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4 给文明把脉

　　Author :诚然谷

　　Issue : 总第 6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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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Nation :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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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七个不懂（选12则）

　　同事家举行夏令派对（注：交谊会），寄来邀请书。

　　派对在他家美丽的游泳池畔：烤肉、乒乓、水中排球……充满叫人兴奋的活动。但，邀请书附一正式文件，接受邀请必须签了文件才算数。

　　该文件说：我宣誓，参加派对是我本人的意志。我宣誓，永远免除罗伯·将森夫妇任何与此派对有关联的法律及诉讼的责任。

　　罗伯·将森是我同事。换句话说，在参加派对中，你若在泳池畔摔个屁股朝天，撞掉两颗门牙；或让烤肉炉烧焦了手肘；或在池里淹死掉，可完全是你自己的意愿，绝对不能跟罗伯或他太太打官司。

　　基于对自己的爱护，我托词岳父母来访而谢绝了罗伯的邀请。

　　芝加哥州立监狱因人满为患，已于年前开始释放囚犯。

　　因犯罪人数的增长率，数倍于州政府经费收入的增长率，每年释放的囚犯可能要比关进去的多很多。

　　我想也不愿意想，10年之后，我还敢不敢同任何陌生人打招呼。

　　我们一方面教小孩对人要有爱心，爱人如爱己；一方面又叫小孩子在外头别跟陌生人说话。

　　我们自己一边叹息人际关系逐渐冷漠；一边又不愿意伸手去帮助路旁车子抛了锚的人。

　　我们的借口是，怕小孩子被坏人拐骗了；怕自己在路边与麻烦事或麻烦人惹上关系。

　　我们的怕，大概已经快要把我们的爱吃得一息不存了。

　　中国人来美国，要看纽约世贸中心，芝加哥西尔斯大厦，最长的桥，最大的港，最新的电脑，最死板的钢筋，玻璃和火柴盒式的建筑设计，以及最豪华的百货店和迪斯科舞场。

　　美国人去中国，要看故宫，太鲁阁，猪舍，农民的泥屋，喝茶的学问，做纸花的技巧，吃的艺术，庙，蛇市场，早上在公园练太极拳的民众。

　　美国无法弥补它短暂的历史，不能事后再回头去建立文化。中国则不难拆掉旧的，依美国的模型来建新的。迎头赶上，毫无阻拦。

　　再过10年，美国人还会不会想要到中国去观光，去看他们的物质成就在东方的拷贝？

　　女人又要争男女平等对待之地位，又要期望男人给他们开门，替她们付帐。

　　男人又要他们的女人美丽诱人，又要她们忠心不贰。

　　美国人喜欢讲人道主义。礼拜天上教堂，所崇高的也是救世博爱的精神。然而他们的政府、经费一拨就是几万亿，老远老远跑到火星、水星、金星去拍几张照片回来，人人额手称庆。要是他们的政府胆敢提出什么救济贫病、安抚老人的方案，选民就要开始生气。

　　假若他们眼巴巴跑到火星上去，也发现那里充满贫病残老的火星人，等待救济呢？

　　他们会先拨经费去帮助那些火星人呢，还是会再不惜巨资，继续往太空更神秘的星球去拍照片？

　　读台湾寄来的报纸新闻。一个光天化日下持枪抢劫银行的匪徒，在法庭里听到自己被判死刑后，当众号啕痛哭，死去活来。

　　难道那不正是他希望达到的目标吗？

　　他花了那么大的精神，物色枪火、面罩、逃遁用的计程车，安排暂时的藏匿所在。作案时，射杀警卫，恐吓百姓，跟警察枪战，比赛飞车……要得到死刑，其过程其实相当辛苦，不是常人所能办得到的呀。

　　美国死刑犯吉耳末在临刑前等不及了，向刽子手说：“咱们就开始罢！”和其他美国被宣判死刑的罪犯一样，他就不会号啕痛哭。

　　台北这位抢匪不知在法庭里是不是神智清楚。清楚的话，他就会明白，像他那样能在青年就实现最终人生目标的人，还不多呢。

　　有个邻居常到各地旅行，又嗜爱照相。回了家来，还又喜欢招集朋友邻人开派对，放映他的幻灯片。

　　可是我太太去了几次，就拒绝再去。

　　我们都喜欢看美丽、有情调及有特色的景致。但这位老兄的每张照片都在拍他自己。几百张幻灯片下来，就看了几百张他的玉照。

　　不管怎么英俊潇洒家伙，也要叫人看腻。何况，他老爱立在照片正中央，或者主要景物的正前方。

　　说是看巴黎凯旋门吧，我们就只看到一半，另一半是他老兄的全身。

　　我觉得邀一大群朋友来家看几百张自己的全身照，是极其难为情的事。如果是希望朋友们一起来分享我旅游看到的景色，好好拍些景色的照片不就是了？我相信，如果朋友们同我一起去看风景，绝对不会非要我站在他们眼前不可。

　　喔，也许那老兄生怕别人不相信他的的确确到过该地，必须用几百张幻灯片来做证明。

　　其实那只需出具机票存根，或传阅护照上的签证印记，就足够叫人信服的了。

　　常听有人唉声叹气说：人心不古。

　　我一直没弄懂，今人怎么可能象古人一样？古人没有四门汽车，没有电冰箱，也没有录像机，更没有信用卡。

　　在华盛顿，著名小提琴家伊萨·波门在一次演奏会后接受观众访问。一位老兄，西装革履，一本正经地问道：

　　“为什么现在已经没有人创作古典音乐了！”

　　伊萨瞠目结舌，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只是干笑了一下。

　　最后，他才像对小学生一般地说：“先生，所谓古典音乐，是古代人写的音乐。不幸他们都已死光了；所剩下的都是现代人，现代人就只好写现代二十世纪的音乐了？”

　　时间是向前移的，人心怎么能够“古”回去呢？

　　我在大学毕业没来美国前，在一家公司当经理。至少在我那小小部门里，感觉威风不小。属下必以经理呼我；我说话，他们点头。不愿意点头的，也自己会显得不自在或难为情似的。胆敢有反对意见的，也婉婉转转，慢慢道来，生怕我呼吸变速。真正不喜欢我的，除非迫不得已，就努力避而不见。

　　逢年过节，他们给我送礼。有什么庆祝，他们请我吃饭。（我当然也会请他们吃饭，不过那几乎是施恩似的，偶而还会边吃边给他们训话。）

　　在美国混了几年，也当了经理，而且还号称资深的大经理，心情却与当年在东方时截然不同。

　　我生怕得罪属下。他们称呼我的小名；爱同我辩论；对我发出的指令常有批评。我必须时常自动请他们吃饭，吃饭时不但不能训话，还得苦口婆心，婉婉转转地解释。如若我的指令有不合他们胃口的地方，希望他们谅解。

　　他们说话，我点头。

　　逢年过节，我一一给他们送礼。

　　美国人号称喜欢追求个人自由，一切要标榜个人的独特性，务要从人群中分离出来，肯定自我的价值。

　　可是，我又发现，美国人生怕自己样样比不上别人。别人有什么新鲜玩意，就都趋之若鹜，象抢购白菜娃娃一样。象参加俱乐部、买新车、穿时尚衣服、做摩登发型一样。有一种新体操，大家也做那体操。

　　美国人样样都想和别人相同，样样又要和别人不同。

　　当你努力想要诚实，人们只感到你的努力，而不是你的诚实。

　　当你想你是个慷慨的人，你已不慷慨。你觉得谦虚，谦虚已离你而去。

　　当你能看见或觉到你自己的美德，你已和你的美德一分为二。你已在它的外面了。

　　你只能“是”你的美德；你不能“知道”你有它。

　　新衬衫

　　立志是无限重要的事情。我这半辈子，已经立了不少的志。

　　立了这么些年的志（少说也有五六百条），每年免不了有些变化。尤其是比较幼小，不知天高地厚的时代。

　　比如10岁时，曾写下：“第五项——要做个好人”的壮志。后来才逐渐发现，好人确实是难做。你不去咬人，人会来咬你。于是逐年修改那条志愿。到了高中，那主意虽然没有全盘抹杀，但也已修改成类如高级童子军的口气，不过比较放任些：“第五项——每月行一善事。大小不拘。”然而，到了大四那年，这一条也终于因为种种原因，从立志中完全摒除了。

　　立志的种类蛮多。我可以另文专述“立志学”。大致的讲，有这么几种：

　　积极的“要做”式。这当然可大可小。大的要做，又可称“人各有志”类。譬如说：“我要勤练功夫，务使刀枪不入。”小的要做，又可称：“力行不懈”类。譬如说：“每日打扫庭除，为太太洗碗，不发怨言。”

　　另一种是消极的“休戒”式。这也是可大可小。大的休戒，又可叫：“放下屠刀”。譬如：“从今以后，不再偷办公室里的纸笔。”小的休戒，也可叫：“知己知彼”类。譬如说：“绝对放弃追廖春华的念头。”

　　还有一种是幽默式。例如：“今年至少戒烟两次。”

　　人对自己了解越多，仿佛就越难立志。晓得自己个性，身体各方面的缺憾和限度，就逐渐对改进自己不存奢望。但是我相信，志是非立不可的，而且还应该常常立，所谓：“时刻不忘立志”。人的头脑是越用越灵光，志也是越立越佳。我没事时，甚至拿立志当消遣，是种乐趣无穷的心灵活动。即使是小志，只要于己有利，于人无害，终归是比没有志好些。

　　我去年的志愿中，有恒久不变的，类如：“劝念小说；多听少讲；每天一颗多种维他命。”

　　这虽然平凡，不提醒自己就太容易忽略。小的志也有。好象：“不在妻子面前剪脚趾甲。”这最后一项居然做到了，自己甚觉得意。

　　另外，去年还立志“帮妻子生个娃娃”——当然不是自己去生，而是太太生时，立在旁边。又立志到苏格兰的爱丁堡去看一个朋友。这些都实现了。

　　今年元旦，新志愿多是旧愿重温，新添的只有一项：“今年不买新衬衫。”

　　有人说：成熟的过程是逐渐明白什么事是尽了力可以办得到的，什么事是尽了力也办不到的。又有人说，两只在树上的鸟，不如一只在手中的鸟。其实我每年年底，在觉得光阴逝去而烦恼不已时，总很想把一条宏志加入新年许愿中：“研读飞行术，改行成飞行家。”几次都终于放弃了。

　　我并不觉得立“今年不买新衬衫”的志有什么值得光荣的。可是立志立惯了，又自以为比从前懂事不少；晓得一个可能实现的志，要比十个实现不了的志，更有意义，更能带来快乐，也就不介于心了。

　　在《爱丽丝漫游奇境记》中，小爱丽丝在一个多叉路口问一只猫：

　　“好心的猫先生，我迷了路；您能告诉我，我应该向哪一条路走去呢？”

　　“那要看你要到什么地方去，小姐？”猫先生说。

　　“我不在乎到哪里……”爱丽丝说。

　　“那么，你随便走哪一条路也没有关系了。”猫先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