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0 劲松三刘

  Author :陈慧瑛

  Issue : 总第 83期

  Provenance :文学报

  Date :

  Nation :中国

  Translator :

  (1)刘再复是我的学长。20年前,在厦门大学中文系读书时,他是文艺刊物《鼓浪》的主编,我是编委。此后廿载春秋,美好的友情不断长流。

  拜识刘湛秋,那是在我从事报社副刊编辑之后,为了发“散文诗专页”,驰书恳请他赐稿支持才结下的友谊。

  1983年金秋,我路过北京,来到刘再复家中。

  晚饭后,再复满面笑容地对我说:“一会儿湛秋来看你!”

  “老刘怎晓得我来北京?”我惊讶了。

  “他就住在我楼上呀!”

  于是,我才明白他们原是近邻。

  隔一天,有客来访再复。开门一问,是刘心武。这是第二回见面,毕竟不熟悉。

  1984年深冬,参加一个新闻会议,休会后,我照例到劲松区再复家去。路上,忽然想起要挂一个电话给朋友,便走进附近的公共电话站,“这不是小陈吗?”心武开口了。

  “您?啊,老刘!”记忆像火柴,一下子被擦亮。

  于是,我和他一起朝再复家走去。

  那时,再复正为肠炎所苦,在他那狭小的居室里,我们无拘无束地畅谈起来。心武谈起再复的关于人与文学的思考,关于人物性格的二重组合。他十分赞赏再复的艺术的发展与人的发展是同步的观点,再复说起心武的《如意》,认为“这部中篇是刘心武第一部人道主义的优秀作品”。谈到他的《木变石戒指》,通过一个被人世遗忘的女人凄凉的一生,揭示了一个朴素的真理:“只要是人,就不同于动物。在他的内心深处就藏有人类文明积淀下的颗粒……”

  正说得高兴,刘湛秋推门进来。

  “诗人来了!”我们欢呼起来。

  于是,话题转到湛秋新发表的总题以《无题抒情诗》和《遥远的吉他》命名的一些诗和散文诗。漫漫长夜,小小斗室里弥漫着理解和被理解的欣喜,弥漫着皎洁而温馨的情谊。那一刻,凛冽的严冬,完全被驱之于门外。

  我从心底里,赞美他们的芳邻友谊。

  (2)“你们三家是怎么交上朋友的?”我曾经这样请教三刘。

  心武反问我:“你看过我给湛秋写的《有个戴鸭舌帽的人》没有?”

  他说——

  开头,我们仅仅是邻居。

  湛秋知道我是写小说的。但他并不怎么读我的小说。我知道湛秋是写诗的,但并不怎么读他的诗。我们的感情世界,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并无交流。

  渐渐地,出现了这种情况,开始互相主动议论对方的作品,从对方的作品中发现和明晰了我们之间有哪些不同……

  有了理解和谅解,我们便有了友谊。

  心武说:“我们要好到这种地步,却记不起当初是怎么结识的,这也说明我们之间完全是非功利的往来……”

  湛秋却告诉我——

  和再复见面之前,我们有这么一段文缘——1978年,我写了散文诗集《写在早春的信笺上》,刘再复也写了《雨丝集》。当时,上海文艺出版社有位同志对我说:“北京有个刘再复也写散文诗,也有个集子,都不太厚,是否合出一集?”

  我建议两人各出一集,后来果然实现了。

  1980年秋天,我搬到劲松来,那时这儿还十分荒凉,住户很少。1981年春季,我的楼下又搬来一户人家,行李车上全是书。后来这位邻居带着侄女,我带着女儿一起去学校报名入学,才知道他便是我神交已久的刘再复。我们都喜欢散文诗。见面一聊,便十分投机。

  再复微笑着作了补充:

  “我只记得因为读他们俩的作品而认识他们。到劲松后,我看到湛秋、心武一年一个样,年年在进步,和他们一起,真感到我们作家确实在不断超越自己,作家有危机感是必要的,但如果耸人听闻地夸大新时期文学的‘危机,’对新时期文学的成就采取不承认主义和虚无主义是站不住脚的。中国作家生活在人文环境相当艰苦的条件下,每前进一步都不容易,而用篇文章宣布一个时代的文学不行则是很容易的。

  再复接着说:“到劲松后,我和这两位朋友接触多了,但作为一个研究者,我和他们还是始终保持一种距离,我必须冷静地对待他们的创作。尽管如此,我终于不得不说,心武是一个很有思想、很有良知的作家,而且是一个很有活力的作家。我常受到他的启发。近两年来,我又发现心武的身上多了一种沉重的东西,他常常忧思着,后来我才感悟他对别人的痛苦特别敏感,对人性的认识达到相当高的水平。”

  再复转而又谈起湛秋。一提起湛秋的诗,总是想起他的《微笑》,这首散文诗中所透露出的使人难以拒绝的真诚和浸透了人生辛酸的魅力,正是他的爱的基调。再复还说,多读湛秋的诗的人,大约不会颓废。他总是微笑地对待生活,那怕经受了坎坷、体验了痛苦之后,仍然没有丧失温暖的情思。他的诗也有忧郁,但那是很美丽的忧郁,可以说是一种叶赛宁式的忧郁。

  再复是一个很珍惜时间的人,“保卫我的时间”可以说是他的口头禅,可他却很愿意多花一些时间和这两位朋友交谈。他说:“和心灵生活非常丰富的作家谈话,是一种幸福。”

  (3)三刘的年纪,都在不惑和天命之间。湛秋居大,再复居中,心武最小。

  三刘的家,除了书多房小外,引人注目的是,三家都有钢琴。

  去年,我去拜访湛秋,他那娇小可爱的女儿戈珩为我演奏了贝多芬的《献给爱丽丝》和海顿的《G大调奏鸣曲》。再复八岁的小女儿莲莲,也爬上琴凳,打开琴盖,认真地为我弹奏了莫扎特的《妈妈变奏曲》的一段主旋律,那亲切动人的琴声,令人久久难忘。

  湛秋告诉我:心武的爱子刘远,也喜欢钢琴,可惜我未亲耳聆听。

  三刘的子女都爱上了音乐,我想这是父辈情谊共同孕育出来的艺术之花!

  三刘家中,都有一位名字和心灵同样秀美的贤内助。

  再复的爱人陈菲亚,我最熟悉。他们这对青梅竹马时代的爱侣,几十年间,相濡以沫。如今再复名满天下,工作百务羁身,著作不分昼夜,来访的友人川流不息,带给菲亚的是终年不息的嘈杂和忙碌。然而,她除了完成本职工作,承担家务以及无休无止的送往迎来而外,还帮助再复誊写了上百万字的书稿,整理了数以千计的信件和资料。她是谦逊的绿叶,默默地映衬着明媚的红花。

  湛秋曾给我一部他和茹香雪合译的《叶赛宁诗选》,我很佩服译者精湛的中外文功力。有一回,我开玩笑地问湛秋:“密斯茹香雪是谁呀?本领可真不小!”

  湛秋听了,忙正色道:“你到过我家好几回了,还不晓得茹香雪就是我爱人哪?”

  从此,我才知道,那一位每逢我到湛秋家中,她便热情设宴招待;每当我和三刘高谈阔论,她便掩上房门悄然退出去辅导女儿学习功课的温文尔雅的女子,原来还是湛秋事业上携手共进的密友哩!

  心武家有一头白猫,名叫“白白”,特别机灵,要是你这位来客让瞧中意了,它便跑来亲切地吻你。我生性害怕毛茸茸的小动物,头回上心武家,“白白”的见面礼便是爬上脸来亲我,把我吓了一大跳,主人那“六米斋”又叫我无处躲避。这时,里屋走出一位穿白色布拉吉、修长、妩媚的少妇来,温和地朝我微笑。

  “她喜欢你这位远客哩!‘白白’,别打扰客人!”说着,轻轻把猫唤出门外。

  心武将她介绍给我:“吕晓歌,我的爱人。”

  菲亚、香雪、晓歌三位女性,因为三刘的友谊而加深了往来。三刘事业的成功,与她们的得力“内助”分不开。

  (4)湛秋原籍安徽,再复来自福建,心武祖居四川。三人都出身于普通知识分子家庭,都从高等学府出来,都是共产党员,又都书生气十足。他们的事业全立足于自己的艰苦奋斗,向来不懂得拉关系。

  提起再复和湛秋,心武说:“再复是个真君子,儒家气最重,从来不搞关系学那一套。年纪轻轻却当上了社会科学院文学所所长,那是众望所归。湛秋呢,以前当编辑,联系了一大批老、中、青诗人、作家,从来不求人写跋、写文章为自己吹嘘。如今出任《诗刊》副主编,那是水到渠成!”

  心武也一样,一向不屑于去编织人际关系的“蛛网”,从来也没想到要向党向人民索取什么。一般人出版了新著,大抵要分赠文坛名流,而湛秋写的书,绝大部分是送给默默无闻的文学青年。

  凡熟悉再复的人都了解:只要有人上门求助,不管多忙多累,力所能及,他莫不援之以臂。

  再复头上桂冠累累,可他从不曾拿它们来炫耀自己,更不曾以它们为资本向党伸手。可为了帮助社会科学院一位青年学者解决孩子入学问题,在几番碰壁之后,他只好第一次亮出全国政协委员的牌子来。这位研究人员家属在外地,因为北京没住房,夫妻一直无法团聚。再复为此四方奔波、食寐不宁,直到这位研究人员终于举家迁入首都……

  劲松路口有位补鞋匠郄师傅,刘心武每经过那儿,总喜欢找他聊聊,郄师傅知道心武是位小说家,待心武也格外热情,有时还上他家小坐。有一回,心武正宴请一位日本专家,郄师傅来了,心武立即请他一起入座。

  再复曾经在评论心武创作的文章中写道:“他把爱推向每一片绿叶。”实际上,这句话对三刘中的任何一位,无疑都是公正而又富有诗意的评价。

  (5)在三刘的生命乐章里,爱是主旋律。正如刘再复在《永恒的雨丝》里所表述的:“我不会因为海面上有一星泡沫,而不爱大海的万顷碧波,不会因为水中有一丝泥浆,而不爱清澈的泉流,也不会因为一片黄叶的遗落,而不爱晶莹无际的春色。”

  他们以博大的爱心,去爱人类,爱真理,爱正义,正如再复说的:“求报偿就没有爱。真挚的爱永远以超功利的特色显示着它的圣洁。”

  三刘在对人类之爱的不倦的追求,同时也感受到了社会给予他的厚爱,这在再复《性格组合论》的“后记”中,感受最为具体:“我很喜欢这个时代,很喜欢这个从痛苦中成熟起来的时代。这个时代使人清晰,使人求实,使人爱读书和爱思考,而且,这个时代还为思考提供了正常的文化心理环境。”

  (6)因为三刘对人生和艺术追求的目标一致,所以,他们在光明但又坎坷不平的奋斗旅程中,总是无私地互相激励,携手并进。

  再复的散文诗集《告别》出版了,湛秋于大年夜读罢,喜不能寐,披衣下床,写下了对再复的评论《他的感情深沉而美丽》;心武出了新书,再复如同已出,立即挥毫书就《他把爱洒向每一片绿叶》……

  有时心武心情苦闷了,便一头闯进湛秋家中,大叫一声:“湛秋救我!”湛秋、再复二位仁兄忙给他“打气”一番。于是这位小弟锁眉而来,解闷而去。

  更难能可贵的是,对包括意识形态在内的各种社会改革,他们总是抱着极大的热情,面对改革中出现的艰难,各自袒露襟怀,去为正气遮风挡雨。

  文人锦上添花多,雪中送炭少,但劲松才子,都反其道而行之。

  (7)一颗树上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劲松三刘虽共性不少,但毕竟个性鲜明。

  再复成天呆在书斋里,不喜出游,是理智思辨型;湛秋爱旅行、爱跳舞、爱热闹,是浪漫灵感型;心武敏感风趣,动静取中,是智慧幽默型。再复记性分外好,看书过目不忘,抽象思维能力特别强,对人对事,从不拿坏心眼去揣测,因此有时难免当东郭先生;湛秋天生的诗骨,心武观察生活有一种穷透,在人群之中,富于组织才能。

  再复搞研究,写评论,也写散文诗,他的散文诗在当代中青年中别具一格;心武写小说,也染指散文、评论;湛秋写诗,也涉笔小说、理论。三人堪称一专多能!

  三刘写文章都是快手,但各有各的方式。

  再复是既看书,也聊天,又尽所长义务,但鸿篇巨制,一部部问世;湛秋编务极忙,还能忙中偷玩,可诗集、评论和翻译集一本本诞生;心武消消闲闲,若无其事,几天之间,却“哗”地爆出篇小说。

  他们经常聚谈到三更。不论谁有了好的见解,都毫无保留地贡献出来,然后从各自的角度去充实它,使这一见解丰富起来。

  湛秋、心武有了一得之见,再复往往笔录下来,再复未形成论文的观点,也一一告诉他们。心武几次谈到:“再复的哲学思想,对我起着潜移默化的作用。有人说,我的小说是他的理论的形象化。”

  因此,诗、小说、理论这文学的金三角,在他们身上实现了真正的渗透。

  啊,在人际关系日益纷繁复杂的现代世界,在文学和人情一样,或多或少地趋向商品化的今天,人与人之间,多么需要真正的理解和谅解,多么渴求友爱和真诚,正如湛秋诗中两句:

  被谅解是一种幸福

  谅解别人也是一种幸福

  三刘,我仰望北国星空,遥遥地,向你们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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