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8期

生之惦念

作者:王 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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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都江堰救灾物资集散地,我正认真采访着头戴小红帽的志愿者,有个人径直走到我面前,大大咧咧地把什么东西往我眼前一递:“喂,这个,放哪里?”
  我吃惊地抬起头,一眼看出是位农民大叔,很少出门的那一类。他的表情极不耐烦,皱着眉头。递到我面前的是个塑料袋,里面装的是小半袋大米!
  我一时没明白他的动机,条件反射地说:“您……问他们吧。”
  我指的是那群“小红帽”。农民大叔又生硬地举着这袋米,往“小红帽”扎堆儿的地方去了。
  只在一瞬间,我忽然明白了—他是当地的,也是受灾百姓,现在留在身边的粮食也不多了,却偏偏匀下了小半袋米,给更需要救济的人送过来。
  他一定是看我穿着军装才过来找我的,而在内心里,他一定也有点儿羞愧:只有这么点儿了。感觉到自己的微不足道与力不从心,所以他会用更粗糙的语言与行为,掩饰内心深处的不安,维护那一点儿可怜的自尊心。
  我后来一直后悔自己反应太慢,没有把镜头对准那位表情不耐烦的、提着小半袋大米的农民大叔。
  在绵竹九龙古镇,抗震指挥中心的门口守着两个战士,眼瞅着来了一位老人,是个残疾人,他脖子后面突出地长了一个比拳头还大的肉瘤。一见到穿军装的战士,老人就很激动地掏出一个本子伸到他们面前,仔细看了看,是存折。我以为老人来捐款,立即把相机拿出来,对着老人和战士就是一阵猛拍。
  在拍的过程中,老人屡次把存折拿出来,打开,让战士看那上面的数目。“不晓得还取得到不……身份证埋到里头了……”
  原来他是担心,地震了,存在合作社的钱是不是还可以取出来。而这个钱,是他看病、吃药乃至生存的基本保障。
  小战士很为难,这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只有再三向他解释,这件事,当地政府会解决的。
  后来老人半信半疑地离开了。他的背影有些趔趄,后脖上的肉瘤显眼地随着步履一抖一颤。
  路上有一对夫妻站着聊天,大哥愁眉苦脸地说:“怎么办呢?身份证给人家压进去了,找了好几天了,就是找不着……”
  上前询问,原来大哥的老婆是人寿保险业务员,地震之前刚刚给一家客户办好了一单保险业务,客户的身份证、户口簿包括保单都还在自己家里,地震了,房子垮了,什么都埋进去了。
  “肯定是要用到这些东西的,”大哥说,“现在有几家好好的?”
  到底是淳朴人家,按说自家房子倒了,一般人都会担心自己的财物,可这位大哥想的是别人,妻子的客户,需要得到赔偿的人。
  就在同一条街上,有位乡人给我远远指过一堆废墟,在那幢垮塌的房子里,砸死了一个人,本来地震时那人是跑出来的,他又冲进屋去—要搬电视机出来,结果被倒下的房屋埋住了。
  人对物质的依赖,也许是超过我们所自以为的吧?不然,这样的事情,为什么每次灾难发生时都会听到呢?那个乡人不是不知道去搬电视机的危险吧,但在那一瞬间,他的闪念是什么呢?
  走了不少地方,遇到不少人,经历了大难,能够看得开的,到底还是少数。
  有一家四口,夫妻俩带着一对可爱的双胞胎女儿,一岁多的女儿们睡得甜甜的,并不知道这是逃难途中。
  见我拍照,两口子很乐意把孩子贡献给我的镜头,然后那位当妈妈的就说:“你是当兵的,我找你办件事情吧?”我穿的是迷彩服,还配了军衔,一听这话,马上一脸郑重。
  女人笑嘻嘻地说:“你跟他们(管救灾物资发放的人)说一下,给我发几件宽大点儿的衣服,每次发衣服都没有我合适的。”她丈夫也跟着笑起来,不好意思地解释说,她生了娃娃就胖了,你看她好胖嘛,哪有合适的衣服穿。
  当时我很难理解,在很多人在为自己生死未卜的亲人担忧时,你们一家人好好的,还不知足,连一件衣服合体不合体也当成一件大事来抓。
  后来我慢慢接受了一些。人活着,要求的层次总是不一样的。没有落到某一种地步,就不可能站在它的基础上考虑问题。
  在这次对地震灾区的采访中,我最羡慕的一个人,是我在彭州龙门山镇遇到的一个老婆婆。龙门山镇受灾相当严重,其中一处叫“银厂沟”的景点,两边的山被震得跳起来,一起填盖了下面的沟。整整两座山,生生地合成了一座。
  那位老婆婆缓缓经过,我问她,太婆,上哪里啊?她回头看见我,笑眯眯地说:回屋去。家里人还好吧?我看她状态不错才敢问这句。人没得事,房子不行了。
  她又跟我诉说苦恼:哎呀,昨晚上下雨,把铺头(床)打湿了!你说嘛,这个地震弄得,把铺头都打湿了!媳妇还躺起的(似乎受了伤),我要去晾铺盖(被子)了,你看嘛,现在出太阳了,就怕它下雨,把铺头弄湿……
  她絮絮叨叨地走远了。
  这场翻天覆地的大灾难,对于她来说,最大的苦恼就是把被子打湿了。
  (郭新五摘自2008年6月22日《中国青年报》,马建刚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