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8期

龙的传人

作者:陈瑞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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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传人,传人,中国人常说自己是龙的传人,可有资格称为龙之传的,不首先应该是我们文物工作者吗?从西安半坡的龙纹陶壶,到甘肃武山的人面龙身纹陶瓶;从河南濮阳的蚌砌虎龙,到辽宁牛河梁的泥塑猪龙、玉猪龙,以至蒙古翁牛特玉龙,不是我们文物工作者捧传这一尊尊“在天之灵位”,谁记得龙曾、龙祖的衍生和图腾?谁知道自己何以会是龙的骨殖、龙的血脉?
  ——一位老文物的天问
  
  第一章 寻找那颗星
  
  中国文明的起源,恰似满星斗,颁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
  ——苏秉琦
  
  劝君更进一杯水
  
  吉普车在无边无际、无烟无人、无路无障的茫茫戈壁纵情飞奔。风驰电掣、首次闯入这一神秘境地的我,瞪着惊异的眼睛,跟着敦煌市博物馆荣恩厅奇馆长,追追逐逐,寻寻觅觅。寻觅他和“汉长城考察队”队员们的足迹,寻觅那个明星闪耀的日子——1979年6月17日。
  这一天,荣恩奇和他的同伴们,在漠深处的马圈湾烽燧遗址,霍然发现了56枚敦煌汉简;在接着进行的发掘中,他们又获得汉简1200枚,一举实现了几传人的孳孳梦寐。
  而在此之前,敦煌汉简的两次大发现,都出自那个盗掘成性的洋人之手。那个洋人,就是英籍匈牙利窃贼———马克·奥里尔·斯坦因。
  1907年2月,斯坦因在敦煌西北的疏勒河流域,盗掘出705枚敦煌汉简;7年后的1914年6月,他又在同一地域盗掘出84枚。这些敦煌汉简,连同他从道士王圆手中骗取的34箱敦煌写卷及绢画,都成了不列颠博物馆的藏品。打那以后,中国学者的多次寻找,几乎都一无所获,以致近代学者在编撰《流沙坠简》时,不得不依据斯坦因所盗汉简的照片,而那些漫漶的照片,还是好不容易从法国人沙畹的书里翻来的。无怪乎国学大师陈寅恪这般疾首叹息:“敦煌者,吾国学术之伤心史也!”眼下,我们来到了影子的故土———干涸苍凉的疏勒河谷。我的右侧,是“军储在彼”(《敦煌录》———伦敦藏石室本!)的河仓城;左侧,是春风不渡的玉门关;身后不足70公里的墩墩山顶,是“在县西十里”、西出无故人的阳关;而我的面前,便是蜿蜒萦曲、浩浩荡荡的汉长城。迎着啸啸的漠风,我抚勘、凝望着这座未曾相见、不是砖石壁垒,而是用芦苇、沙砾和戍边将士的血肉夯筑成的浑褐躯体,凝望着这尊饱经沧桑、觊觎和劫难,并且在与强虏、贼寇和风沙雷电的鏖战中,麟甲折损而神韵却依然固若金汤的大漠之魂。
  凭着地图和指南针的标示,荣恩奇他们曾向甜水井以北的大淤滩搜寻。一丘、一壑、一坎、一坷、一抛朽骨、一堆沙砾,都要寻个究竟,搜个实落。一连跑了1000多里,仍几乎一无所获。60年代发现过的汉代烽燧和墓葬等遗址,也被淤埋得无影无踪,连起码的参照物都无从见到。队员们的鞋帮儿开了花,有的脚板儿打了泡,有的实在走不动了,一看打头儿的老荣仍骆驼一样噗哒、噗哒地走着,又都噗哒、噗哒地跟了上来,一直跟到他爬进那个长不足两米,宽、高仅有0.8米的随时可能坍塌的坟窟窿……
  荣恩奇他们骑着骆驼,向斯坦因未曾涉足的生命禁区挺进,向大漠深处挺进。漠风呼号,飞沙剥面,他们抱住驼峰,梗着脖子往前拱;热浪蒸腾,咽喉冒火,他们抿口凉水,润一润焦敝的口舌;给养短缺,饥肠辘辘,他们啃几口干馍馍,权当例行了一日的三餐。他们满面龟裂,嗓音像破锣,头发像鸡窝,手掌像木锉,腿、裆磨得洇血渗脓,以致血、肉、衣、皮都粘在了一起;大小便解,竟成了难于上青天的蜀道。
  在长达三年的考察中,队员们禁不住生命禁区的禁遏而换了一茬又一茬,荣恩奇却一如曩昔,苦熬苦挺。当他终于从马圈湾捧出敦煌汉简,并带着20多处古墓群和30多座汉烽燧等新星恹恹回来时,邻里不敢认,馆里人认不出,结发的妻子竟也相逢不相识了。
  进入大漠之前,我在敦煌市博物馆的《汉长城》展览中,见过一幅考察队的工作照。上面,除了帐篷、炊具、测绘器材和3峰骆驼,还有7名正在小憩的队员。我瞅了半天,竟没认出哪是老荣。当他指着那个蓬头裂面的眺望者说“这就是我”时,我一下子怔住了,半晌没能说出话来。我到过不少普查现场,也看过许多这方面的工作照,可如此异化的形象,还是第一次目睹。我实在想象不出,洪荒古漠的风刀沙剑,何以能把个儒雅雅、好端端的容颜,剥蚀、“沟灞”成这等模样。惊异之余,我愈发感到了悲苦,感到了一种同命怜惜的悲苦……
  直到抵达墩墩山顶的阳关,这种悲苦的心绪都未能被居高野阔的景致冲散。而此时的老荣,似乎早已脱解了影子的罩龊,竟情不自禁地甩开了“格涩”多年的天津腔。原来,他并非地道的敦煌人,而是来“开发大西北,建设大西北”的天津知青。这个蓬头裂面、昏厥栽滚的老荣,以及他那近乎憋气的决心:一定要再入大漠,再行考察,一定要彻底查清敦煌的文物家底!我甚至陷入了深深的忧虑和不安:就凭老荣这多病的身躯,一旦再入大漠,势必会遭致更惨重的暴裂和摧残,也愈发需要更周到的照拂和救护,而自己这个匆匆的大漠过客所能给予的,至多,也只能是些无关痛痒的祝愿:“恩奇兄长,大漠荒戾!出门时,要多穿些衣服,多备些给养,多带些水;干热的时候,您要多喝水,多喝一杯水,您可要———更进一杯水呀!”
  
  国宝无价
  
  全绫装帧的封底封面,典雅肃穆,蕴透着幽深莫测的神秘和强磁巨场般的诱惑;三层宣纸的19折册页,天大地小,以不同书体昭示着内容迥异的上下两阕。上阕的宋体,方正圆润,舒展苍劲,是“应殿试举人”赵秉忠的曾、祖、父“三代角色”并诗、书、礼、易和春秋、论语等“所习经书”,活像现在的准考证而被一连加盖了三个“礼部之印”。下阕的小楷,秀健遒逸,虚和婉丽,是一篇2460字的八股文。而这篇股制规整、朱笔断读的“美文”,由破题、承题、起讲和入手来起、承、切、入,又以起股、中股、后股和束股来开、合、收、束,循规蹈矩又纵横捭阖地“策对”了万历皇帝的殿试:安邦治国,要立实心,务实政,谨小慎微地为臣民百姓垂范筹谋。美文的篇末,依次署签着少保兼太子太保、吏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张位等九名阅卷官的官职和姓名。册页之首的下方,赫然戳盖着竖长硕大的“弥(弥)封关(关)防”;上方,则是朱笔顶天的浑然御批———“第一甲第一名”。
  这,就是填补我们国家宫廷档案空缺的绝世瑰宝———300年前的金科状元赵秉忠殿试卷。1983年6月5日,这一重大发现的通稿刚刚被新华社播出,美联社、合众国际社和港澳台等160多家媒体,纷纷以最快的速度频频抢播。遗憾的是,捧出这一瑰宝的传人,却被遗忘在角落。
  现在,这个被遗忘的人———山东青州市文管所所长魏振圣,正向我迎面走来。他身材短粗,步履稳健,看起来似乎硕硕壮壮。可他落座时,却不住地虚前,不敢后倚,硕壮的身板儿,像是断了脊骨。这一感觉,我从《革命伤残军人证》上得到了印证。上面说:魏振圣在抗美援朝中,于1953年“腰椎负伤,第五腰椎脱位,(用不锈钢板)行固定术……”而国宝殿试卷,就是他拖着这副断了脊骨而不能骑车的伤残身板儿,一步步跑出来的。
  1983年的4月初,魏振圣偶尔听到这样一个传闻:青州城东40里的郑母村,有个什么明朝的卷子,八成是那个赵秉忠———赵状元的考卷。言者无意,魏振圣却拿着棒槌当了针。他风风火火赶到“状元府”———赵秉忠13代嫡孙赵焕斌的家里。没想到进门撞山,满腔热望被凉了个透心儿。焕斌老汉摸着下巴,慢条斯理地说,他们祖上确实出过状元,也当过大官儿,可卷子是朝廷的紧要物件,哪能随便往家里弄哩?就是真的弄来,十几老辈了,兵荒马乱的,早就完球了……
  真的“完球”了吗?回青州的路上,魏振圣走着、寻思着:殿试卷确系宫廷要档,落入民家的可能几乎没有,否则,“殿元”800甲、“开科”1300载的殿试卷,就不会在改朝换代的兵燹中毁之荡然。从焕斌老汉的举止中,也没看出丝毫的那个。可不知咋的,魏振圣就是觉得不那个。回到家里,他顾不得钢箍的创痛,一头扎进赵氏家谱和光绪《益都县图志》等故纸堆,想从茫茫史海中找出几乎没有的可能,还果真有所发现:第一,中榜时朝里有人。赵秉忠之父赵僖,曾在京为官。万历二十六年,赵秉忠金榜题名之时,赵僖正在礼部右侍郎任上,想必能浏览殿试卷一类的要档,也难免会将这件光宗耀祖的“信物”据为家私。第二,中榜后有职务之便。赵秉忠金榜题名之后,曾做过翰林院修撰、侍读学士、礼部侍郎和礼部尚书,也当过阅卷的主管,想必能查阅自己的暴鳃之作。在遭受奸党魏忠贤们的“构陷”而被迫告退时,怕落下讽谤朝政的把柄,兴许会携卷归家。第三,家传中未曾断代。从赵僖到赵焕斌,赵家15代香火未断,如果殿试卷成了家私,有可能被奉为至宝而传至今日……
  可能虽未必可靠,却给了魏振圣莫大鼓舞。从此,他的腰板儿似乎硬朗了不少,脚板儿也快当了许多,三天两头跑到焕斌老汉家里拉呱、串门儿。一次串门儿回来的途中,魏振圣遇上了瓢泼大雨,前不着村,后不靠店儿,一马平川都是呜呜呜、哗哗哗。可怜他满天串门儿,心劳力瘁,又受了30多里的瓢泼、攮戳,以致腰腿麻木,瑟瑟发抖,不得不在泥拉河淌的路旁,圪蹴了很久、很久……当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到家时,已是二半夜。此后一连几天,魏振圣持续发烧,疲惫不堪。可稍微有了点好转,他不顾家人的拦阻,再次去了郑母。除了几乎每次都带的烟酒,还买了蜜食,称了桃酥,割了猪头肉……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眼瞅着病歪歪的老魏还来串门儿,焕斌老汉再也那个不下去了。他一步赶到床前,一把扯开枕头,小心翼翼地捧出了祖传至宝,并在如此这般地托付了一番之后,比比划划地说:“老魏啊老魏,24趟,整整24趟,你可真能跑啊!”是啊,魏振圣着实能跑。30多年来,他跑遍了青州的山山水水,沟沟壑壑。他先后从荆棘缠绕的乱石岗上,从腥臊烂臭的破烂堆里,“跑”出了10000多件文物。其中的铭文铜觚、战国铭文铜剑、工城左递昌卯戈、西汉铜狩形水滴、东汉宜东孙玉璧、北魏黄良造像、陆子彰造像、张丙惠造像、宋代铜锭和明代赵秉忠殿试卷,已被鉴定为十大国宝(国家一级文物)。无怪乎知道根底的人们这样睹宝兴叹:假如国宝有价,单是殿试卷的买方价值,就足以使断了脊骨的魏振圣,还复它十副、几十副金身、银身、玛瑙身。更不用说什么凡脊俗体的一副好身板儿啦。
  难办的是,国宝———无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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