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9 孤独的探险者

  Author :刘湘晨

  Issue : 总第 95期

  Provenance :黄金时代

  Date :1989.1

  Nation :中国

  Translator :

  无论从哪种意义上说,他的传奇都是一部史诗。

  当我在新疆采访独身穿越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刘雨田时,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我很怪,很难与人相处。人家都说我是疯子。”

  他长得不帅。三角形的眼睛呈八字状分列,中间垂着陡挺的鼻子,耷拉下来绝对会遮住大半脸面的头发由头顶正中分开,眼神游移长久才会对别人的问话作出反应。但是,若能与之沟通,你会看到他眼睛里有一片广阔而深远的天地。他常赤脚走路,裸着黝黑的肌体,仅穿一条牛仔短裤。

  他在居室阳台上架着木板随便拼凑的床,风霜雪雨天都不移动,以此来适应各种恶劣的自然环境。墙上的一幅摊展着那片枯褐色大漠的地图,在那空旷而沉寂的荒野上画着类似于印第安人神秘偈语的点和线。

  说实在的,这样一个人,生活在他周围的环境中,就注定了悲剧。他沉默寡言,绝少与外界交往。其实,他没有一刻不在渴望理解,那种既不是出于乐施,也不是出于恩惠,完全没有功利的真正的理解。中国国际广播电台的日本专家高野百合子老妈妈,曾抚着他的身体泪流满面地说:“孩子,咱们国家(一位日本友人在这样说!)我不信会有这样的人,受了那么多苦。你的工作极有意义,做下去!”老妈妈拿出一架照相机,一只睡袋和一些钱执意让刘雨田收下,那是在他客居首都,身无分文,而不得不光顾王府井附近的一家餐馆,注视别人的菜盘里还有多少剩余的日子里。

  1987年4月10日,这是个特殊的日子。本世纪初的这一天,瑞典人斯文赫定开始了令他后来在人类探险史和考古史上彪炳千秋的非凡历程,那是在文字记载的人类对塔克拉玛干大沙漠最初的探寻之一。大半个世纪过去之后,比刘雨田稍晚些,有法国著名作家、探险家雅克·朗兹曼和他的探险队到达塔克拉玛干。八十年前后的这两支探险队,在装备、交通工具及人数上都远远优于刘雨田这位仅以工资维持生计尚不能保证的炎黄子孙。从选择路线上看,斯文赫定和雅克·朗兹曼走的是和田河故道,刘雨田则选择了从于阗到沙雅,这是横穿塔克拉玛干最长的线路,穿过真正的沙漠腹地。雅克·朗兹曼事后曾有一番评论,说像刘雨田那样走是无法想像的。

  于阗,和雨田谐音,这难道是巧合吗?刘雨田感到一种神秘的暗喻。那是个严峻而非凡的时刻:苍山、流云、大漠、高天,一瞬间汇聚在一处,只须轻轻一动,历史就会揭开新的一幕,绝大多数人是无法企遇这种时刻的。他几乎用了自己的一生来等待这个时刻,完成长城万里行,走到罗布泊,穿过古尔班通古特,一切一切,也是为了这个时刻。他头上缠着白布,身着一套纯白色的旅行服,披了块缀满金线的暗红色锦缎,一派沙漠王子的风度。他用纸做了九只酒杯,斟满酒,祭洒给摊展至天边的大漠荒野,尔后开始了他走向塔克拉玛干的历程。

  塔克拉玛干是世界上沙漠地貌最丰富的沙漠之一。它的东部和西部,因一系列闻名的河流和湖泊,曾复迭苍海、桑田、荒漠,有着明显的河域地貌特征。中部完全不同,只有一条孤独的克里雅河,更可悲的是它没能像其它姊妹河那样最终汇入被称作“母亲河”的塔里木河,只流了一半就被浩瀚的大漠吮尽了。千百年来塔克拉玛干没有一刻宁静,特别是在这沙漠腹地,一场风会使昨日的面貌全部为之改观,找一个固定标志极难。

  沙丘、沙坎儿、沙谷、沙窝子,地表都是这种软软绵绵、一色的细沙,一脚下去一个窝儿,每迈一步都很难。刘雨田只身负重140公斤,走一会儿不得不再往返两次拖东西,人家一个单程,他得走两个半来回,沙地的太阳格外毒,地表温高达68摄氏度。在后来断水的那些日子,白天无法走,他不得不用大半的时间来躲避太阳的毒焰。找一个红柳包,背阳挖下去,让自己偎在里边。有时红柳包突然塌落下来,人给埋了大半截。

  沙地的夜晚,皎月当空,一团银烁,然而,没有虫吟,也没有树叶的摇动,生命的一切闪现都被掩没,人类赖以生存的那种文化氛围已被远远地隔开了。刘雨田点燃了一棵枯胡杨,一炷火冲天而起,荒凉的大漠有了一角光明,他心里有了一份依托。

  一觉醒来,刘雨田发现一棵绿叶簇生胡杨着了火。他跳起来挥舞着衣服拼命扑打着,旋开水壶盖,把水淋洒在树身上。在这荒无人迹的“死亡之海”,一滴水就意味着一次生命但他已顾不得这些了。这大概是人类在这沙漠腹地最惊心动魄的一幕:刘雨田跪在树旁满眼是泪。他希望胡杨能蓬勃撑张着一个硕大无朋的树冠,骄傲地招展在大漠的高天之下,现在它却遍体鳞伤……

  大漠重归宁静。此刻,太阳,那有着不可抑拂的强悍意志的万物之主,正缓缓升起,这是它最绚丽多姿而又温柔无比的时刻,刘雨田却想到了死。他身上隐着一条条丹毒流窜的红线,水已用去了一半,走下去无异于一步步逼近死亡。

  他已多次面临绝境。可以去死,用他最后的资本——他的躯体,去表明他的意志。依着奇特的个性,他会这样做。但是,身后的一百多万字的日记、几百个照相胶卷怎么办?答应几家出版社陆续要写的长城记行、丝路记行和塔克拉玛干记行就会落空。那些对他寄予厚望、并且始终在关心他的人们将感到遗憾。何况,他们所表现出的这份理解连同刘雨田行为本身也将被另外一部分并非不善良的人们耻笑。相对于死,他对此看得更具一种分量。

  这是个悲壮的时刻,刘雨田必须背叛意志,承认自己失败。他的血脉承继于孕育过“精忠报国”一代民族魂的那片土地,很早以前他曾连年获得“学毛著积极分子”称号。莽莽摊展开去的群山不会忘记,他曾一次次振臂高呼:打倒我!打倒我!他生命的每一个细节都和他的同代人一样,充满了悲剧性。对于这样一个人,承认失败远比征服塔克拉玛干本身更为艰难。

  出路只有一条:往回走。一经明确,他感到自己突然崩溃了,那是深深的负罪感和毁灭感。但是,不能不说这是一次理性的升华。

  连日来,他的体力已愈益不支,更让人不安的是他始终无法知道自己在地图上的位置。一个人置身于如此浩瀚的广漠之中,是何等的渺小!无穷的大比之于一个有限的个体,你是谁?你是什么?你在哪里?均已失去了意义。

  刘雨田放弃行囊以让自己最大限度地保持体力,那里边有日记本、照相机,胶卷等用具,只留了一壶水。天气仍是持续不断的高温,人的身体仅以水维持平衡,一壶水很快喝完了。他平生第一次接了自己的尿,刚端到嘴边又泼掉,作为一个人,一瞬间他迷惑自己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不觉潸然泪下。很久,他又捡起了那只口杯,接了尿喝下去。以后便尿也没有了,他开始吃胡杨叶,扒开树皮吸吮他所想像的水分,其实仅有点湿气,连树皮底下的苍蝇、蜘蛛和蜥蜴都变成了不可多得的佳肴。

  不久,刘雨田跌入一种似睡非睡的昏迷状态。他生命的历程中,也有过被千百人簇拥的情景,北京广播学院的学生们曾推着他乘坐的车欢送他。此刻,那激情沸扬的喧哗已远远地去了,他的心境变得质朴而纯真。他留恋儿时妈妈用红薯煮玉米面稀粥的那种香味,留恋没有工资而不得不去讨饭吃的日子,甚至留恋那些对他始终不理解和不愿意理解的人们。

  刘雨田艰难地一步一步往前爬。不知是第几天了,突然,嗅到一种湿腥气,没多久眼前就出现了壮观的情景:仿佛是从那片遥远的天空中伸延下来的,克里雅河闪烁着银光,挟着凉气蜿蜒飘来。刘雨田丢开了一切,奔跑着,奔跑着,一下子跌倒了,再也走不动了。

  后来,一个维吾尔牧人发现了他。

  刘雨田讲完了他的故事,甩了一下他的长发,神采像个诗人。我感到,刘雨田对第一次失败的塔克拉玛干跋涉似乎更加难忘,却很少谈到他第二次塔克拉玛干行的成功。

  公元1988年1月27日,刘雨田以中国第一个普通公民所能有的资力,历行70天,只身徒步穿过塔克拉玛干,从于阗到达沙雅,从而完成了在最宽幅度线上穿越被称作“死亡之海”的世界第二大流沙沙漠这一人类旷古绝今的壮举。

  然而,刘雨田并没止步。他点划着地图告诉我,不久他将重赴罗布泊,由那儿再向帕米尔高原走,以走完他的丝绸之路全程。

  美国马可·波罗远征队队长鲁茨坦曾给刘雨田题过一段文字,我愿以此作为本文的结束语:

  很多人走着容易的路,

  很多人走着艰难的路,

  而你,刘雨田先生

  走的是一条不可思议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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