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9 我心中总觉悲伤

  Author :刘仁毅

  Issue : 总第 97期

  Provenance :羊城晚报

  Date :1989.2.27

  Nation :中国

  Translator :

  “也不知道为什么原因,

  我心中总觉悲伤

  这样一个古老的故事,

  使我永不能遗忘……”

  少年时候我就喜爱这首歌。海涅的诗句和西尔歇的旋律水乳交融,深沉悲壮。近15年来,这首歌又常常撩拨一件令我难忘的往事。

  1973年炎夏,我乘坐沪广线49次列车在某站小停。我刚准备钻出硬卧车厢透透气,却看见一个小伙子双手悬吊于放置行李的支架下,如同做天梯运动那般奋臂攀行。他挣扎着到了车厢前头,但无法靠近仅距两步之遥的洗手间。我走过去才发现他下肢畸形,不能行走,一望而知是位海外来客。人们未予理会,惟有乘务员姑娘怔怔地站着,爱莫能助。

  “要进去?”我问道,他点点头,大汗淋漓。我齐腰把他抱入洗手间,转身出门弄来一只铁皮桶,将桶倒置,再掏手帕察干净,小伙子坐定才缓口气,急急忙忙松裤子。

  “从香港来?”我操粤语问。

  “不,新加坡。”他操粤语答。

  “您自个出门么?”

  “有人送车,有人接车。”

  一阵敲门声。是乘务员?我记得她长着警觉的丹凤眼。待我架着年青人回到铺位,折腾已过半小时了。

  他是专程来华就医的,那时大陆针炙声名远播。岂料在一个月的治疗中因疏于锻炼,脚力更差劲了。用不着怀疑传统的医术,可悲的是将小小银针供奉为“定海神针”的历史。我百般安慰这位沮丧的朋友,编造了许多成功的病例,还搬出中学时代读过的《无脚飞将军》,大谈残肢截腿的主人公也能动地惊天。“扼住命运的咽喉吧!”情之所至,我记起贝多芬的名句。不知道他听进去了没有?但见他默默无言,自管瞪着一双失神的眼睛。倒是其他旅客一个劲儿瞅着我,一位正襟危坐的国字脸壮汉,衣服有4个国字口袋,神情严肃。我坐不安席,于是返回自己那边去。

  这边厢挤满扑克迷,烟云缭绕。我翻开过道旁的边凳坐下,独个儿凭窗远眺。快要过钱塘江了,乘务员挨次降下一扇扇老是卡得死死的窗门。轮到我这位置上,她欣然网开一面,绕过去了,那警觉的丹凤眼已变得温柔亲切。

  机车轰隆隆地吐出浓烟,拖着巨龙般的身躯,昂然闯入茫茫的夜雾中。外部世界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人们心安理得各就各位,在这左摇右晃的闷铁罐内和衣睡下。我兴奋莫名,没有倦意,那边的他此刻怎样了?说不准夜半还需要起床呐?残疾人都不肯以弱者姿态求助于人,我想着想着灵机一动,从挎包里捡出两个备用的塑料袋子,那年月这东西并非随手可得。我把袋子灌满水,确认没有漏洞之后便拿过去给他,嘱咐他用毕扔出窗外完事。年轻人言听计从。

  第二天,他一见到我就大声招呼:

  “刘(先)生!”粤语称谓常略去“先”字,显得更熟落。他情绪很好,连连抖出东西要我吃。那些闪金闪银的七彩包装,自然令咬着炸麻花毕剥作响的邻座为之侧目。奶油巧克力奇香扑鼻,饼干白得像雪花;肯定是“精面”做的——我心里嘀咕,咽着唾液。我拍拍肚皮表示吃过了。年轻人不多加勉强,话匣子徐徐拉开。他让我欣赏珍藏的全家福彩照,同时一一介绍,特别是当海员的父亲。

  “您的孩子多大啦?”他转而问我。

  “……我还没有成家。”

  “为什么?”他张开嘴巴。这位年轻的朋友显然涉世不深。

  “您干哪一行?”他倒不在乎我回答。

  “我是画画的。”

  “噢,是画家,一年挣多少钱?”

  “……每月工资82元人民币。”为了面子我把实际数字增加了1倍。他拿出一个小本本要记下我工作的单位,我当时好比惊弓之鸟:这年头朋友难做,这种关系更难保不惹麻烦,甚者后果不堪设想。许是我顾虑多疑吧,一抬头又遇上那位壮汉严峻的目光。他依旧正襟危坐,分明一尊石狮子。我说得吞吞吐吐,年轻人听得糊糊涂涂。

  “到了广州,您来华侨大厦找我。”他干脆从小本子上撕下一页,写上房间号码交给我。我想,敢情是要给我以回报吧,我图的是这个吗?这不是瞧不起人吗?

  “如果有空,我会来的……”我不置可否。

  “我仅住两天,就回去了。一定来呵!”他认真地瞪大眼睛。既然自己不打算去,总不能让人家白等:

  “……我很忙,如果没空,我就不一定去了,您也不必等我。”

  “为什么!”他愕然,眼睛瞪得圆圆的,清澈明亮,天真诚挚。我立刻想起俄国作家布宁说过的话:“有些不幸的人长得却很美丽动人,他们的灵魂就是通过他们的面庞和眼睛看着您!”他的美丽顿时凝固,像罗丹的雕刻,无与伦比。转瞬之间,那乌黑瞳仁上的光点就慢慢暗淡下去,熄灭了。

  他再没有说什么。

  汽笛长吼,震耳欲聋。列车筋疲力竭地喘着粗气爬到了终点。我如梦方醒,惘然若失,连忙收拾行囊匆匆走下月台。

  “那么,再见了。”我对那青年说,人声喧闹,高音叭喇。他精神恍惚,心不在焉;似听见,未听见;似回答,未回答。轮椅被推动了,我举起右臂想挥手,然而他没有回过头来。轮椅逐淅远去,在灰色蓝色的人海中忽隐忽现,以致消失。他毕竟没有回头。我久久伫立,形同一具从模子里熔制成的蜡像,热泪终于涌出了没有生命的躯壳……

  15年了。回首往事,恍如隔世。也不知道为什么原因,我心中总觉悲伤。

  【后记】文章写完了,意犹未尽,我尚要画蛇添足。为的是一个半世纪之前普希金的名篇《给凯恩》,正恰恰表达了我今时今日的心境。这首诗后来更由格林卡谱曲而成了千古绝唱。我莫能歌,我竟能歌:

  我记得那美妙的一瞬:

  在我的眼前出现了你,

  有如昙花一现的幻影,

  有如纯洁之美的精灵。

  在那绝望的忧愁底苦恼中,

  在那喧嚣的虚荣底困扰中,

  我的耳边长久地响着你温柔的声音,

  我还在睡梦中见到你亲爱的面影。

  许多年代过去了。

  狂暴的激情驱散了往日的幻想,

  我忘记了你温柔的声音,

  和你那天仙似的面影。

  在穷乡僻壤,在流放的阴暗生活中,

  我的岁月就那样静静地消逝过去,

  失掉了神性,失掉了灵感,

  失掉眼泪,失掉生命,也失掉了爱情。

  如今灵魂已开始觉醒:

  这时候在我的眼前又重新出现了你,

  有如昙花一现的幻影,

  有如纯洁之美的精灵。

  我的心狂喜地跳跃,

  为了它,一切又重新苏醒,

  有了神性,有了灵感,

  有了生命,有了眼泪,也有了爱情。

  1988年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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