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2期

打喷嚏

作者:汗 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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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续两天打喷嚏,使我泪眼汪汪,仿佛一个陷入极度忧伤的人。而欲“打”未“打”、似“打”非“打”的痛苦和尴尬,使我随时准备脱离正与自己交谈的他人,躲到一个角落去酝酿一番情绪,最终嘹亮地将一个 “啊——嚏——”咏叹而出,一种沛然淋漓的痛快贯彻周身!妻子调侃:“有人想你了,一个美人想你了。”
  打喷嚏者有幸正被远方的某人所思念,这是一个古老的传说和猜想。我暗喜,遂感到内心的孤独感消除许多,并推测是哪一个我认识的美人有可能念叨我的名字,然后给她打一个电话:“适可而止吧,小姐,我的喷嚏已经惊天动地。”不知道美人的电话号码,只能无可奈何地到医院去诊治。
  一个面目雅致的青年医生告诉我:“这是过敏症。”他指了指周围几个与我一样热衷于打喷嚏的人说:“你们都是过敏的人。”他翻开一本医学杂志,告诉我:美国加利福尼亚州的乡村园丁们偶然发现了近年来过敏症急剧增加的原因——榛树、桦树、松柏等等树种的花粉,被风吹送着播撒到长期远离它们的人身上,有可能造成过敏症。园丁们的猜测近日被日本新闻界证实:东京在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种了很多榛树、桦树、松柏等等树种,多年以后,花粉开始随风飘扬,寻找那些与树木们存在隐秘关联的人。
  这位医生侃侃而谈,旁征博引,陶醉在树木、花粉的阴影里,似乎忘记自己应该是一个寡言慎语面无表情的诊断者。他更像一个激情四溢的诗人,而具有诗人气质的医生极其危险!我问:“有什么药能够治愈,啊——嚏!”他说:“无药可治,多到树林里走走,增强与树木的亲和力。一个猎人、一个种树者是不会过敏的。你看,那些愈是远离自然用消毒液清洗双手的人愈是苍白、柔弱,倒是那些一身尘土、满面风霜的穷人活得生气勃勃!”我简直怀疑自己走进了一个充满墨水气息的文学院而不是充满来苏水气味的医院。这个青年医生的学术生涯堪忧。但他的话充满启迪。我甚至有理由怀疑这位医生是树木们的使者,来为我这个被树木而不是美人暗暗思念、尚未完全丧失对大自然的感应力的书生,揭示“啊——嚏”之后的秘密。他甚至本来就是一棵树——榛树、桦树或松柏?
  走在街头,我以前所未有的深情目光凝视路边两行逶迤而去的大树,凝视街心公园里高低参差、疏密有致的植物,凝视我家窗外迎风婆娑的绿叶——我不知道自己所敏感的花粉们,来源于它们中间的哪一棵树、哪一茎枝条……也许是缘于心中、梦中有了无边树木。次日晨,喷嚏消失。花粉们美好的袭击暂时告一段落,但我对一棵树、一丛树林、一座森林的思念与日俱增。我,一个软弱的人,有没有力量使一棵树打一个喷嚏——惊飞树上的一只小鸟!使一丛树林打一个喷嚏——街头刮起一阵风!使一座森林打一个喷嚏——旷野里下起一场春雨!然后,森林里的每一棵树都满脚泥泞一步一个树坑地结队走在通往城市的路上,通往我家灯光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