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04 无人私语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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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ssue : 总第 8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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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星期五晚上，起初似乎并没有什么两样，后来我的丈夫和我才猛然想起了我们差不多已经忘了的事。他回到家里，挂起外衣，到厨房里望了一下，忽然问：“人都到哪里去了？”

　　我正在6只烤山芋上抹黄油，抬头看了一下。“总是在什么地方吧，”我说，“我今天一直很忙……”

　　他走开了，我听见他把电唱机关掉。电话铃响了，我接的电话是通知他晚上的会议取消了。他回到厨房，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他高兴地点了一下头，再向厨房四处望望。“这里没有人。”他淡淡地说。

　　我正把山芋往盘子里放，停下来想了一下。“啊，我忘了。孩子老大露营去了。老二今天早上告诉过我，他今晚要在同学家住一夜。”“老三是在霍家，小妹是……”我站在那里呆住 了，心里在计算。“你可知道？”我望着这位和我结婚好久好久的丈夫，轻轻地说：“家里就只有我们两个……”

　　社会学家有所谓“人生的中期”，我的丈夫和我就正在这段时期。孩子们已经大了，丈夫的事业已经步上坦途。有时我们觉得仿佛是新婚不久，有时我们觉得仿佛已经结婚了一辈子。要不是我们一直忙得不可开交，偶尔歇下来想一想，就会知道我们大部分时间是多么快乐了。

　　新婚生活开始时，自成一个小天地，但是那种情形维持不了多久。夫妻两个人，手拉着手儿在乡间静静的小路上漫步，不久便走入闹市的通衢。在通衢上如果还有人手拉着手儿，多半是为了互相扶持，很少是为了享受浪漫情调。

　　新婚燕尔时如胶似漆，但愿长相厮守，永不分离。到后来，是非修改不可了。因为丈夫有时候要出差，厮守的时候少了。不知不觉中，已经不是两人的晚餐，饭桌上已经围了一群小孩。也许这就是人生，多彩多姿。比起当年两人对坐，含情脉脉的境界，就大异其趣了。

　　因此，那原来平常的一晚，突然只有我们两人单独在一起，就显得很不平常了。我们谈了许多平常不谈的事情，平常谈的事情反而不谈了。我们谈了两杯咖啡以后，丈夫往椅背上一靠，愉快地说：“我早就想这样了。我们俩都想。”

　　于是，自从那个关系重大的星期五以后，我们就随时找机会两人单独在一起。这和日常两人在一起是很不同的。在日常生活中，两人固然也常在一起，举例说，有一天清晨起来，你打点丈夫出差旅行，屋子里固然是静静的，但是外界的影响还是很大。你的丈夫提醒你，今天要叫人来修理水管；你提醒丈夫别忘了明天去拜访某人；孩子党校送来的报告要看；办公室的事情要商量。两个人虽然是单独在一起，却不是真正的单独在一起。

　　要想单独在一起，有许多事情都很费钱。例如，可以环球旅行，或是到某个观光胜地的旅馆去住上几个星期。如果觉得这些想法不太实际，不妨试试我和我丈夫的办法，不但简易可行，而且又不致大为破费。

　　孩子看到爹娘这样年纪的人还想单独在一起，便忍俊不禁。可是他们窃笑之后，对我们却极肯帮忙，常常故意在晚间出去。他们知道，那次偶然的巧合给了我们多么奇异的愉快，我们的老大还想出了一套很高明的主意，我们称之为“别去应酬”法。

　　这办法是他们灵机一动想出来的。有一晚，我提前打发大家吃饭，因为我和丈夫要出去参加一个无聊的大宴会。我已穿好了赴宴的衣服，丈夫也下决心去受一晚无聊的罪。这时大儿子说了一句话：“有一部影片非常好，你们既然要出去……”

　　结果，我们去看了电影，又去吃了夜宵，回到家里已经很晚了。我们玩得很惬意，以后就常常如法炮制。也许我们错过了什么大人物，但是我们听到了彼此的心声。

　　这样逃避应酬，心里当然也有一点内疚。不过能和丈夫单独在一起，这点内疚是很舒服的。有位朋友告诉我，她有一次周末陪丈夫出差旅行，起初以为不过是两人同行而已，后来发生了一点事，竟使这次旅行饶有趣味。

　　起因是这样的：她望着丈夫在旅馆登记簿上签名的时候，突然无缘无故地笑了起来。帐房先生惊讶地看着他们，她笑得更起劲。她丈夫觉得很窘，连忙把她推进电梯，显然是极力避免别人注视，连旅馆的实习生都笑了。他们走进房间把门关上之后，顿然觉得有尚未结婚之感。这是结婚已久的夫妇偶一为之的趣事。老实说，实际没做坏事而心里觉得做了坏事，那才是两人单独在一起时最难得的乐趣。那真有点像是天上人间。

　　我们虽然不能常在周末一同出游，丈夫却有一个较为简便的方法，可以不做坏事而觉得做了坏事，使家庭主妇觉得已把家事抛到九宵云外。他的办法是，星期天大清早带我出去吃早点。大家都知道星期日是什么样的日子：孩子们闹 ，家事繁，一团糟。但是这一天的开始，不妨在大清早到路旁热气腾腾的小吃摊上去享受一下；亲亲热热挽着丈夫的胳膊，对货车司机的冷眼睨视报以最富魅力的微笑。吃过早点后，可能还是要做一位平凡乏味的家庭主妇，不过在那温暖的一小时，你会满面红光，而那种颜色正是任何一位家庭主妇应该时常在脸上露出来的。

　　两人单独在一起，这件事需要练习。有一点像脚踏车。你虽然不会忘记怎样骑，但是如果多年不骑，你再开始时会摇摆不稳。我们两个在一起的时候，有三件事我是压制自己不说的。因为我知道那不是讨论家用帐的时候，也不是告诉他冰箱马达烧坏了的时候，更不是谈他的公事的时候。

　　我若是提起这些事情，他只是笑而不答，我就立刻会意了。他有时候也忘记。例如，他开车到叉路口把车速减低的时候，不自觉把我一推，因为他以为是在上班顺便送孩子上学。遇到这种情形，我只是抓住他的胳膊微微一笑，他也会意了。

　　重要的一点，当然是我们双方都渐渐体会到了两人在一起生活充满了幸福。但是如果不偶尔抽时间两人单独在一起，就会渐渐淡忘了这种幸福。所需要的，只是匀出一点时间。可以说，可以听；可以爱，可以获得爱。藉以提醒自己，这个又忙又乱，又紧张又累人，又新奇又刺激的人生，开始时两个人手拉着手儿共同应付，到了后来依然是两个人相依为命。你们本来的打算不也是如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