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8期

龙的传人

作者:陈瑞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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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舍他一顿饱饭吧
  
  怀生:今夏(山东邹平)丁公(城址)钻探时,发现一杀淤土沟,看探象是夯土。因有些拿不准,想请你来看看。最好能呆上3至5天……专候!
  奕丰实 这是一份颇为常见的便笺。从内容的专业和行文的老到可以看出,一位修炼颇深的考古专家,在探沟中挠到了拿不准的探象,想请至少是旗鼓相当的同行来帮着定夺;这,又是一封极不寻常的请柬。邀请人奕丰实,是山东大学历史系教授、考古教研室主任;被请者姓孙名怀生,是在聊城博物馆干临时工的当地沙镇乡孙丰村村民。一位名牌大学的考古教授,如此谦恭地谒请一个山野村夫来业内释疑解惑,说来似乎有些蹊跷。
  还有更蹊跷的。
  那年秋天,孙怀生在泗水发掘龙山墓葬时,日本山口大学教授近藤乔一等来工地参观。他钩、挠、刷、强力的娴熟技艺和层位打破关系的准确划定,使教授们意夺神摇,眈顾不舍。他们毕恭毕敬地尊他为师长、先生,不断向他询问、讨教,又一再追问他的学位、头衔。
  头衔?孙怀生顿时茫然。不过,老实巴交的庄户孙,还是蒜臼子砸磨盘———实打实地招了:“……我是———乡巴佬,临时工。”“田舍物?———临时职员?———烧嘎!”老模喀嚓眼的教授们,眼珠子都直了。可他们还不知道,眼前这位老实巴交的临时职员,光是在中国国家级的《文物》、《考古》上发表的论文,就有十多篇;他们更不能相信,这个曾不知文物是啥物件的“田舍物”,竟奇迹般成了搞文物的行家里手。用他们科班儿的眼光来看,这,确乎是烧嘎,大大的烧嘎!
  十多年前,在聊城博物馆打杂儿的孙怀生,来到曲阜鲁国故城遗址当探工。这是个舞锹弄担的力气活儿,一天下来,浑身上下都像散了架。尽管如此,当别的探工在四仰八叉地歇乏、消闲时,他独自躲在一旁,专心致志地啃那本少边儿缺沿儿的《考古基础》,边啃边照划着整理“仅供自己参考”的发掘日记;次日天一扑亮儿,他悄悄打完水,扫好地,又悄悄啃起了那本“基础”。好容易碰个休息日,他也一天到晚泡在探方,对着文饰、物色、质地、年代等疑难、困惑问题,仔细揣摸,冥思苦索,在用心灵触摸历史的根须和“叠压关系”的“打破”……
  一天下午,T504探方的主持因故外出,孙怀生被破格重用,以所谓正式技工的身份,主持这一探方的发掘。之后,他又相继主持了曲阜苗甫和斗鸡台等许多探方。鲁国故城完工后,60多个探工都“毕了业”,只有他被留下来“继续深造”———参与资料的整理和发掘报告的编写。从此,他成了山东省考古所的“临时长工”,长年奔波在日照尧王城、阳谷景阳岗和临淄齐国故城等考古工地。那葬埋完整的龙山畜墓,那形制完好的春秋墓和齐国大夫墓等一颗颗新星,相继在他的探方腾空而起。而在这十多年的刷挠中,他自家又是咋挠的呢?新婚伊始,他闻讯去了尧王城。尽管这是庄户人不小的忌讳,他一去就是大半年;妻子临产了,屋里冷得跟外头一样,而此时的他,却远在异乡的齐国故城,正跟“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的齐桓公打得火热;夏收秋种了,羸弱的妻子愁得鼻涕一把泪一把,他却疯癫癫钻进阳谷八里庙的坟窟窿,疯癫癫忙起了狩猎图、子见老子和周公辅成王等汉画像的“抢收抢种”……
  春末夏初的一天上午,我在龙山文化的命名地———山东章丘龙山镇的城子崖遗址,见到了孙怀生。他个头儿不高,很瘦,眼睛很大,透着聪颖之气。作为“特需人才”,他已被特批为国家干部,被指定为考古队长,主持龙山文化发现60周年的纪念性发掘。在他的引导下,我顺着宽两米、深7米的探沟,走进了历史深处……公元前2800至2300年的新石器时代晚期,这里是“中国”最大的城市———面积达20万平方米的龙山文化城;公元前21至16世纪的夏代,这里仍是“中国”最大的城市———面积达17万平方米的岳石文化城;而本世纪30年代的半封建、半殖民地时期,当龙山、岳石们交相辉映的华夏文明跌至谷底,中国远古文化正被“西来说”给说得晕头转向的最危险的时候,吴金鼎、李济和梁思永等开路精英,就是从这里,捧出了石器时代的第一颗明星———龙山文化。这一晴天霹雳般的发现,不仅将西来说的阴霾一扫而光,更为刚刚萌芽的中国现代和田野考古,拓开了一个星光灿烂的创世纪……如今,岳石文化城址这颗填补我们国家早期城市发展关键环节空缺的新星,又是从这里大放异彩。而主持这一重要发掘的,就是孙怀生这个烧嘎的乡巴佬。
  那是在一次文物普查途中,孙怀生和4名同伴儿来到东阿县的××乡,想在乡里吃顿饭、歇歇脚儿,可人家“根本不尿”。甭说吃饭、歇脚儿,水都不让打牙,就红脸嘟噜儿地撵着去赶门儿。可怜他们已赶了8个县、市,179个乡镇的7600个自然村,赶出了2500多处文物点。他们实在是太饿、太渴、太累,实在是赶不动了,只好就近歪栽在路旁困着了,睡挺了。冷风呼呼地撞,他们一点儿都不觉;汽车噌噌地开,他们一点儿都不知;拖拉机突突地跑,他们也一点儿都不晓。万一从他们身上开过、跑过、碾轧过,恐怕“连个响屁都哼叹不出来了”。直到“太阳晒腚”,才好歹撕开眼皮,可浑身上下,都被露水打个精湿;眉毛、胡子,都结满了霜花。他们一行5人,竟有3个几乎同时躺进了医院……
  尽管怀生在尽力淡化过程,曾经沧海的我,仍有一种似曾相识、相历、相痛的感觉———
  也是在一次文物普查途中,湖北汉阳县文管所所长邓显尧,来到××乡里赶热的。他在荒郊野外已啃了两顿冷馍,七病八痛的胃袋儿一直在抗议,在强烈要求来顿热的。人家也果真给了一顿,很热!可惜不是热汤、热饭,而是热呛、热嘲,是热辣辣的嘲讽、嘲弄。时至今日,老邓还时常回味那顿透彻心骨的“热的”:“哼!打鼓(考古)的也配在乡里吃饭!”也还是在一次文物普查途中,闽东畲族博物馆副馆长张登贤和5名同伴儿,来到××乡里赶“硬件儿”。早晨喝的清汤面,已经消耗一空,非常需要顿顶劲儿的硬件儿,也来得正是饭时。可人家“根本不睬”,说是“早就没了饭,封了火”。再三恳求,仍不为所动。就在他们要走未走之际,酒肉的香味和杯盘的撞击声,突然从食堂飘来,酽酽地飘来,沁人脾胃,勾人魂魄,把他们给勾得馋涎欲滴,翘首巴望,直到看清县××(机关)的轿子,才恍然大悟……
  读者诸君,兴许你觉得,这都不过是饭食之类的些许小事,无足挂齿。但,我敢说,只要您能到考古工地上,看看我们蹲在风里雨里,一点点地挠,一点点地刷的情形,只要您亲眼目睹、甚至想象一下,我们普查途中的那种奔波劳顿疲惫不堪饥肠辘辘的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哪怕您铁石心肠,恐怕也不能不动容。何况这一顿饭食的“层位”,还叠压着一处更深厚、更凝重、更发人深思的文化堆积:读者诸君,想必您知道,我们中国,是历史悠久的文明古国,是举世公认的惟一没有断代的文物大国,也相信您一定会为之感到由衷的骄傲和自豪。可您是否晓得,我们真正拥有的文物,却不能不说是非常有限,与文物大国的地位,相差得实在是太远,太远。截至目前,全国查出的各类不可移动的文物点,拢共是35万处,而在我们的唐宋之交才“新荷弄晚”、面积仅有4.3万平方公里的北欧岛国丹麦,文物点竟有10万处之多;我们的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和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接纳的世界文化遗产,拢共是750和13处;我们全国各级各类1500家博物馆的馆藏文物,拢共是800万件,而美国国立历史博物馆的一家馆藏,竟多达1700万件……真可谓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是我们一穷二白、江郎才尽了吗?不是。绝对不是!船破有底,底破钉三千。我们200万年(巫山人)的皇天后土,拔根汗毛,也粗过他们新荷、断代和明偷暗抢们的牛腰。但是,但只是,除了“历史上被运走的文物”,我们那些无与伦比、无可计数的“汗毛”,还在后土中分布着、潜在着,还尚未被我们真正拥有。要把潜在变成现实,还有赖于我们几代、十几代传人的捧传,有赖于我们一点点地挠,一点点地刷,一步步地寻找、普查。由于设备简陋,更由于学科本身的限制,我们的寻找、普查,不能安车蒲轮,不能骑马观花,而只能“安步以当车,晚食以当肉”(《战国策·齐策四》)。这,势必会带来些些许许的饭食之类的小事。如果有朝一日,我们的“肠辘辘、心慌慌、挎着考古筐,到大门、叫大娘:拿块硬干粮”的孙怀生、张登贤们晚食到社宅、乡里,晚食到您的府上,那么,读者诸君,我好心的读者诸君———好心的婶子大叔、大爷大娘们,您可千万别红脸嘟噜儿,别不睬、不尿!看在皇天后土的分儿上,您就可怜可怜、行行好!您,给他块干粮,匀他口“当肉”,您就舍他一顿饱饭,舍他一顿顶劲儿的饱饭吧———求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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