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9期

肚子的记忆

作者: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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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送完星湖路的报纸和信件,抬手用衣袖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制服粗糙的线头在我的脸上刮了一下,一种刀刮的感觉,火辣辣的感觉从我的脸上传达到屁股岔上,全身的重量跟着下移。胯下的自行车发出叽里呱啦的叫声,它的挡泥板和车链一直摩擦着,已经摩擦了十几个月。它们的摩擦声是我的通俗歌曲,有时我会跟着它唱。马路两旁正在走着的人们,白花花的一片,又直又粗的光线盖住他们的头顶,也盖着我和自行车。自行车的羊头越来越热,一股烤肉的气味冲进我的鼻孔,我的手快被羊头烤熟了。头顶上的树枝偶尔遮挡一下光线,但只一闪,光线又回到了自行车的羊头上,它们紧紧地抓住自行车的羊头。我的脸上已经冒出了几百滴汗珠,其中有一滴特别大,它从我的左边额头慢慢地往下滚,滚一下我的身子就麻酥酥一下。我想让我的身体继续麻酥酥的,于是就让它一直往下滚,直到它滚进我的眼眶。我的眼睛立即酸辣不止,但是我必须睁大眼睛看路。我拼命地睁大眼睛,睁得额头上都堆起了一排皱纹。这一睁,我看到了名流购物中心。
  早上出门的时候,老婆再三交待要买一样东西,但是买什么呢?我已经想不起来了。名流购物中心门前的空地上脑袋挨着脑袋,一根根手臂从脑袋上长出来,手臂上举着红色的绿色的白色的蓝色的黄色的T恤、裙子和被套。大家都在买,我也该买点什么。我用右脚撑住地面,把自行车停靠在马路旁,老婆到底要我买一件什么东西呢?它肯定不是服装,也不是大件的家庭用品,那么它是什么呢?
  我看见树阴下有一个留着两撇胡须的人正在烤羊肉串,一个长条形的铁盒子里装满通红的火炭,火炭上冒着淡淡的烟。汗水从他的下巴和胳膊拐往下流,他站着的地方像下了一场雨。几十串羊肉堆在烤箱的角落,它的香气从那边飘过来。我在香气中打了两个响亮的喷嚏,喷嚏一打,我就把要买的东西想起来了。菜刀,他妈的原来我是要买一把菜刀,刚才想不起菜刀,原来是欠这个世界一个喷嚏。
  我提着一把菜刀从名流购物中心走出来,外面的抢购者纷纷为我让路。我还没有走到的地方,人群已经自动分开。我刚走过的地方,人群马上合拢。这个人简直是疯了,他手里拿着一把菜刀,在人群里故意拐来拐去,要我们为他让路。我们的手里拿着被套和T恤,肩膀挨着肩膀,脚挨着脚,但是我们还得为他让路。他离我们还有两米远,我们就纷纷散开,空出一条道路。他从我们空出的道路走出去,站到马路边。我们很庆幸没有碰上他的菜刀,什么事情也没发生,我们还能够继续抢购东西。
  站在马路边,羊肉串的味道再一次凶猛地扑过来,它那么固执那么坚定地引诱我。我横过马路,来到烤羊肉摊前。多少钱一串?他说1块钱。我一扬手,多少?他说8毛。我再一扬手,8毛?他说5毛,你爱给多少给多少吧。5毛就5毛,说好啦5毛。我抓起一把羊肉串站在马路上啃了起来,羊肉在进入我嘴里的一瞬间,迅速变成一头羊,在我的舌头上跑了几圈,在我的牙齿上撞了几下,还碰了碰我口腔里的肌肉,然后沿着食道一路小跑进入我的胃部,一种甜滋滋麻酥酥的感觉传遍全身。羊肉的味道好极了,我已经好几年没有吃上这么好吃的东西了,这才叫幸福呢,这才叫做人呢。他真能吃,手里还捏着羊肉串,嘴里却不停地说着接着烤,接着烤。我又把一大把羊肉串铺到烤箱上,一股油烟从炭火上冲起。他很快就把手里的吃完了,站着等我把烤箱上的烤熟。他吃了一把又一把,把我带出来的羊肉串全吃完了。提篮里的生羊肉串,现在全部变成了竹签,那是一大堆竹签,它们就像他吃剩的骨头,一根5毛,这是5年前的价格,今天算是倒大霉了。他还在吃,我低头数篮子里的竹签,听到他说我怎么吃了那么多?而且现在我还想吃。他的声音很响,把我捏竹签的手吓得抖了一下,一根竹签掉到地上。我弯下身子去捡竹签,看了一眼他手里的菜刀。他不会对我怎么样吧?我重新数了一遍竹签,他站在那里看我数。如果你不满意,我还可以给你再打个八折。他不说话,用衣袖抹了一把嘴巴,掏出50块钱递给我,说不用找了,你的羊肉怎么会这么好吃?今天的羊肉怎么这么好吃?师傅接过我递给他的钱,嘴巴笑得比窗口还大。他举起油渍斑斑的双手,把那张钱对着路边的阳光透视。
  这时我看看马路的左边,左边是一溜儿的服装店。我再看看马路的右边,右边是一家字画店和照相馆。没有什么可吃的东西,但是现在我特别想吃,肚子里不仅发出了喊声,还有只馋嘴的爪子沿着食道伸出来,到处寻找机会。街道上的气味十分复杂,就像一只大冰箱里装满了各种食品,生的和熟的、甜的和咸的打成一片。一股淡淡的甜味从远处向我靠近,从那些复杂的气味中冒出来,愈来愈近了。我看见一辆人力平板三轮车从我的眼前跑过,车上放着一只煤炉,炉上面放着一只铝锅,铝锅里放着十几节甘蔗,甘蔗上冒着热气,甜味正是从那里飘过来的。我追赶三轮车,嘴里不停地叫甘蔗。有人叫甘蔗。我刹住车子,看见一个人提着一把菜刀朝我跑来。我不认识他,他不会是找我报仇的吧。我双脚一蹬,车子又飞快向前跑去。三轮车上的煤炉摇摇晃晃,锅里的水泼了出来洒在炉子上。三轮车愈蹬愈快,难道他没听到我叫甘蔗吗?我追了一阵,怎么也追不上。我看见三轮车在前面拐了一个弯,车上抛出两截甘蔗。三轮车消失了,我捡起掉在地上的两截甘蔗,然后又迅速地丢到地上。甘蔗还保持着较高的热度,我的手被烫了一下。疼痛从我的手指滑到我的心脏,但是它们很快就滑了过去。我再次把甘蔗捡起来,用菜刀削去甘蔗皮,站在一只垃圾桶前狼吞虎咽地嚼了起来。
  
  吃完一节甘蔗,我又开始削第二节甘蔗。
  垃圾桶里冲起一股呛鼻的恶臭,在这股恶臭中,我竟然闻出了一丝蛋糕的味道。我突然想吃蛋糕。我一手提着菜刀一手拿着削好的甘蔗往七星路走。我的家就在七星路上,这条路上有好几家著名的蛋糕店。当我把手中的甘蔗嚼完,就推开一家蛋糕店的玻璃门。蛋糕店里的女孩看见我走进来,脸色突然就白了。她双手捂住嘴巴,全身颤抖不止。给我10个蛋糕。女孩的身子愈抖愈厉害。我提高嗓门,听见了吗?蛋糕,我要10个蛋糕。你自己拿吧,我想说你自己拿吧,但是我的声音小得连我自己都听不到。我看看身后,没有木棒,只有一把小椅子。我怕得连尿都撒了出来。他抽抽鼻子,好像是闻到我的尿味儿了。他说你怎么啦?是不是生病了?我摇摇头,身子沿着柜台滑到地上。他的左手隔着柜台伸过来。他的手刚碰到我,我就发出一声尖利的叫喊,身子往柜台的角落收缩。他说不用害怕,我的女儿都有你这么大了,我不会对你怎么样,如果你生病了,我可以帮你。我指指他手里的菜刀。他举起菜刀哈哈大笑,说原来你是怕这个,你们家没有菜刀吗?这是我老婆叫我买的一把菜刀,你干吗怕它?我在他的鼓励下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泥土,为他取了10个蛋糕。他说你不洗洗手?我啊了一声,才想起自己没有洗手。要不,等我手洗了,给你换换?他迫不及待地把一个蛋糕塞进嘴里,说不用了,我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我吃着蛋糕从蛋糕店那两扇玻璃门里挤出来,想想刚才的情形就想笑。现在我才知道为什么有那么多人为我让路,为什么烤羊肉串的人给我打八折,为什么卖甘蔗的看见我就拼命地逃跑,原来都是因为我手里的这把菜刀。我笑了一下,一块蛋糕噎住了我的咽喉,我的眼睛立即发白,双腿顿时发软,菜刀掉在地上,蛋糕掉在地上,屁股坐在地上,拳头擂到胸口上。我用拳头对着胸口擂了好几次,才把蛋糕从咽喉处擂下食道。一口长长的气,一口比一百年还长的气从我的嘴里吐出来,花朵开放万物复苏,七八个蛋糕像马粪一样散落在人行道上。我把它们捡起来,放入食品袋。我要吃掉它们,但是我必须换一种吃法。我买了一瓶矿泉水,吃一口蛋糕就喝一口矿泉水,这样再被噎住,就不能怪我了。
  在看到邮政局住宿大院的铁门时,我听到一阵咕咕声。这声音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我看看周围的人,他们都紧闭着嘴巴,况且都穿着名牌衬衣,他们的声音会这么粗俗吗?但是咕咕声依然执着地响着,像是从地底下发出来的。我拍拍肚皮,声音没有了,等我把手从肚皮上拿开,声音又响了起来。这时我才发现声音来自我那个吃了烤羊肉串吃了热甘蔗吃了蛋糕和矿泉水的肚子。肚子里的山羊终于兴奋了,它在我肚子里欢快地跑着。我弯下腰,对着一棵树哇哇大叫,山羊跑了出来,鸡蛋滚了出来,吃进去的所有东西全都吐了出来,一棵干净的树就这样被我弄脏了。我手扶着树干慢慢地站起来,恨不得马上离开这里,但是我往前走了三步,就觉得不妥。我需要一张纸。我在报摊买了一张当天的《南国早报》,然后返回到刚才吐的地方,用报纸把吐出来的东西盖上。这样别人就看不见了,这样就不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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