吗?况且,咱们还有个遁逃。干不好,万不好,都
怪旧思想旧意识不好,罪不在我。只要痛恨封建社会和资产阶级,我的立场就变了,我身上就干
净了。"
丽琳大睁着她那双美丽的眼睛,呆呆地注视着他。她老实说:"我不懂你发这些牢骚什么意思。"
彦成想:"你是不会懂的。"他只叹气说:"牢骚吗?我是发牢骚?"
丽琳说:"反正我觉得现在不是发议论的时候。你的检讨还没做呢,他们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安排你
做?是不是你还隐瞒着什么问题?"
"我有什么隐瞒的问题呀?"彦成干脆不耐烦了。
"唉,我不过是帮助你。"她倒了一杯茶,一面喝,一面慢吞吞他说:"做导师的带着徒弟去游山,
给人撞见了,硬说是别人看错的——我还帮你圆谎,你忘了吗?"
"找除了和你同游香山,没有和任何别人一同游山,我早已对你说过了。"
"亲眼看见的人如果问你,你也睁着眼睛说瞎话吗?我当时将信将疑,也没有再追根究底。可是凭
后来的事情,不免叫我记起那次游山;看来没有冤枉你。那天,你们俩在她家小书房里的情景,
我是亲眼目睹的。那个亲密劲儿,总该有个前奏啊!我一次两次问你,你就是死死地捂着盖子。
你不说就没事了吗?你不怕人家会控诉你吗?"
彦成的眼睛越睁越大。他说:"哦!你去控诉我了?"
丽琳只接着说:"据你说,你在向那位小姐求婚。你是有妇之夫,你忘了吗?"
"是你控诉我了!"
"我控诉你?还没到时候呢!夫妻同命鸟,现在正是患难与共的时候,我是在提醒你。"
"多谢费心了。"彦成站起身想钻"狗窝"去。
丽琳放下茶杯,指着沙发叫他坐下,一面说:"我是已经洗完澡的人,我知道的事总比你多些吧?
"
彦成有点儿心惊,不由自主地坐下了。
"你知道余楠卖五香花生豆儿的话是谁捅出来的?是他的宝贝女儿和善保,他们是真心诚意的帮助
他。你虽然不服气自己是老先生,你究竟和年轻人不一样了。他们经过学习,经过发动,他们和
平常的自己也不一样了。你那位小姐如果不自觉,旁人也会点她。姜敏是积极分子,我记得你们
游山的事是她先说起的。你保得住她不再提吗?我听说有个女学生把老师写给她的情书都交出来
了,你没有白纸黑字留下手迹吗?"
她的第三只眼睛盯住彦成,好像看到他脸上变了颜色。她说:"我是没什么为你担忧,你又别的问
题,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安排你做检讨呢?"丽琳是真的担忧。
彦成强笑说:"你放心好了。"他自己心上却很乱。可是他静下来想想,又放下心来。
丽琳却放不下心,她说:"你公开检讨之前,得把稿子给我看看。我也给你看的。"
"现在就可以给你看啊,左不过是那一套。"
"你已经写好了吗?"
彦成从"狗窝"里找出几张乱七八糟的稿子,有的纸大而薄,有的纸小而厚。丽琳整理之后,看到
没头没脑的几条:进步包袱;个人主义;狂妄自大;崇美恐美;自由散漫;不守纪律贪图享受等
等。她说:"就这点?你的恋爱呢?包括在哪一项下面呀?"
"我没有恋爱。"
"没有?你经得起检查吗?就说没有!"
"我和她已经检讨过了。"
"你和她!你们早订了攻守同盟吗?我正要问你,为什么你现在不到她家去了?"
"丽琳,帮助得够了?"他要站起身,丽琳仍叫他坐下。
"你该知道,攻守同盟不是铁板一块。你知道怎么粉碎攻守同盟吗?对这一个说,对方供出了什么
什么;对另一方说,对方供出了什么什么。就这样,非常简单。彦成,我都是为你。为什么他们
不叫你做检讨呢?因为你不老实,捂着盖子。假如下一个做检讨的还不是你,就证明我没错。"
彦成一声不响,退到了他的"狗窝"里去。
不久他们得到通知,下一个做检讨的是余楠。
第十章
向来温婉的宛英,忽然一改常态,使余楠很惊诧。她生气说:"你不要脸了,可叫我什么脸见人呢
?"
余楠放下手里的检讨稿说:"怎么了?"他看着宛英的脸,扬扬他的稿子说:"你看了?"
"你一声高,一声低,一声快,一声慢的演说,一会儿捶胸,一会儿顿脚的,我还听不见吗?"
余楠叹气说:"是你引来了家贼呀!我不就地打滚,来一番惊人的坦白,我可怎么过关呢。"
宛英且不争辩"家贼"是他自己的宝贝女儿,女儿的朋友是她自己看中的。她只说:"你会做文章啊
!有的说成没的,没的说成有的。你就不能漂漂亮亮给自己做一篇好文章吗?"
啊呀,宛英,你难道不知道现在是搞运动吗?我不对群众说实话,他们肯饶我吗?我不把心灵深
处的烂疮暴露出来,我过得了关吗?我还能做人吗?"
"可是你说的全是假话呀!什么出身破落官僚家庭!你爹又是什么不负责任的风流才子!他赘给有
钱的寡妇做了倒踏门女婿,每月还津贴你们家用,还暗地里塞钱给你家,你妈妈亲自告诉我的。"
余楠慌忙问:"这话你和他们小辈说过吗?"
"告诉他们干吗?你可是知道的呀!"
余楠放了心,耐心解释道:"宛英,你不懂,事情有现象,有本质。现象上的细节,不是真实,真
实要看本质。"
宛英不会争辩,只满面气恼他说:"我只问问你,我的本质是什么?"
她向来有气只背人暗泣,并不当着余楠淌眼抹泪。这回余楠看着她浮肿的脸上泪水模糊,也有点
惶恐,忙辩解说:"我只检讨自己,没说你一句坏话,都是说你好。"
宛英不理,进房去收拾行李,说要回南去。余楠问她哪里去。她说:"三妹妹几次写信叫我去。不
去她家,我还可以找个人家帮人呢。"
余楠说她小题大做。她只流着泪说:"我这一去,再也不回来了。"
余楠一想,宛英走了,他可怎么做人呢?他检讨的话都站不住了。而且他怎么过日子呢?他也知
道触犯宛英的是些什么话,所以他也一改常态,温言抚慰,答应修改他的检讨,删掉宛英所谓"把
老婆当婊子"的话。余楠由此也证实了自己确确实实是个忠于妻子的好丈夫,他的检讨也都是肺腑
之言。
他是一名组长。他洗的这个澡,在社里就算是大盆。会议室里挤满了人,好比澡盆不够大,水都
看扑出来了。
余楠虽然刮了胡子,却没有理发,配上他灰黄的脸色,颇有些囚首垢面的形象。不过这不足为奇
,一般洗澡的人都那样。他穿一套旧西装,以前嫌太紧的,现在穿上还宽宽廓廓。他低着头,声
音嘶哑,开始他的检讨。
他先讲自己早年的遭遇,讲他母亲被丈夫遗弃之后,常勉励他说:"阿楠啊,你要争气!"这句话
"要争气",加上"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资产阶级个人主义世界观,再加上资产阶级"爱情至上"
的糊涂信念,使他成了国民党反动政客的走狗,重婚未遂的罪人。
大家都竖起耳朵,连不屑听余楠检讨的许彦成也看着他的脸听他往下说。
据余楠讲,他从小由母命订婚,留学回国就成了家,生两男一女,大家都说他是好福气。可是他
学的是西洋
文学,不免使他深受影响,他当初是为了孝顺母亲而结了婚。他生平一大憾事是没有
享受到自由的恋爱。当然,他的妻子是非常贤惠的,可是妻子是强加于他的。他看着别人自由恋
爱,只有艳羡的份儿。
并不是没有女人看中他。他在
学校里既有神童之名,当然就有女孩子对他钟情。他后来发表了一
些新诗和散文,又赢得好些女读者的崇拜。她们或是给他写信,或是登门拜仿他当时很年轻,那
些多情的小姐多半也很漂亮。不过他不敢拂逆他的母亲,也不愿背弃他温柔的妻子。后来他当了
一个刊物的主编,来往的女作家很多,对他用情的也不少,有的还很主动,甚至表示"愿为夫子妾
"。不过,资产阶级"爱情至上"的思想尽管深深的打动他,他想到自己的母亲和妻子,觉得万万不
能步他父亲的后尘,做一个不负责任的风流才子。
他说,"要争气",无非出人头地,光大自己。这和"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个人主义是一致的。
这种思想导致他为名为利,一心向上爬,要为他的老母亲争气。可是"爱情至上"的观念却和封建
道德背道而驰。英雄美人或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