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04 中国人丑陋吗?——就教于柏杨先生

  Author :孙国栋

  Issue : 总第 69期

  Provenance :明报

  Date :

  Nation :中国

  Translator :

  最近有偶然机会买到林白出版社刊行的《丑陋的中国人》第九版,内收柏杨先生近年在美国各大学的演讲,并选载柏杨先生各文集中的散文。我一口气读完,觉得有些话,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乃草此文,以就教柏杨先生。

  柏杨先生把中国人今日的劣行,完全归罪于中国五千年有毒的文化,这是夸张的说法。我们先看柏杨先生的理据。

  柏杨先生在美国爱荷华大学演讲时说:

  “中国传统文化有一种过滤性病毒,使我们子子孙孙受了感染,到今天都不能痊愈。有人说:‘自己不争气,却怪祖先。’这话有个大漏洞。记得易卜生先生有一出名剧(《群鬼》):有梅毒的父母,生出个梅毒的儿子,每次儿子病发的时候都要吃药,有一次儿子愤怒的说:‘我不要这个药,我宁愿死,你看你给我一个什么样的身体?’这能怪他而不怪他的父母?”

  柏杨先生根据此一推理,于是认定今日中国的艰难是传统文化的罪过,认定中国五千年的文化历史充满罪恶。但是柏杨先生的推理也有一个大漏洞。《群鬼》一剧中儿子所受的灾难不错是由他父母患了梅毒所致。但是父母身上的梅毒是否由五千年以前祖宗相传的病毒,抑或由他自己行为不端染来?如果这个家族,于五千年前已患了梅毒,则这家族一定早就灭亡了,不可能生存至今日。所以今日孩子的痛苦,可以归罪于父母的作孽,不可以归罪五千年前祖宗的作孽。中国今日的灾难,不必归罪于五千年前祖先,近几百年来子孙的不长进应负更大的责任。

  柏杨先生说:“中国五千年的历史,一直封闭。”又说:“中国人种族歧视比起美国人的种族歧视恐怕变本加厉,‘炎黄子孙’加‘大汉天声’、‘非我族类’加‘其心必异’,别人活命的机会,微乎其微。”

  记得1958年在马尼拉开了一个以亚洲为重心的历史学会议。于正式会议结束之后,加开一特别座谈会,讨论民族同化的问题。有学者提出:犹太人流寓各国,是最不易被同化的民族,唯有在中国的犹太人完全被同化了,原因何在?各学者提出许多意见,最后有一个意见为大众所接受的是“中国古代对外来民族能尊重,一视同仁。”这个结论,未必就完全解答了这个问题,但起码这句话极有意义。中国殷以前有从外族战争俘虏为奴的,自周代开始,便兴起了一个“兴灭断绝”的观念,认为各族都应有生存权,所以周初封建,把古代帝舜之后于陈、大禹之后于杞。甚至把敌人——商之后,一封于殷,再封于宋。我们试检查中国的民族史,周以前就是一个多元的民族,到了春秋,诸夏之外,东方有淮夷、菜夷;西边有犬戎、义渠;中原有陆浑、之戎;山东一带有赤狄、白狄、山戎;南方有蛮。这些外族与诸夏杂处,慢慢与诸夏同化,诸夏如果对外族歧视甚深,能够把各族融成一体吗?以后汉唐又融合了不少外族。汉代五胡入居中国的不少,汉人亦未加以歧视,金日 就是一证例。金日 以匈奴降人受武帝的赏识,武帝临终时,竟托孤日 。日 拒绝说:“臣外国人,且使匈奴轻汉。”坚让于霍光。武帝乃以金日 助霍光辅助昭帝。金日 封侯,以后七世贵盛。武帝以托孤之重,委托外族人,西汉大臣能保持七世荣宠的绝少,可见金日 并非只受知于武帝一人,否则岂能尊荣七世?此可见汉代对外族人的态度。唐太宗为天可汗,四夷的君长在宫中带刀侍卫,毫不被猜疑,外族人在唐任高官显爵、封疆大吏,建树功业的不知多多少少。如史大奈、冯盎、阿史那社氽、执失想力、契 何力、黑齿常之、李多祚、尉迟胜、尚可孤、哥舒翰、高仙芝、李怀仙、李光弼、白孝德以至叛唐的安禄山、仆固怀恩等多至不可胜举,何尝见种族歧视如柏杨先生所说“人活命的机会微乎其微”?美国黑奴直至林肯时才获解放,种族歧视,至今未能完全消除,中国自西周以来三千年,汉人与外族人均有以个人身份自卖或被卖为奴的,但未有把别一族作为奴隶,更绝不会如德国人之集体屠杀百万计的犹太人。美国则只见《黑奴吁天录》,不见白奴吁天录,柏杨先生何所据谓中国人的种族歧视会比美国人变本加厉呢?中华民族之所以能成其大,此中因缘,柏杨先生是未了解的!

  柏杨先生说:“若干年前,我在洛杉矶有一次演讲,有人问我:‘你是否以当一个中国人为荣?’我脱口而出说:‘我不以当一个中国人为荣,请你告诉我,中国人的荣耀在那里?是我们国家强?是我们文明高?是我们民族对人类整个文化有建设的贡献?是我们的音乐、绘画、文学出类拔萃?我们到底有什么?请随便讲出一个我们国家有,其他国家没有,或是我们可以和其他国家同享荣耀,举得出来吗?’”

  好一串声势汹汹吓人的问话!不错,近几百年来中国的社会科学、自然科学都落在西方之后。如果我举出文学、史学、艺术、哲学等来和西方比较,那一定引起大争论。我以前有一学生,后来在美国读比较文学,取得博士学位后,在美国大学教比较文学。有一次,偶然相遇,我问他:“中国的诗比西洋的诗如何?”他白眼一翻说:“中国有什么诗?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这是小孩子的诗。”他的无知,使我瞠目结舌,不愿再置一词。最近内子研究《毛诗》,我想到三千年前的文学,其脉搏竟仍在今日的文学中跳动,在我们现在生活中仍活泼有生命。《诗经》中的句子,今日我们还常挂在口边。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一日不见,如三秋兮”、“有女怀春,吉士诱之”、“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悠悠苍天,此何人哉”、“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今夕何夕,见此良人”、“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惠而好我,携手同行”、“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这种至今仍葱茏有生意的句子,在《诗经》中随处都是。请想想,有哪一个国家、哪一民族,她三千年前的文学仍能活泼泼地应用于今日的日常生活中的?本人粗涉史学,对于中西史学的优劣长短,因为问题太复杂,此处不能讨论,但是史学的基础在记事,只就记事一端而论,则中国史比西方史详备,可以无疑。中国周以前诸史,姑置不论,自周共和元年开始,即有编年史。《史记·十二诸侯年表》由周共和元年(公元前841年)起逐年记载各国的大事,直至周敬王四十三年(公元前447年)止。跟着《六国年表》再由周元王元年(前476年)再逐年记载,直至秦二世三年(前207年)。秦以后自汉高帝元年(前206年)以下的大事有各正史的本纪逐年记载。换言之,自周共和元年(前841年)开始,直至今日,前后二千八百余年间大事,俱有编年记载。请问哪一民族、哪一国家能有一部记载二千八百余年间大事的编年史?从这两事表现中国文化藏潜着一种可久性。如果我们能从此处探究,或可以找出中国民族所以能绵绵几千年的一些消息。

  我上面所述的,只是因为柏杨先生对中国历史文化信口开河、肆意诬蔑所提出的质疑。柏杨先生有一句话:“反省是走向进步的开始”。很对。但是对个人的反省容易,对民族的反省很难。对民族的反省必须有几个条件:第一要对民族有爱心。无爱心决不会为此民族作出真正的反省;第二要对这个民族的历史文化有认识,不然,决反省不出真道理。尤其对一个有五千多年历史的民族,她今日的问题。与历史上政治、经济、社会、伦理、家庭、宗教、学术思想、地理环境以至与外族关系种种条件相关联,要从此错综复杂的诸因素中找出问题的症结,是一番大学问;第三要诉于理性,不能轻肆感情。一时的激情,只会蒙蔽眼睛。同时反省时所求了解的,不仅是当前各种病态的根源所在,更应了解此民族生命所寄托之点何在?此民族生存的力量何在?从《丑陋的中国人》一书所表现,柏杨先生对中国历史文化的认识太浅,而且不诉于理性,只肆意谩骂、全盘否定中国文化的价值、摧残中国人对民族的爱心,这样是真正的反省吗?能唤起中国人真正的反省吗?我想一般人读了柏杨先生这几篇文章,可能会起两种极端不同的反应——一种以当中国人为可耻,于是自外于中国人;一种是认为柏杨先生所讲的俱为夸张不实的谎言,因而根本上不承认中国人有缺点。这两方面对中国今后都是有害的。所以我认为柏杨先生此书,对中国的改进起负面作用远多于正面作用。

  中国文化当然有弱点,世上未有十全十美的民族文化;中国近几百年来的确患了病,世上亦未有长久健康的民族。我们决不能因中国文化有弱点、民族有病患,而谓中国文化全盘黑暗、满身罪恶。地球上自出现高级文化以来几千年,被淘汰的民族不知多少,而中国民族屹然存在,这证明中国文化虽有弱点,必别有坚实光明的一面;中国人今日虽有丑陋处,亦必有其可爱的一面。柏杨先生如果希望中国人能改进,请不要摧残中国人对民族的爱心。同时我愿柏杨先生了解:文化生命与自然生命有相似之处——丰富的养料要经过生命本身的消化吸收,然后可以生长强健;杜绝了生命之根,纵然有最佳的养料,对生命已全无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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