隔着一个窗户一直滴到天明。

  第二次握手

  (1965年的秋天,孩子即将高中毕业了。经同事介绍,我结识了某医院护士杜雪洁,是个四十岁的老姑娘。孩子也很喜欢她,极力怂恿我答应这门亲事。在征得雪雪的同意后,我便与雪雪补办了离婚手续,很快就与这个护士结了婚,组成了一个幸福的小家庭。)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祖国呈现出一片安定团结、建设“四化”的景象,与海外亲友通信、往来,再也用不着担惊受怕了。孩子的母亲常常来信说很相念她,希望她能去香港玩玩。女儿当然也很思念母亲,希望能去香港一趟,叙叙三十年母女阔别之情。

  我拿着女儿的申请去找文史办公室的领导。他看完之后,问了我一句:“你为什么不一同申请去呢?”“我?我能得到批准吗?”“我认为按照党的政策和有关规定,你也有条件可以申请的。”“那我就试试!”

  三个月不到,女儿兴高采烈地拿回了两张“港澳通行证”,注明“有效期一年”。这一切竟是真的吗?我一再问自己。我很清楚,这不只是个别领导对我的照顾,而是党对我的信任。我和女儿在没有离开北京之前,便都已下了这样一个决心:党这样信任我们,我们决不能做出任何对不起党和人民的事。

  到香港的第二天,女儿一起床,就给她妈妈去电话。一会儿,她就和后夫一道把女儿接走了。我只听到从女儿房内传出欢乐的笑声。我不便急着和她们见面,分别三十年了,彼此的心情都不了解,要先通过女儿去试探和转达我的情况,再作决定。女儿一开始并没有告诉他们我到了香港,而只说我送她到广州,先问一下,看她妈妈愿不愿意见我,如果她想见见,我再去香港,否则就回北京。

  三天过去了,女儿打电话给我:“妈妈和叔叔(我的孩子都这样称呼继父)都希望同你见见面。”不难想象,女儿是从中做了一番说服工作的。我过去的凶狠残暴,我的前妻比别人更清楚,她不仅仅是做过我十多年的妻子,更是受过我那一套训练的学生,有很多顾虑也是很自然的。当他们夫妇出现在我住的旅馆房门口时,我赶紧走上前去,紧紧地一手握住一人的手,把他们拉了进来。女儿把房门关上后,我轻声对前妻说:“我很抱歉!没有尽到做丈夫的责任,使你吃苦了!我更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孩子们都是由你们抚养成人,今天,我是特地来香港向你们道谢的!”她听后,也许是感到有点儿意外:“你既能原谅我,那我们以后就做朋友好吗?”“不!不是做朋友,我们两家原是一家,你是我的妹妹,你(指她的后夫)是我的弟弟,你们今后都叫我三哥吧!”“三哥这次远道而来,我们应当对三哥敬奉一点……”没有等他说完,我便插上一句:“我这么远来,决不是为钱而来,只是看看你们和孩子。”第二次握手,就是这几句话,以后便是相互往来如一家人。我们一道出去游公园,上馆子,“弟弟”特地新买了一部照相机,为我们拍了不少的照。就这样,我们亲如家人一样过了二十多天。我几次去他们家时,他们也不把我当外人看待。他们认为至少应送点东西给我做纪念,如果这也拒绝,那就太不近情理而太做作了。礼尚往来,我便用比他们更加贵重的礼品还送了他们。她只悄悄地说了一声:“你给我争了面子!”我一时体会不出她这话的意思,过后我想,可能是有一句不用说出的下文:“瞧瞧我过去的丈夫!”

  二十多天中,我们在一起吃过好几次饭,每次吃饭,我总是挑点清淡的东西吃,而且吃得少,我的前妻每次总是挑些好吃的给我送过来,我立刻暗示她,不能这样做。她的个性,是不考虑这些的。我担心坐在她身边的后夫不高兴,便躲闪着不让她给我夹菜。相反,他却诚恳地说:“三哥爱吃什么,我不知道,敬的菜不合三哥口味,反而不好,她是知道三哥的喜爱的,就请她替我来敬吧!”专程从美国赶来的女儿高兴地告诉我:“妈妈背了二十年的包袱,叔叔担了多年的心,现在这疙瘩都解开了,我们做儿女的真感到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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