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9期

肚子的记忆

作者: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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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会偷这么一辆自行车吗?它的油漆已经剥落,车链和挡泥板摩擦出叽里呱啦的声音,坐包露出了钢丝,更何况它是绿颜色,是一辆破烂不堪的邮递车。谁偷这样的自行车,谁就是天底下最没有水平的小偷。我抱着美好的幻想,来到名流购物中心门前。树下排着长长的一串车子,它们都是今天早上才排在那儿的。我一辆一辆地看过去,眼前的自行车简直就不是自行车,它的款式和颜色和我骑的自行车简直没法比。如果不是把自行车弄丢,我还不知道自行车有这么好看。马路对面烤羊肉的味道不时地飘过来,我不能再吃了,再吃就要吐了,只要找到自行车,我立即去医院检查身体,我是不能再吃了,真的,我是不能再吃了。我又往前看了几部车子,低着头尽量不往对面的马路看,但是我的双脚却离开车队,朝对面走去。这不能怪我,我的脑子不让我过马路,可是我的脚却要过去,要怪也只能怪我的脚。我站在烤羊肉串的烤箱前,脸差不多贴到了炭火上。师傅,先给我烤20串。师傅说好的。20串羊肉铺到烤箱上。你先收钱吧。我把10块钱递给师傅。师傅嘿了一声,说不好意思,20串要收20块。不是5毛钱一串吗?师傅说从来都是一块钱一串。昨天你不是收我5毛钱一串吗?我把你一篮子的羊肉串都吃完了。原来是他,我朝篮子看了一眼,生怕篮子的羊肉不够他吃。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他说为什么?因为今天你的手里头没拿菜刀。他啊了一声,像是现在才明白。他从口袋里又掏出10元钱递给我,拿着20串羊肉走过马路,到路口去等公共汽车。
  我走得很快,吃得很慢,到了路口,只吃去了8串羊肉。希望剩下的12串,能够让我到达医院。等了一会儿,开往人民医院的6路车停靠到路边,车门口堆满了人,他们拼命地往车上挤。我的手里拿着还在冒油的羊肉串,不便和他们往上挤。等人群全上去,车门哗的一声关上,我被这趟车抛弃了。这时巷道口的叫卖声钻进我的耳朵,我看见七星路菜市入口停着一辆手推车,车上码着一大堆龙须菜,龙须菜上挂满水珠。菜贩子对着马路叫喊:快来买啦啊---新鲜的龙须菜,没有放过化肥没有撒过农药的龙须菜---快来买啦啊。家里一点菜都没有了,冰箱里什么也没有。我还是先去买菜吧。如果把手里的羊肉串全部吃下去,而又不呕吐的话,我就不去医院了。也许昨天的呕吐纯属巧合,我什么病也没有。我几大口就把手里的羊肉串吃光,打了一个饱嗝,没有不适的感觉。我打着饱嗝朝菜市走去。
  我在七星路菜市买了以下几种东西:两条河鳗、半斤五花肉、二两猪板油、一斤土豆、一把青菜心、五块豆腐。我提着这些东西回到家里,肚子依然没有不适的感觉,现在我更加坚信我没有病了。那么就开始做菜吧,反正假已经请了。我将河鳗剁去头尾,用筷条插入河鳗的咽喉,绞出河鳗内脏,把河鳗清洗干净。紧接着两条河鳗被切成八段,八大段被放入碗内,再加上盐和绍酒抖匀腌渍。在腌渍河鳗的时候,我开始为做土豆烧肉和豆腐丸子做准备。要把豆腐做成丸子,要把河鳗的骨头剔出来,这几样菜差不多耗去我一个上午的时间。为了保持出骨酥鳗的完整性,我强忍住不动这盘菜的一根毫毛,而在炒菜的时候,只吃豆腐丸子和土豆烧肉。后面这两种菜可以不讲究造型,边炒边吃只会影响其数量,不会影响其质量。当我把完整的出骨酥鳗、数量略有减少的土豆炒肉和豆腐丸子以及炒菜心摆到餐桌上的时候,李丽华刚好推开家门。对于她的提前回家,我感到很满意。你回来得正好,否则再过两分钟,我就不敢保证这一盘出骨酥鳗会这么完整。她说你去医院了吗?干吗要去医院?她说你都已经呕吐两次了。可是今天早上我没有呕吐。她说今天不呕吐,你就能保证明天不呕吐吗?你就能保证一辈子不呕吐吗?又不是你呕吐,干吗搞得这么紧张。她说我只是不想做寡妇。
  
  睡过午觉起来,我看见小肯仍坐在餐桌上大吃大喝,只是他细咽慢嚼,呕吐还没有发生。我换好衣服,小肯,跟我走吧。他说去哪里?医院。我说我一直吃到现在都没有呕吐。我已经请假了,你也请假了,既然都请假,为什么不去看看?他说我不想去。我从坤包里掏出一颗花生朝餐桌抛去,他伸出双手一接,把花生丢进嘴里。我不停地向他的方向抛花生,而且是一颗比一颗抛得近。为了接住这些花生,他不得不从餐桌边站起来,肚皮在餐桌上刮了一下,身子摇摇晃晃,摇头摆尾,摇尾乞怜。每一颗花生都被他接到手里,有一颗他甚至都没用手,而是张开嘴巴直接把花生接住。我把花生抛出家门,抛到楼梯上。花生抛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他跟着我来到楼下。我骑上摩托车,他跟着坐上摩托车的后座,双手拦腰抱住我,两面夹击,手从两个方向伸进我吊在胸前的坤包里掏花生。他的眼睛只盯着包里的花生,而不管我的摩托车开得有多快。我把车开到医院门口。他抬起头说,从此以后,我再也不敢骂你笨蛋了。
  我们来到内科门诊,一位戴眼镜的年轻的夏医生问就是贪吃吗?我嗯了一声。李丽华说不光是贪吃,吃完了还呕吐。我只呕吐两次,也许是纯属巧合。李丽华说不会是巧合,他一天到晚都吃,吃完了就吐。我从早上吃到现在,我吐了吗?他们吵起来了。我问他们都吃了些什么?女的掰着指头数道:什么都吃,除了吃饭还吃羊肉串红薯干花生口香糖瓜子牛肉干话梅,反正除了睡觉,他没有停止吃过。女的说话像打枪,还把她的挎包打开,说你看,从家里到医院他就吃去了半包花生,要不是这一包花生,他不会跟我来医院,我是用花生把他一步一步骗到医院的。天啦,她竟然把装着花生的坤包打开了,那是一只我给她买的真皮坤包,现在里面装的全是花生,她竟然当着医生的面将它打开了,就像一个人把自己的内脏打开了让别人参观,这简直是出我的丑,家丑不可外扬。这病他妈的,我不看了。我从椅子上站起来,脸色铁青,胸口起伏,两只手捏成两个拳头朝门口走去。李丽华双手撑住两边门框,用身躯挡住门口,说你想干什么?我掰开李丽华紧紧抓住门框的手,说我要回去上班。李丽华说你有病。你才有病,你们全家都有病。李丽华推了我一把,我也推了她一把。我们相互推来推去,开始扭打成一团。李丽华的头发被我抓住了,嘴里发出惨叫。夏医生跑过来抱住我,看上去他很柔弱,但他的手臂很有力。我挣扎了几下,嘴里发出一声干呕,抓住李丽华的手松开,一股黏稠的白色的东西从我的嘴里吐出,全部落到夏医生的白大褂上。夏医生骂了一声,松开抱住我的手,嘴里嘟哝着你怎么能够这样?你怎么能够这样?你太不讲礼貌了。夏医生冲出门诊室。我蹲在地上继续呕吐。
  从门诊的里间走出一位四十来岁微微有些秃顶的医生。他为我倒了一杯水,说你先漱漱口。你,他朝李丽华努努嘴,你到走廊的尽头去把拖把拿来,把这些东西拖干净。李丽华点点头,去走廊的尽头找拖把。秃顶的医生说我姓姚,你就叫我姚医生吧。我点点头,看见换了一件白大褂的夏医生又回到门诊室。姚医生说小夏,财务室叫你去一趟,叫你马上过去。夏医生看着我说没事吧,我去去就来,你坐一会儿,我去去就来。夏医生跑出门诊室。姚医生把我带到里间,说坐吧,坐下来我们慢慢聊,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夏医生才30岁,像他这样的年轻医生仗着自己的文凭高,出了不少成果,刚一出校门就分到了好房子,但是一般病人都不愿跟他们打交道,而愿意跟我这样的医生打交道。你不就是想吃吗?谁不想吃?你不就是呕吐吗?谁吃多了不呕吐?只要在医院住下来,一切都会清楚。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做你的主管医生。他为我添了一点水,我喝了一口。他双手捧着我递给他的水杯,狠狠地喝了一口。他喝了我的水,也许就认可我了。他说非得住院吗?我点点头。他说那么你必须做我的主管医生。这还用说吗?我叫姚三才,这是我的名片。他接过我的名片,认真地看了起来。
  我看见名片上印着:
  内科主治医师 姚三才
  别人的名片都是名字比头衔大,但是姚三才的名片上"内科主治医师"这几个字比他的名字要大3倍。这样的名片我是第一次看见。我看见夏医生气喘吁吁地跑进来,问正在拖地板的李丽华,你爱人呢?李丽华朝姚三才的背影努努嘴。夏医生说老姚,谁说财务室找我了?没有人找我啊。姚医生说那就奇怪了,刚才明明有人打电话找你,说是财务室的。这个老姚真狡猾,为了抢我的病人,竟然不惜编造谎言。我的衣服都被他弄脏了,病却没让我看。姚三才对我做了一个鬼脸,在处方单上写了一行字让我看,那一行字是:找哪个医生看病是你的自由。
  
  我怀疑王小肯患的是甲亢,但经过验血化验,甲亢被排除。我让护士要了王小肯的大小便去化验,还带王小肯去透视、拍片、做胃镜,把这些全部做完,已经花去一个星期的时间。所有的数据表明,王小肯的身体一切正常,甚至可以说是特别健康。健康的王小肯一周来,除了每天吃几粒抑制大脑食欲的苯特明外,还吃了大量的食品,一日六餐,餐餐不少,不过每餐的食量由我严格控制。其余的时间,王小肯则大嚼口香糖,反正他的嘴巴不能闲着。这一周王小肯没有呕吐。
  为了王小肯这种百年不遇的疾病,内科主任江丰召集内科的同事们坐下来开会。他没有通知我,但王小肯是我的病人,我不用他通知就来到会议室。内科的骨干医师齐刷刷地坐到办公室里,他们用奇怪的眼光看着我。我一声不吭地坐到会场的角落。姚三才怎么来了,我没有通知他,他怎么来了?开会之前我扫了一眼会场,故意咳了两声,以示会议开始。夏医生,你先说说疾病症状。夏医生说这个病人不是我主管。怎么会不是你?那是谁?姚三才说是我。是你吗?怎么会是你?姚三才说是我。那你说一说吧。姚三才说病情很简单,就是贪吃,嘴巴不能停住,吃完之后就呕吐,不过住院期间因吃了药没有出现呕吐。身体各个器官健康,连骨质增生压迫神经我都考虑到了,但是他没有骨质增生。
  我查遍医书,没有发现这种病的记录,连名称都没有。谁知道这是什么病?所有的嘴巴都打开了,每个嘴巴里都发出声音,声音纠缠在一起,为这种病的名称争论不休。
  一个小时过去了,36分钟又过去了,医生们明显地分成两派。一是以姚三才为代表的"暴食症"派,一个是以夏医生为代表的"嗜食症"派。姚三才说这是暴食暴饮,叫暴食症比较合适,也比较口语化。我看过一些小说,作家们都把这种现象称为暴食。夏医生说"嗜"是特别爱好的意思,有一个词语叫"嗜欲",指耳目口鼻等方面贪图享受的要求,用嗜食症似乎更准确。两派的支持者纷纷起来附和。我双手做了一个向下压的动作,试图要把大家的声音压下去。我压了好久,才把大家的声音压住,大家都别争了,就叫嗜食症吧。姚三才说江主任,为什么?不为什么?姚三才说从心理学角度考虑,我们是不是征求一下病人的意见?看他愿意接受哪一种叫法。姚派的人一齐说把病人叫来,问一问病人。我对着门外喊:传病人。
  护士把我带进会议室,我的嘴里嚼着口香糖,医生们的目光全部聚集在我的嘴巴上。这是一张平常的嘴巴,不大不小,嘴唇不厚也不薄,和广大人民群众的嘴巴没有两样,但是此刻它备受注目。我感到嘴巴被医生们的目光烤热了,自己快变成一只怪物了。从哪里冒出来这么多医生?他们叫我来干什么?江丰朝我笑了笑,所有的医生都朝我笑了笑。他们皮笑肉不笑。有的还点点头,像看见老熟人那样点点头。江丰说坐吧,我们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假如要给你的这种病取一个名称,你说叫"暴食症"好或是"嗜食症"好?我不知道。江丰说叫哪一个名称,你听起来更舒服一点?叫哪一个名称我都不舒服,不就是爱吃吗?又不是吃你们的,你们随便叫好了,就是别影响我上厕所。我捂着肚子转身走出办公室朝厕所走去。会议室突然安静下来,只有江丰没有安静,他的声音回荡在办公室里:现在---我郑重地宣布---把这种病---叫做嗜食症---。他的声音抑扬顿挫,尾音拖得长长的。我呼地站起来,我反对。江丰说老姚,你就不要反对了,我能给你负责这个病人就不错了,你的业务你不是不知道。
  什么鸟嗜食症?我就叫暴食症,难道叫暴食症还会犯法?我对支持我观点的每一个医生说。医生们分别拍着我的肩膀,有的拍得重,有的拍得轻,有的拍左肩,有的拍右肩。他们把我拍矮了几厘米。他们拍着我的肩膀说三才,不管叫什么症,反正你的机会已经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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