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2年第9期

夏日原野上的追赶

作者:季栋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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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一上学开始,老师不止一次地在黑板上写下“最有意义的事”这样的作文题目。“什么是最有意义的事呢?”现在想来,那时写的几乎都是一些好人好事,从一个橡皮擦、一支铅笔、钢笔到一角钱、五元钱、一个钱包,从扶残疾人、小孩子过马路到给孤寡老人挑水、扫地,到子夜以后老师小屋的灯光……这当然是有意义的事。然而,确切地说这是生命的本事,是基础,像人的吃饭睡觉一样普通。人的一生就是有许多基础的本事,拾金不昧也好,扶弱助残也好,兢兢业业也好,都是人生的本事,如果要把它说成是我们生命中最有意义的事,现在想来似乎不准确,因为人生最有意义的事将会对我们产生恒久的影响,会成为我们一生中一直闪亮的灯塔,会影响到我们人生的航线和生命的质量。
  我常常在想生命里最有意义的事,静默于你的生命之中,却往往会在你生命的某一时刻,呈现出强烈的意义来。
  那是一年夏天的事。我在山里放羊。山坡下有一块瓜地。瓜地里的西瓜像一个个孩子一样顽皮地瞪着我。看瓜的是一个老人,他一直闭着眼睛躺在一个草棚子下面。我几次走向山顶,可总是不由自主地又从山坡上走下来,像一只偷粮油的小老鼠。我想他一定是睡着了,这大夏天的正午,太阳把人身体里的力气一点点都蒸发了,连那把根扎了不知有多深的老树都开水锅里煮过一般,叶子卷得扯都扯不开了,他不睡着才怪哩,何况老人瞌睡多,娃娃屎尿多。而此时的正午对我来说,抱一个西瓜狼吞虎咽一气,那该是多么爽意的事情。
  我像一只偷鸡的狐狸在鸡窝周围转悠着,酷烈的阳光将西瓜熟透的气息一丝一丝地逼入我的体内。
  我终于鼓足了勇气,一个猛子扎进瓜地摘下一个西瓜,但就在这时,我的背后传来一声大喝,我抱上瓜就跑。虽然他的大喝给了我极大的恐惧,但是当我抱着瓜开始跑的时候,我充满自信。想想一个七十出头的老人要追上一个十二岁的孩子,那简直就是龟兔赛跑了。我抱着瓜回头看看那个追过来的老人,他竟然是个瘸子,跑起来像跳兔一般一起一落。我心里在笑那个追我的老人,我想他怎么就不想一想呢?
  夏日的田野是最富有的,到处是绿色,习习的凉风像母亲手中的梳子一样轻柔而舒适。我就在那样的田野里像一只被追赶的兔子一样奔跑着,并不时地回过头去看看那位追我而来的老人。他一瘸一拐地追着。我跑一段,然后停下来向他举举手中的西瓜,然后继续往前跑。我的奔跑在田野是一种震动,一些隐藏于绿色之中的小动物被惊动出来,兔子、狐狸、山猫、黄鼠也赛跑一样在麦浪里奔窜,野鸡、麻雀、鹰鹞、鸽子从草地上翔起,于是整个田野显得繁华而富有,天空显得生动而美丽,我甚至有些喜欢这种被追赶下的奔跑了。
  我跑出老远,我想他一定停下了吧。当我停脚回头一看,他仍然一瘸一拐地追来。我又将西瓜向他举了举,继续往前跑。
  在夏日炎阳无遮无拦下的奔跑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我已经气喘吁吁,嗓子像吃过牛角辣子一样干涩辣苦,浑身的汗像水一样往下淌,单衫薄裤已经贴在了身上,随着我的狂奔,颇有些纠缠拧搓的意味。我有些支持不住了,但他依然那样一瘸一拐地追着。看得出来他没有放弃的意思,仿佛他丢失的不是一个瓜,而是别的什么东西。而且似乎他也乐意于这夏日里无遮无拦的田野里做一个追赶者。
  我开始困惑,他要追到什么时候才算个尽头呢?但有一点我非常明白,只要他不放弃,就会追上我的,一定会追上我的!
  西瓜地离我们已经很远了,但他的追赶像一片巨大云彩投下的阴影笼罩着我,我跑不出去,就像马在风中跑,马比风的速度快,但马永远跑不出风的世界一样,我害怕起来了,人一害怕骨头就酥了。我不得不放弃。我将瓜放在了路上,跑到远处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看着他一步一步逼近,最终到达西瓜跟前,抬起头看看我,然后像一个将军拎起敌人的首级一样将西瓜拎起看看,又将西瓜放在原地,回头一瘸一拐地归去了。
  他归去的样子颇有些凯旋的意味。
  这个事已经很遥远了,这些年来在社会上东跑西颠,我会时不时想起那场夏日原野上的追赶,想起看瓜老人那永不放弃的一瘸一拐的身影。
  (管大鹏摘自《散文》2002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