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8 印度洋幸存者

  Author :张士敏

  Issue : 总第 81期

  Provenance :青年报

  Date :1987.11.20

  Nation :中国

  Translator :

  德堡轮失踪公元1986年6月24日,一个闷热的初夏清晨。急促的电话铃声打破国务院领导同志办公室的宁静,报告一个令人焦灼的消息:交通部广州海运局所属远洋货船“德堡”号失踪八天了。

  这是一艘我国向L国购买的新船,船上不仅满载货物,还有35条人命。

  国务院领导迅速作出“尽快查明情况”的指示。

  一束束电波飞过高山,越过大海,飞向遥远的印度洋。中国远洋运输总公司向其所属的分公司发出紧急指令:凡航行阿拉伯海和印度洋的远洋货轮要注意寻找“德堡”轮。

  驾驶员们打开雷达,举起高倍望远镱……

  我国政府还通过外交途径委托英、美、法、日等国海空军和国际海上救援组织协助搜寻。

  一架银灰色海上侦察机呼啸着离开亚丁机场。

  一艘装备精良的海上救助搜索船驶离吉布提。

  所有的报告都是一句话:不见踪影。

  一群发疯的女人聚集在景色如画的广州沙面海运局大楼里,这是船员家属。一个憔悴的女人仰天长啸:“‘德堡’,我的亲人,你在哪儿?”

  一个可怕的梦

  让我们将日历翻回8天——6月16日深液。天地间漆黑一片。印度洋咆哮着,就在几分钟前,它完成一次屠杀。五千吨的“德堡”号被它吞没,如今躺在幽暗的、两千米深的海底。唯一的遗物是一个六边形、有顶篷像皮球似的气胀式救生筏在随波逐流。强大的西南季风呼啸着,卷起千层浪,筏里围坐着五个水淋淋、惊魂未定的男人。他们是“德堡”号的幸存者:二副王润平,机匠郭卫潮,水手长张周生,副水手长朱亮杰以及一水手郭德胜。

  篷顶上二瓦干电池灯像鬼火似地照着东倒西歪的遇难者。张周生颓丧地坐在靠门的边上,这是个秀气的小伙子,身材虽不魁伟却矫健。他觉得这是个梦——一个可怕的恶梦。他记得他刚洗完澡,穿着汗衫短裤,在舱房走廊里同几个船员聊天,突然船身一阵痉挛,主机熄火了。“怎么回事?”没得到回答,哗!一个大浪从右舷扑向失去抵抗力的“德堡”号,船身剧烈地向左倾倒,而且再也回复不过来。“糟糕!”恐惧的电流霎时传遍他全身,凭经验,他知道出事了。他来不及穿衬衣,沿着陡峭的走廊跑上主甲板,再爬到救生甲板。船身倾角越来越大,海水像猛兽似地涌进机舱和船员舱室。因为过分倾侧,救生艇无法放入水中。船员们慌乱,挣扎。突然灯灭了,轰隆!一股巨大的水柱,“德堡”号堕入深渊。他被抛进海中。

  一刻钟——仅仅一刻钟,一个钢铁的庞然大物就这样消失了。

  想起船长和亲密的伙伴,他不由伤心得哭起来。

  “老郭,主机怎么会突然熄火?”副水手长朱亮杰问机匠,五个人中只有他知道机舱间情况。

  “鬼才晓得呢,”机匠忿然,“真他妈的破船。”

  机匠的气愤完全有道理,由于承建的船厂管理混乱,工艺技术落后,这条宝贝船自1983年年底动工,直至1986年1月才勉强完成。经检验,不少零配件不合格,有些根本就无法使用。检查师和船长不愿接。有人说,要考虑友谊和友好关系,迫于压力只好勉强签字。出航后机器故障不断。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一般船从黑海到红海口印度洋最多航行十几天,“德堡”却花了两个月(因故障在吉布提停航修理59天),成为航海史上的奇闻。最后终于未能顶住印度洋的恶浪,葬身海底。

  水!水!水

  三天过去了。太阳像个大火球高悬天际,小小的救生筏像个蒸笼,五个人赤着上身东倒西歪,仅有的那袋淡水昨天就已喝光。没有饮水,又硬又干的压缩饼干根本无法下咽。

  水!水!水

  水手们心里呼叫着,望着眼前湛蓝的一望无际的海水,不由幻想:若是这水能喝,那该多好呀!

  “家里会想办法寻找我们的。”二副望着空旷的海面,安慰大家。

  “他们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机匠舔舔干裂的嘴唇。

  “按规定电台每天联系一次,‘德堡’沉没四天了,这么长时间联系不上,家里能不发急?”

  这番话说在人们的心里。一双双充血的眼巴巴地望着海面和天空,心里祈求着:“祖国,快来救救我们吧。”

  可悲的是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他们家里人——那些理应关心他们,对他们负有责任的人们,由于笔者至今无法知晓的原因,将他们忘却或者说暂时搁置在一边。想起他们来,还得再等四天。他们若是知道这情况,那是死也不会瞑目的啊!

  张周生用手掌下意识地蘸了一点海水,即咸又苦,根本无法下咽,常识告诉他,若是饮下去,无异是饮鸠止渴,只能加速死亡。他跪在筏上,用放钓鱼钩的小铁罐作容器,花了半个小时,好容易排出一点小便,数量还装不满墨水瓶,颜色象酱油一样。他送到鼻尖闻了闻,一股臊臭,但是为了生存,为了活下去,也顾不了别的。他屏着气,一口喝下去,冒烟的嗓子眼儿顿时变得滋润了。

  “啊,伙计们,”他兴奋地叫起来,“刚才我喝了自己的小便,小便可以润喉解渴。”

  闭着的眼睛都睁开来,疑惑地望着他。

  “气味不太好闻,但是可以解渴救命,”张周生举着铁罐,“谁要解小便,拿着。”

  嘴唇干裂得起泡的二副支起身子,接过铁罐……

  “勇敢些,一口气喝下去。”张周生鼓励二副。

  二副皱着眉头,将铁罐送到嘴边喝了一些,还没咽下去便哇地吐了出来。

  “不行,不行……”

  “我说不行嘛,”朱亮杰??动着出血的嘴巴,声音嘶哑地说:“哪怕死,我也不喝这玩艺儿。”

  机匠也不肯喝。只有郭德胜学他的样。

  “唉!”水手长叹口气——这种事情是不能强求的。

  死神的俘虏

  第六天。水手们仰望天空,万里无云,太阳仍然火辣辣的没有一丝下雨的迹象。由天严重缺水,每人的嘴唇全都干裂出血,声带充血,发不出声音。身上长满脓包,有的溃烂,发出恶臭

  “啊!啊……”朱亮杰嘴唇上沾满饼干屑,闭着眼睛,断断继续发出一声声怪叫。昨天起他就神志不清,怪叫说胡话。

  “啊!啊!……”他边叫边抽搐。

  “副水头怕不行了。”郭德胜低声说。

  “老朱!”张周生爬到朱亮杰身旁,“你醒醒。”

  朱亮杰眼睛绽开一条缝,那吓人的目光使张周生打了个寒颤。

  “回家——我要回家。”朱亮杰强行挣扎,声嘶力竭。

  “对,回家,咱们一起回家。”张周生鼻子发酸,“老朱!”

  朱亮杰睁大眼睛,再也说不出话。

  四人纷纷落泪。

  筏很小,天又热,尸体必须赶紧处理。

  “老朱,永别了。”张周生和郭德胜噙着眼泪全力将朱亮杰的遗体移动到门口,抬起来,放进海里。

  干瘪的尸体在海面上翻腾了一下。一群鲨鱼窜上来,撕咬争夺。那情景触目惊心。

  副水手长的死对大家无疑是沉重打击。空气更凝重了。

  “我们也……也快了……”二副颤声说。他本来就瘦小,如今只剩下一把骨头,看上去怪可怜的。

  “二副,别泄气。”张周生鼓励他。他觉得这样的情况下,首要的是有信心。身体可以垮,精神不能垮。

  二副瞥一眼身边一动不动的机匠,吃力地说:“我也想活,可是……水头,我和机匠都不妙,看来只有你和小郭……”

  “你别这样想,”张周生说,“挺住,我们一起回去。”

  “谢谢你……”二副摇头,“水头,你一定要活着回去,让大家知道事实真相。”

  “你放心,我尽力……”

  “若是看到我爱人,就说我想她,对不起她,我……”

  “二副!”

  二副再也说不出话。

  就这样,这位新婚不久的年轻海员闭上双眼,含恨死去。断气前他面向东北——祖国的方向。

  机匠早已不能动弹。埋葬二副的任务落在张周生和郭德胜身上。他俩的体力远非几天前,虚弱得抬手都乏力,凭何搬尸体。张周生抱头,郭德胜抬脚,两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二副的遗体抬到筏门口,放进海中,累得好半天都喘不过气来。

  一群鲨鱼扑上来……

  很明显下一个该是机匠了。

  机匠平躺着一动不动。第二天清晨,张周生睁开眼睛发现机匠身体梆硬。死了至少五六小时。可怜的机匠临行前竟未留下一句话。也许他不想说,也许无话可说。谁知道哩?一个勤勤恳恳的老实人就这样默默地走了。他的沉默本身就是对官僚主义的控诉。张周生和郭德胜欲哭无泪,只能在心底为伙伴祝福,祝福他们的灵魂脱离苦海,早日升天,到极乐世界去。

  拥挤的救生筏一下子少了三个人,变得空荡荡的。干渴像一只魔掌扼住两人的咽喉,窒息得几乎透不过气来。

  “水头,看来最终咱们俩也逃不脱。”郭德胜仰面望着筏顶,嘴巴一张一合。应该说张周生是从口形而不是从声音中听出他说的话。

  “不!不!……”张周生像吵架似地竭尽全力,大声争辩,他用了很大力气,发出来的声音却像蚊了似的轻软无力。他不想死,也不能死,他和小郭一定要活着回去,告诉人们印度洋上的这场悲剧,要不,“德堡”号的失踪将永远是个迷。

  因为不出不进,他俩已经三天未排小便。好似一盏油灯,灯油已经耗尽,现在燃烧的是灯芯。

  两天,最多再有两天……他心里默数着,到那时不管他还是小郭先去,谁都没有力量为对方送葬。

  他静静地无可奈何地躺着,等待死神降临……

  “轰隆隆!……”骤然一声沉闷的雷声。

  两人同时张开眼睛,听篷顶上雨声像爆豆似的响起来……

  “啊!——”两人倏地翻身坐起来,冲到篷口,将半个身子伸出去,仰起头,张大嘴巴……

  大雨哗哗下着,那清凉的甘露滋润着他们干裂的肺腑,四肢和躯体。救命的雨呀!

  “好呀!好呀!太好啦!”郭德胜敢敞开喉咙呼叫了。

  张周生也想呼叫,但是他想起死去的伙伴,这大雨若是早下三天,那么二副、机匠和副水手长都能得救。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他昂起头,仰望苍天:“老天爷尽管你赐给我雨水,可我诅咒你,诅咒你!”

  老天好像特意安排似的,从此以后,每天傍晚都要下一场大雨。他俩不仅敞开肚皮,喝个痛快,而且将小袋以及所有盛水的器具都装得满满的——足够他俩喝一个月。

  吞吃飞鱼、海鸟、木头

  张周生望着帐篷上的印记:在这茫茫印度洋上已经漂流十八天了。

  尽管慢嚼细咽,那麻将牌似的饼干昨天全部吃完。

  饥饿并不比口渴好受。空空如也的胃一阵阵痉挛,身上直冒冷汗。两眼昏花无力,四肢酥软,连举手的力气都没有。

  张周生捡起塞在角落的一叠饼干包装纸,这是一种涂腊的防水纸,他撕一条放进嘴巴,味如嚼腊,但顾不上了,他分一半给郭德胜,好似吃美味佳肴,两人狼吞虎咽,不一会将包装纸吞下肚。

  也许有了东西,骚动的胃平静下来,但是不久胃发觉这是骗局,比刚才骚动的更厉害。好似有一只手在翻腾、撕绞。

  哪儿才能找到食物?

  老天爷好似理解他们的心思,哗!随着一个浪头,只看银光一闪,两条小飞鱼从帐篷小门里窜进来,在筏底狂蹦乱跳。两人呆了一下,随即像猫捉耗子似的扑了上去,各得一条。

  张周生一口将鱼头咬下来,咀嚼着,接着三两口将小飞鱼吞下肚。

  郭德胜也将小鱼连皮带骨吃个精光。

  ………

  又是难熬的一昼夜。那点可怜的小鱼早就消化得无影无踪,难耐的饥饿加倍地折磨着遇难者。

  “真饿呀”!郭德胜手按着腹部,痛苦地呻吟。

  张周生何尝不饿,但他知道只有忍耐,否则越想饿越觉得饿。他用目光四处搜索,筏里没有一样东西可以吃。突然他眼睛一亮,只见一只黑色的海鸟停在筏门口,并且伸着脑袋向里张望。

  “小郭,你看。”他轻轻碰一下郭德胜。

  郭德胜看见海鸟,精神陡然一振,他抬起身子,伸出右手,那鸟大概飞累了,一动不动,郭德胜一把抓住,这才挣扎吱吱喊叫。

  像茹毛饮血的原始人一样,两人将鸟儿撕开,一人一半,连毛带骨头全部吞下肚。那股难闻的血腥味,张周生差点呕出来。

  他强忍着。只有一个念头: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返回祖国,回到亲人身边……

  “爸爸!……胖嘟嘟的小女儿像花蝴喋似地向他飞过来,“妈妈奶奶都说你回不来了,我说爸爸一定会回来,一定……”

  “宝贝,你说得对,爸爸会回来。”他拥抱女儿,但是小家伙像条鱼似的从他手里滑掉……

  “丽妮!丽妮!……”

  张周生睁开眼睛,是个梦,一个美好的梦。这几天一直处于昏睡状态,眼一闭就做梦。有令人高兴的,也有叫人害怕的。他知道这不是好兆头。

  四天前吃下那只海鸟,此后未曾得到任何可以供应身体热量的食物。饿得实在熬不住,他俩将救生筏充气用的皮老虎上的一段大约10厘米长的牛皮也吞下,再后来找到一只堵漏用的木头塞子——他知道木头不能食用,但还是一口一口啃下来,吞进肚里。如今是再也没有一件东西可以放在嘴里吃的了。

  郭德胜闭着眼睛,躺在旁边。小郭也陷于昏迷状态,有一次竟然抱住他,说要吃他——当然这是说胡话,委实饿极了。

  冬!冬!鲨鱼似乎知道他们的处境,凶猛地冲击筏底。

  “完了!真的完了。”张周生叹道。他痛苦的不是自身的消亡,难过的是辜负了伙伴们的嘱托。伴随他和小郭的死,“德堡”轮的秘密将永埋海底。他想起什么,咬牙努力支起身子,用一件旧汗衫蘸了海水将自己的面颊、身上擦试干净,再替小郭擦一遍。他很想写几个字,可惜没有纸和笔。遗憾!只得将一件标有“中国广州德堡轮”字迹的救生衣叠好放在身边。随后慢慢躺下。

  再见!祖国!亲人。他要让发现他们的外国海员知道:中国海员是好样的,死也干干净净,体体面面。

  “嘟!嘟!……”

  不可能,这不可能!“德堡”不是沉了吗?但是笛声却那样响亮:“嘟!嘟!……”而且还有人用英语大声讯问:“喂,里面有人吗?”

  这是梦,可又好像不是梦,他艰难地睁开眼睛,天哪,他看到什么呀。一条银灰色的巨轮像城墙似的耸立在眼前,船尾悬挂着日本国旗。

  不是梦!这不是梦!以不可思议的力量,他猛地挺起身子,举起手来,高喊:“朋友,我们……”

  话没说完,他就昏厥过去。

  不是结尾的结尾

  救他们的日本货轮是三井丸。地点在马尔代夫北面密纳库岛附近,时间是一九八六年七月十日,也就是说他们在印度洋上搏斗了二十四天,漂流一千多公里。

  这不仅在中国航海史上前所未有,世界航运界也罕见。日本海员怀着钦佩的心情给予张周生和郭德胜以特殊的关怀和护理,并专程送到新加坡。他们觉得这不仅是中国海员,也是他们和世界所有的海员的光荣和骄傲。

  我们也是个崇尚英雄,倡导精神文明的国家。其实,死是容易的,某些时候活着比死亡更难熬更痛苦。他们这种强烈的生命意识,顽强的拼搏精神,不仅海员需要,对我们所有青年人,以及振兴中华都有积极意义,理应宣传表彰,何况他们只是普通水手,是“德堡”轮事件的受害者,不论说到哪里,他们是无罪的。但某些人利用手中的权力,千方百计将这件事捂着不让采访,不让宣传,甚至不让作家、记者会见这两名幸存者……

  人血不是水。“德堡”轮的幸存者创造了奇迹,也带回一连串巨大的问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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